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肖超英也喝多了,臉自如紙,鼻尖上額頭上掛滿細密的汗珠兒,身上也在不住地出汗,脫了外衣,襯衣後背都濕透了。他睜著布滿血絲的眼睛不停地說:
「你們要不走就好了,你們要不走就好了」。「你們要都不走就好了……」我剋制著頭暈和噁心站起來,沖杜梅喊:「你麵條煮好沒有?怎麼那麼慢!」她頭也不始,用筷子攪著在鍋里團團轉的麵條。
我開門出去,到廁所猛吐了一陣,沖了穢物,擦擦嘴一步三晃地走回來,扶著門框力爭對他們做出微笑。
晚上,天都黑了,杜梅開了燈。
我們三個還在呆若木雞地坐著,桌上放著的三碗麵條沒吃幾口。「回來吧。回來吧。」
我對肖超英說,「回來咱們一起開公司。」「行啊,」肖超英盯著花瓶里的一束絹花,「應該能賺錢吧?」「應該!」潘佑軍面無表情地吐字。
「哎,」杜梅板著臉走過來,「你們是不是該散了?天不早了,再不回去你們家裡人也該等著急了。」
她已經在一邊摔摔打打蹩了半天了,我們酒後反應遲鈍毫無察覺。「沒事,」潘佑軍說,「我太大和老闆去上海出差了,一晚上不回去也沒關係。」「可我們得休息了,明天還得上班。實在對不起,改天再來玩吧。」潘佑軍和肖超英看我,我臉上十分掛不住,對杜梅說:「去去去,不用你管,我們知道什麼時候該散。」
「知道什麼?都幾點了?你身體又不好,喝了那麼多酒,聊了一天,還沒聊夠?」我大怒:「你怎麼那麼不懂事呵?」
「算了,我們走吧。」肖超英站起來。
「都別走,要走你走。」我指了一下杜梅。
「求你們了,請你們走好不好?我真的頭疼了,難受了天,想睡……」這時,我腦袋忽地一熱,像什麼成塊成噸的東西忽然迸碎了,襯衣的扣子也綳掉了,站起轉身掄圓了就是一個大耳光結結實實貼在杜梅臉蛋上。隨即破口大罵:
「你也太不懂事了!轟他媽我哥們兒。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告訴你,要滾你滾,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還沒你呢!」
杜梅被我一巴掌房屋懵了,捂著臉吃驚地望著我:「你打我?」「打的就是你!再來勁我還扇你。他媽的把你慣得不成樣子,就欠揍!」我氣得渾身亂顫,對肖、潘二個道歉:「對不起呵,我這老婆沒教養。」
肖超英嚴正地批評我:「你怎麼能打老婆?你也太過分了。」潘佑軍酒也醒了,連聲說:「你這太不對了,你這讓我們以後都沒法上門了。」
這時杜梅哇地一聲哭出來,撲過來:「我眼你拼了。」我一個嘴巴又把她扇回床邊。
肖超英一把扭住我,厲聲吼道:「你還不住手!」
「你打我?」我看著肖超英,眼圈一下紅了。
「不許你打人,懂么?不許打!」肖超英也十分激動。
相持片刻,他鬆開我手腕,拿起外衣,對杜梅說:「對不起呵,都怪我們。潘佑軍,咱們走。」
一腳邁出門,他忽然哭了,轉過身哭著對我說:「你怎麼能隨便動手就打人呢?有話不會好好說么?」然後哭著走了。
杜梅痛哭了一夜,我一句話沒說,也一直沒睡。
那之後,我們照舊上班,做飯吃飯,睡覺,但彼此一句話不說,甚至都不看對方,同在一個屋頂下生活,轉個身抬個手都能觸到對方身體,但就像兩個幽靈或者兩個影子彼此視而不見。電影里的相聲和幽默小品不能使我們解頤一笑,甚至絕對催人淚下的悲劇我們從頭看到尾也始終無動於衷,我們出現在對方面前的臉永遠是毫無表情。
我們的家庭陷入了冷戰狀態。
我反覆叮囑自己:忍,要忍,再忍5分鐘。可實在忍不住。我的上司一下午都在我身後踱步,釘了鐵掌的皮鞋在水泥地上像驢足子似地「咯嗒咯嗒」有節奏地響。他還在我身後的牆上掛了一塊小黑板,想起什麼點子就用粉筆「吱扭扭」寫上幾筆,一會兒入黨得不成熟,用板擦迭了,再寫,又擦,搞得我辦公桌上落了一層粉筆末兒。
他這麼干,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成年累月,我一直忍著,我想我終究會習慣的,可我總也習慣不了,總感到一股火在心裡越燒越旺,就象一堆灰燼中的火苗被風不斷地,終於死灰復燃。這個該死的小店員了出身的一輩子風平浪靜只會看風使舵冒充領導幹部就像肥肉餡冒充雪花膏的傢伙,居然他媽的在頭髮上噴定型髮膠!我蹭地站起來,扯著嗓子沖他嚷:「你少在這兒走來走去的好不好!」我這一突然動作使他一驚,眨巴著眼看著我:「我在這兒走礙著你什麼了?」全辦公室昏昏欲睡的同事,也都聞聲一齊抬頭,鴉雀無聲地看著我們。「煩!甭管礙著沒礙著我,不許你在這兒走,想散步到街上散去。」「哎,奇怪了。」
他強作鎮定地笑,退了一步看著地面說,「這不是你們家,這是公共的地方,我走走怎麼?」
「就不許你走,沒什麼道理。」
「哎,哎,奇怪了。」他乾笑著看大家。「莫名其妙嘛!」
「少廢話,不讓你走你就別走,該到哪兒呆著哪兒呆著去,辦公室里又不是沒你椅子。」
「你這就沒道理了嘛……」「對,我今天就是不講理了——
你再走一步試試。「」你今天怎麼啦?怎麼火氣這麼大?「看到辦公室里沒人出頭表示義憤,呼應他,他換了一副關心,大人不為小人怪的樣子。」是不是有什麼不舒服?「
