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品九:葬器 怒紅綉坊

商品九:葬器 怒紅綉坊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盛宴,一道水晶簾將大堂一分為二,堂上是請來的貴賓,堂下是怒紅綉坊的常客,圍著沸騰的鼎鼐,高聲呼喝,隨意取用。

"三少爺到了。"嚴子陵一走進去,便是一迭聲的招呼。

堂上右席空著,想必是為我們二人而設,男男女女坐了七八席,這般的放肆,實在是我平生所僅見。

"這……"我看了看嚴子陵:"你們平日都是這樣男女混席的么?"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嚴子陵攬著我肩頭,向空席上一坐:"溫明,溫明,我們這裡並不講什麼規矩禮法,你且放開懷抱,大吃大喝就是。"

"說得好!"

"溫明鎮就是快意之地,啊,哈哈!"

"好一個與爾同銷萬古愁!嚴三公子,請!請!"

一片喝彩聲傳來,平日學的言行舉止似乎完全用不上,聽爹爹說徽州一地禮法極嚴,卻沒有想到還有這等去處。

"請……"我捧起金卮,在眾人的目光下滿滿飲了一杯,前所未有的眩暈奇妙地沖入頭腦,莫名的悲涼,莫名的快意,我醉了。淚珠滴滴落下,聲音也隨著眾人大了起來。

"林姑娘唱一曲——"有人對著怒紅夫人叫道。

"究竟是姑娘,還是夫人?"我醉眼乜著嚴子陵,輕問。

"姑娘也是夫人,夫人也是姑娘,怒紅夫人有時候不喜歡別人喊她夫人。"嚴子陵搖頭晃腦,含混地回答,我雲里霧裡,聽不明白南北東西。

當中的紅衣女子也不過二十上下,一直在招呼眾人,聽到這一喊,隨手撿起一根牙箸,錚的在金杯上敲了一下。

這一敲之下,堂上頓時安靜,所有人都不再說話,只有堂下的粗魯漢子們,想必沒有聽見,兀自高高興興,大吃不停。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卧沙場君莫笑,

古來征戰幾人回?"

怒紅夫人的嗓音,柔裡帶剛,鏗鏘悲涼,只聽得我心潮澎湃。

"好!——"堂上雷鳴般喝起彩來,眾人和著她的調子齊唱著:"古來征戰幾人回——"不過十餘人,卻聲遏行雲。我雖未曾隨父親上過戰場,但也依稀聽見了金戈鐵馬之聲,只欲令人將胸中最憋悶苦楚的事情喊了出來。

"功名未就,我有何面目再見江東父老?"左邊一男子狂哭。

"所託非人,還不如死了乾淨!"一女子掩面而泣。

歌哭聲,吵叫聲,觥籌交錯聲……高低響成一片,我只覺得胸口那極其鬱悶的感覺越來越濃烈,又是一鍾酒入喉,我忍不住嘶聲喊道:"稼笙——"

稼笙?幾個人奇怪地看了嚴子陵一眼,他卻似乎毫不以為意,只舉著杯子大笑:"人生得意須盡歡,請!"

人生得意須盡歡,只是,我的歡樂又在哪裡?

我累了……醉了……仰首,倒在嚴子陵懷中,腦中盤旋廝繞的,全是稼笙。

我認識稼笙是許多年前了,那時我還是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稼笙是父親身邊的貼身侍衛,那時我只要一跑去父親那裡哭鬧,他就會揮手粗聲粗氣地吩咐:"稼笙,帶小姐出去玩,別在這裡煩我!"

就是這樣一年年玩著,玩著,我長大了,銀針也長大了,而稼笙,長成了成熟健壯的青年。愛慕不可救藥地到來,而最終的爆發,是在一個夏日的午後。

父親不在家,我歡欣鼓舞地奔去稼笙的房間,很熱的天,大門卻詭異地鎖著,屋裡令人悸動的呻吟若隱若現,伴隨著靈魂深處的翻滾。

我不明究里,砰砰地大聲砸著門。

似乎是一瞬間,適才的聲音消失了,代之的是夏日聒噪的蟬鳴,我不解,依舊拍門,難得無人看管,我想約稼笙哥哥出去踏青。

不知隔了多久,大門忽然打開,我還來不及抱怨,一個極深的擁抱便包圍了我,然後,便是一個深深的吻。他的唇在我的唇上糾纏,依稀帶著殘存胭脂的馨香。

"我的小姐,我的姑娘",他喃喃:"我想你……"

那一刻我的天地和庭院消失了,只有滾燙的雙臂,糾纏著我的身體。我抬起頭,卻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淚:"稼笙……你去向爹爹提親吧?"

