第11-12節
「到時候再說,可能夠嗆,手裡還有好多事。」
「來代職嘛!副師長,副政委,都行,來后馬上給你配一輛車。想下部隊就下,不想下就寫你的東西,什麼都耽誤不了。」
「主要是我家裡還有孩子。」
「不就是個上學問題嗎?轉學過來嘛,很簡單,我跟政治部說一聲。」
他總是能迅速抓住你所說事情的核心並馬上提出相應的解決辦法,這是最能讓女人意志薄弱的一種男人,讓你不由自主想聽他的,按他說的辦,跟著他走。
我掙扎著:「孩子還學著鋼琴……」
「鋼琴好辦!叫幾個兵給你拉過來就是了。」
看樣子他是真的想讓我來,但是,為了什麼?不會是就為了讓我看一看他那一齊出動的「千軍萬車」吧?我凝視著他道:「太麻煩了。真要想看那些,你說的那些,哪個部隊都一樣,可以就近,比如北京軍區。」
他愣住,停了停,悶悶應道:「……那倒也是。」
他的反應讓我心痛,心痛的時候心就會狠。我說:「我理解你的感覺,萬人之上,前呼後擁,像個國王,男人嘛,沒有不喜歡這個的——擁有自己的王國,哪怕一個小國呢。但是你想沒想過,你的這種感覺,很可能,不過是,由於封閉而造成的一種結果?」
「你的意思是說我——井底之蛙?」
「我的意思是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他耐著性子道:「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少精彩,每個人也只能擁有其中的一部分,誰也別想什麼都占著。」這我得承認。比如我喜歡我生活狀態中的自由自在,那麼就別想奢望他生活狀態中的地位權力。同是精彩,非此即彼,水火不容。他接著說,「你比方一個人,有很多錢,無數的錢,又能怎麼樣?像那誰說的,也無外乎一天三頓飯,晚上一張床……」
「那可不一定。比如,他可以包一架豪華飛機,滿世界飛!」那時候還沒有蒂托花兩千萬美金遨遊太空一事。
「包一架飛機,滿世界飛,就不是單純的物質享受了,本質上是精神需要,精神上的滿足。跟我們比,不過是方式不同,渠道不同,趣味不同……」
這樣的談話讓我感到累,感到厭倦,索性閉了嘴,由著他說。沉默中我想,我該走了,再待下去也是無趣。我扔下孩子扔下手頭的事情大老遠地跑來,絕不僅是為了看部隊看千軍萬馬,看師長看士兵,為這些,不必非到這個地方。我懷著一個朦朧溫柔的願望而來,懷著對青春歲月的追憶,懷著交流的渴求。剛開始似乎還好,而後,斷了,彷彿一把正演奏到好處時突然斷了弦的琴,硬要繼續演奏下去,只會將原先有過的美妙也破壞光了。
「怎麼不說話了,韓琳?」
「不是正聽你說呢嗎。」
「你來之後凈我說了。說說你!」
我猝不及防,淚水一下子湧上眼眶,掩飾都來不及,乾脆動作很大地狠狠擦去,說:「有什麼可說的?就那點事,在九江時都說過了!」擦乾的眼淚如海浪再次湧來,後浪推前浪一般勢不可擋,於是我索性也就直截了當,「姜士安,我這次來,是想看一個戰友,看一個朋友,沒料到,看到的是一位地地道道的師長!」
他一下子不動了,眼睛看著我但我感覺他沒在看我,而是在看他自己的內心,看他的思想——像在決定要不要做一件什麼事情。淚水一下子止住,我有些好奇,他要幹什麼?……他走到桌前的大轉椅上坐下了,彎下了腰去,伸手去拉寫字檯右下方的小櫃,櫃門拉開后,又凝固了幾秒,彎腰垂首一隻手擱櫃門上一隻手撐著膝頭,好像被定格了的畫面,再之後的動作,果斷而且流暢。他從柜子深處取出了一本畫報,遞給了佇立一邊的我。直到翻開這本畫報前,我一點都沒有猜到這會是什麼,沒有任何預感,想象都無從想象。
