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落霞鋪石階兒女長情 月色伴高軒佳人明志
葉平君自母親病癒后,才回到明德女中重新上課,又將李太太送的那一隻金鐲子托白麗媛還了回去,葉家的生活支付,一直都是平君算計的,她便想著等到了秋季,就有佃戶交些地租上來,她再做些家教什麼的,虞昶軒那將近四百塊錢的住院費也能還上一部分了,這才覺得心安。
這天上午,正是星期天,學校里放假,葉母因這一場大病初癒,只想去山上的觀音閣里還願,葉平君看母親還是體弱,便說等到下午自己替母親去,她在外屋裡做了一上午的功課,才拿了噴水壺去照顧牆根下的幾叢玉簪,正值玉簪的開花時節,眼看著那纖長的花朵潔白如玉,不染塵垢,葉平君穿著一件月白色的長衫,梳著小雙髻,眉清目秀的模樣,再加上那微風輕拂,正是飄飄欲仙一樣的美景。同住的趙媽媽本坐在自家門前那裡挑米,這會兒反而看了平君半天,才嘆了一聲道:「姑娘,可惜了你這麼好的模樣,花一般的,怎麼就不是一個小姐命呢。」
平君回過頭來,微微地笑道:「花還有好多種呢,像那種嬌貴的,就是小姐命,自然有人呵護著,像我這樣的,自然是這玉簪一樣,落於何處生於何處了,這樣也挺好的。」
趙媽媽就笑,「姑娘到底是讀過書的,比我們這些人見識多,你什麼時候去觀音廟裡燒香還願,幫我也帶一柱香吧。」
葉平君便笑著應了,到了下午,她自己提了些香燭,就去山上敬香。沿著長長的石階路一路走上山去,路旁綠樹叢生,野花遍地,自有一種清香浮在了空氣之中,平君一路進了廟門,按照母親的吩咐在佛前燃燭插香,接下來便跪在蒲團上叩了頭,才站起來走出去,就見門外有一個老人正在那裡擺了桌子抽籤算命,卻一直無客上門,她想了想,便走上去道:「老人家,我來抽一個簽子!」
那老人就拿了簽筒過來,平君拿起簽筒,握在手裡沉甸甸的,便笑道:「好沉。」老人笑道:「這裡都是人的命理呢,一輩子的事兒,怎麼能不沉!」
這話說得平君不由得有些謹慎起來,將那簽筒子用力地搖了搖,抽出一根簽來,簽名是「風卷林中葉」五個字,她也沒給那老人,就自己看了一眼,正是: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
一代傾城千行淚,香殘藕謝玉簟秋。
葉平君看著那簽子沉默了半天,老人見平君站在那裡發獃,他就叫了一聲,「姑娘,給我看看,我給你解一解。」葉平君卻慢慢地把簽子放回了簽筒里,笑著道:「我忘記我媽說的話了,小孩子家是不能輕易算這個的,算了,我不解了。」
她將算命的錢放在了老人的案子上,轉身下了石階,那石階路一層層地鋪了下去,周圍都是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響,斜陽暮景,金色的晚霞灑了滿路,葉平君只慢慢地朝前走著,不知不覺間就與一個人擦肩而過,然而這一瞬便彷彿是電光火石一般從腦海里猛擦過一道光去,她呼吸一窒,已經轉過頭去——
只見他微笑著站在那裡,那一張俊挺的面孔比四年前更是多了一份清逸,身後便是滿山綠葉蕭蕭,層巒疊翠,他更是如芝蘭玉樹一般,站立在那石階之上,這份倜儻瀟洒,怎一個神采飛揚形容得了。
四年未見,四年後的再見竟是如此的猝不及防,葉平君看了他一眼,剎那間思緒紛亂,面紅耳赤,慌亂間竟是轉身就要順著石階往下逃,他忙就上前拉了她一把,笑著道:「你跑什麼?我又不是大老虎!」
他那修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透出一陣陣暖意來,更是讓她整張臉一下子就燒了起來,居然惱羞成怒起來,「江學廷,我不認得你。」
江學廷立時就笑道:「你這就是自相矛盾了,你若不認得我,怎麼知道我叫江學廷?」
葉平君已經是滿臉通紅,聽他這樣說話,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道:「你騙我,你明明在信上說,要等到八月才回來……」江學廷看著她的眼圈竟然開始泛紅了,笑道:「我太想你了,早回來一個月不行么?」
葉平君便甩了手往山下走,走了幾步,又道:「你……你什麼時候下的船?」
江學廷跟著她,道:「早上下的船,下午就去了你家,姨母說你來拜佛了,我就一路趕來找你,你倒好,見到我掉頭就走。」
他這話才說完,就見葉平君忽然站住,嘴唇微微抿起,也不說話,也不往下走了,只低著頭靠在石階一旁的一棵樹前,用手捂了捂自己的胸口,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對江學廷笑道:「不行,我不跟你說了,我這心口跳的太厲害!」
江學廷見她捂著胸口的手竟也是微微發抖的,可見她內心已經很激動了,他便靜靜地站在她的身側,陪著她聽著這山間的風聲,兩個人就那麼沉默地站了半天,看著她漸漸地平靜下來,江學廷便笑著道:「平君,告訴你一個好事兒,等過一陣子,我就要去南明軍校做校務委員了。」
葉平君轉過頭來看他,見他臉上露出躊躇滿志的驕傲,那話簡直是禁不住的,侃侃道:「我在扶桑參加了護國會,還做了評議部的部長,你知道牟家吧,牟家那位德高望重的牟老先生,就是我在扶桑的老師,他真是一個讓我十分佩服的人,就是他提拔我入了南明軍校。」
葉平君看他和自己一見面就談這個,談笑間又是這般神采飛揚,可見這事兒在他的心裡所佔的分量極大,她就微微地笑著道:「你說的這些我也不太明白,但你說那牟老先生是好人,就一定是個極好的人了。」
江學廷點一點頭,順便伸手過來理了理平君額角的鬢髮,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彼此之間感情深厚,正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一對,這樣的動作更是最平常不過了,只見他的手指在平君的頭髮上停了一停,笑道:「原來你說話也是個不算數的。」
平君道:「我怎麼了?」
江學廷道:「到底是誰在給我的信里說要仔細地戴著我送的玉簪子,你若是耍賴,我那裡可有信件為證。」平君見他問起,不好隱瞞,便實話實說道:「我前陣子走路不小心,把玉簪子給掉了。」
江學廷應了一聲,笑道:「掉了就掉了,等過幾天我再給你買一個。」他牽著她的手,領著她沿著石階往下走,「我們回去吧,姨母說要做桂花糕給我吃呢,在國外這幾年,最想吃的東西,就是你母親做的桂花糕了。」
他們一起走下山來,江學廷忽然道:「你先等我一會兒。」
平君一愕,就見江學廷往山腳下一個守在筐邊賣梨的小孩子走去,低著頭交給那小孩子一些鈔票,轉眼就推了一個自行車走過來,對平君笑道:「走吧,我騎車帶你回去,坐前面坐後面?」
