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以情脅情一念換卿卿 當決不決二心成決絕
早晨,院子里浮著槐樹的香氣,賣五香豆乾的老頭挑著他的擔子走街串戶,那一聲聲「五香……豆乾……」從巷子里悠悠遠遠地傳來,時不時也會有早起的女人開門來買豆乾當作早餐的小菜,葉太太才從屋子裡走出來,就見趙媽媽正端著盆要出去,她就說了一句,「老太太,買豆乾去啊。」
趙媽媽回過頭來應了一聲,再看看葉太太,又往裡面屋子看了一眼,「姑娘……」葉太太就笑,「也沒什麼,她回來都跟我說了,昨兒確實是她同學白麗媛,那孩子也真淘氣,故意弄那一出嚇唬咱們呢。」
趙媽媽忙就點頭,「沒事兒就好,沒事兒就好。」她端著盆去開院門,才一打開門,就覺得腳下一沉,原來是有人依門而坐,她這一開門,那人就順勢倒了進來,趙媽媽先是嚇得「哎呦」一聲,定睛一看,竟然是江學廷。
趙媽媽就叫了一聲,「哎,是江家少爺,葉太太你快來看,這怎麼了這是?」江學廷就在門外邊睡了整整一夜,趙媽媽這一叫,就把他給叫醒了,一睜眼就見到趙媽媽和葉太太都吃驚地看著自己,他忙就站了起來,才覺得手足麻木,渾身冰涼,葉太太看著他的樣子,知道肯定是平君跟他鬧了脾氣,沒想到他竟在這外面待了一晚上了,忙道:「學廷,快進屋去,看你這一身的寒氣。」
她這話音剛落,就聽得裡面屋子裡傳來葉平君的聲音,「媽,你別讓他進來!」
葉太太回頭往屋子裡看了一眼,「你又開始淘氣了,學廷在外面凍了一晚上,怎麼就不讓人進屋?你怎麼就這樣大的脾氣?」
葉平君也不跟自己的母親頂嘴,只走出了屋門,看了一眼江學廷,淡淡道:「你走錯了門吧?我們家裡髒的很,留不得你這樣乾淨的少爺。」
江學廷看看葉平君,終究還是沒說話,一旁的葉太太看著他們這個樣子,知道他們之間的事兒,還是得讓他們自己去說,就對一旁的趙媽媽說道:「老太太,我跟你一起去買幾塊豆乾吧。」趙媽媽就點頭說好,葉太太順便把江學廷往院子里推了推,這才掩了院門跟著趙媽媽走出去了。
這院子里就剩下他們兩個人,葉平君轉頭就走到屋裡去了,江學廷朝前走了幾步,一直走到正對屋門的槐樹下面,就站在那裡,看著屋裡面的葉平君,葉平君就在屋裡洗臉梳頭髮,洗漱好了之後出來倒水,見他還站在槐花樹的下面,就道:「你閃開。」
江學廷道:「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昨天晚上是我氣急了亂說。」
葉平君就把臉盆「當」的一聲放在一旁,冷然道:「江少爺說清楚了,我到底不是哪種人?」
江學廷看看她,開口道:「我知道你不是一個愛慕虛榮的人。」他在外面凍了一夜,這一張口,聲音就有些沙沙的,葉平君看了他一眼,見他的手指都有些冷得發白了,她不禁有些心軟,卻還是說;「難為你這般大度,親自來給我平反了,我這邊謝謝你了。」
她這話聲音就有些輕飄,竟是哽咽的,江學廷看她的眼眶都紅了,知道他把她委屈得狠了,心裡更是十二分的難受,道,「平君,是我的錯,我疑神疑鬼,你就原諒我這一次,我以後再也不犯這毛病了。」
葉平君揉揉眼睛,將那眼淚忍了下去,默默地走到一旁的石桌前背對著他坐下,半晌,才開口說道:「江學廷,我問你,憑什麼人家講什麼你就信什麼?!我被那些心懷不軌的人欺負,你不說回護著我,反倒中了他們的挑撥之計,也來拿我出氣!你既然這般猜疑我,若我真有什麼事兒?還能指望到你么?」
江學廷猛然一怔,卻不知道怎麼回答她這一句話。
葉平君聽背後無聲,知道他是無話可說,又道:「我再問你一句,你昨天晚上那樣義正言辭,現在又何必站在這裡委曲求全?你怎麼就認定自己比不上虞家的五少?大丈夫若是像你這樣凡事優柔寡斷,懦弱自卑,又有什麼前程可言?!」
江學廷簡直是啞口無言,他自小父母雙亡,寄居在哥哥嫂子家裡,於性格方面自然是處處謹慎,循規蹈矩,卻還有動輒得咎之感,葉太太曾經和江學廷母親是手帕交,拜過姐妹,江母過世后,葉太太心疼江學廷幼年失恃,對他很是關愛照料,視若親兒,幼時甚至與平君同吃同住,所以也可以說,他就是在葉家長大的,然而這性情卻正是應了葉平君所說那八個字,優柔寡斷,懦弱自卑!