——那是一本早年間的《解放軍畫報》了,畫報封面上,是一個士兵的方隊,士兵們身著八五式前的那種軍裝,領章是兩面旗,帽子是軟檐帽。我不太明白,抬頭看他。他不看我,眼睛緊盯著我的手和手中的畫報,屏息靜氣,帶著點敦促,帶著點豁出去了的狂熱。我翻開畫報,剛打開一頁,心即劇跳,隔著毛衣軍裝,都聽得到它發出的怦怦巨響。
這是一本用來貼剪報的畫報,第一頁畫報上的正中央,端端正正貼著一塊豆腐塊大小的報紙,只這一塊,任四邊偌大的地方空著。報紙業已泛黃,是八十年代的報了,內容是《解放軍文藝》登在報紙上的當年當月的作品目錄及作者名字,目錄里有我的小說,我的處女作,小說末題。第二頁的剪報也是八十年代的,很長的一篇文章,佔了兩頁畫報的大半,一位評論家寫的,評論部隊女作者的創作情況,其中提到了我一句,這一句被用紅筆勾了出來。再翻下去,全是與我有關的點點滴滴,有大塊消息,更多的是零星散句,有我看到過的,也有沒看到過的,看到過的我也從未注意搜集。我一頁一頁翻著這本年代久遠的畫報,模模糊糊地聽到他的聲音傳來。
「我一直關注著你,你的每一步成長,成功。……你們改行去了護訓隊后,有好長一段時間,我都覺著沒法適應,那年五一,家裡、連隊讓我回去結婚,我就給你寫了那封信。你沒回信我一點都不意外,那時你在我的眼裡就是仙女,是天上的月亮,我呢,是口枯井,有月亮照進來就該滿足了——從小沒爹沒媽,是當兵后,是你,使我嘗到了女性關心的滋味,你是因為好心因為善良,我怎麼能敢再想別的?沒收到你的信,只不過是證實了我的想法而已,我也就死心塌地了……」
「那次你去炊事班給我偷豬油拌米飯,回來告訴我還順便偷了些味精進去。可惜你偷錯了,把糖精當成味精了。怕你失望,我沒說,生生把那一大碗糖精拌米飯拌豬油醬油吃了下去,真難吃啊,那滋味我至今沒忘,終生不忘!……」
「我家裡的事兒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這次你來忍不住跟你說了,你批評了我,你說既然分不開就盡量對她好一些,使我一下子冷靜了許多……」
可我批評你不是為了讓你冷靜是為了讓你替自己辯解,為了讓你給我們一個堅實的理由給我信心。噢,我總是這樣,曲里拐彎,弄巧成拙,聰明反被聰明誤。耳邊,他繼續在說。
「九江分手之後,多少次了,想跟你聯繫,有幾次,電話號碼都撥了,又放了。想,不行。如果你現在家庭和睦還好,你是這樣一種情況,我又是這樣一種情況,何必呢?」
他講這些話時我一直埋頭看畫報,越埋越深,兩隻手悄悄挪到了畫報上面,以隔住那狂奔不止的淚。感覺到他站了起來,他起來前有一段相當長的靜默,但也許只有幾秒,就像剛才他打開寫字檯櫃門后的那一瞬定格。然後顯然是他決定了,而只要是他決定了,行動就果斷而且流暢。他向我走來……我期待著,全身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肌纖維甚至每一根骨骼,都開始顫慄,唯有緊緊咬住牙關攥緊雙拳,避免著自己的過分失態。他向我走來……
「報告!」
我被從夢中驚醒,他大約也是同樣,在我迅速抹去臉上淚水的同時,也站定了,淡淡說道:「進來。」
來人是趙吉樹,說「有個事想跟師長彙報一下」,同時對我的在場表示出了明顯的有所不便。當姜士安讓他明天再說時,他低低叫了聲:「師長!」聲音裡帶著懇求,但更多的,是顧不上什麼了的執拗。我知道我必得走了,起身,嘟囔了幾句什麼,離開了姜士安的辦公室。