平君抿唇一笑,就往車架子後面走,他卻將自行車一轉,側過來,自己一手把著車把,仗著手臂長,自己坐到了後座上,擋著她,雙目熠熠生光,「後面不給坐!」
她轉身便走,他就推著自行車在後面跟著,一路笑著,「小姑娘要不要車?要不要車?」她被他吵得煩了,回過頭來嗔道:「你這人這樣厚臉皮!」他將車子推到她的前面來,認輸地笑道:「後面給你坐還不行?」
江學廷從車筐里拿出一支風車來,遞到她的手上,他騎車帶著她,騎得飛快,她一手緊攥著他的衣角,一手將風車舉起來,風車就在她的眼前呼呼地轉著,她的唇角是歡快的笑容,被陽光照耀著,額頭的劉海都被風吹亂了,他就故意一歪車頭,那車一個猛晃,嚇得她「啊」的一聲,一隻手就抱住了他的腰,之後又慌著要鬆手。
他一隻手抓住車把,另一隻手伸過來按住了她要縮回去的手,那自行車因鬆開了一面,就開始晃晃悠悠的,她嚇得叫道:「你不要鬆手。」
他唇角噙著笑,低聲道:「那麼,你也不要鬆手。」
暮色將至,一面是陳舊的院牆,翠綠的藤蘿葉子爬了半個牆面,碧油油的一大片,巷口停著一輛車,有高大的侍從人員站在車外,周圍一片沉寂,女孩子的笑聲和風車飛轉的呼呼聲早就已經過去了。
虞昶軒坐在車內,無聲地凝視著手裡的紅色天鵝絨盒子,盒子裡面裝著一串亮晶晶的明珠,被天鵝絨襯著,更是好看。
他在洋行里挑這一個珠圈的時候就想,她若是戴上了這個,一定美麗極了。
車後座里忽然傳來噼里啪啦的聲響,侍衛長顧瑞同轉過頭去,就見那一個珠圈都散開了,晶瑩剔透的珠子四散著滾落到了車座底下的縫隙里去,顧瑞同看一看虞昶軒的臉色,半晌沒說什麼,又把頭轉了回去。
虞昶軒臨窗坐著,眉頭鎖得死緊,那盒子裡面裝了白檀香料,所以縱然是珠子散了,卻有一陣陣細緻的甜香,緩緩地瀰漫起來,魂牽夢繞一般地縈繞在他的鼻息間,驅都驅不走,攪得他心神俱亂。
江學廷領著平君一路回了大雜院,才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桂花糕的香甜味道,只見桌子上擺放著一盤紅白桂花糕,江學廷就要去吃,平君趕緊上去攔著,笑道:「饞死了,先去洗手。」
江學廷便笑呵呵地去洗手,只見葉太太從裡面屋子裡走出來,道:「平兒,學廷這次回來給你帶了不少東西呢,我都放在屋裡了,你去看看。」
葉平君點頭應了,江學廷洗好了手,就來拿桌子上的桂花糕吃,筷子也不用,連吃了好幾個,葉太太笑道:「白出去了這四年,真是一點都沒變,小時候就愛吃這個東西,沒想到長大了還是愛吃,別吃那麼急,平兒,去倒杯茶!」
江學廷滿手都是桂花糕的甜香,抬起頭來笑道:「這個東西也只有姨母做的才是好吃的,別人做的,我簡直連看都不看一眼。」葉平君倒了一杯茶過來,放在江學廷的面前,笑著道:「你少在這裡油腔滑調的奉承我媽。」
葉太太看著這一雙小兒女,真是郎才女貌,般配極了,她心裡很是高興,那氣色稍好些的面孔上也是掛著笑的,「平兒,我去外面買點菜回來,學廷,晚上能在這兒吃飯嗎?」
江學廷當即滿口答應,等到葉太太走出去,平君就坐在桌子另一邊的椅子上,笑眯眯地看著江學廷吃了半天,自己也拈起一塊桂花糕來放在嘴裡慢慢地吃,想了一想,還是道:「你今天才回國,哪有晚飯不回哥哥嫂子那裡去吃的,他們不高興了怎麼辦?」
江學廷聞聽此言,便淡淡地道:「沒事的,他們不管我,我不回去他們才高興。」
他看著平君手裡那塊吃了一半的桂花糕,就伸手過來,握著平君的手腕,自己湊上前去咬了一口,平君的臉頓時紅了半邊,就要往回縮手,這樣一縮一拉之間,就見那門被推開,正是鄰居趙媽媽走進來,一見這樣的情景,當即一聲:「唉呦喂——」只見趙媽媽抬起一隻手來半蒙住了眼睛,另一隻手還在那裡搖晃著,「那什麼?沒什麼事兒啊!我就來看看,吃吧吃吧。」
眼看著趙媽媽顛著小腳退出門去了,葉平君整張臉都紅透了,一抬眼看到江學廷還在那裡笑,把她氣得拿起那半塊桂花糕朝他就扔了過去,江學廷伸手過來接了個正著,又笑著吃了,只見屋門又是一開,正是葉太太從街口買了點小菜回來了。
這一進了盛夏,天就漸漸的熱了起來,為躲避中央政府內部日趨白熱化的楚牟黨爭,虞仲權便以身體不適為由,去了虞家的一處避暑宅子奉化山莊,這一去便給了虞昶軒極大的自由,他索性連陸軍部都不去了,無論什麼陶紫宜還是君黛緹,竟都一概不理會了,整日里也不過是到校場里練練槍騎騎馬罷了。
正值下午,日頭在天空中火辣辣地照著,虞昶軒和李伯仁幾個去校場練槍才回來,這會兒見沒什麼事兒,就拉了兩個第九軍的參謀,在虞公館的小會客廳里打麻將,這樣連著噼里啪啦地打了幾圈,虞昶軒跟前的錢票子漸漸地漲起來,虞昶軒知道是李伯仁幾個在那裡連著手讓自己贏,他其實最煩這樣,便更是沒趣起來。
李伯仁見虞昶軒面容淡淡的,只是手裡捏了一個七筒,在桌子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磕著,發出磕嗒、磕嗒的聲響,便笑道:「怎麼了五少?這樣無精打採的,軍務上有什麼難解的事兒?」
虞昶軒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淡淡笑道:「我能有什麼難解的軍務事,萬事都有父親在那裡擋著,我就算是個嘉慶登位,那龍座後面不是還立著個太上皇!」
立刻就有一同僚奉承地笑道:「五少何出此言,你是年少有為……」虞昶軒便哼了一聲,打斷了那人的話,「你這話我不敢當,我不過仗著父親的勢力罷了,二十四歲就當了陸軍部的參謀,只怕后脊樑都要給人戳彎了。」
牌桌上的一個人就笑道:「五少也不必這樣妄自菲薄,如今是萬事齊備,只待時機,等五少從戰場上拿一個響噹噹的戰功回來,自然會斃的那些人啞口無言。」
這一句句話奉承過來,只讓人更是惱火,虞昶軒隨手便將手中那一個七筒扔到了桌上的牌堆里,臉色竟略有些怫然道:「到底玩不玩了?這麼多廢話!」李伯仁見虞昶軒今天的火氣竟是這樣大,只怕說什麼都是如不了他的意,忙道:「就是,磨嘰什麼,我這還等著翻本呢,再來一圈!」
他伸手在桌面上亂洗著牌,誰料虞昶軒竟就站起身來,一言不發轉身就往廳外走,顧瑞同和吳作校幾個都是一怔,顧瑞同忙領著侍衛跟上去,李伯仁一把扯住了吳作校,道:「吳副官,到底出了什麼事兒?五少竟氣成這樣,你給我們兄弟幾個提個醒。」
吳作校回過頭來,苦著臉道:「還不都是那位葉小姐給鬧的,接二連三的折五少面子,五少這陣子脾氣大得很,他發起火來哪裡還有咱們的好日子過,勸哥幾個也別往槍口上撞了,趕緊回去吧。」
李伯仁這才明白了,便「嘿」的一聲笑道:「我還當是什麼呢,這天雷勾地火跟吃了槍葯似的,竟是害了相思病了,原來葉小姐這塊陣地,咱們五少竟是久攻不下,怨不得火氣這樣大。」
吳作校見李伯仁言語間竟是帶著洋洋笑意,便道:「看李參謀這樣,莫非有什麼好主意?」