「沒什麼不舒服,就是看見你煩!告你煩你不是一天兩天了,躲我遠遠的!」我沖他一揮手,氣呼呼地坐下,不看他。
他難堪池笑,站著不動:「不要這樣嘛,有什麼意見可以提。」「真他媽討厭!真他媽膩歪人!」我扭臉看著窗外連聲狠罵。「你怎麼罵人?」他厲聲道。
「罵你了,罵你了,」我掉臉沖他嚷:「就罵你了!」
他臉上的油光像調入了其它中和性顏料剎那間失去了,他像舞台上發脾氣的小生拂袖翹靴而去。
我的心情並沒有因罵了一頓這個無辜的、平心而論還算和善的老頭子好多少。下班以後,我在街上遊盪。街上到處是鮮麗的瓜果和動人的少女,可這一切並不能使我產生慾望,街上的欣欣向榮和繁華喧鬧使人感到壓抑。我不知道自己要幹嘛,不想去任何地方也不想見人。什麼都不能引起我的興趣。我感到麻木,像被銀針扎中了某個穴位周身麻痹,別人撞了我,我也不以為然。我相信這世界中有我一個位置,就像我過去相信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可我不知道怎麼走才能到達,也許已經錯過了。
從骨子裡我是個嚴肅的人傳統的人,可事實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我嚴肅地對待。我自己選中的我自己感到失望。我盡了最大努力一切都是零。別人都認為這是在愛,可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自己是在愛。看著一切都吻合,想想從第一天起裂痕就存在。
可能又是誤會,也許永遠沒個完。
總覺著自己欠什麼,心裡明白也從未得到過,懷疑中使大家都受到了傷害。我在街上一直逛到深夜,人群散盡,車也蟄伏,只留下一路路的霓虹燈。我回到院里,院里一片漆黑,杜梅大概也睡了,房裡熄了燈。我輕輕掏鑰匙開門,門被反鎖上了。我敲門,裡邊沒動靜。
我越敲越響,裡邊就是沒反應。後來我開始用腳踢門,兇猛粗野地踢門。鄰居都驚動了,有房門瀉出燈光,開門控了一下頭,嘟噥噥地又掩上了門。
「你不開門,我就把門踢爛。」
我運足氣一腳踢出去,踢了個空,一大步跨進屋裡,險些在地上來個大劈叉。黑暗中我聽到她跑上床鑽進被窩的響聲和低低的笑聲。我開了燈,她躺在被窩裡安詳地望著我,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緊緊的。「誰讓你回來這麼晚的?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她開口跟我說話了。我看著她,腳和胯間隱隱地疼。「你看我幹嗎?」她挑釁地抬起臉,「你不是有本事不理我么?一輩子別理我呀。」我向她邁了一步。她馬上說:「你要再敢動我一下,我就把全院的人都喊起來。」「我不動你,我動你幹嘛?」我在沙發上坐下。「你也別鬧了,我也鬧夠了。你起來,咱們談談。」
「不談,有什麼好談的?」她裹著被子轉身朝里。
「你不談,那就我說。總這麼鬧下去,也沒意思。我想了,責任也不全在你,當初我們結婚就有些草率……」
她倏地翻過身來,被子也鬆開了:「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泰然道,「我覺得我們性格太不合,這不是說你,我性格也不好。
再這麼湊和下去也過不好,不如分開……「」噢,「她盤腿坐在床上,盯著我:」你想跟我離婚?「
「我的意思是先分開……」
「別吞吞吐吐的!」「對。是想離婚。」我的態度也堅決起來,「老這麼下去對誰都不好,你也怪受罪的。房子傢具我都不要,一切都歸你。」
「你是不是外頭有人了?」
「不是,隨你怎麼想吧。」
「你想讓我同意?」「嗯,好說好散,咱們都是受過一定教育的人……」
「不,我不同意。」她掀被赤腳下地,趿著拖鞋似要去幹什麼,又不知幹什麼,愣在書櫃旁。「你不同意也沒用,我不是來徵得你同意而是親自通知你。」「啪」她把書櫃擺的一對小瓷人摔到地上打碎了,接著一路掃過去,把上面的所有她心愛的小擺設:唐三彩馬、小鴨標本、瓷卧豬、永動不鏽鋼分子式以及鏡子、小鐘錶、我的丁烷氣筒、茶葉、潤喉糖罐還有那支花瓶統統歸到地上,揮得亂七八糟,怒沖沖地回過頭盯著我:
「離婚,離吧,不過了。」
她又開始從書櫃里抽出書一本本撕。
「都砸了,都撕了,反正也不過了。」
「這些東西都是你的了。」我提醒了她一句。「你現在是在破壞你自己的東西。」「我都不要了!」她怒目圓睜沖我嚷。
「那你隨便吧。」我繞開地上亂七八糟的棄物,往門口走,順路一腳踢開了擋道的茶几。「改天咱們再談,等你冷靜一點。」「你別走!」她在後面喊。
一瓶「果珍」從後面飛過來砸在門上,「啪」地粉碎,濺起一陣嗆人的桔粉煙霧。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轉身吼:「你要幹什麼?」
她笑,手拿一隻打火機「啪啪」地打著火苗:「你要走,我就把這家點嘍。」「你嚇唬誰呢?敢點你就點。」
她二話沒說,坐到床上,掀起床單一角就用打火機引燃。