門外,小公務員一個人靜靜佇立在他的位置上,見我出來,忙迎過來,要給我拿包送我回去。我謝了他,沿著潔凈、安靜的長廊向外走,拐彎,下樓。出門時門口衛兵向我敬禮。我還了禮,在邁下師部大樓台階的時候,營區里響起了悠長深遠的熄燈號。這就是他的環境,他的天地,再度置身其間,才感到剛才的那段激情彷彿一支樂曲里的一個完全不諧和音,一個極不真實的夢境。
我在靜靜的營區里流連,師直通信連、偵察連所有宿舍的窗口都熄了燈了,闃無人聲……兩個巡邏哨兵迎面走來,饒是在夜間,仍然挺胸擺臂,步履鏗鏘,如同走在隊列里……師機關軍官宿舍燈光依舊,樓門口時而有人進出。樓后是一片秋後才平整出的開闊地,為達綠化要求,被別出心裁地撒上了麥種,令它在冬日裡一片油綠與草坪無二,開春后,再除掉麥苗種草。在這個地方,只要有要求,就能見結果。……我信馬由韁走進一個窄窄的通道,突然,陰影里閃出一個人來,同時聽這人道:「請問首長找誰?」才發現已不知不覺來到了師首長宿舍的區域,面前站著的,是在這個區域值勤的哨兵。同時才發現我是想去姜士安家的,即使他不在,看看他的家,看看陳秀得,看看跟他有著親密關係的一切不論什麼——剛剛分手,就開始想念!但是沒有人帶領沒有接到通知眼前這個小哨兵斷然不會放我進去,於是,只得放棄,原路退回。……再次路過師部辦公大樓時我抬頭向二層姜士安辦公室的窗口望去,已經熄了燈了。回到招待所,師部的那個小公務員正在房間門口等我,我走的時候把本子、錄音機落下了,師長讓他給我送來。
我是在上床后,在熄了燈后,才發現我的錄音機沒有關,標誌處於錄音狀態的小綠燈在夜暗中閃閃發亮。那是一個微型數碼錄音機,靈敏度極高,可持續錄音八個小時,它於無意中錄下了趙吉樹和姜士安的對話,讓我知道了趙吉樹的故事。
趙吉樹的故事一句話就可以概括,去掉枝節葉蔓,其主幹同所有這類故事相似:他同一個他妻子之外的女人相愛,被這個女人的丈夫發現了。日前,這位丈夫向他索要三十萬元的精神賠償費,否則,就將趙吉樹寫給他妻子的情書複印了寄給部隊各級領導直至中央軍委。我想只要有一點可能,趙吉樹都願選擇前者以息事寧人。但沒有可能。就算可以討價還價,砍掉一半,還有十五萬。他一月工資才一千多點,妻子從農村隨軍來后在團的小賣部上班,巴掌大的個小賣部,安排了六個售貨員,其他五個也都是隨軍來的家屬,六個人一齊上班站都站不開,於是分成了上、下、晚三個班,輪著上,有飯大夥勻著吃的意思,其工資自然寥寥無幾,更不要說夫妻倆還有一個正上小學的孩子。向這樣的一個家庭索要三十萬,簡直愚蠢。敲詐也需要調查研究實事求是掌握分寸,需要智慧,否則只能是適得其反。
姜士安聽完這件事後的第一個反應是憤怒:「一分錢也不準給他!這是個流氓!社會渣滓!給他一次就有二次,一分不給!」第二個反應是生氣,「你信里都寫了些什麼?」
「最出格的,抱你吻你……」
「偶爾出點兒格,走走火,改了就是。你說你寫什麼信呢!還是工作壓力不夠,閑的!」
「……她非要讓寫。每封信都說讓她看后燒掉,她都說燒了,結果沒燒。」說到這趙吉樹聲音里流露出埋怨,「她留著那些信幹嗎?看完了不就完了嗎?早燒了何至於有這麼些麻煩!」
「她現在什麼態度?」
「堅決不讓我給他錢——我也沒錢給——還說,正好。」
「什麼意思?」
「徹底鬧開了唄。離婚,轉業,跟她結婚。……簡直可笑!趁早死了這個心!跟她結婚?做夢!絕無這個可能!」趙吉樹恨聲不斷。
「家屬知道了嗎?」
「知道了……」