李伯仁笑道:「主意倒也不是沒有。」
吳作校便彷彿得到了個救星一般眼前一亮,忙道:「果然不錯,這缺德帶冒煙的事兒也就你李參謀能想得萬無一失。」他這話才落,李伯仁一腳就照著他腿肚子踹過來,周圍的一些軍官都跟著哈哈大笑,他們平日里本就這樣插科打諢慣了的,吳作校又道:「你快說一個,免得我們兄弟幾個跟著五少沒完沒了的吃掛落兒!」
李伯仁就不緊不慢地笑道:「就請吳副官放心罷,這個事兒就包在我的身上,咱們五少是什麼身份!他想要的人,哪裡還有弄不到手的!」
這一天明德女中才剛放學,葉平君正在收拾書包準備回去,就見白麗媛笑嘻嘻地湊過來,手裡舉著一張包廂票,一迭聲地叫道:「平君,你看你看,玉春園的戲票子,昨兒我表嫂拿到我面前顯擺,被我硬搶了過來,今兒晚上咱們去看戲吧,北新梅澗秋來咱們金陵演的《碧玉簪》,就剩這最後一場了。」
這北新京劇名角梅澗秋的名氣極大的,《碧玉簪》更是報上宣傳了好久的一齣戲,葉平君雖然早就想去看了,此刻還是推了戲票,不好意思地道:「今兒晚上學廷要到我家來,我可不能去看了。」白麗媛頓時一臉失望,低頭看了戲票片刻,忽然抬起頭來笑道:「那這樣更好了,這張包廂票給你,你和江學廷去看,我就不去了。」
她把那戲票往葉平君的手裡一塞,葉平君忙就推阻道:「不行,這戲票很貴,再說哪有我們兩個去了你卻不去的道理,我不要。」
白麗媛把戲票往平君書包里一塞,嘻嘻地笑道:「你就別跟我客氣了,我讓我父親帶我去電影院看電影去,仔細想來,你跟江學廷在一起看戲,定是比跟我在一看戲有趣多了,我也不去給你們當那小電燈了。」她一句話說得葉平君面紅耳赤,拿起一旁的書本就去打她,白麗媛「哎呦」一聲,轉身便嘻嘻哈哈地跑出教室去了。
葉平君拿了包廂票回家,就看見江學廷已經來了,正和葉太太坐在那院子里一棵槐樹下乘涼呢,小桌子上擺放著幾樣乾果,一份五香豆,更有一盤水靈靈的葡萄,鄰居趙媽媽也在,跟著坐在那裡縫補些什麼,正是一片寧靜祥和的樣子,趙媽媽坐在大門對面,最先看著平君進門,笑道:「姑娘今天回來得早啊。」
平君應了一聲,看到江學廷看著自己笑,她抿嘴一笑,卻也不搭理他,只走到葉母面前坐下,拿出那張包廂票來,大大方方地放在桌上,道:「這是麗媛送我的包廂票,今兒晚上咱們都到玉春園看京戲去吧。」
趙媽媽正在那裡縫衣服,拿著針在頭髮上劃了划,笑道:「我這老太太也就能聽個白曲什麼的,這個京戲我可看不了,也看不懂。」
葉太太拿起那戲票看了一眼,「原來是《碧玉簪》。」一旁的江學廷道:「這個可是名戲,川劇里還叫做《雙世緣》。」趙媽媽聽了,不由地疑惑道:「《雙世緣》?怎麼起了這麼個名?人還能活兩輩子了?」
葉平君吃著葡萄,聽著趙媽媽的話,倒也覺得好玩,便想了一想,道:「大概是說這人情世故吧,我倒覺得,這一世之說並不是一定要生老病死,凡是歷一個人,經一番故事,就可算是一世呢。」
趙媽媽又道:「還有這樣的話呢?那若是這樣,姑娘跟我們這三個人在一塊,還能說是活了三世了?」一旁的江學廷道:「這話我懂了,知道了一個人,明白了一個人,才算是一世。」他說話的時候,看著葉平君的眉眼微微一笑,平君便低了頭拈了葡萄吃,只是唇角也抿著笑的。
葉太太把包廂票往桌上一放,笑道:「我這幾天頭疼,到不了這熱鬧的地方去,你和學廷去看看吧,早點回來就是了。」這正中江學廷下懷,他就連聲說好,自己禁不住地笑,葉平君見他這樣忘形,瞪了江學廷一眼,嗔道:「笑什麼,你自己去吧。」自己紅著臉站起來,轉身到屋裡去放書包,轉眼就看江學廷跟著走進來,她臉上的紅暈未去,就轉過身去,只覺得髻發微微一顫,她伸手去摘下來看,正是一枚潔白無瑕的白玉簪子,頂端是一朵秀雅的玉簪花模樣,通體素白,尾端略尖。
江學廷見她拿著白玉簪發獃,便笑道:「這一隻比那一隻好,可別再丟了。」
葉平君惋惜地道:「再好也不是當初那一隻了。」江學廷聽得她這一句,心裡不知為何有些硌硌的,卻還是笑道:「管它是哪一隻,左右都是我送你的。」
葉平君便拿著那簪子,略略頷首一笑,江學廷拿過玉簪子,慢慢地給她插在頭髮上,眼看著烏髮玉簪,更襯得葉平君那張面孔清秀淡雅,江學廷微微一笑,再低頭在葉平君的耳邊輕聲道:「你比那玉簪花美多了。」
葉平君不好意思地把身體一轉,背對著他,一抬頭就看到在院子里盛開的玉簪花,一大叢的嫩綠色,晃花人眼,修長的白色花朵,芬芳吐沁,果然猶如玉簪插梢頭,微風拂過,長柄托葉,玉蕾纖長,真是裊裊如碧雲,美景不勝收。
到了晚上,江學廷就留在葉家吃了晚飯,再和葉平君一起去了玉春園看戲,兩個人一起進了樓上包廂,就見樓下是一個三面相連的大戲台,檯子正前面是一排的雅座,不願意到樓上包廂的富貴人家,自然都坐在那雅座上。戲還沒有開場,平君坐在樓上的包廂里,只略略地往下面一掃,就見李太太坐在下面的雅座上,再往旁邊一看,正是李伯仁,李伯仁的旁邊,又空著一個位置。
江學廷正在喝茶,就聽見「嘩啦」一聲,他轉過頭去,竟是葉平君碰翻了那擺在桌子上的五香豆,撒了一地,他不禁笑道:「你怎麼這樣不小心?要是姨母在這裡,定要說你毛手毛腳了。」
葉平君便勉強地笑道:「是我疏忽了,學廷,我不想看這戲了,咱們走吧。」江學廷微微詫異,看她的臉竟然漸漸地紅起來,還以為是這包廂太熱的緣故,便道:「你若是覺得熱,我出去買些汽水來罷。」說完便站起身來去買汽水,正巧李太太抬頭朝樓上看過來,葉平君心慌,回頭叫了一聲,「學廷。」他卻已經走出去了。
葉平君更是心亂如麻,心想等學廷回來就一起走算了,就見台下的李太太笑著跟旁邊的李伯仁說了幾句什麼,李伯仁笑一笑,揚手叫來了兩個親近侍衛,吩咐了他們幾句,那兩個侍衛點點頭,轉身便走出了戲園子。
這戲檯子上的戲說話間就開了場,鑼鼓響了好一會兒,才見幾個衛戍擁著虞昶軒走過來,李伯仁已經站起來,笑著道:「五少,你可真難請啊,我連著打了三四個電話到軍部去,才請得你這大駕光臨。」
虞昶選就坐在李伯仁旁邊的空位上,道:「大哥也不是不知道我對這京戲沒多大興趣,好端端的叫我幹什麼?」他正這樣說著,就見李家的僕人端上來一套礬紅彩如意紋茶杯,端地是胎體輕薄,釉色瑩潤,虞昶軒便拿起一個杯子放在手心裡瞧了瞧,笑道:「這是道光年間的官窯吧,看個戲還帶這樣一件古董,如此鋪張,大哥這一年貪了多少軍費?」
李太太忙就道:「五少別胡說,這可是我帶到李家的嫁妝,還是專門為了招待你,怕你嫌戲園子里的茶盞不潔凈,我才巴巴的叫底下人帶過來,你這一句『貪』說得輕鬆,若是叫你父親知道了,我們家伯仁還有好?!」
虞昶軒便笑,一旁的下人走上來沏了上好的普洱,虞昶軒端起茶杯,道:「大哥也知道,我就不愛喝茶看戲,我喝完你這一杯茶就走了。」李伯仁就意味深長地笑道:「誰叫你來看戲,我叫你來看的是你整日里想的那個人。」