我衝過去把她推倒在床上,用手撲火。她咯咯笑著又用打火機點枕巾。我一把將她揪起來,從她手裡奪打火機:「你瘋了!」
她反手環腰將我緊緊抱住:「你要走我就去死。」
我用力播她的手指:「你何必呢?又不是誰離了誰不能活。」「我離了你就不能活。」
她忍痛不鬆手,更緊地抱著我。
我早就知道女人身上蘊藏著驚人的力量,這次更有體會了。她像一條鋼絲纜繩緊緊纏在我腰間,兩條手臂幾乎勒進我肉里。「你把我腰都勒斷了。」
「那你還走不走?」「好,好,我今晚不走,你放開我吧。」
我揉著被勒疼的皮肉,蹣跚地走到一邊,滿懷急憤地沖她喊:「你這是幹什麼嘛?尋死覓活地給誰看?哎喲,我腰扭了。」
「我看看。」「去,一邊去!」我厭惡地躲開她。「你到底要幹嘛?」
「不幹嘛,」她平靜地說,「不讓你走。」
「你就是把我扣留下來又有什麼意思?」我在沙發上坐下,牢騷滿腹地抱怨:「我有什麼好的?又沒錢又沒本事,長得也一般,性情古怪還是乙肝病毒攜帶者,你跟我離了再找個好的不行么?」「不行。」她說。「我就看上你了,賴上你了,你毛病再多我也不嫌,別人再好我也看不上。」
「蠢么!愚蠢!」「就是蠢,就是愚昧——因為我愛你。」
「哦——」我全身像被捆了筋似地一癱,愛在這兒居然變成了一種赤裸裸的要挾。「我愛你,所以不放你走。」
「你愛我,可你沒問問我是不是愛你?」
「我不管你是不是愛我,反正我愛你。」
這叫什麼邏輯呀!「我用拳擊額,轉念一想,問她:」你說你愛我,你了解我么?「
「了解。」「了解什麼?我都不了解自己。從一開始你就是盲目的。」
猶如被人一棍打昏,只有醒過來,呆上一會兒,才反應的過來發生什麼事,才感到頭疼欲裂,才知道傷勢有多嚴重。
杜梅渭然淚下,邊哭邊說:「從一開始我也不是盲目的,就是真心愛上你,覺得你好,你對我好。誰說我不了解你?就了解你,你那會也是真心愛我的,別到這會兒又不承認。」
「好啦好啦,別動不動就哭鼻子,又不是三歲小孩。就算我那會兒愛過你,就沖你對我這樣,我還愛的起來么?」
「我對你哪樣了?就算我有時愛跟你吵,那也是人家……那人家還不是最後每回都跟你承認錯誤了?我也沒說我對呀。」她這麼一句倒把我慪笑了,沒詞可說,指指地上:「你瞧你砸這一地東西,這家還像個家么?」
「我砸的我揀,我掃,我再去買。」
看著她穿著單薄的內衣站在那兒抽抽噎噎地哭,我也不忍。「行啦,別哭了。」她越發委屈地哭得傷心。
「行了,別再哭了!」我提高嗓音喝道:「不許再哭了!」
她的哭聲小了,沒了,仍在流淚,因為竭力忍也忍不住,雖無聲臉仍是一副哭相。「拿簸箕來,把地上收拾了吧。」我彎腰揀起兩半摔斷的馬身,又揀起一本撕壞的書。
她吸溜著鼻子拿了簸箕和笤帚嘩嘩地掃一地碎屑。
我拾起摔碎了玻璃蒙子的小鍾,放到耳邊聽了聽:「還在走呢。」杜梅拎著笤帚鼻子嚷嚷地說:「明天我拿出去換塊錶蒙子。」「再別鬧了咱們。」杜梅偎在我懷裡低聲說,「再這麼鬧下去,我真害怕。」「以後我一定對你發好的,決不再惹你不高興。」第二天早晨起床,她又說。星期天一早她就出去了,我醒來后一個人躺在床上,窗外秋日和照的陽光,射在我臉上,有一股暖意,令我想人非非。我想到我的未來,我希望自己能操縱命運。
走廊傳來雞的咯咯叫聲,接著是一片驚呼和雜沓奔跑的腳步聲。我從窗戶看到一群鄰居的孩子在捉一隻血淋琳的雞。然後杜梅出現在視野,她拿著一把雪亮的菜刀,在草叢中東撲西撲,跟著孩子們轉著一棵樹仰脖張望,又一窩蜂地跑進樹叢深處消逝了身影。片刻,她頭上粘著樹葉草屑從樹叢里出來,仍拎著那把一塵不染的菜刀,表情失望。
原來是她雄心勃勃地想殺一隻雞,可還是給那隻負了重務的雞跑了。跑了就跑了,它中了我們吃別的肉。「我安慰地。
她還是很掃興,嘟嘟噥噥怨自己笨:「那刀沒割到地方,手軟了,應該一刀先把頭切下來。」
她拿瓶很貴的「郎酒」,說這是她給我買的。「你不是愛喝酒么?喝就喝好酒。」其實我並不喜歡醬香型的酒,包括「茅台」,那種過於濃郁的香氣令我噁心,尤其不堪回味。可我沒說什麼,拿起那瓶酒端詳著表示欣賞。我提議我們到外邊去吃上一頓,她十分欣喜。從結婚後我們就很少去外面吃飯,也許這是現在我們的關係顯得不那麼浪漫的原因之一。我們打開報紙看街上現在正在演什麼電影,準備飯前去看一兩部受到吹噓的片子。
我們都想使自己的生活變得有一些情調。我甚至陪她去聽音樂會,我們像多數人一樣盲目地認為西洋音樂是高雅的東西。在一般情況下,我們僅能接受柔和一些的小的琴和鋼琴。
那天很不幸。整場音樂會都是歌劇選段。
儘管如此,我們聽得很認真。當女高音不無炫耀地在她的高音區縈迴不止時,我發現杜梅閉上了眼睛。初還以為她不堪忍受,繼而發現她深深受了感動,睜眼時眼眶中充滿淚水。
我相信這並非是受到了歌唱的感染,她對義大利文和我一樣一竅不通,一定是劇情使她悲憫,那是《蝴蝶夫人》中的人一段詠嘆調。如此一想,我也覺得那段旋律扣人心弦。
接下來不管台上走馬燈似地輪換等台的男女胖子們唱什麼,我們都沉溺在同一種情緒中不能自拔,哪怕是在唱《費加羅的婚禮》這樣的輕歌劇。
實際上我們已不在聽了,僅僅是在一種宜人的氣氛中遐想,猶如躺在波濤上,眼前華麗景象可以使我們貌似受到吸引藉以擺脫無端憂鬱的困窘。