姜士安火了:「趙吉樹我早就發現你苗頭不對,驕傲自大,狂!人一旦驕傲了,沒有不出事的!是哪本書上誰說的來著?在軍隊工作,前頭不準翹雞巴,後頭不準翹尾巴,誰翹砍誰,翹什麼砍什麼——」說到這他的聲音忽然變得警覺、冷酷,「說實話,你到底幹了沒有?」
「絕對沒有!」
「好!不就是幾封信嗎,讓他寄!」
「丟人啊……」
「現在想到丟人了?……敢做敢當,沒什麼大不了的!信寄來了也只是領導掌握,你該工作工作。」
這話對於困境中的趙吉樹無疑是最大的安慰是他最需要的承諾,但他並沒有過多表露什麼,只低低地道:「是。」
「做好家屬工作,別讓她跟著湊熱鬧,要顧全大局。」
「是。」
「回去吧。好好工作。部隊不要出事。」
「是。」
直到離開,趙吉樹沒有一個「謝」字,但我知道,從此後,這個年輕軍官會永遠記住他的師長,不論何時何地,忠誠不貳。
……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睡。
我住的是套間,有著一張大雙人床,足有一米八寬。在廣東的賓館我曾睡過比這還寬的床,兩米見方。但是不管床多寬大,我永遠只靠一邊睡等於睡單人床一樣,因為這樣離床頭櫃近,取放水杯啊安定啊發卡啊等碎物比較方便,上下床也方便。我們單位一個女演員說是離婚後簡直不敢一個人睡雙人床,覺著是一種身心的雙重摺磨,我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不管睡什麼樣的床,寬的窄的軟的硬的,心如止水。
有一本《近義詞分類》里把「心如止水」和「心如枯井」劃成了一類,很讓我覺著荒唐。心如枯井是一種消極的人生狀態,心如止水則是在有了足夠的經驗閱歷智慧後方可達到的人生境界,是另外一種形式的豐富。
不久前彭湛提出復婚,也許是年齡漸漸大了的緣故,近來通話時他常常會流露出一種傷感,那次提出復婚時就說:我們年齡都不小了,做個伴兒吧,少年夫妻老來伴兒。……我在心裡嘆息,這人都結了三次婚了怎麼還搞不懂婚姻是什麼呢?做伴豈是那麼容易做的?僅僅因為老了而要去的那種地方應當是敬老院,我這兒不是。我跟他開玩笑說你是不是跟小呂吵架了一時想不開啦啊?是不是喝酒又喝多了啊?還很想問問他這事小呂知不知道,聽意思他們尚未離婚,還沒離婚就去跟別人談結婚,像做生意,找好了下家再辭上家,以求萬無一失,未免不夠意思。當然後一層意思我沒有說,怕他誤會。我只用一連串的「啊啊啊」「哈哈哈」就把這重大建議搪塞了過去,隻字不提心裡的想法不提從前的恩恩怨怨。從前曾經多少次我想有恰當時機一定要把那一切跟他掰扯清楚,而今卻能夠做到一笑置之。
不僅是不想跟彭湛結婚,是不想結婚。我覺著我這樣很好,有一份喜歡的工作,有足夠用了的收入,有一個自己理想中的孩子,平靜充實。有人說那你到老了怎麼辦呀,到孩子大了離開了家你怎麼辦?我說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話嘛,反正總不能為這個就請一個男人來家裡吧,給他做飯給他洗衣服跟他統一思想統一步伐統一晚飯吃白菜還是吃蘿蔔,為了一個未知的將來犧牲了現在。生命中的每一段應當是平等的。不料今日,積十餘年經驗閱歷淬鍊而成的理論、理智、人生信念,在姜士安的面前轟然崩塌。
我想結婚。