虞昶軒還端著那杯茶,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伯仁,李伯仁便朝著樓上那一層包廂示意了一下,虞昶軒抬眼看去,只見葉平君獨自一人坐在樓上的包廂里,他便把眼眸無聲地一垂,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再將茶杯放回到桌上去,也不說話了,只轉過頭去看戲。
李太太與李伯仁相視一笑,李太太立即向虞昶軒殷勤地道:「五少,你看是你親自上去呢?還是我把她叫下來?」
虞昶軒便把目光停留在那戲台上,看著戲台上那些個紅臉白臉咿咿呀呀地唱,倒好似是看出了神一般,半晌才淡淡地說了一句,「我為什麼要上去!」
李太太就笑道:「好吧,那我索性就好人做到底,這就去把我們平君妹妹請下來。」她站起身來,笑著朝樓上包廂看了一眼,朝著葉平君笑盈盈地招了招手,站在她身後的幾個侍衛就已經上樓去請葉平君了。
玉春園的外面自然少不了賣些零食糖果的,江學廷想起平君因為著急來看戲,晚飯吃得極少,看著熱騰騰的糯米藕,很是香甜可口的樣子,便讓小販用荷葉包了一份,自己正在那裡掏錢,就聽得身後傳來一聲:「這葉小姐跟五少又不知道鬧些什麼,前陣子還甜甜蜜蜜,出雙入對的,這陣子倒好,連看個戲都不往一塊坐了,一上一下的互不搭理,還得李太太在中間打圓場。」
又一個滿嘴嘲笑地道:「我看葉小姐也是不識抬舉,仗著五少在她身上用了些心思,就有點拿嬌做大的意思,李太太若不是看在葉小姐是自家表妹白小姐的同學,才懶得管這麼一檔子事兒呢,咱們五少還缺女人么?!」
江學廷回過頭去,只見在自己身後不遠處站著兩個衛戍,都倒背著槍,嘻嘻哈哈地在這裡抽煙,吞雲吐霧地說個不停,江學廷正看著,就覺得手裡一熱,轉過頭來正看到買糯米藕的小販把用荷葉包好的糯米藕放在他的手裡,他呆了半天,卻忽然將糯米藕丟開,說了一句,「我不要了。」轉身就走進了戲園子里,才往樓上走了幾步,就見葉平君遙遙地站在戲檯子正面的雅座前,旁邊自然有一位笑容滿面的太太挽著她的手,親熱地與她說著話。
眼看那戲台上一片繁華錦繡,耳邊的絲竹管弦之樂眨眼間就變成了刺耳的噪音,江學廷的身體頓了頓,就僵立在樓梯上了。
且說這一邊,李太太還挽著平君親親熱熱地說話,連著道:「枉你上次來我家的時候還知道叫我一聲姐姐,這才多久,就把我和你姐夫給忘了,也不知道來家裡坐坐。」葉平君笑著道:「學校里功課多。」
李太太便拉著平君的手,笑道:「要不都說有緣躲都躲不掉,這不都在戲園子里看見了,快見見你姐夫和五少。」她把平君往前一推,平君對李伯仁點點頭,微笑著道:「姐夫。」李伯仁在位置上笑著欠了欠身,平君這才轉向虞昶軒,叫了一聲,「五少。」誰知虞昶軒卻恍若未聞她那一句,只把頭一轉,與旁邊的近侍淡淡地說了句什麼,竟是儼然一幅不把她放在眼裡的樣子。
李太太和李伯仁都愣住了,李伯仁忙就站起來,讓出自己的位置來,笑著道:「平君妹妹,一起坐著看會兒戲罷。」李太太就勢把平君往虞昶軒旁邊的位置上推,平君卻一甩手閃開了,轉過頭來對李太太笑道:「我是跟我男朋友一起來的,這會兒他一定到處尋我呢,不打擾你們看戲,我這就走了。」
李伯仁臉上的笑就僵住了,李太太還在那裡看著虞昶軒發懵,葉平君已經從她的身邊走開去,徑直就走出了戲園子的大門,她一出了戲園子的門,就是一陣微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心中稍安,立刻就忙著尋找江學廷,眼看著周圍來來往往的都是人,哪裡有江學廷的影子,她也不敢再回裡面去找,正六神無主的時候,就聽得後面一聲,「你怎麼出來了?」
葉平君回過頭,只見江學廷正走出來,她快步走上去,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做出難受的樣子來,「這裡面怪悶的,我頭疼的利害,咱們回去吧。」
江學廷看看她,道:「連晚飯都顧不得吃就要來看戲,這才開場就要走,你這脾氣真是越來越古怪了。」平君看他這話有些奇怪,忙道:「我真是頭疼,你若是想看,我再陪你進去看就是了。」
江學廷笑一笑,「我送你回去吧。」他伸手攔了一輛人力車,扶著平君上了車,自己才坐了上去,對人力車夫說了一句「雙德路長安衚衕13號」,那人力車夫便奔跑起來,正是略帶些涼風的夜裡,兩個人都坐在車上,江學廷便伸手來過來握了握平君的手,笑道:「怎麼這樣涼?」
平君道:「一定是在戲園子里太熱了,攥了些汗,這一出來,風一吹,自然就涼了。」
江學廷微微一笑,低著頭看著她雪白瑩潤的小手,只見她的手指甲修剪得乾乾淨淨,隱隱還透著點紅暈來,他就道:「我記得小時候你常鬧著讓我爬牆去別人家裡掐鳳仙花給你塗指甲呢,你那時候能有七歲?那樣小的年紀,就知道愛美了,害我從牆上摔下來,後腦勺摔好大一個包,一直都消不下去。」
平君笑著道:「那現在消下去沒有?」
江學廷便把平君的手伸到自己的腦後去,露出調皮的笑容來,「你自己摸摸看,消下去沒有?」平君稍用力地抽回自己的手,唇角含著笑瞪了他一眼,道:「好好坐著吧,什麼事兒都要賴在我的身上,我母親當時就說了,你那是天生反骨,哪裡是撞出來的包。」
江學廷微笑,輕聲道:「就算是長了反骨,也是為你長出來的,你倒想推個乾淨,門都沒有!」平君被他的目光看得臉一陣陣發燒,便低著頭笑著念了一句,「你這人,真是越來越不講道理了。」
正巧這人力車也到了自家的門前,車才停下,平君就下了車,就聽到身後有腳步聲,她轉過頭,看江學廷也下車來,平君含笑道:「這樣晚了你還不回去,小心你哥哥發起火來可了不得。」
江學廷也不說話,就站在那裡,平君站在自家門口的棗樹下面,笑盈盈地看著他,江學廷便走近一步,站在她的面前,月色斜斜地照過來,他的面孔倒開始有些發紅,半晌才略有點結巴地說:「我在扶桑這四年……每天都想著你,念著你,我一直都給你寫信,你也……給我寫信……」
葉平君忍不住就「噗嗤」一笑,「你到底想說什麼呀?」
江學廷更是滿臉漲紅,半天卻終於鼓足了勇氣,一把抓住了平君的手,道:「平君,我……我能親親你么?」
這一句話更把平君說了一個面紅耳赤,慌得就往後撤手,誰知這一刻他的力氣竟就那樣大,低著頭就往她面前湊,聲音卻還是禁不住顫,「平君,我……我……」這兩人雖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但這樣近距離的接觸,卻還是第一次,葉平君更是膽怯,轉眼之間,他熱熱的氣息就已經拂到了自己的臉上來,她下意識地就躲,「江學廷,你幹什麼……」就聽「嘩」的一聲,一盆涼水就潑了過來,將江學廷澆了個透心涼。
這正是烈焰遇冷冰,眨眼化成空,兩個人瞬間都懵了,轉過頭去,只看見趙媽媽拎著個水盆也怔怔地站在門口,看著這兩個人,臉都白了,半天才結巴著說:「這……這怎麼話說得,又撞一正著!你說你們怎麼也不言語一聲,這黑咕隆咚的,我就出來倒盆水,就倒盆水!」