江學廷站在槐樹下,就見葉平君微低著頭,肩膀輕輕地顫動著,他略垂下眼眸,走了上去,低聲道:「你別哭,我錯了。」葉平君就要推他離開,卻反而被他握住了手,他的手修長,此刻攥著她的手,葉平君眼淚就禁不住,還是哽咽著說了一句,「你的手怎麼這樣涼?」
江學廷小聲道:「在外面待了一夜,凍的。」
葉平君的心立時就軟了下來,再也說不得什麼,看著他這個低頭賠禮的樣子,這滿腹的委屈更是再也發作不得了,只咬咬牙道:「罷了罷了,就當是我上一輩子欠了你的,哪一天死在了你手上也未可知。」
江學廷就笑道:「你死了,我也不活著了,再或者上山當和尚去了。」葉平君擦乾了眼淚,忍不住笑道:「少在這裡胡說,又是死又是和尚的,你當你還是一個賈寶玉呢。」江學廷看她笑了,才鬆了一口氣,卻也緊跟著說了一句,「我就算是個賈寶玉,你這性子也做不了林妹妹。」
兩人正這樣你一言我一句的,就聽院門嘎吱一聲響,正是趙媽媽買了豆乾回來,葉平君忙就從江學廷的手裡抽自己的手,卻沒想到江學廷就是不放,這趙媽媽看在眼裡,當即就樂呵呵地道:「這可好,剛才還吵得跟烏眼雞似的,怎麼這麼快就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上環了?」
葉平君不好意思地從石桌前站了起來,往趙媽媽身後看了一眼,趙媽媽一面往自己屋裡走,一面笑道:「你媽還在後面,我就全當什麼都沒看見,我不說,我不說。」她正這樣說著,葉太太已經走了進來,笑道:「你們倒是吵完了沒有?吵完了就進屋吃飯。」
江學廷就答應了一聲,道:「吵完了,我也正餓了。」
葉平君回過頭來,嗔笑著瞪了江學廷一眼,道:「你還真不客氣,臉還沒洗呢就要吃飯,虧你還是個少爺。」江學廷四下里望望,就見屋旁的台階上擺放著一盆洗臉水,走上去就要洗,葉平君忙就「哎」了一聲,「那是我的洗臉水,還沒倒呢。」
江學廷道:「沒事兒,我就著你這水洗兩把就行了。」葉平君看他都開始洗了,也不說什麼,只走到屋裡拿了胰子和毛巾給他,江學廷也不用胰子,只拿過毛巾擦了擦臉,回頭看平君正在玉簪花叢旁撿著幾片落花,他就走過來,在她的面前聞了聞自己剛剛洗好的手,笑著道:「真香。」
葉平君的臉頓時一紅,抬起頭來就見他笑嘻嘻的樣子,便把剛撿起來的玉簪落花朝著他扔了過去,自己卻也禁不住一笑,這一對青梅竹馬小兒女之爭,在這樣的一笑一扔間,也就冰釋了。
江學廷在平君家裡吃完了早飯,便說一夜未歸,這會兒得趕快回家去,不然大哥知道了要不高興,葉太太就笑道:「那我收拾碗筷,平兒,你去送送學廷。」葉平君正在桌前整理東西,回頭道:「他天天在咱們家來來去去的,我才不送呢。」
江學廷就靠在門上,笑著道:「誰說讓你送我回家了,等著晚上放學了我去接你,好不好?」平君聽到這話,抿唇一笑,透著分俏皮,「那就更不能如你的願了,今天我同學靄雲舉辦生日會,我放學要去她家玩呢,才沒空搭理你。」
江學廷笑道:「那我搭理你總行了吧!」
平君把臉一紅,自己轉身就邁了門檻走出去,轉頭看江學廷已經跟上來了,她上前去把院門推開,對江學廷道:「你走吧。」
江學廷笑呵呵地走出院門,轉頭就見葉平君雙腳踩在門檻上面,捂著嘴唇俏皮地一笑,穿在她身上的及膝裙子隨著早晨的風輕輕地晃著,她今天圍了一個很漂亮的紗巾,那紗巾臨風飄飄,映得她的面孔玉雪一般清秀漂亮。
江學廷笑道:「明天我要去南明軍校報道,恐怕不能來看你了,等後天我帶你去山上的觀音閣拜佛,好不好?」平君不由地奇道:「怎麼突然要去那裡?」江學廷清逸的面孔居然紅了紅,微微地笑道:「到了那裡,我有話對你說,你記得等著我來找你。」
平君輕輕地笑道:「好,我等著你來找我。」
江學廷這才轉身走了,平君看著他漸漸地遠去,他走出老遠,卻還不忘轉身朝著她用力地揮了揮手,她手扶著院門,笑著看他走,圍在頸項間的紗巾更是隨著風翩翩飛舞,遠遠地看去,就彷彿是一副飄逸的美人圖一般,漂亮極了。
下午兩點左右的光景,楓台一片靜寂,淅淅瀝瀝地下了些小雨,打得牆壁上的凌霄花葉子噼里啪啦地作響,虞昶軒還在書房裡看些卷宗,只是一陣陣的心神恍惚,那目光停在頁面上,半天也沒有翻動一下,就聽得門外有人敲門,他心中更是一陣煩躁,沖著外面道:「吵什麼?!」
門外就傳來顧瑞同的聲音:「五少,官邸來的電話,鈞座回來了,夫人讓你馬上回去。」
虞昶軒一聽父親回來了,忙就起了身,從衣架上拿了外套推開門,顧瑞同拿著雨披一直站在外面等,看他出來了就道:「車已經準備好了,就在外面。」
虞昶軒接過雨披就往樓下走,一面走一面系著雨披,副官吳作校等人就等在楓台的外面,虞昶軒上了車,就見那車拐了個彎,徑往南淮路走,這就是繞了個大圈子了,便道:「怎麼不走近路?」
副官吳作校就道:「五少,那條路上有學生遊行,喊著讓楚文甫下台,牟老先生出山,正鬧著呢,把幾個賣扶桑貨的店鋪都給砸得稀巴爛,軍警全都出動了,沒法走。」
虞昶軒一聽就明白了,這定是由江南江北對抗而引起的,如今國內反抗扶桑侵略的呼聲越來越高昂,中央政府卻把全部的火力都用來集中對付江北的蕭氏軍閥,自然是激起一片民怨沸騰。
虞昶軒便自在地把頭往車背上一靠,兩眼一閉,笑道:「楚文甫假仁假義,陶家和氣生財,牟老先生倒是德高望重,可惜沒有拿槍杆子打江山的本事。」他頓了一頓,道:「父親就是因為這個回來的吧?」
顧瑞同就坐在倒座上,聽得這一句,回答道:「也不太清楚,不過這會兒我父親,張陸軍總長,綏靖公署的何主任都在那邊。」