在看一部通俗得只能說是胡編亂造的故事片時,杜梅索性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當時女主人公的厄運剛露萌芽,同看電影準備了手帕的女人們還都鎮定自若,她便搶先一步哭了。
當女主人公苦盡甜來,安享富貴,全電影院哭成一片的女人們都被涕而笑時,她仍是哭泣不已。
散場時,她是那群紅眼兔子中眼睛最紅的一個。
我知道是什麼使她這麼易動感情,但我無法安慰她。我已經儘力做到善待她。那夜之後,我們從未再吵過一次嘴,相敬如賓,每到談話出現爭執的苗頭,必有一方停下來,不再說話,或是乾脆附和對方。我們同出同入,夫唱婦隨,惹人羨慕。若不是我堅決、近乎粗魯地拒絕,居委會險些把我薦上去競選全市「好丈夫十佳。」
杜梅決是對我微笑,直到我對她報以同樣的一笑,才放心地繼續去干別的。即便是在做愛過程中,她也不忘準時對我投來一笑。我們去潘佑軍家玩過幾次,他那個漢奸妻子做作到了令人作嘔的程度,總是當著我們面表示她和潘佑軍多麼如膠似漆,無論是那麼窄小的一張椅子,她也要和潘佑軍擠著坐——
那是在她家呀!無論是多麼小的一塊食物,譬如半個蘋果,也要你一口我一口像鳥一樣地互相喂。我毫不誇張地說,她稱呼潘佑軍就像宋美齡稱呼蔣先生一樣叫:「大令。」
到她家裡只給喝速溶咖啡和酸葡萄酒這些我都不說了。她喝酒時能把冰塊嚼得嘎巴嘎巴響就可以知道她的牙齒是從小吃什麼鍛煉得這麼結實。
我特別不能容忍的就是她說話居然有口音,。一個貨真價實的本地丫頭,中國話辭彙單一得只會說:「很有趣兒。」
杜梅就很欣賞她。當然她還沒俗氣到喜歡白蘭地和畢加索。她只羨慕她能如此外露地表現愛情。當我批評她裝腔作勢和嬌柔造作時,她便為她辯護:「女人就是這樣,愛一個人就真愛。只有男人才會覺得這過分。」
「這不叫愛,這叫演戲,演給別人看。」我反駁她。
「總要有所表示,否則怎麼才能讓人知道?」在這點上,她一向執拗。「不說,不做,我怎麼知道你愛我?」
「可即便是說了,幫了,也未必就證明了誰愛誰。這一套花花公子和浪蕩娘們兒最拿手。」
「我寧肯被一個人甜言蜜語哄騙一時,也不願一個人沉默一輩子哪怕他心裡愛得最深。」
有時她也學潘佑軍的老婆,怯生生地走過來坐在我腿上,我也不攆她也不說話,坐了一會兒,她便沒趣兒地自己走開了。她夜裡常做惡夢,我經常被她的搐動和呻吟弄醒,拚命搖她,她才從惡夢中驚恐萬狀地醒來。
她很愛給我講她都做些什麼令她恐懼的夢。都是些荒誕不經、超現實的夢,很多是發生在歐洲。我有印象的其中之一,是二次世界大戰末期,她在捷克領導了一次武裝起義。反抗誰不知道,反正是些穿呢子大衣拿自動槍的男人。起義失敗后,她在城裡受到追捕,幾次中彈都沒死,從屍堆里爬出來,然後找到了殘存的隊伍和撤退的德軍一起撤往德國。在翻越阿爾卑期山時累得精疲力盡,隊伍里有很多她們醫院的人,包括賈玲。好容易撤到了德國邊界,邊界那邊的法國已經全都解放了,斯塔隆領著一幫弟兄在巡邏,而且一眼發現了她,機槍就掃了過來。她一邊氣喘吁吁地又往山上跑,一邊想:不行,我得叛變了。但是賈玲她們還是一副堅持到底的大無畏樣子。後來醒了,回到中國。
還有一個夢是一群皮夾克黨在城裡殺人放火,無法無天。她在街上簡直是失魂落魄,拚命想跑回有人站崗的院內,可院門都關了,她只好找地方爬牆。終於進了院,又發現院內氣氛很陰森,院長、政委嘀嘀咕咕,她一下就明白他們想裡應外合。於是想到家裡安全,就想回家,可在黑洞洞的走廊總也找不著自己的家,推開一扇門不是,推開一扇門不是,裡面全是正在密謀的武裝匪徒。她忽然發現自己走錯了地方,家在窗外另一所房子里。她跳窗奔向另一處房子。一進門,發現進了匪徒總部,再想跑已經來不及了,槍打得她睜不開眼……無數人壓在她身上,壓得她透不過氣。
我從來沒在她的夢中出現過。
有一次,她在極端恐懼中,曾在夢中找過我,到處找找不著。所有人都不告訴她我在哪兒。街上有幾個人很像我,她認錯了人,那些男人拉住她就要非禮。非要如此這番后才告訴她我在哪兒。她答應了其中某些人,可那些人事後還是不告訴她我在哪兒。她的血流在床上,連被子都給搞髒了一塊。她一聲不響地拆被子撤床單,泡在冷水中,用手攥著一點點搓洗,直到全部洗凈。她疼起來的時候,臉色蒼白,佝僂著腰,咬緊牙關閉著眼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彷彿挺不過這場磨難了。
這時我就靜靜地坐在一邊注視著她,整日不發出一點聲息。我每天晚上都喝酒,不管什麼酒,只要夠度數就行。她先是陪我喝幾口,怕我喝多了,就把剩下的自己喝了。後來她自己也喝。經常是我們倆人很隨意地就喝光了一瓶白酒。然後眼睛通紅地互相凝視,醉醺醺地上床,不到八點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就像童話中兩個貪心人挖地下的財寶,結果挖出一個人的骸骨,雖然迅速埋上了,甚至在上面種了樹,載了花,但兩個人心裡都清楚地知道底下埋的是什麼。看見樹,看見花,想的卻是地下的那具骸骨。「你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愛我的?」