趙媽媽扔下這一句,轉身就往院子里躲,遠遠地還聽到她念叨的聲音,「作孽呦,我這老太太真是要作孽呦!」
葉平君抬起頭來看看濕淋淋的江學廷,忍不住就噗哧一笑,轉了身往自家的院子里跑,雙手按住那雙扉門就要關門,卻見江學廷還僵立在棗樹下面,臉上都是亮晶晶的水珠,她便把門開了個不大不小的縫隙,烏瞳明亮,唇角輕揚,對著他輕輕地笑道:「獃子,你還不趕緊回去,要著涼的。」
江學廷這才回過神來,忙就應了一聲,又看了她一眼,葉平君低著頭,臉頰上都是紅暈,也不管他了,關了門回過頭來,就見葉太太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乘涼,笑吟吟地看著她,平君就更羞了,念了一聲,「媽,我回來了。」葉太太笑著道:「怎麼這麼早回來?戲好看么?」
平君說道:「嗯,挺好看的。」葉太太就笑一笑,道:「來,給我講講。」平君應了一聲,又忍不住轉頭看了一眼,卻只看到一堵高大的圍牆還有那一株高過圍牆的棗樹而已,也不知道他走了沒,她唇角揚起,就是俏皮地一笑,就走到石桌前坐下,見桌上擺著茶,才覺得口渴,就倒了一杯茶來喝,就聽葉太太催促道:「我還等著你講戲呢,你倒是說啊。」
平君就沒看戲,一時間答不上來,就敷衍道:「還不都是千篇一律的,講得是一個丈夫不信任他的妻子,後來經歷了些事情,又重歸於好的。」
葉太太沒太明白,搖著蒲扇慢慢地道:「難道是男子薄倖,喜歡上別的女子了?」平君便道:「戲里倒是沒有,但這世上的薄倖男子太多了,始亂終棄,得新棄舊的,又何必要到戲里去看。」
她有口無心地說著,下意識地又朝著牆的方向看了一眼,心裡只想著江學廷到底是走還沒是沒走,又聽到幾聲貓叫,就懷疑是江學廷在那裡捉弄,不成想這般小女兒的心思,竟是不知不覺地掛在了臉上,葉太太看在眼裡,就笑道:「學廷是不是還在外面站著呢?」
平君一下子就窘迫在那裡,忙就轉了話題,「他早就走了,媽,我手上痒痒得很,你幫我撓撓。」她伸出雪白的手腕往葉太太的膝蓋上一放,一臉笑嘻嘻的樣子,葉太太便笑著拿蒲扇在平君的頭上寵愛地敲了一下,輕輕道:「你這孩子,多大了還撒嬌,快出去看看,若是學廷還站在外面,就讓他進來,平常都進進出出的,今天這是怎麼了?又瘋鬧起來?」
平君更是心虛,站起來紅著臉道:「我才沒跟他鬧呢,你讓我去看看,那我就去看看。」她走到門邊,打開雙扉門朝外面看了一眼,就看那棗樹下面空蕩蕩的,只有月光照下一地的樹影,她略有些失望,還是走下石階,站在路中間,抬頭就見一隻小貓從棗樹的枝幹上一跳,跳到一旁的圍牆上,踩著圍牆上的瓦片一路「瞄瞄……」地去了。
平君轉過頭就要回院子里,竟一眼看到前面衚衕的暗地裡停著一輛汽車,她怔了怔,定睛地看過去,就聽到一聲車門響動,在這夜巷裡竟是分外的響亮,虞昶軒已經走下車來,站在空地里看著自己。
葉平君抬起頭就與他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心猛地一跳,隔著這樣的距離,卻也能感受到他眼眸里那兩道深深的視線筆直地射過來,她陡然惶恐,慌地就背過身去,竟然僵在了那裡,他就想走上去,卻見她轉身步伐不穩地跑回院子里去,竟彷彿是要躲什麼洪水猛獸一般,那雙扉門被她慌慌張張地合上,發出「哐當」的聲響。
月色如水,滿地樹影,夜巷裡靜寂的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響。
虞昶軒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副官吳作校見到這樣的情形,猶豫了半天還是推開車門下車,涼涼的夜風一陣陣地吹過來,他看看虞昶軒的臉色,不禁有點膽噤起來,竭力婉轉地表達:「五少,回去晚了,恐怕夫人要擔心。」
虞昶軒真是滿心憤懣,二話不說「咣」的一腳就踢到了車身上,踢得又狠又重,吳作校都跟著一震,他知道這是虞昶軒發泄怒火的老毛病,但是這一腳踢在硬邦邦的車上,連吳作校的臉上都出現了悸色。
虞昶軒踢完那一腳,嘴角微微抽搐,卻半天沒出什麼聲音,吳作校看虞昶軒就那麼默了半天,他那目光在虞昶軒的腳上轉了一個大圈,還是頓在了虞昶軒的臉上,終究還是不怕死問了一句,「五少,疼罷?」
虞昶軒終於撐不住彎下腰去,低著頭靠在了一旁的車上,悶聲道:「滾一邊去!」
夜色很是晚了,虞氏官邸卻還是一片燈火通明的模樣,管家周泰才安排人端了新做好的冰糖梨汁過來,擺放在花廳里等人取用,君黛緹也來了,正和琪宣嘩啦啦地拆著九連環玩,敏如和瑾宣在一側擺弄著新剪出來的花樣子,琪宣忽地道:「黛緹姐姐你弄錯了,我剛才好容易要拆下來一隻,被你這樣一弄,豈不是功虧一簣了。」
黛緹那臉上本就透著點心不在焉的意思,被琪宣這麼一說,便把九連環放下,道:「不玩了,嘩啦嘩啦的,我頭都痛了。」琪宣道:「那不然我們到樓上二姐屋裡去打小牌,你看好不好?」黛緹見要往樓上去,就又抓起了那九連環,低著頭輕聲道:「再坐會兒吧,坐會兒我就回家去了。」
敏如就微微一笑,朝著廳外看了看,道:「今兒可真奇怪,怎麼這樣晚了,五弟還沒回來?」瑾宣將一個繡花繃子拿起來,插了幾針,隨口笑道:「想是又跟陶家姐妹跳舞去了,五弟哪裡是一個閑得住的人呢,大嫂也不是沒看見,五弟和陶家二妹這陣子可走的勤。」
黛緹卻還是默不作聲地坐在那裡,只是臉色變了變,竟有些漲紅了,敏如就漫不經心地對瑾宣道:「我倒是看見了,不過咱們父親和陶部長的政見倒是很有些不和,我看五弟和陶二妹這一對,只怕是長不了。」
她們正這樣說著,就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君黛緹立時就扭過頭來看著廳門,卻是虞太太從外面走進來,後面還跟著侍衛處的幾個人,黛緹又把頭轉了過來,默不作聲地將九連環扔在了一旁,就聽虞太太邊走邊道:「好好的,怎麼就跑到楓台去了?那地方向來有些風大,冷得很,他這是又起了什麼心魔了。」
那侍從官就一五一十地回復道:「五少說這幾天陸軍部事多,他留在官邸里辦公反倒吵了您,這才轉去楓台的,等忙完了就回來。」
虞太太坐在沙發上,聽了這幾句,忍不住就笑笑道:「倒難為他有這份孝心,算我沒白心疼他一場。」她想了想,又道:「那你就帶幾個廚子下人過去,還有,把秋珞也帶過去,這丫頭一直伺候著他,算是個盡心的,再讓……」
虞太太這邊話還沒說完,就聽得琪宣在一旁笑著道:「再把那冰糖帶上兩斤,燕窩稱上一斤,什麼人蔘鹿茸、螃蟹蝦腳玫瑰露的,統統都帶去,等到父親回來,再給五哥一頓鞭子,這就齊全了。」