虞昶軒依然閉著眼睛,磊落分明的面孔平靜極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半晌,就聽他忽然一聲笑,調侃道:「這可好了,他們三個再加上我父親,正好湊一幅牌局!」
汽車臨到傍晚的時候開到了虞氏官邸,虞昶軒也不敢過於喧嘩,自己穿了游廊,一路地往花廳里走,就見裡面燈光敞亮,虞太太正在那裡喝每晚必備的養生豆乳,虞昶軒就想往外退,一轉身差點就撞上一個人,只見琪宣手裡拿著鋼琴譜子,顯然是剛從琴房裡跑出來,正在那興沖沖地看著他,「五哥,我在琴房裡就看到你的車了,就想著趕緊跑過來問你一句話,父親回來了,你怕了吧?」
虞昶軒道:「你這小東西胡說八道,我怕什麼,我這陣子循規蹈矩的很,可沒幹什麼能讓父親眼眶子發青的事兒!」
琪宣就「切」了一聲,很不相信地道:「你這陣子整日里跟李伯仁在一塊兒廝混,他還能教唆你做出什麼好事兒來么?!」虞昶軒正要上樓去見父親,聽她還在那裡挑刺,隨手就在琪宣的頭髮上不輕不重地扯了一下,道:「快學你的鋼琴去吧!」
琪宣沒防他這一手,頭髮一痛,立即不依不饒地喊道:「母親,你看五哥!」坐在裡面的虞太太一聽這句,忙放下那一碗豆乳,道:「昶軒到了嗎?什麼時候到的?外面這樣大的雨,淋著沒有?」琪宣對母親這樣的反應很是不開心,噘著嘴道:「五哥又扯我頭髮!」
虞太太正從花廳里走出來,看著虞昶軒上樓去了,知道他這是去見虞仲權了,轉頭就對琪宣道:「不就扯了一下嗎?何至於氣成這樣,你也是,老去惹你五哥幹什麼?看在你們父親回來了,就都給我消停會兒罷!」
這到了晚上,因虞仲權回來了,虞太太特意吩咐著廚房做了一桌子好菜,除了虞家出國留學的四小姐瑛宣,可也算是一頓團圓飯了,虞太太看虞仲權哄著瑾宣的孩子澤寧,很是耐心的樣子,便笑道:「你看,外孫子都這樣大了,也不知道咱們虞家什麼時候能有一個乖孫子呢?」
她這話才落,一桌子上的人就去看坐在另一面的虞昶軒,虞昶軒正在那裡吃著一味鳳尾蝦,當然也聽到了母親那一句,這會兒卻抬起頭來笑道:「都看我幹什麼?」敏如就笑道:「我們不看你看誰?你少在那裡裝作聽不懂母親的話。」
虞太太道:「你到底是有沒有心上人呢?究竟是哪一位官家小姐?你若是真喜歡人家,就趕緊給定下來!」
虞昶軒道:「我還真沒喜歡上哪一位官家小姐。」
虞太太道:「你到底是有沒有心上人呢?究竟是哪一位官家小姐?你若是真喜歡人家,就趕緊給定下來!」
虞昶軒道:「我還真沒喜歡上哪一位官家小姐。」
琪宣笑嘻嘻地道:「我倒知道兩個,一個是黛緹姐姐,一個是陶家的二小姐,就是不知道五哥喜歡哪一個?」虞太太一聽這話就上心,馬上笑道:「我看兩個都行,你喜歡哪一個?我去給你說,保管能成。」她又看了一眼旁邊的敏如,道:「黛緹這孩子,我倒是更喜歡些,一看就是個明白懂事的孩子。」
敏如笑道:「母親都這樣說了,我也就不謙虛了,我這堂妹本就是個極上等的人物,又是美國高等女子學院畢業的,我叔叔是監理會的牧師,德高望重,對黛緹的教育更是十分看重的,一般女子可是比不上她。」
虞太太就點一點頭,很是滿意的樣子,卻聽一旁的瑾宣笑道:「這可好,若是黛緹真當了五弟妹,恐怕咱們家要供兩樣神了。」琪宣好奇地道:「什麼兩樣神?」
瑾宣笑道:「這還用問么,母親信佛,黛緹信基督,那咱們家裡,豈不是要供一個觀音,又要供一個耶穌了,就是不知道這兩樣神,會不會相衝呢?」
敏如微微一笑,道:「二妹想的真是面面俱到,真難為你了。」
虞太太便挾了一片烤鴨吃了一口,放在嘴裡細細地嚼了嚼,笑道:「我聽說陶家二小姐也要出國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來呢,那孩子我看著也挺好。」
虞昶軒聽她們這樣你來我往地說了這半天,就把筷子放下,笑道:「母親,你若是這樣急,我到長安衚衕給你娶一個兒媳婦,你看怎麼樣?」
虞太太忙道:「長安衚衕?那是什麼地方?」
大嫂敏如看看虞昶軒,笑道:「五弟胡說什麼呢,長安衚衕可是個貧民巷。」
虞太太一聽這話,當即把眉頭一皺,道:「好好的,怎麼冒出這樣一句來,咱們家這樣的身份地位,若是娶了長安衚衕的姑娘,那不成笑話了。」
虞昶軒淡淡道:「若是她情我願的,怎麼就成笑話了?指不定人家還看不上我呢。」
他這話才說完,就見沉默了半天的虞仲權抬起頭來,看看虞昶軒,只說了一句,「婚姻大事,非同兒戲,以後這樣不相干的話,就不用說了。」
見父親都發了話,虞昶軒便把頭一低,也就不說什麼了,只將筷子放下,虞太太見他竟然不吃了,便道:「你這是怎麼了?才吃了幾口就放筷子。」虞昶軒端著丫鬟端過來的杯子漱了口,才笑道:「我本來就不餓,吃兩口就得了。」
虞昶軒就起身往花廳里去了,花廳里開著一盞綠紗綢罩落地燈,他一個人坐在綠絨沙發上,隨手從煙盒裡拿出一根煙來咬在嘴裡,從洋火盒子里拿出一根細長的梗子,在磷面上「嚓」的一劃,竟沒有划著,再一劃,竟又划歪了,一旁的侍從官看他這樣,忙拿出自己的洋火划燃了一根,用手攏著火送到虞昶軒的面前來,虞昶軒卻沒有了抽煙的心情,將手一揮,那侍從官就退了下去,他就單咬著那一根沒有點燃的煙,朝著一個方向望過去。
沙發旁團團圍簇些虞太太平時打理的盆栽,其中正有一盆開得正好的白玉簪,眼看著那纖長的花朵晶瑩素雅,虞昶軒不知不覺地伸手過去,撫弄了那花瓣一下,花瓣便顫顫悠悠地在他手心裡輕晃,而他的手指只是輕輕地一動,潔白的花朵便無聲地落在了他的手裡,讓他的手心一陣陣發癢。
他的心忽的怦然一動!