年輕時愛上人的時候,腦子裡遐想聯翩縈繞不去的是「深夜花園裡四處靜悄悄」的優美浪漫,以及「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奮不顧身壯麗蒼茫;中年時愛上人的時候,腦子遐想聯翩縈繞不去的就是結婚了,以及結婚後那種種最家常的事情:一塊吃飯,散步,看電視,一塊躺在一張如身下這般寬寬大大的床上睡覺,相擁而眠。這裡面絕沒有什麼色情的期待——有也不為過,但我的確沒有——我只是想閉上眼睛,偎著他,做他的家屬,充分享受一個女人所能從男人那裡得到的溫暖,安寧,保障,依賴。我再也不要勞累,不要焦慮,不要為了錢為了安身立命去寫東西寫得胃黏膜廣泛出血。那段日子我胃痛得腰都直不起了卻還是得窩在電腦前寫、寫、寫,實在受不住就灌一個熱水袋綁在胃上,由此想起了焦裕祿,暗自苦笑時驀然一怔:我會不會也是患了——癌?一直不願意去醫院,太遠,太麻煩,太費時間,這時卻不得不去。一想到極有可能是癌便熱淚盈眶,我是不怕死的,從小就不怕,但我的海辰怎麼辦呢?一連跑了三趟醫院才做上了胃鏡,三位醫生盯著顯示屏上我的蠕動著的色彩鮮艷的胃嘀咕了許久,令昏昏沉沉中的我想,大約是了。卻沒有感到悲哀,只覺著累,累得意志消沉。這時一個醫生扭過臉來問我:你平時是不是喝酒太多?心裡一陣輕鬆——聽這意思不像是癌——趕緊搖頭,倘不是嘴裡插著根穿過食道直通到胃裡面去了的硬皮管子沒法說話,我還會進一步告訴他,我不僅沒有喝得太多而且滴酒不沾而且對酒深惡痛絕。都說不抽煙不喝酒算不上男人,但在我的標準里,能做到不抽煙不喝酒的男人才是男人。這需要意志,毅力,需要內心的充實和堅定的目標。當時並沒有意識到,我這種激烈極端的看法是由於了我生活中的兩個男人,彭湛和姜士安。像前者的,就是不好;像後者的,就是好,線條簡潔明確直截了當非此即彼沒有中間地帶,思路如同兒童。
曾經自我評價非常堅強,看到因為男人的離去就哭哭啼啼的怨婦從心底里瞧她們不起,怎麼離了男人就不能過了?男人離了女人不行,女人離了男人大大地可以,我不就是一個例子?倘若不是因為沒有可能,不是因為還有些廉恥,我定會把自己作為婦女自強自立自尊自愛的「四自」楷模高高樹起竭盡宣揚。
我堅強地獨往獨來著,不訴苦,不喊痛,大小困難,自己承當,大到搬家裝修,小到海辰摔了腿我背著他走上下六樓,那時他的體重已經和我相仿。與男性同事男性朋友照常往來,卻從不對其中的任何一個寄予希望請求幫助。也曾有人給介紹對象或建議去婚姻介紹所試試,亦不見不去。單身十餘年來我工作學習帶孩子幹家務目不斜視心不旁騖,以至於單位里流言四起,最集中的一個說法就是:她對男人從根本上就沒有興趣,沒有慾望,她結婚也只是為了要一個孩子。我想幸虧申申及時地出了國北京我再也沒有什麼膩在一塊分不開的女友,否則,還不得讓人說成是同性戀者?
一次失敗的婚姻一個失望的男人沉重地打擊了我,使我從此對婚姻對男人望而卻步,再無一點勇氣、精力、體力重來一遍,如同受了傷的蝸牛,只能把柔軟無抵抗的身軀縮進殼裡再不露頭。我徒具了一個堅強的外表,精神深處,比一般女人都要敏感,要脆弱,要容易受傷且不易癒合。
從前申申一再批評我缺少女人味兒,使我一度對自己非常失望,索性也就死了那心破罐子破摔本色而對,哪裡知道本色竟也是可以改變的,好比海的色彩可以隨著天的色彩改變。
在姜士安面前我不知怎麼的就變成女人了,變得天真了軟弱了,變得嬌小了輕盈了,嬌小輕盈如一片羽毛願隨風飄去飄哪是哪不計歸處。所有的女人都是有女人味兒的,只不過有的女人的女人味兒針對著所有的男人,有的女人只針對某一個或說某一類男人。姜士安喚起了我作為女人在男人面前的全部反應,他的強大堅毅,他的乾乾淨淨,喚起了我對愛情已喪失了的信心和渴求。
倘若不是趙吉樹的突然到來,我們之間會發生一些什麼?