這一句話說得大有典故,除了君黛緹,就連後來嫁過來的大嫂敏如都是知道的,也撐不住笑,道:「咱們小妹真是越來越人小鬼大了,消停會罷!」瑾宣也笑道:「你這小六兒,年紀不大,知道的事兒倒是不少。」
原來虞家自祖上便是將帥之門,簪纓世族,顯赫無比,虞家男子幾乎是生而為將,虞昶軒未滿十歲就被父親送到南明軍校里歷練,虞太太歷來是十分心疼這小兒子,整日里把些珍貴的藥材補品往軍校里送,還帶了家裡的廚子在學校的宿舍外面臨時搭建了個小廚房,專門伺候虞昶軒,一時之間,虞家五少的名號響徹了南明軍校,等到虞父從戰場上回來,聽說了這件事,怒氣沖沖地直奔南明,走進小廚房裡一看,裡面正燉著冰糖燕窩粥呢,直把虞父氣得雙眼都充了血,把虞昶軒拎到官邸里狠抽了一頓鞭子,虞太太更是被罰到虞家私邸奉化山莊去思過了一個月,這事兒才算了結。
眼下琪宣說的正是這件久遠的事情,便被忍俊不禁的虞太太在額頭上戳了一指頭,另有管家周泰走進來,領著侍從官去安排虞太太剛才吩咐下來的那些事情,侍從官便出了虞家官邸,徑往楓台復命去了。
楓台是虞家的另一處私邸,位於金陵玉霞山下,因山上大都是楓木,一到深秋,紅葉紛飛,層林盡染,故被名楓台。這天是顧瑞同當值,天才蒙蒙亮,他稍在侍衛長室里打了個盹,就聽外面「砰」的一聲槍響,他一個激靈,當即就從座位上彈起來,幾步搶出門去,一個侍從官道:「是後院!」顧瑞同二話不說,領著侍衛就往後院沖,就見有幾個早奔來的侍衛站在那裡,而院子當中筆直地站著一個人,正是虞昶軒。
顧瑞同吃驚道:「五少!」
虞昶軒只平舉著手臂,握著手槍在那裡朝前瞄準,顧瑞同揮了揮手,讓那些侍衛撤了下去,自己走上前來笑著道:「這大清早的一聲槍響,五少這哪裡是練槍,竟是練我們兄弟的膽子呢。」
虞昶軒也不說話,只是那眼眸深幽幽的,猶若一潭湖水般,顧瑞同看他神色簡直難看極了,知道他的脾氣,這會兒就退到一旁去,忽聽得虞昶軒冷冷地說了一句話,「她算個什麼,難道還要我一再地上趕著巴結她不成!」
顧瑞同一怔,就見虞昶軒抬手又是一槍,正中靶心,這一聲槍響在寂靜的凌晨,分外的刺耳,驚得棲息在樹上的鳥兒又是一陣撲簌簌地亂飛,顧瑞同上前一步,「五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虞昶軒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瞄了半天靶心,忽然收了配槍,轉身就走,只冷冷地扔下一句:「我就不信我奈何不了她!」
這天清晨,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只把那有些淡黃的光斜斜地照進院子里,院子里都是槐樹的清香,平君才洗好了臉,梳好雙圓髻,端著臉盆把水倒在槐花樹根下面,就見對門的趙媽媽出來擇菜,她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兒,先把臉紅了,自己快步走進屋去,差點與走出來的母親碰了個正著,葉太太道:「這怎麼了?冒冒失失的。」
平君微微一笑,自己到屋裡拿了藍布書包,整整裙擺,才走出門來,就聽見趙媽媽在那裡笑著招呼:「姑娘,上學去了。」
平君忙應了一聲,也不敢看趙媽媽笑嘻嘻的樣子,聽得自己母親說:「路上小心,別貪玩誤了功課。」她答道:「我知道了。」就去開大門,才推開一扇門,當即怔在那裡,只見一輛車停在了自家的門前,車旁站著幾個衛戍,而顧瑞同站在一旁抽煙,聽到門聲,這才抬起頭來。
平君那臉上微笑的表情一下就凝固了,顧瑞同看到葉平君,將手裡的煙扔到地上,用腳踩滅了,抬起頭來淡淡道:「葉小姐,跟我們走一趟吧。」
葉平君看看顧瑞同,默默地咬了咬嘴唇又鬆開,半晌才說,「顧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我這一次,行嗎?」
顧瑞同那臉上的表情便彷彿是僵住了一般,透著份冷淡,旁邊的侍從官已經把車門打開了,顧瑞同立正站好,把頭一低,手揚出做了「請」的姿勢,克盡職守地道:「葉小姐,上車吧。」
葉平君看他這樣,立即怒道:「這青天白日的,我就不信我不去,你們還敢搶人不成?!」
顧瑞同話也不回,只淡淡道:「葉小姐,請上車!」
正這樣僵持著,就見那大門一開,葉太太和趙媽媽聞聲走出來,一看這樣的情形,嚇得臉都白了,葉太太就抓住了平君的手,將她往自己身後藏,平君看母親的手都在抖,她知道今天這一關定是要過的,只是母親大病初癒,受不得驚嚇,她在心裡計量清楚,便對葉太太輕聲道:「媽你別慌,我這是到朋友家去。」
葉太太嚇得六神無主,顫著聲道:「平兒……」
平君也不說別的,走到顧瑞同的面前,略低了頭上了汽車,顧瑞同將車門「啪」一關,自己走到汽車的前面,上了前座,另有四個侍衛站著車邊踏板上押送著,一路就去了。
楓台因是在玉霞山下,有些風大,即便是這樣的夏日,官邸里依然透著些清冷。庭院里特別的敞凈,種著些松柏楓木,鬱鬱蔥蔥地鋪開了大片的樹蔭,另有些千葉石榴擺在小池塘邊,自有些小魚兒在招展的大葉下自得地游著。
顧瑞同就在值班室里,才喝了幾口茶,就聽得樓上門響,他走出來一看,就見陸軍部的政治部主任走下來,看來那邊公事已經完畢了,他這才上樓走到虞昶軒的辦公室里去,那門虛掩著,他叫了聲「五少。」推門進去。
虞昶軒手裡正拿著個卷宗在那裡看,抬頭看顧瑞同走進來,把卷宗隨手往桌上一扔,笑著道:「你看,又是一場龍虎鬥,這期南明的入校生里倒有一大部分是牟家的人,看來牟家老頭是要跟楚文甫拼上一拼了。」
顧瑞同便道:「我剛才看政治部主任的臉色不太好,看來五少沒如他的願了。」
虞昶軒笑著從一旁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來,那一笑間帶著點驕傲的飛揚和得意,「我最煩的就是這政治部的主任了,一天到晚唧唧歪歪跟小媽似的!我就偏不給他這個面子,讓他上不來也下不去。」
顧瑞同道:「只怕折辱了他的面子,讓鈞座知道了……」他口中的鈞座正是虞昶軒的父親虞仲權了,虞昶軒便把那煙咬到嘴裡,另拿出打火機來點著了,那煙霧繚繞起來,他看看顧瑞同,一張清雋的面孔上含著淡笑,「顧大哥,你猜我父親想著什麼呢?」
顧瑞同也說不上來,虞昶軒笑一笑,從槍套里拔出自己的佩槍來,槍口衝下,在桌面的全國地圖上慢慢地劃過,那黑洞洞的槍口在奚水、南淮山這一處停住,這正是江北蕭家和南面四大家族所統治的中央政府之間的分境之線。
虞昶軒看著那地圖,將煙夾在左手手指間,右手握著佩槍,槍口慢慢地停在了江北蕭氏軍閥的勢力範圍上,然而此刻,那片大好河山都在他的槍口之下,虞昶軒抬起頭來,淡淡地笑道:「顧大哥,告訴你一句,我父親曾對你父親說過,只有這裡才算是敵人,非除不可,剩下的都是些廢物,讓他們鬧去!」