他總是想著她,明明知道不可能,可偏偏就是控制不住,魂牽夢繞一般,滿腦子都是她笑意盈盈的模樣,她的身影是月下最美麗的一處風景,月白色的裙子曳過夜色,宛如開滿枝的梨花。
月光直瀉下來,霜白色的,宛如潑了一地的水銀,照得這一條街道彷彿是鏡面一般閃閃發亮,平君參加完同學的生日會,才叫了一輛人力車回家,到了家門口下車給了車夫車錢后,轉身就要推門進院子,就見棗樹下面有一樣東西,被月光照著,亮閃閃的,她走過去瞧一瞧,竟是江學廷送給她的第二個玉簪子,卡在石縫裡,已經折成了兩截,她俯身將斷簪拾起來,嘴唇微微一抿,心裡不太好受,忽聽到暗地裡傳來一個禮貌客氣的聲音,「葉小姐。」
平君心中一驚,慌地回過頭來,就見那高個子的男人對著她畢恭畢敬地道:「葉小姐,我是五少的副官吳作校,我們五少請你過去。」
平君一聽這話就變了臉色,轉身就要去推院門,卻聽到吳作校在她身後微笑道:「葉小姐慢一點,天這樣晚了,驚擾了葉太太總是不好的,我們五少也過意不去。」
平君的手就停留門板上,恨道:「你們這是逼我了?」
吳作校就禮貌無比地微笑道:「葉小姐這話言重了,五少特意吩咐過,一定要客客氣氣地請葉小姐過去,我們若是敢欺負葉小姐,只怕五少也饒不了我們!」
平君回過頭來,吳作校滿臉微笑,手臂抬起,朝著巷口示意了一下,她循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被月光映照的那一片空地里停著一輛汽車,另有一些穿著便衣的侍從人員站在汽車的周圍,都是沉默冷淡的模樣。
吳作校親自為平君打開了車門,平君才坐進去,車門就「砰」地關上了,猶如驟然響起的一聲槍響,在這樣寂靜的夜裡分外的響亮,他坐在車裡,轉過頭來看著平君,那臉上竟是浮著一層霜一般的冷意,她又惱又恨,一股怒氣都燒到臉上,面頰通紅,質問道:「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虞昶軒望著她,緩緩道:「我要是能給你所有你想要的東西,你願不願意跟著我?」
平君先是一怔,看著他灼灼的眼眸,心中頓時間慌亂起來,本能地就開口道:「我和我男朋友就要結婚了!」
他的臉色驀地一變,死死地盯著葉平君,竟突然怒起來,「你不要以為我沒有你就不行!」
她一口就頂回去,「我從來沒有這樣以為過!」
他被她頂了一個啞口無言,雙眸里的憤怒猶如驟然燃起的兩簇小火焰一般,平君心中一悸,他俯身上前一把就抓住了她,硬拉進了自己的懷裡,葉平君嚇得抬起頭來,他的雙眸明亮如電一般,那聲音亦是咄咄的,「葉平君,你給我聽好了,我虞昶軒是不會娶你,但我就是要你!」
她看著他的黑瞳,目光里透著一絲雪亮,他定定地看著她,心跳的極快,呼吸也越來越快,那一瞬間竟有些恍惚,彷彿是不知道該把她如何是好一般,她被他看得害怕起來,更兼這樣的動作,兩人簡直是近在咫尺,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覺得到,她惶然開口道:「你太欺負人!」
他怒氣未消:「你這樣三番四次,不要以為我是一個好脾氣的!」
她被他的無理取鬧弄到氣結,好半天才開口道,「虞昶軒,到底是誰三番四次?!你憑什麼這樣警告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懂不懂?!」
他竟又被她給頂了回來,黑瞳一冷,憤然道:「你少給我在這裡牙尖嘴利,我管你什麼欲不欲,我就知道你整日里在我腦子裡晃來晃去,簡直是要把我給……」
他那話說到一半,她就面孔蒼白地從他的懷裡往外掙,他就偏偏不放,平君雙手死死地抵著他的胸口,卻已經來不及,他獃獃地望著她紅潤的嘴唇,忽地就想起自己小時候曾吃過的一個蜜桃,蜜桃尖上也是這樣的一點微紅,他小心翼翼地去吮吸,甜蜜的桃汁在他的唇齒間蔓延……
他聽到她驚慌地發出一聲嗚咽,但他已經剋制不住地吻住了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柔軟濕潤,更是勾起他身體里的一股火來,恨不得一舉侵佔了她的所有,只管無法無天地掠奪起來,在那樣不管不顧近乎於瘋狂的吮吸間,他的嘴唇上忽然一陣刺痛,舌尖都是腥甜的血氣。
她竟咬了他!