後來申申回國我對她說起了這事,陳秀得的無知無覺、毫無抵抗令申申這種鼓吹利己主義的人都有所忌憚、有所躊躇,沉吟好久后,才說:「那人哪怕是我呢,你是不是都會覺著——呃,好下手一點?」
我說:「……是呀。」
沒有跟申申說更深一層的想法,沒說趙吉樹,我想我可以理解但她理解不了,軍營、軍官、軍旅生涯是我自小就熟悉了的,這位演員出身的澳籍華人能知道些什麼?但她肯定不會放棄發表意見的機會,那些意見不用說我都能想象得到,刻薄,輕浮,毫無價值卻令人惱火。
在這裡我想我得說一下申申。
那是申申出國八年第一次回國,八年裡我們倒是一直保持著通信來往——電話費太貴——有時我不回信,她也照來信,一個人在外面還是孤單。她剛出國時做過「家庭幫工」,看她信中所描述的工作內容方式就是中國的家庭小時工,像我們家用的小時工小夏。不同只在於,小夏掙錢純是為了生活,申申掙錢還用於讀書,不過除了英語之外,其他的課程依我看都是瞎讀,為讀而讀,什麼「婦女與傳播媒介」之類。最終令她在國外站住腳的工作與她學的那些東西毫無關係,她最後做了國內一家名牌電器產品在澳洲的總代理商,同她的愛人一起,物質上是很富有了,精神上也有一種滿足,「不管怎麼樣我們做的是中國產品!」申申如是說。在國內並未發現她有如此強烈的愛國情結,相反,多有抱怨,出得國后倒變了個人了。有一封信里她這樣說:「我正在紐西蘭度假,我的時間是一周。這一周我到處瞎轉悠,享受著藍天、陽光和海。從周五到周日,我開了租來的一輛漂亮的小豐田(在這些國家,不論走到哪,一下飛機你就可以開上一輛自己喜歡的車,然後想去妓院還是想跳海就根本不會有人看你一眼),跑遍了半個紐西蘭,一路上高唱著我所能回憶起的每一首中國歌曲,包括《東方紅》、『洪湖水,浪打浪』、『我愛你中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什麼的。」在國內申申從不唱中國歌的,搭著又有那麼一個唱西洋歌劇的丈夫,更是不唱則已,唱就外國,還要用外國語唱,以致彼此這麼親密,我倒不知道她竟然還會這麼多的中國歌曲——也算「圍城」現象。那封信中她接著寫道,「常常唱著唱著內心一陣熱浪打來,眼淚鼻涕就出來了,自己覺著自己真是祖國的好女兒,祖國養我沒白養。……」這封信看得我樂不可支,同時還感到的是淡淡的酸楚。
申申的愛人叫小峰,原在北京中關村工作,畢業於清華大學。兩人在澳洲相遇,相知,相愛。從申申來信的陸續介紹中,這個人是這樣的:「屬於那種搞技術、知識面比較寬闊、思維活躍的人。人很寬容,這一點令他有魅力。但他不幽默。」「小峰到目前為止還是情深意切的、一副不娶魏申申為妻死不瞑目的架勢。總之,對我很好,人也誠懇,忠實,我常常很感動。他說到了未來,我仍拿不定主意。」「小峰為了愛情,又從國內回來了,一往情深,我媽媽很喜歡他,我自己也明白,已到中年,姿色日衰,不應再過分挑剔,所以正努力使自己適應他,但我還是向他要求再多給我半年的時間讓我試試。我也不知道自己哪出了毛病,一想到要和什麼人共同生活,家裡又多出了一個人,就心情壓抑,這感覺也許是從陸成功那裡來的?小峰一個勁地勸我跟他回中國,可是我現在在澳洲到底已有了一個自己的家,有了一點產業,回國了我就什麼都沒有,連戶口都沒有怎麼辦?」「我和小峰的感覺現在挺好,實事求是、待人寬厚是他的兩大優點,我過去沒有接觸過像他這樣的人,真正了解了才能感覺到魅力,任憑我如何大吵大叫,他只保持一個形象——微笑,但我知道他骨子裡是說我不和你一般見識,可暫時勝利可以滿足我的虛榮心,這也是女人的通病。反正對於小峰我沒什麼可說的,如果我沒抽羊角風的話,應該不會有什麼變化了。」「我和小峰很好。那種關係是一種溫厚和安全的、很諧調的關係,同時很普通,沒有任何壓力,心理上精神上都沒有。這是我過去沒有過的。人的年齡不一樣了,感情需要也不一樣了。」……