半夜,她忽然問。
我沒說話。「是那次我轟你的朋友?」她自顧自地說,「還是那次我罵你沒本事掙錢不如我多之後?」
「行啦,你睡覺吧,瞎想什麼?」
「還是更早,那次我夜裡跑出去當著好多人和你發脾氣之後你不愛我了?你不會是從一開始就不愛我吧?」
「當然不是,我現在還愛你。」
「你別騙我了,我知道。」她平靜地說,「我感覺得出來,你現在早就不愛我了。」
「那我為什麼現在還和你在一起?」
「那是你怕傷我,怕我出事,這說明你還是愛過我的。」
「……」「我不會總纏著你。」她隔了一會兒又說,「放心,我只要你再給我三年,把你最好的三年給我,三年之後我就讓你走,跟你離婚。」「別胡說了。什麼事都沒有凈瞎琢磨。」
「三年,就三年,有三年我就知足了。」她喃喃低語。
這個月的晚些時候,潘佑軍離婚了。
那天,我和杜梅從我父母家做客出來,順道去看看他們,杜梅借佑軍妻子的一本美容書還要還她。
到了他們樓門口,就看見路邊停了輛卡車,有幾個男人從樓里抬出傢具、電器往車上搬。
上了樓,才發現那些傢具是從他們家搬出來的。潘佑軍和他老婆都在,潘佑軍還叮囑工人:「別動冰箱,冰箱是我的。」
看見我們,他迎了上來。我問他是不是要搬家。他說「哪兒呵,離了,我們離婚了。」
我以為他是開玩笑,先還不信。他說真是離了。還扭頭叫他老婆證實「是不是離了?」
那女人回頭看見我們,證明道:「是離了。」還朝杜梅一笑。雖然我對這女人有看法,但還是感到突然。
「怎麼說離就離了?」「可不說離就離了。我們不像那些俗人,還得打幾年。」潘佑軍無所謂地說,「你不是也挺瞧不慣她?我更瞧不慣她。」接著又補充一句:「她早在外邊有人。」
這時,那女人走過來問潘佑軍:「我那大瓶法國香水呢?」
「不知道,」潘佑軍搖頭,「沒看見。」
「卑鄙!」那女人橫潘佑軍一眼,扭身走開。
潘佑軍笑著對我說:「偷了她好幾件東西,回頭她還有不見的玩藝兒呢。」那女人和杜梅說話,給她寫了她的電話和新住址、讓杜梅以後找她玩去。那本美容書就送杜梅了。
潘佑軍對我說:「以後你也來找我玩吧,這兒清靜了。結婚沒勁,現在我逮誰跟誰說。
幸虧當時沒要小孩,現在看來這點還是比較英明的。「他又跟我開玩笑:」你也離了得了,回頭再勸肖超英也離了,咱們幾個光棍住在一起多樂兒。「
看到杜梅轉過身來,他又改了口氣,誠懇地說:「別聽我的,能不離還是不離,能湊和就湊和。你可不知道離回婚多傷身子骨,雖然咱們都是想得開的人。」
回到家,我一直沒說話,杜梅也懶懶的不開腔。看得出來,她受驚的程度比我嚴重。
第二天,我正站在窗前邊抽煙邊看著外面幾個小女孩在扔沙包玩。她在一旁開口道:
「特羨慕吧?」我看她一眼,沒理她。
「特羨慕人家說離就能離了,是不是覺得我特賴,沒潘佑軍老婆那麼好說話?」「你知道個屁。潘佑軍老婆早在外頭有人了。」
「你是不是也就差在外邊有人了?」
「你是不是又想跟我吵呵?別沒事找事。」
「有話別不敢直說,蹩在心裡再蹩壞了。瞧人潘佑軍,多男子漢,敢做敢當。」「沒精神跟你吵架。」我離開窗口,坐到沙發上。
她又跟了過來:「瞅著我煩是么?連吵架都不愛跟我吵了。留著精神跟別人使去。」
「你存心找薦兒怎麼著?潘佑軍倆口子離婚你沖我撒什麼氣呀?」「你們都是一路貨,都不是好東西!」杜梅憤然道,「早看穿了,全是假的,沒一樣是真的。」
「你才知道呵。」我冷笑。
「對,才知道,晚么?」她往我對面一坐,疾言厲色:「說吧你打算什麼時候和我離婚?」
「你真想離?」「真想。」「可我沒想跟你離。」我把頭一扭。
「那你就對我好點!」她挺胸發怒道,「別一天到晚不陰不陽,死人似的,做這副委屈樣給誰看?」
「你叫什麼叫?你撒什麼野?你還想把家再砸一遍么?」
「那也沒什麼難的。」她眼圈紅紅地指著我,「告你小子,別惹我。我為你哭的次數太多了,我這一輩子都沒這麼哭過——就為了你!」「你真有本事,快趕上三歲小孩了。你這副樣子太不可愛了,照照鏡子去,你看你都成什麼了。」
「彆氣我,彆氣我,你聽見了沒有?」她嘴唇哆嗦,臉頰的肌肉也哆嚎,忽然彎腰使勁沖我沒頭沒腦地狂叫一聲:「你彆氣我!」「你折磨我,故意折磨我,對我進行精神摧殘!」
「霸道,你就是這麼霸道!你所做一切都是強加於人,而我不吃這一套!」那天夜裡我們翻江倒海地吵了一夜,激烈地互相指責。把所有陳芝麻爛穀子都抖落了出來,連平時開玩笑的話也說出來用以攻擊對方,唯恐話語不惡毒,不能刺傷對方。「我只愛過你一個人,可我發現,我愛錯了!」
「是只我一個人么?不止把?吳林棟也得算一個吧,不提那些我也知道。」「你在認識我之前十足就是個流氓!」
「魚找魚,蝦找蝦,你也不幹凈。」
「你當年到廣州倒過東西,到他媽公安局檢舉你去。
「你還在背後講過國家領導人的笑話,告你們政治處就能定你個反革命。」「你什麼東西?臭流氓一個!」
「你什麼東西?小賤人……我要罵你就太難聽了。」
吵到最後,我們什麼都罵出來了,就像一對不共戴天的仇敵。我們互相太熟悉了,因而我們刺向對方的刀刃格外鋒利,彈無虛發,沉重打擊了對方。
杜梅用蔑視的眼光看著我。
我感到體無完膚。那天夜裡最終的結果是:分居。我在長沙發上布置了一人鋪位——我看也不要看她一眼!