他終於把頭抬起來,卻依然死死地抓住她,她一雙眼眸里漾滿了憤怒,痛恨他這樣無理,揚起手來就要打他一個嘴巴子,然而那手卻在接近他面頰的一剎那硬生生地停住,他看著她,她也恨恨地瞪著他,但她真怕激怒了他,想著忍下這一口氣,求一個全身而退。
葉平君忍著滿腔怒火,冷然道:「你放開我!」
她才要往後,肩膀就是一痛,自己竟就被他按到了倒座上去了,頭撞到了椅背上,疼得她眼淚差點流出來,他伸出手來掐住了她的下巴,咬牙叫了一句;「葉平君!」她大驚失色,就見他的黑瞳里閃動著一種幽暗的火苗,微促的氣息四散在那彷彿灼熱起來的空氣中去,他恨道:「你攪得我這樣不得安寧,你也別想自在。」
她的雙眸里閃爍著憤怒的光,「虞昶軒,你卑鄙無恥!」
他冷笑,「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妨更卑鄙無恥一個給你看看!」
他低頭再度攫取了她的嘴唇,深深地吻下去,猶如烙鐵一般地狂熱,幾乎要將她的呼吸都給溺斃了,她如同溺水被困的人,發出絕望的泣聲,拚命去推他,他更是恨不得將她整個人都給捏碎了一般,在那樣美妙的感覺里,最先沉溺下去的是他,他控制不住地沉浸在這樣溫柔中,近乎於野蠻地扯開她的衣襟,衣扣崩落下來,滾到車座下面的縫隙里去,她纏在頸項間的紗巾也飄落下去,他貪婪的想要更多……更多……
就在這個時候,肩膀上卻是驟然劇痛!
虞昶軒眉頭一皺,往後一退,就去看自己的左肩,只見鮮紅的血從左肩膀上汩汩地流了出來,他轉過頭來,就見葉平君手握著一個通體素白的斷簪對著自己,那簪子尾端卻是通紅,正是他的血跡!
葉平君只咬緊了嘴唇不說話,髮絲零亂,臉色雪白,他捂住肩頭,那血就從他的手指間流出來,止都止不住,虞昶軒看著葉平君防備自己的樣子,冷冷一笑道:「你以為這個簪子能殺得了我么?!」
他那口氣輕蔑到有恃無恐,葉平君話也不說一句,飛快地掉轉過簪子,把頭一揚,將那簪子銳利的尾端直對了自己的咽喉,虞昶軒沒想到她竟是這樣決,身體一頓,脫口道:「你敢?!」
葉平君那清澈的目光射出雪亮的光芒,透著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冷意,呼吸緊張急促,手指死死地攥住了那一根斷簪,聲音也是如冰似雪一般地冷。
「我敢!」
窗外有呼呼的風聲,楓台的凌霄花葉子爬了半個牆壁,鮮艷奪目的花朵在風中輕輕地顫著,在窗戶上隱隱地照出一道蜿蜒的花影來,副官吳作校走到卧室外面的暖閣里,就聽到戴老醫官還在那裡嘀咕著:「說什麼刀傷,這分明就是個窟窿,都快動了筋骨了,五少你這是栽到哪個女人手裡了?」
戴醫官正在往虞昶軒的肩頭上撒葯,另有護士在一旁剪著紗布,只見戴醫官拿著藥膏「啪」的一下就拍在了虞昶軒的傷口上,虞昶軒痛得一個激靈,眉頭都擰起來了,道:「戴叔,你就不能下手輕點,你再用點勁兒我這胳膊就讓你卸下來了!」
戴醫官是個有資歷的老醫官,也算是看著虞昶軒長大的,這會兒上完了葯,便瞪了虞昶軒一眼道:「當年你父親肩頭中了一槍,也沒有麻醉藥,硬是讓我用刀把子彈給剜出來的,你這算什麼?是虞家的男人就別叫痛!」
虞昶軒還不忘嬉皮笑臉,「戴叔,虞家的男人也是人啊,我又不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天生一身銅皮鐵骨!」戴醫官真是恨鐵不成鋼,拿著一旁的鑷子就來砸虞昶軒的頭,虞昶軒頭一偏,就躲過了,還在那裡笑,戴醫官拎起藥箱,領著護士往外走,一面走還一面絮叨,「傷口別碰水,明天我再來看看。」
虞昶軒看著戴醫官走出去,就見他的親信副官吳作校還站在那裡,就問了一句,「你小子跑上來幹什麼?」
吳作校立即一個立正敬禮,鄭重其事地說道:「報告,兄弟們讓我問五少一句,這都掛了彩了,可見戰局之慘烈,五少之辛苦,這結果……到底是得手了沒有?」
虞昶軒一句話也不多說,右手拎起架子上的一個紋碗照著吳作校就砸過去了,吳作校早料到這一招,嘻哈一聲,打開門就躲到外面去,那紋碗咣當一下砸到了門上,吳作校又不怕死地把門推開了,道:「五少,火氣這樣大,沒得手罷?」
虞昶軒道:「滾!」
吳作校當即關上門,嘻嘻哈哈地一溜煙滾了,虞昶軒坐在暖閣的沙發上,略略地晃動了一下自己的左臂,疼得吸了口氣,心中更加煩躁,電話鈴卻火上澆油一般地響起來,他眉頭鎖得死緊,將話筒一把抓到手裡,「誰?」
只聽得話筒里傳來李伯仁的笑聲,「五少,好大的火氣!」
虞昶軒不耐道:「少給我廢話!」
李伯仁便哈哈地笑著,「我特意地來跟五少說一聲,我手底下的兄弟抓了一個扶桑間諜,你要不要親自來看看?」
虞昶軒道:「大哥什麼時候插手特務處的事兒了?再說你抓了個間諜,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忙著呢。」
李伯仁笑道:「我這可全都是為了成全五少才下這樣的狠手,實話跟你說吧,這小子姓江,扶桑留洋回來的,正是葉小姐的春閨夢裡人,如今落到了我手裡,到底怎麼辦,是死還是活,就全看五少一句話了。」
虞昶軒微微一怔,剎那間目光雪亮如電,「你這是什麼意思?他真是個間諜?」
李伯仁道:「是與不是,還不都是咱們一句話么,我直接把姓江的小子送到特務機關的監獄里了,那兒的人手黑著呢,五少也知道,進了特務機關的監獄,又有幾個人能活著出來。」
接下來的話也就不必聽了,他心中自然明白,這定是李伯仁特意安排下來的,他不是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可是心中總是存著一份忐忑,但是到了這一步,她居然告訴他,她要和別人結婚了,那麼,他還能有什麼選擇的餘地?!