虞顧兩家兩世的生死之交,虞昶軒這一番話,顧瑞同也在自己父親那裡聽過,然而今日再從虞昶軒的口中聽來,這樣的野心與霸氣,卻依然是讓人心驚,顧瑞同定定心神,就見虞昶軒在那裡抽著煙,默默地遙望著窗外漫山遍野的楓葉,顧瑞同低了頭,道:「五少,那位葉小姐已經在會客廳里等了一上午了。」
虞昶軒轉過頭來,淡然道:「那就讓她繼續等著吧!」他將煙蒂扔在一旁的煙缸里,走到一旁去拿掛在牆上的馬鞭,轉頭笑道:「國防部的陳參議送給我一匹好馬,下午就在校場馴馬,走,我順便給你開開眼界去!」
顧瑞同看虞昶軒興緻勃勃的樣子,猶豫道:「可是葉小姐還在……」這話還未說完,虞昶軒已經轉過頭來,「廢話什麼!」顧瑞同忙就住了口,跟著虞昶軒一路走了出去,另外帶了幾名副官和侍從官,一行人離了楓台,直奔校場去了。
時值上午十點鐘光景,江宅里很是安靜,江學廷的長兄江學鏞早早地就到錢莊里忙乎去了,江學廷自從扶桑回來后,一直就住在後院的小書房裡,這會兒才在書房裡看了幾頁書,略有些覺得煩膩,這個時間又太早,他也不好就往葉家去,便抬起頭來往窗外看了幾眼,院子里就是一棵枝繁葉茂的桂樹,葉子之間重重疊疊,遮出一大片樹蔭來,幾隻細腰蜂子在葉間嗡嗡地飛著。
江學廷出神地看了會兒風景,忽地微微一笑,腦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現了葉平君的模樣,他心中愛她,自然是無時不思,無時不想,才這樣想著,就見一個老媽子走到院子里,朝著書房的窗口喊道:「江少爺,太太讓你到前面去呢。」
學廷一聽說是長嫂傳喚,忙應了一聲,收拾了桌上的書,一路走到了前廳去,就聽到客廳里傳來一陣笑語聲,又聽到嫂子連聲道:「李參謀李太太這真是救了我們了,今兒你若是不跟我說這個訊息,我們家學鏞就要吃大虧,昨兒他還說要倒騰一筆大款子到中央銀行去買黃金,說什麼是一本萬利的大好事兒。」
坐在客廳沙發一側的,正是李伯仁的太太,穿著件柿子紅撒金紋旗袍,很是嫵媚風流,這會兒卻是親近無比地對江太太道:「這幸好我來通知的早,你們還沒買,你想想政府為了回籠貨幣,拋售公有黃金,又是這樣低的價格,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事兒,這其中自然是有些小牽扯的,說什麼黃金債券,政府到最後若是不認,那就是一堆廢紙,你們家學鏞和我們家伯仁都是朋友,現在更有了五少這一層關係,昨兒伯仁回來就跟我說,只怕學鏞要吃虧,讓我趕緊來通知一聲,這財色二字,不就是個坑人的東西么!」
江學廷就站在廳門口,見自己的嫂子對李太太滿眼感激,而李太太眉宇間的誠懇,竟是一幅掏心挖肺的模樣了。他正怔著,江太太就看見了他,便露出了難得的笑模樣來,對江學廷道:「學廷,你認得的好妹妹,可幫我們家大忙了。」
江太太向來都對江學廷冷言冷語的,這會兒卻突然這樣的親切起來,江學廷更是愕然,道:「什麼妹妹?」江太太忙就給江學廷使了個眼色,笑道:「還能有誰?不就是平君了,平君真是個有福氣的,連帶著我們都沾了光了。」李太太這就轉頭看了一眼江學廷,親熱地笑道:「這位想來就是平君的哥哥江先生吧?」
江太太向來都對江學廷冷言冷語的,這會兒卻突然這樣的親切起來,江學廷更是愕然,道:「什麼妹妹?」江太太忙就給江學廷使了個眼色,笑道:「還能有誰?不就是平君了,平君真是個有福氣的,連帶著我們都沾了光了。」李太太這就轉頭看了一眼江學廷,親熱地笑道:「這位想來就是平君的哥哥江先生吧?」
江學廷厭煩道:「我怎麼就成了她哥哥了?」
李太太就笑著道:「早就聽平君念叨著有你這麼一位哥哥,扶桑留洋回來的,學的還是政法,回來就進了南明軍校做學務委員,真真是個少年英才,我早就想見見了,你也是個有福氣的,有這樣一個妹妹。」
江學廷只覺得雲里霧裡,就見自己的嫂子笑著道:「依你這麼說,五少和平君的事兒,是十拿九穩了?」李太太就湊到江太太的跟前,唇角抿著笑小聲道:「那當然是,我給江太太透一句話罷,你們跟虞家,竟是快做親家的人了,五少對平君姑娘好的那可簡直是……捧在手心裡都怕摔了,平君姑娘就是鬧個小性子,五少都要千哄萬哄的,別的不說,前一陣子平君姑娘的母親病得那樣重,還不是咱們五少派人來送醫院的,平日里綾羅綢緞,吃喝花用,五少可都全上了心的。」
李太太這般小聲,卻也正正好好地能讓江學廷聽個清楚,她頓一頓,又轉過頭來對著江學廷意味深長地笑道:「我且再說一個,江少爺單單是當了咱們五少的大舅爺,將來還怕沒有你的好么,就等著罷。」
江學廷忽然就明白了,再看看笑容滿面的李太太,頓時頭重腳輕起來,耳邊一陣陣嗡嗡作響,竟是茫然不知所措起來,居然轉身就往外走,連自己嫂子的一迭聲的呼喚都不聽,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學廷這樣恍恍惚惚地出了江宅,耳旁竟全都是李太太說的那些話,絞的他心裡如翻江倒海一般地難受,他只將這幾日自己的所見所聞穿起來想一想,果然是有板有眼,頓覺得那一股莫名之氣湧上來,他本有些多疑,自小就是個極易胡思亂想作繭自縛的性格,這會兒竟是越想越真,越想越氣,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也不用別人費力插嘴造些謠言,他自己就能把那一句「黃金最是無情物,變盡天下女兒心」參了個透。
他不知不覺間走到了繁華的街面上,就見一輛豪華的汽車停在路的一側,一個小丫環捧著一束花往車窗里送,車窗里就傳來一個女子不悅的聲音,道:「這是什麼糙花,我讓你買些黃玫瑰來,誰讓你買這樣怪裡怪氣的東西回來了?」
那小丫頭就道:「黃玫瑰沒有了,二小姐,這花也很好看的,是繡球花。」
陶紫宜就把手伸出車窗,掐了一朵圓滾滾的繡球花來,隨手往外一擲,道:「我管它是什麼花,我就要黃玫瑰,你給我買去。」那花不偏不倚就砸到了江學廷的身上去,江學廷正在發怔間,隨手便接住了那一朵繡球花,愕然地看過來,陶紫宜卻「哼」了一聲,怒道:「混賬小子,看什麼看,找死么!」說畢將頭一揚,就對前面的司機道:「開車。」
那小汽車便飛快地開走了,江學廷本就沒把心思往那車上放,只站在路邊,那一雙清澈的眼眸里透著一份黯然之色。有黃包車從他的面前拉過去,車子上的鈴鐺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響,車夫沖著他喊了一句:「先生,要不要車?」
他卻是什麼都聽不見了,神情恍惚,腦海里更是一片亂麻,不知不覺便將手裡那一簇繡球花捏碎了,撒在腳下,半晌,略略地仰頭看著湛藍乾淨的天空,臉上竟是一片悲壯的顏色,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來。