我有一種深刻和失敗感,我的榮譽,我的自尊蕩然無存,就像一個被奴隸造反推下王位的小國寡君。
如果我壓根對她沒感情像一個囚犯對他的看守那倒也乾脆。事實卻不是這樣,毋寧說我的感覺更像一個經營不善面臨破產的企業老闆,一想到真要和她分手,我就難過,就心酸。
「你這就叫懦弱,玩物喪志。」潘佑軍對我說。「女人就像眼鏡,度數不合適,繼續戴著只會損壞視力——哪怕是金絲眼鏡!」我現在經常和潘佑軍在一起,成天泡在他家。我對他絮叨我的感情,這感情就像一封地址不詳的信,屢投屢誤,無論是挂號還是專遞,最後總是又退回發信人的手中。
「砸手裡了吧?」潘佑軍抽著煙,對我高談闊論,「說你像個誠實的寄信人不如說你更像個專門製造偽劣產品的鄉鎮企業家。用戶不買你的賬,說明你的產品質次價高。另外包裝怎麼樣?廣告做得如問?噢,閉著眼睛挨你坑呵?用戶就是上帝你懂不懂?」「我……」我剛要分辯,他打斷了我。
「得得得,你甭對我宣傳,我也不買你的東西。我了解你老兄,你也就屬於那種一次性商品,咱們都屬於,可人家女的想買的是耐用消費品,所以矛盾就產生了。你瞧大凡人家有扔筷子扔碗的,沒有扔彩電冰箱的就是這道理。」
「你別跟我胡扯了,我這跟你說正經的呢。」
「可不就是胡扯么?光棍在一起還不就是胡扯?」
「誰光棍?我還沒離呢。」
「你呀,跟我兩個月前一樣,就是個懷有二心的丫環,一方面怨活兒累,一方面又貪戀這家給的錢多吃得好。只有兩條路,要麼老老實實給人家干,要麼去他媽的。這老婆我還有一比——記住,將來你要寫小說,版權是我的——好比手裡這煙。這煙對身體有害是誰都知道的,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抽?皆因一口成癮。除非你真有毅力,除非你得了肺癌。說戒也就戒了。」潘佑軍把煙扔在地上,用腳碾滅,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說:「改抽白面了。」
我笑,望著他:「叫你一說,什麼事都成扯蛋了。」「仔細一想不就是這麼回事!」他又坐下,活動著十指。「你瞧我,活得比誰差了?剛離婚時也挺難受,可是哥哥挺過來了。
封鎖吧,封鎖個十年八年,我們就什麼都有了。「
他信心十足地望著我:「離了,趁早離了。這樣老婆也要不得了。還想檢舉你,這是品質問題呵!你要張不開嘴,我去替你跟她談。不離不行,想賴沒門,咱上邊還有各級人民法院呢。」現在和潘佑軍四處去玩。沒事就到開公司在飯店裡包房的朋友那兒坐著,人家談生意,我們就和朋友手下的姑娘窮逗,到吃飯時間就跟著一起下樓去吃。
打電話,給全國全世界認識的人不管熟不熟都敲電話,胡扯,開玩笑,要不就騙人家說有發財的生意給他做,弄得好幾個遠在美國和香港的朋友都急匆匆坐飛機趕回了國——電話通了,開口第一句總是:「你猜我是誰?」
有時我們自己在飯店裡敞開了玩,游泳、洗桑拿、打保齡球,甚至在外匯商店買進口巧克力和洋酒,都用朋友的卡簽單。朋友被鬧得直求我們:「你們饒了我吧。」
「不饒!」我們振振有詞地說,「憑什麼就你一人過得好呵?皇上還有三門窮親戚呢。
你要那麼多錢幹嘛——幹嘛?「
「唉,」朋友嘆口氣,「有兩個離了婚的朋友頂上一個小隊的日本兵了。」儘管吃得昂貴,玩得豪華,可我不快樂。也鬧也笑,可笑完就像被別人笑了一場。
我每天都回去很晚,每天回去杜梅都沒睡。一個人開著所有的燈,坐著聽收音機。收聽的節目十分蕪雜,有時是歌曲有時是京劇有時是新聞。
雪亮耀目的燈光下,她像一個魂兒輕飄飄地沒有質感。
她什麼也不說,我一回來她就立刻上床睡覺。我知道她畏懼黑夜,每天洗完臉洗完腳就等著屋裡再有一個人,才敢上床睡覺。每當看到她這副樣子,我心裡就有某種堅硬的東西在融化,某種被壓抑的東西在復甦。我想對她溫柔一點,起碼和氣一點,可她對我那種不搭不理的態度,又使我望而卻步,無從表達。我給過她一個笑臉,可她視而不見。
那天,我們在歌廳認識一兩個打扮得很過分的年輕姑娘。她們似乎很為我和潘佑軍的風采與口若懸河所吸引。我們坐在一桌喝酒,聊得很放肆。潘佑軍公然挑逗她們,她們不以為然,反覺得很刺激。後來我們出門叫了一輛車,把她們帶到了潘佑軍家。我那個姑娘很溫馴,又很會製造氣氛,討男人歡心,正是我想像中的那種令人心滿意足的效果。
我甚至對她產生了一點憐借之情。
我不感到羞愧,只是一種沮喪,一份沒精打采,連佔了點小便宜的感覺都沒有,只是覺得無聊,像吃了很多又都吐光了之後那種空虛。第二天早晨,潘佑軍和兩個姑娘又是留電話又是留地址,約時間再來。我一個人趴在床上,腦子空空如也。後來,在上班的路上,我認為自己是夠卑鄙的。
下班后我沒再去找潘佑軍,直接回家了。
門鎖著,杜梅不在家。
我開了門進去,隨便弄了點東西吃,坐下看電視。我很久沒有真正在這個家呆上一會兒了。我邊吃邊打量這個家。看著看著發現有些異樣,也說不上變化在什麼地方,只是覺得和我熟悉的那個家不同了,陌生了。我放下盤子仔細瞅了半天,驀地發現是那些小織物小綉墊沒有了。所有傢具、器皿都赤裸裸擺在原處。露出原有的質地、紋路、迭痕和污垢,舊了,粗糙了,猙獰了。這發現使我觸目驚心。