他的目光往旁邊淡淡地一掃,就看到了他脫下的戎裝外套一側,擺放著一條柔軟的淡霞粉色紗巾,那是她慌張間丟落在車上的,他伸手將紗巾抓在手裡,紗巾輕飄飄的,竟似乎殘存著她肌膚上的暖意,他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怦怦直跳,站在那出了好半天的神,才把手掌慢慢地合上。
難道他還真要這般大度,眼睜睜地看著她跟著這個姓江的小子成雙成對?!
虞昶軒拿著話筒頓了半天,他把眼眸微微地垂下,竟沒想到那一瞬,自己的心居然跳得這樣利害,只努力平穩了聲音,「你安排一下,若是葉平君想去監獄里探視那小子,別攔著她,讓她去!」
又過了一日,傍晚,略略起了些風,天氣多了一份冷意,李太太剛走到客房的外面,就見丫鬟端著托盤從裡面走出來,托盤上的飯菜也是紋絲未動的,李太太就道:「葉小姐還沒醒?」丫鬟搖搖頭,李太太就讓她下去,抬頭望見李伯仁上樓來,便朝著李伯仁招了招手,等到李伯仁走到面前來,她就恨恨道:「你們還真狠,讓我陪著她到那兒去,那哪裡是監獄,竟是閻羅殿,鬼哭狼嚎的,差點沒嚇死我。」
李伯仁哈哈笑道:「這是我的錯,竟嚇得夫人花容失色了,你那妹子什麼樣?」李太太就道:「還能什麼樣?剛一進那裡眼淚就止不住,還沒走幾步,就見到處都是血肉模糊的人……當場就暈倒了。」
李伯仁看李太太的臉色都是發白的,又笑起來,「你們那是還沒往裡面走,裡面更慘,這麼跟你說吧,那兒的狗從來不用喂得。」
他這樣一句話,更是讓李太太都心驚肉跳起來,就聽得客房裡傳來「咚」的一聲,李太太聞聲忙就推門進去,只見葉平君從床上掉下來,滿臉的眼淚,彷彿就要背過氣去一樣,跌倒在地板上拚命地喘著,李太太忙就走上去,道:「平君妹妹,你這是怎麼了?快到床上躺著去。」
平君伸出一手來死死地抓住了李太太的手腕,一面眼看著李伯仁,眼淚就往下亂滾,顫著嘴唇道:「你們要逼死我,我知道,你們要逼死我……」
她那含淚的目光里透著雪亮的恨,看得李伯仁竟也穩不住了,驟然怒道:「你這是什麼話?是你求到我們家門前來,我們也好心好意地幫了你了,難道還嫌我們不夠辛苦么?實話告訴你,你自己不趕緊去求個正主兒,還在這裡拖延著,只怕江學廷的手腳都進了狗肚子了!」
那一句話說得葉平君幾乎是魂飛魄散,只把那頭一仰,兩行淚落,幾乎當場昏了過去,李伯仁卻甩手走了,剩下李夫人在這裡勸她,也儘是說些安慰之言,一面親自扶著平君到一個鏤空刻花雕金粉梳妝台前坐下,一面親手開了浮雕象牙妝奩,一面從裡面拿出一個細篦為她梳著頭髮,一面慢聲細語地勸慰說:
「妹妹是個聰明人,別的不說,就說咱們這奚水以南二十一省,五少想要的,還有個弄不到手的?他也是個天之驕子,能看上你那是你命好,你一再地拗著,這不是自討苦吃么?倒還牽累了你那哥哥,如今跑也跑不掉,索性就拼上個四五年的青春年華跟著他,等過幾年他放了你,你也還年輕,這錢財方面他也不能虧待了你,其實仔細算一算這個賬,你也不虧什麼。」
這一席話簡直是說得滴水不漏,葉平君坐在那裡,石雕泥塑一般地動也不動一下,李太太拿出手絹在她的臉上擦了擦,微笑道:「要怪也只怪平君妹妹這樣出眾的相貌,我若是個男人,我也搶了去了。」她頓了頓,又笑道:「晚上伯仁叫了他來,你看,到時候你可要陪一陪了,別這麼苦著臉,惹了五少不高興,你那心上人又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
葉平君就坐在那裡,聽完李太太說的這些,只慢慢地把眼睛一閉,就見兩行淚從眼睫毛里滾落下來,她這幾天簡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這會只覺得臉腮都被眼淚蜇的一陣陣生疼,她也明白自己的臉哭得不成樣子了,權且壓住了五內如沸般的痛楚難過,開口靜靜地說了一句話,「李太太,你借我些粉膏吧,我擦一擦。」
葉平君就坐在那裡,聽完李太太說的這些,只慢慢地把眼睛一閉,就見兩行淚從眼睫毛里滾落下來,她這幾天簡直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淚,這會只覺得臉腮都被眼淚蜇的一陣陣生疼,她也明白自己的臉哭得不成樣子了,權且壓住了五內如沸般的痛楚難過,開口靜靜地說了一句話,「李太太,你借我些粉膏吧,我擦一擦。」
李太太立即喜上眉梢,連聲道:「好、好,我就知道妹妹你是個極聰明的,一點就通,別只擦粉,抹些胭脂更好看呢,你等著,我這裡還有些外國來的化妝品,都沒有開封的,我這就去拿來給你用。」
她喜滋滋地站起來出門去取自己的化妝品,就見李伯仁還在樓下的梯口張望著,便一路走下去,伸出指頭在李伯仁的額頭上一戳,道:「你呀,真不是個東西,就為了巴結五少,想出這樣一個損招來,賣了人家的姑娘,得了,你也別看了,我已經說通了。」
李伯仁禁不住笑道:「我就知道夫人出馬,定是沒有辦不到的,看著罷,這天下總有一天是虞家的,我若成了五少的親信心腹,將來咱們的好處多了去了。」這幾句說得李太太也笑,「看把你得意的,還不快去請五少晚上過來。」
李伯仁心中更是無限雀躍,果然去打電話,到了晚上八九點鐘,就聽有下人來報說是五少到了,李伯仁忙就迎到大門口去,笑著道:「五少大駕忙得很,可算是到了。」