那次回國,申申和小峰一塊回來的,我們一塊聚了幾次,有一次她沒讓小峰來,說是「礙事」。那一次我們談得比較深,談了陸成功,談了姜士安。之所以跟申申說姜士安而不跟雁南說,是因為雁南認識他而申申不認識。否則,會讓我覺著是對姜士安的褻瀆。即使如此,我也絕不對申申提姜士安的名字,這三個字是一個秘密,只屬於我。
申申曾下決心和陸成功結婚的,每每事到臨頭髮現不行,發現生活不僅僅是物質的。「跟他在一起,我的心就像個沙漠,什麼都沒有。」申申多次這樣說,當時我對這話還不是特別理解,我跟陸成功深入接觸不是很多。是在後來,申申走了之後,他來過我這裡幾次,才使我對他了解了一點。他每次來的主要內容就是痛斥申申。每次我都勸他,我說,不管怎麼樣,兩個人是好過的,起碼那一段生活,應該說是美好的,兩個人為此都付出了感情,付出了時間,付出了努力,不能說是因為沒有結果,就否定一切。陸成功態度激烈地反駁了我,說是他們好的過程,整個就是一個他付出的過程,她利用他的過程,從錢到其他,無一不是利用。「其他」甚至包括兩個人的性生活。他說:「有一段時間,我們倆除了吃飯,整天就是在床上干那事兒,因為她需要;我就是一個工具,她的性工具。」還由此推論,申申堅持到外國去就是為了追求性解放,外國性解放。就是這些話,使我豁然理解了申申,本來我還是有一點點同情陸成功的。你想,一個只能體會生活中的不好,體會不到生活中的好的人,一個把同所愛的人做愛都看做是付出奉獻的人,一個永遠覺著全世界都對不起他的人,他的生活、他這個人還能有什麼樂趣?只能是乏味,也難怪申申會想到「沙漠」。有一次臨走前他對我狀頗認真地說「通過和魏申申這件事我感覺自己成熟了,長大了」,令我從心底里深深地嘆息了:一個五十多歲往六十上奔的男人了,居然能夠說自己「長大了」!申申說我:「這對他來說算什麼呀!……記得有一次我和他出去,他走在我前面蹦蹦跳跳地像個『紅領巾』,那一下子差點沒讓我跑到越南去!這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一個老男人裝青春更叫人肉麻的了。」我擺擺手說這人看來是活不明白了,申申說只能等他慢慢長大。關於陸成功,我們就此打住。
關於姜士安,申申的意見是:趕緊跟他上床,只要沒有上床,你就永遠不會真正抓住他!就是申申的這個意見,使我感到了我們之間由於環境、經歷的大相徑庭,而造成的思考、處事方法的大相徑庭。她的意見無疑是有道理有根據的,只是不適合我,不適合我們,我和姜士安。
前不久姜士安被提升為副軍長,在隨之而來的一系列變動中,趙吉樹成為了該師參謀長,三十七歲的副師,前程可謂無量。他如願以償在他事業的台階上又邁了一步,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現在怎麼樣了,還有那個不顧一切想跟他結婚的女人,怎麼樣了。那天晚上在兩個男人的對話中,所有擔心、焦慮、思考的核心,都是趙吉樹和他的前程,但凡提到這兩個與之有關的女人,都是想法要她們不要成為趙吉樹的妨害。……簡直可笑!趁早死了這個心!跟她結婚?做夢!絕無這個可能!這是趙吉樹說,其中毫不含糊的仇恨令我齒冷。做好家屬工作,別讓她跟著湊熱鬧,要顧全大局。這是姜士安說,冷靜而富於經驗地,於不自覺中帶出了一絲對女人的輕蔑。斯時斯境沒有人想到那兩個女人的內心感受,我倒是想到了,但,即使讓我出面,站在一個客觀的立場上裁判,也得讓那兩個女人給趙吉樹讓步。不是事業、感情、男人、女人孰高孰低孰重孰輕的問題,而是,在這種情境下,誰妨害了趙吉樹的事業,誰就是他的障礙,如此,還談何感情?所以與其全軍覆沒同歸於盡不如保住一個算一個,正所謂,「顧全大局」。
這邏輯同樣適用於姜士安和我。同是第三者,小姑娘和中年婦女的最大區別就在於,小姑娘以為愛情可以戰勝一切,中年婦女知道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