「新聞聯播」完了,杜梅仍未回來。我坐不住了,出門去院里溜達。天已經暗了,燈光球場開著燈,警衛排的戰士在和附近一所中學的校隊打籃球,球場邊圍著很多人在看。
我走過去,在人群中發現賈玲。她扭臉看見我,便出了人群向我走來。「看見杜梅了么?」我問她。
「她一下班就出去了,會不會去她姨家了?」她的臉在暮色中帶有幾分憂傷。「哪兒和哪兒賽?」「你們怎麼了?」她看著我。
「沒事,挺好。」「何必鬧成這樣呢?原來不是挺好?多不容易呀,能湊到一起。」我心中一動,不禁感觸,要是杜梅能像賈玲這麼善解人意,哪怕脾性隨和點,我又何至於……
我無言地看她一眼,低頭走開。
她又回去看球。將近10點鐘,杜梅回來了,大概她在外邊看見屋裡亮著燈,知道我在家,所以一進屋就是滿臉凜然之色。
「回來了?」她沒理我。「我覺得,我想了又想,咱們應該好好談談了。」
她拿了臉盆毛巾和牙具就出了門,把門「哐」地帶上,到水房洗漱去了。我耐心地等她。片刻,她端了半盆涼水回來,放在地上,我拿起暖瓶,她一把奪過去,把半暖瓶熱水倒進盆里,自己坐在床上,拘起褲腿,開始脫襪子。「你不想跟我談談么?」
兩隻絲襪一前一後扔到我旁邊的沙發上。
「你不要認為我對現在這種樣子無動於衷無所謂。」
她兩隻腳把水撩得嘩嘩響。
「這是幹嘛呢?離又不離,談又不離,談又不談,就打算這麼耗到哪天耗一輩子么?」
我驀地立起,喉頭一陣哽咽。
這時,她擦著腿慢悠悠地說話了:「噢,你著急了。你怎麼不出去玩了?出去玩多開心呀?何必回來跟我著急?」
「你別用這種口氣,我今天是想跟你好好談談。」
她站起來,一步跨過洗腳盆:「這不是你慣用的口氣?」
她端起腳盆往外走,我把她攔住。「你就不急?你覺得這樣挺好,挺舒服?」
「我覺得這樣挺好,誰也不管誰,愛幹嗎幹嗎,也用不著一天老吵架了。」她出門把水潑在走廊里。
「算了算了。」我站在原地對自己煩躁道,「離了算了,這樣也沒意思。哎,杜梅,我們還是離了吧。」
杜梅拎著盆進來,把盆「咣朗」一聲扔進一摞盆里:「不離,你有本事就讓法院判吧。」
你這是折磨誰呢?這麼做你自己能得什麼好處?「我跟著她的走動轉身。」好玩。「她說,上床鋪開被子拉到肩膀上躺下去。」就想看你難受。「她躺下后忽地又坐起,沖我大聲說:」這回你甭想讓我向你認錯!「說完蒙頭大睡。」喊——「我哭笑不得地走到沙發前脫衣:」不談算了。「
第二天晚上,我正躺在長沙發上就著檯燈看書,她下床主動走過來對我說:「我想談。」
我連忙和下書,坐起來,眉開眼笑:「想談好呵,坐吧。」
她坐到一邊的單沙發上,垂著眼睛問我:「你說咱們的感情還能維持么?」「照目前這個樣子,我覺得沒必要維持。這些天,我也很痛苦……」我伸手拿了一支煙,看到她詫異的目的,不由尷尬。「呵,我說的是這也是我所不希望看到的。」
她拽過我被子上的毯子蓋住自己。「怎麼搞到這一步的?」我問她。
她搖頭:「不知道。」「當初我和你結婚的時候,我沒想到短短几個月後就會變成今天這種樣子,當初我以為是個……幸福美滿的結局。」說到這裡,我動了點感情,眼睛也濕潤了。
杜梅察覺到我的情緒變化,向我投來憂鬱的一眼。
「我也是。」我接著往下說:「為什麼我們總是爭吵?為一點小事就吵?和那些平等關係的人我們都不這樣,都比較客氣,善於容忍。偏偏我們反而互不容忍。」
「不知道,不知是怎麼回事,別人說什麼哪怕冷嘲熱諷我都不生氣,就對你,我不能容忍你對我一點不好。」
「可在一開始,你什麼都能忍。」
「那不一樣,那不同。不單是我,你在那時對我也不像現在這樣。那會兒你……那會兒你很溫柔。」
「我一直就是這樣,並沒有這會兒和那會兒的區別。我以為你那會兒很欣賞我這點。」
「你的意思又是說責任在我了?」她怒氣沖沖地反問。
「不是,我是說我們都有責任。」
「誰的責任更大一點呢?哪會兒你對我什麼樣?現在你連多看我一眼都不願意,我想和你親熱點,可你毫無反應。」
「我不願意結婚後兩個人還老是那麼酸溜溜的。我有我的感情表達方式。你非逼我那麼做我彆扭。我有自己的好惡,我有權利按我自己的意願處事為人,你不能強迫我,這也不代表我一定對你懷有反感。」「可你過去不這樣。」她堅持道,「我們剛好的時候,你每天都親我、抱我,就願意一天到晚和我在一起,哪怕什麼都不幹,光呆著。那時候你說想我愛我一點都不難為情,張嘴就來,為什麼你現在就覺得這一套酸了?」
「根本沒有『那時候』!這一切都是你的幻想!」我尖酸刻薄地指出,「你對現實失望,就躲入過去,沒有一個過去,你就製造一個過去,在夢囈中把過去想像得無比輝煌,無比燦爛,一方面降以自慰,一方面藉此指責我——自欺欺人!」
「你連事實都不承認?」
「好啦好啦,不爭了,再急我們就又吵起來了,就算過去有……」「不是就算,而是就是有!」
「就算有,難道你現在還想讓我像過去那樣:每天對你表忠心,痛哭流涕地跪在你面前,一天八百遍對你說:我愛你我愛你,沒有你我就不能活——你煩不煩呀?」
「我也沒有非說要把這搞成儀式,形成制度。事實是你現在根本不愛我了,不是形,是從心裡討厭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哪點對不起你了?」