虞昶軒看看李伯仁那滿臉堆笑的模樣,也不說什麼,李伯仁又笑道:「如今萬事齊備,只欠五少的東風了。」
虞昶軒將軍帽交給身後的衛戍,淡淡地道:「人呢?」
李伯仁忙就招手示意一個老僕役道:「帶五少去別院。」那老僕役就走過來,虞昶軒揮手示意衛戍退下了,他跟著老僕役往別院去,連著過了兩道月亮門,就到了李家別院的入口,老僕役也就站了下來,虞昶軒把眼一垂,自己順著游廊往裡去。
那游廊周圍都是錦繡花木,夜空中的雲影閃了過去,有月光照下來,重重疊疊,滿地花影搖曳,游廊曲曲折折,便依稀是過了幾重深深的院落,花落之聲簌簌,鋪滿幽徑,月夜靜寂,唯有一片花香浮動,正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他不由得一陣陣地激動起來,心中竟有著莫名的聲音響起,他是要去見她的,這樣長的路,竟是令那一種激蕩的情緒愈加的深厚起來,此情此景此心,縱然是一生一世一輩子,他也是決計忘不掉的,永遠都忘不掉。
別院敞廳的石階兩側,分種著一棵梨樹,一棵垂楊,青果掩映,枝繁葉茂,廳里亮著燈,側面牆上掛著一張字畫,卻是劉禹錫的《楊柳枝詞》,正當中擺放著一個玻璃隔扇,隔扇上裝點著芙蓉、金菊、梅花等四季花紋,她坐在裡面的小沙發上,只有一道身影映在扇窗上,裊裊婷婷,宛如月下梨花,風露海棠。
虞昶軒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起來,就連呼吸都有些控制不住的發急,他繞過隔扇,那鋪在地上的地毯足有一寸厚,踩上去綿軟無聲,沙發一側的紫檀架子上卻還擺放著一對雙紅畫燭,映照著敞廳里一片春光旖旎。
她還是聽到了他走進來的動靜,抬起頭來看他,他也看到了她,就見她硬撐著坐在那裡,那一張清秀的面孔上蒼白的再沒有半點顏色,烏黑的眼瞳里卻是有著隱隱約約的水光。
虞昶軒心中一動,壓低聲音道:「你別哭。」
葉平君咬著嘴唇,噙著滾燙的眼淚,抬頭看了他一眼,卻彷彿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在那裡支撐著,「我若是不哭,你能放了我么?」
虞昶軒凝視著她的面孔,「不能。」
她慢慢地把頭轉了過去,插在髮髻上的白色珠簪透著薄霜一樣的涼意,那扇子一樣的眼睫毛無聲地垂了下去,竟是含淚苦澀一笑,「哭了也沒用,我知道,我今天被你們欺負到了這一步,既然躲不過去,是我的命,我認了。」
虞昶軒看著她,雙紅畫燭下,她的身影彷彿是一個溫柔如水般的夢境,這樣的情絲萬縷,一點點地纏進他的骨子裡去,然而沉浸下去的感覺卻是那樣的真實強烈,他說:「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
她的肩頭微微一晃,緩緩地回過頭來看他,他黑眸中蘊著一片深情,「葉平君,管你願不願意,我就是喜歡你。」
夜略有些深了,月亮高高的掛在天邊,葉太太還在屋子,就聽得大門外一陣車聲,她忙就從屋子裡一路走出來,就聽得院門嘎吱一聲響,葉平君已經走進來,正在那裡關門,她趕忙就道:「李先生李太太怎麼說?學廷怎麼樣了?下午的時候他哥哥來了一趟,說是學廷讓找什麼牟先生幫忙……哎,平君,我都快急死了,你快跟我說一句話。」
葉平君就是不說話,一路走到了裡屋里,葉太太心急如焚,跟著一路快走進來,就見葉平君打開了書桌前的抽屜,在那裡翻找著什麼,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卻抬起頭來問她,「媽,我扎頭髮的紅絨繩呢?」
葉太太一聽這話,就有些來氣,「你這孩子,怎麼不知道個輕重緩急呢,我跟你問學廷的事兒,你倒找起紅絨繩了,這大半夜的,你還要扎個頭髮嗎?!」葉平君看母親動了氣,也不多說,只低著頭在那裡翻找,葉太太看那一小卷紅絨繩就放在抽屜的一角,葉平君卻偏偏看不到,就道:「就在你手邊的東西,你怎麼還看不見了?」
葉平君這才找到了那捲紅色絨繩,就站在書桌前,將頭髮散開來,認認真真地梳起來,任憑葉太太在一旁百般詢問江學廷的事情,她都不回答,只把紅色的絨繩拿起來,紮起自己的一小縷烏黑的頭髮,極有耐心的用紅絨繩一圈圈地綁好了,葉太太更是生氣了,怒道:「平兒,學廷到底能不能好好的回來?你倒給我一句話!」
她這一句才落,就見葉平君拿起一旁的剪子,「咔嚓」一剪子就將被紅絨繩綁好的那一縷青絲剪了下來,這一舉嚇得葉太太一怔,愕然道:「平兒,你這是幹什麼?」就撲上來抓住了她拿剪子的手,慌張地奪去了剪子。
葉平君卻再也不動了,只握住了那一縷剪下的頭髮,默默地一笑,那笑容凝在唇角,卻透著虛弱的慘淡,她抬起頭來看著窗外,眼瞳中有著蒼茫的顏色,她輕輕地道:「媽,學廷會好好的回來。」
她這樣說了一句,卻有滾熱的眼淚「啪」地一下從眼眶裡落下來,掉在了她握在手裡的那一縷青絲上,緩慢地滲入到了烏髮的縫隙里,葉太太見她這樣,顫著聲道:「平兒,到底出了什麼事兒?」
她只是搖了搖頭。
眼看著銀色的月光灑滿了整個小院,遠遠近近都是靜悄悄的,只有風吹來的時候,吹得牆角的白玉簪花葉輕晃,還有院子里的大槐樹,翠綠的樹葉跟著發出沙沙的聲音,一陣陣的,就像是人的腳步聲。