下午的時候,陽光移了位,照到另一面去,三樓會客室這裡就有些陰冷,窗戶半開著,遠處就是層巒疊翠般的玉霞山,隱隱還有呼呼的風聲,彷彿是海潮起伏一般,一陣陣地吹過去了。
會客室里很靜,只有擺放在牆邊的落地鍾,指針一下下地移動著,發出嚓嚓的聲響。
桌上的飯菜早就涼了,葉平君只坐在沙發上,腳底一陣陣的發麻,手也是冰涼的,門外時不時地就會傳來侍衛來回走路的聲音,她轉過頭去往窗外看著,就見外面的天空是刺目的藍。她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好的天氣,江學廷拎著竹竿帶著她去粘知了,捉蛐蛐,甚至和了泥去堵螞蟻洞,那時候他們一同上私塾,貪玩誤了上學,江學廷就帶著她去爬私塾的牆,牆邊有一株枝繁葉茂的石榴樹,蔭蔭地擋住了半個牆面,燦爛的石榴花錦簇耀眼,猶如一樹盛放的火焰,她坐在牆頭上,一手捂著眼睛,一手緊攥著牆上的瓦,只是不敢往下跳,先翻過去的江學廷就站在牆底下朝著她招手,「平君,平君,別害怕,我接著你,你往下跳。」
她慢慢地移開捂著眼睛的手,低著頭看牆下的江學廷,他穿著乾淨的長衫,一臉稚氣,伸出手臂,仰著頭沖著她喊:「沒事兒,沒事兒,我伸手接著你,你快跳。」
她也是個淘氣的,就壯了膽子,清脆地喊了一聲,「學廷,你要接住我。」把眼一閉,下定決心往下一跳,風從耳邊呼地吹了過去,原來這一跳,那麼一瞬間的工夫,卻彷彿是一下子落了那樣久,那樣漫長的時間……整顆心都懸起來,猶如一腳踩了空,直接栽到了深不見底的黑洞里去……
門忽地一響,接著就是踏踏的腳步聲,渾身冰冷的葉平君猛地從夢中驚醒,從沙發上抬起頭來,只見窗外已經是烏泱泱的夜色,會客室里亮了燈,顧瑞同領著幾個侍衛站在門口,顧瑞同望著平君,客氣地道:「葉小姐,五少說他不想見你了,請你回去吧。」
她走出楓台的時候,夜色沉寂,楓台那樣大,有侍衛領著她往外走,他站在三樓的露台上望著她,她不知道。院子里開了燈,松柏楓木在鵝卵石鋪就的道路兩邊映下長長的影子,她月白色衣衫在夜風裡輕輕地晃著,周圍的景物沐在夜色里,都有些黯淡,她卻依然光彩奪目,像飛舞的蝴蝶。
他手裡端著一杯剛沏好的蘭花茶,一面靜靜地遙望著她,一面慢慢地抬手將茶杯送到嘴邊,緩緩地喝下去,茶香芬芳襲人,她的身影終於消失了,那一條路就空蕩蕩的,只剩下斑駁的樹影。
他的心也一瞬間變得空蕩蕩的,在那裡不上不下地懸著,她的身影鐫刻在他的腦海里,一顰一笑,一個輕輕的轉身抑或是一個淡淡的回眸……
他站在那裡,半天都沒有動一下。
正是夜色深沉的時候,天空中掛著一彎淡金色的月亮,因長安衚衕這一帶住的都是平民百姓,一到了這個時間,更是安靜,軍用汽車緩緩地停住,葉平君才要下車,顧瑞同已經從外面給她打開了車門,平君下了車就往自己的家門走,顧瑞同轉過身上了汽車,那汽車很快地開出了長安衚衕。
聽著那車聲遠去,葉平君便彷彿是剎那間喪失了所有的力氣一般,立即就頭重腳輕起來,一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棗樹,一顆亂跳的心這才慢慢地平靜下來,聽得前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這一天擔驚受怕的,神經現在還緊繃著,慌忙抬起頭來看,卻是江學廷。
平君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學廷……」
他淡淡道:「你幹什麼去了?」
葉平君聽他的話音竟是透著冷意,心中微沉,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的話,江學廷在這門口等了她整整一天,親眼看著她下了軍車,再兼她此時的表情,更是憤懣,一迭聲地說起話來,竟如霜打雨催般的冷漠,「你也不用找話來敷衍我,我全都知道了,難為人家五少這麼用心,車接車送,綢緞點心,樣樣不少,看個戲都要樓上樓下眉目傳情,我這都當了大舅爺了,聽說將來還有多多的好處呢,我先在這裡謝過妹妹了,將來當了五少夫人,別忘了再提攜我一把!」
葉平君臉色蒼白,見他憤怒的樣子,知道他誤會了,她目光清亮,「誰給你說的這些?!」江學廷當場一聲冷笑道:「我還用別人來說?我自己會用眼睛看!」
平君自小便與他一起,深知他的個性,與其此刻夾纏不清地解釋還不如直接快刀斬亂麻,便從頭上將那一枚玉簪子拔下來,伸手遞到他的面前,不卑不亢地道:「我不知道你從哪裡聽了這些話,但是你若信我,就別這樣生氣,好好地聽我解釋,你若不信我,就把這玉簪子拿走,從此就當不認識我!」
江學廷聽她這樣明白的話,心中雖是略有些忐忑,但總不想在氣勢上矮了她一頭,丟了自己的面子,硬撐著漠然道:「已經髒了的東西,我要它做什麼?」
葉平君看著江學廷,一字一頓地道:「它沒臟!」
江學廷萬萬沒想到她會是這樣的理直氣壯,禁不住死死地攥住了拳頭,怒氣一波波地衝上了他的頭,冷冷道:「人乾淨,東西才幹凈!」
他那一聲簡直就是硬生生地來剜她的心,葉平君只看著他,剎那間淚光盈然,她平日里雖然很堅強,但畢竟還是個小女孩,這會兒到底是忍不住,聲音不禁哽咽,「你說什麼!」
江學廷「哼」了一聲,胸中的怒火幾乎是要燒盡了他自己,他這樣愛她,她居然就這樣貪慕虛榮,他自小執拗固執,認準了的事情決難改變的,這會兒就把頭一轉,恨恨地道:「人乾淨,東西才幹凈,人若不幹凈!這東西又能幹凈到什麼地方去?」
葉平君心中的難過簡直是排山倒海,手足冰涼,卻是依然站得筆直,那目光透著清冽的冷,索性再也不屑於去解釋一句,他既然這樣不信她,說再多又有何用,她也是心高氣傲的,豈容他這樣猜疑羞辱,當場抓起玉簪子,朝著他的方向狠狠地摔去,含著眼淚道:「江學廷,還你的玉簪子!」
玉簪子打到了他的身上又被反撞回來,「啪」的一聲落在黑暗的角落裡,他究竟還是在乎她,慌就轉過頭來看她,就見那月光下,她蒼白的臉上都是眼淚,身體在夜風裡不住地抖著,他心中頓時不忍,就要上前一步,她卻一把將他推開,跑到了自家的院子里,看都不看他一眼,就將那門關上了。
那夜一片死寂,唯有棗樹在清冷的夜裡發出沙沙的聲響,街燈幽暗地照下來,倒讓人覺得昏昏沉沉的,江學廷長久地站在石階上,默默地望著那扇緊閉的院門,心底卻是一陣陣地發空。
他躊躇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院門,不知為何心跳得利害起來,她含淚的決絕樣子沉澱在他的腦海里,那一瞬間,腦海里就轉過了無數個念頭,紛至沓來的思緒猶如一團亂麻,他只低聲地念了一句:「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