"提親?"他一笑,令我不自覺地羞愧:"向君家小姐提親的隊伍,怕是及得上你父親的馬隊了吧?溫明,我算老幾?"

我低頭,不忍看他痛苦難過,爹爹疼愛我如同掌上明珠,我不信事情會沒有轉機。

離開了稼笙的懷抱,我一路歡喜,險些和銀針撞了個滿懷,銀針正端著一盆洗臉水要灑出去,銅盆里胭脂蕩漾。

"銀針,你的臉好紅。"我驚異地望著她滿面的潮紅。

銀針不答,只是遞上一面銅鏡,鏡中,我的臉鮮艷如桃花,似乎可以擰出胭脂膏子來。我"呀"了一聲,羞愧地跑開,留下銀針在我身後哈哈大笑,聲音悅耳如風鈴。

稼笙說得不錯,君家小姐才貌雙全,尚未及筓,上門提親的幾乎要把大門擠破。

"女大當嫁。"爹爹無可奈何地盯著我,戳著我的腦門道:"一有人提親你就要死要活的反對……莫非,我的乖乖女兒也有心上人了?"

我的臉在發燒,不置可否。

"誰家的公子?說給爹爹聽聽。"爹爹慈眉善目,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片刻之後他會那樣的大發雷霆。再三地鼓足了勇氣,我抬起頭,報出稼笙的名字。

爹爹的臉色瞬間大變,我生平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地暴怒。"放肆!"他的語氣近似咆哮:"平日教你的禮義廉恥都喂到狗肚子里了!盧稼笙說到底是個下人,憑什麼娶我君家的女兒?你自己掂量吧!"

我低頭,眼角有淚花浮動,笑容僵硬在嘴邊,看著爹爹拂袖而去。禮義廉恥?我輕輕笑了起來,笑著,笑著,便成了抽泣。

三天後,稼笙被調去滄州衛戍,我不管不顧地衝出了大門,若不是銀針死死拉住我,我一定會跟著他遠走高飛。

"小姐,小姐!"銀針急得聲音都已經變了調:"你這樣追他,等於要他的命啊。老爺什麼脾氣,你不知道么?"

我頹然,順著門框緩緩滑下,將自己的前半生連同初開的豆蔻一起鎖在大院清秋中。目光中的少年漸行漸遠,時不時回頭,目光中有無盡相思和愛憐。

我痴痴等著稼笙建了邊功,回來娶我,一等就是三年。我沒有等來稼笙的消息,卻等到了嚴家提親的隊伍,我知道這一次無處可逃,因為嚴子陵的執著已經不是我可以推脫和拒絕的。

十八歲,我沒有理由搪塞了,終於流著淚看爹爹收下了嚴家的聘禮,不住口地誇讚未來姑爺的學問和人品。

我知道,爹爹是真正疼著我的,這三年來不知錯過了多少大富大貴的人家,爹媽一個個地討論,打探,回絕,只怕我嫁過去受了絲毫委屈。能讓他一眼認定的人物,家世和前途都決不會差的。

本來是大哥親自送我去徽州的,偏偏還有一山之隔的時候接到十萬火急的軍報,軍令如山倒,大哥不敢耽擱,將我千叮嚀萬囑咐托給宗參將,匆匆帶著親隨打馬而去,說是儘快趕回來不耽誤妹子的婚禮。

現在想來還有些后怕,大哥幸虧是離去了,不然……

不然,多半也要變成一具屍蟲蠕動的白骨吧!

我驚叫一聲,猛地坐起身來。

"溫明,你醒了?"嚴子陵捧著茶鍾,不知什麼時候,我已經回到了清寒別院的"家"里。

"我?我怎麼?"我扶住頭,恍恍忽忽地眩暈著。

"你醉了。"嚴子陵將茶鍾遞到我手上,詭異地一笑:"是我把你從怒紅綉坊抱回來的。"

我羞紅了臉,怒紅綉坊里那個大呼小叫不可一世的女子難道是我?如果是我,怎麼半點也不和平日相似?如果不是,那為什麼我又覺得痛快異常?

這溫明鎮,確實有些不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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