「這不是事實。」「就是事實,別以為別人都是傻瓜,看不出來,我對你還不夠好?伺候你你伺候你喝,每天把一切都給你弄得好好的,家裡的大小事不都是我在忙,用你操過一點心么?瞧你都胖了,還不滿足?你滿世界打聽打聽去,上哪兒找我這麼賢慧又能幹的老婆?急不得人家說男人全是人家好——你找個潘佑軍那樣的老婆試試,就你這樣的一天和她也過不下去。」「我沒有否定你的豐功偉績,我承擔你做了很多事情。話又說回來了,這不是都是你該乾的?你是主婦呵,在這個位置上你要不幹,每天好吃懶做,走東家串西家,橫草不拿豎草不拈油瓶子倒了都不扶——你不能把應該做的算成恩德,你得算丑表功吧?」
「我不是想給自己評功擺好。我做這些事是應該,我為你做我也願意,再苦再累也心甘。人家圖什麼?不就圖你念個好兒,別做了跟沒看見一樣。可是你呢?倒成冤家了——我寒心!」我倒一下給她說愣了,沒詞了,一肚子要和她好好理論一番的想法都被風揚了。我只是說:「這是你的邏輯,典型你的邏輯……」「甭管誰邏輯,對不對呀?你不是說說:服從真理。我今天也不是要跟人算賬的,目的還是想把這個家維持下去。從你剛才說的話來看,你還是愛我的,對我有感情的,我沒說錯吧?」「是,當然有感情,這麼長時間了。可這個問題十分複雜。」我想了一下,儘管這個話很難說,但我還是決定開誠布公,不要最後又糊塗了事。「我看沒什麼複雜的。」杜梅又說,「只要感情還在,我們雙方又都能從今天起從頭做起,重新做起,就不會再出現今天這種情況。」杜梅又很認真地對我說:「我發現一個問題,我們總說『雙方』、『雙方』,好像是在談判,其實我們是一家人。」
「你還愛我對么?你還愛我對么?」她反覆盯著我問。
我發覺當我面對她時我缺乏應有的勇氣和坦誠。忽然,我的思路順了。「這與感情無關,這是兩回事,雖然我還愛你但我照樣無法忍受。你別打斷我聽我說完!我承認你對我生活上照顧得很好。給我吃給我跑,婚後比婚前生活水平提高很多,這我不抱怨,瞧,我都胖了。但,我說了你別生氣呵,但我不是一個衣食無憂就完事大吉的人。和你在一起,老實說,我精神上感到壓抑。」我停下不說了,喝水。
她說:「可是我並沒有從精神上管制你,我還是想方設法想創造一個愉快的環境的,沒事我們不也常去看電影,聽音樂會?」「這是兩回事。」「怎麼是兩回事?我覺得是一回事。你覺得我在思想上不關心你?」「不是!」我直接大聲道,「我覺得你在思想上太關心我了!都快把我關心瘋了!一天到晚就怕我不愛你,盯賊似地盯著我思想上的一舉一動。稍有情緒變化,就疑慮重重,捕風捉影,旁敲側擊,公然發難,窮原間委,醍醐灌頂,寸草不生,一網打盡。杜小姐,你不是對我不好,你是對我太好了!你對我好得簡直人粉身碎骨無以回報,而你又不是一個不要求回報的人!」「我沒聽明白,你這是誇我呢還是罵我呢?」
「誇你呢!說你好!你對我情重如山而我使盡渾身解數也只能是高山仰止。你對我的『好』給我造成巨大的精神壓力。不客氣地講,你用你的『愛』就象人們用道德殺寡婦一樣奴役了我!我那麼在乎每天下班回來能捏著小酒盅啃豬蹄子你坐在旁邊含情脈脈地指著我?
我那麼在乎冬穿皮夏穿紗那麼在乎被窩裡有個熱身子?嚮往的是想心所想,為心所為,不賠不嫌,平安周到。「」我明白了,你是怨我沒有給你亂搞的自由。「
「我操……好,好,你要非往這庸俗下流去想我也沒辦法。唉——有時候真是還不如和沒心肝的人混在一起來得痛快。」
「我覺得人有點變態。對我好還不行?非得對你惡狠狠的一天打著罵著你才舒坦?」
「兩回事,不說了。」「我看你也沒什麼可說的,不通嘛。」
「好吧,還是用你可以理解的詞句說吧,我不愛你了,我不願意這麼過下去了。」
「……」「你別激動。」「我不激動,我沒事,眼淚早哭幹了。我不相信你的話,你說的不是真心話。我知道,你還是愛我的。」
「我說的是真心話。」「不是。」「是!你現在這樣已經不能激起我真摯的感情了。」
「可你當時選擇了我,不能才過了幾天就變卦。」
「我當然可以變,因為人,你我都在變。」
「你認為你當初選中了我就是錯的?」
「當初選你是對的,現在不選你也是對的。我沒賣給你。你不能像……你是什麼呀?信仰、國籍、姓名?你給我說一個不能變的東西?性別都不是一成不變了。」
「我們的結合是有婚姻做保證的。」
「婚姻可以解除,協議可以撕毀,承諾可以推翻。我不喜歡不中意了,一切紙上的東西都是一紙空文。」
「就是說,你下決心了,不計後果了?無論我說什麼,做什麼都無可挽回了?」「我覺得,我確實覺得,我們目前還是分開的好。我們不合適,在很多方面存在分歧,從根本兒上,我們是兩種人,繼續綁在一起,分歧不但不會緩和,矛盾還會愈演愈烈,最終才是真正的無可挽回。也許分開后,我們冷靜了,有了更多的比較和思考,沒準將來還會走到一起,起碼會成好朋友,人生知己。人生不過百年,最後仍要分手,永世不見,我們不過是提前了5分鐘而已。這一生能認識你,我也很幸運,我會到死都想著你的。使我一生中的一段時間有過快樂。能被你這樣優秀的姑娘愛過我覺得沒白活,很好。希望你對我印象也別太壞,權當是不小心被蛇咬了一口……」說著說著我的語氣就開始變得無恥,我完全沒料到就象今天晚上我開始談時根本沒想要和她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