她想起小時候,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他在她家裡住著,她白天就坐在槐樹下拿著針線穿著到處收集來的小珠子,想要穿一個珠鏈出來戴,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她的身後,一把捂住了她的眼睛,她直接喊道:「學廷。」他就笑嘻嘻地鬆開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正是一個草編的小蟈蟈籠子,他舉著蟈蟈籠子,兩個人都附耳上去聽,就聽到裡面的蟈蟈不住地鳴叫著,他們就相互對視一眼,很興奮地笑,他說,「平君,我們再去草甸子那裡捉一隻,就能看兩隻蟈蟈打架了。」她就拍著手叫好,兩個人牽著手往院子外面跑,夏天的陽光那樣好,把槐樹下的小珠子照得亮晶晶的,江學廷領著她到處淘氣,她只知道跟著他玩鬧,卻早忘了還要穿珠子這件事兒了。
她握著剪下來的那一縷頭髮,望著灑滿了月色的小院子,只覺得心口彷彿是要裂開了一般,痛得要死。
她想江學廷一定會恨她的,恨她這樣的絕情,但是三年的時間,她總能忍得過,也總有一天,總有那麼一天,她一定有機會親口告訴他這一切,她其實都是為了他,等到那時候,他就一定會原諒她。
他會明白的。
她這樣在心裡對自己說。
轉眼間就入了秋,蕭家軍佔據的江北卻不知道為何亂了起來,莫名其妙的全程封鎖,就連沿途交通線都被突然管制起來,時任中央政府行政主席的楚文甫便說這是一個好機會,立即增加了西線兵力,接連著進攻了幾次,這戰局驟然吃緊起來,虞仲權就安排了顧以綱,張孝先這兩位虞家軍中的元老級人物左右扶持指教著虞昶軒,虞昶軒雖未親上戰場,然對於前線戰略安排等等,卻也瞭然於心。
這一日傍晚,虞昶軒從陸軍部一路坐著汽車回來,顧瑞同看虞昶軒臉色十分難看,就見他用手一開一闔腰帶上的槍套,車廂里都是槍套上的金屬扣撞擊發出的咔噠咔噠聲響,半晌,才淡淡地說了一句,「上有我父親大人指點,旁有顧、張這兩位叔叔照應著,我算個什麼,倒像個擺在那裡好看的金身傀儡了。」
顧瑞同一怔,知道虞昶軒話語中的不滿之意,因其中牽涉著自己的父親,他也不好多說,只道:「鈞座是五少的父親,無論做些什麼,也一定都是為了五少著想。」
虞昶軒哼了一聲,抬起牛皮軍靴往倒座上踹了一腳,道:「我父親他老人家要成就我做一個紙上談兵的趙括,我還能說什麼!」
顧瑞同便收了聲,就聽坐在前面的副官吳作校道:「五少,前面就是岔路了,今天是回官邸還是楓台?該往哪轉?」
虞昶軒的眼瞳無聲地縮了一下,望著窗外的秋景,道:「回官邸。」那車就往右轉,開了沒一會兒,虞昶軒沉默了半天,看著窗外的秋景,卻又說了一句,「還是轉回去,去楓台。」
這車便一路轉回了楓台,車一進楓台,就是燦爛的紅葉,滿泱泱地映了滿目,初秋的天氣略帶著些清爽的寒意,地面上鋪了一層脆脆的落葉,自然有些僕人在那裡打理著,虞昶軒一路進了客廳,就聽到丫頭秋珞笑著道:「五少回來了。」
秋珞正領著些丫鬟在廳里收拾東西,見到虞昶軒,便笑著迎上來,親熱地伸手替虞昶軒摘軍帽,卻不料虞昶軒卻略一偏頭,閃開了她的手,自己摘下了軍帽交給了身後的顧瑞同,秋珞一怔,眼珠一轉,卻又迅速地笑起來,道:「外老太太下午來了,五少若早回來一步,興許還能碰上呢。」
虞昶軒抬眼朝樓上看了一眼,也就不說什麼,跟著便上了樓,樓上走廊里的地毯其軟如綿,他慢慢地走著,一直走到走廊盡頭的一個房間,伸出手來敲了幾下,也沒人應聲,他放下手,就直接推門走進去了。
就見卧室內靜悄悄的,百葉窗開著,透些清涼的風進來,亦有流光溢彩的夕陽照進來,雲錦窗帘直拖到地毯上去,上面是用金線綉著的吉字結,亦隨著風輕輕地晃動著,紫檀木大床上鋪著柔軟的錦被,綉著雙鴛圖的枕面一側垂著些軟軟的流蘇。
他輕輕地朝前走了幾步,就見地毯上散落著四五顆晶瑩剔透的珠子,他低著頭一一地撿起來,再往前走了幾步,就見她坐在床一側的地毯上,拿著針線在那裡穿珠子,一顆一顆地穿著,很認真仔細的樣子,她的頭略低著,額角就有些細碎的小短髮垂下來,拂在她的面頰邊上,若有若無地輕動著,那樣的拂動,便彷彿是有一根小小的羽毛,一點點的,從他的心上痒痒地劃過去。
她在淡金色的夕陽中略略地抬起頭來,目光透著澄靜的光,用纖長柔白的手指輕輕地拉起細線,就見一顆晶瑩的明珠順著線滑了下去,與剛穿好的那一小串珠子連在了一起,發出清脆的撞擊聲。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來,用手指將她鬢角邊的髮絲捋到耳後去,輕聲道:「這裡的頭髮好像比後面的短了許多。」葉平君只聚精會神地穿著那一串珠子,眼珠動都不動一下,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走到她的跟前,俯下身來,用手指將她鬢角邊的髮絲捋到耳後去,輕聲道:「這裡的頭髮好像比後面的短了許多。」葉平君只聚精會神地穿著那一串珠子,眼珠動都不動一下,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手裡還攥著那幾個珠子,道:「我聽說,你媽下午過來了。」
葉平君低下頭,一顆一顆地挑著那些散落的珠子,道:「我媽來看我,跟我說了一下午的話,她還說,你給她安排的新住處挺好的。」他見她語氣比往日輕鬆了許多,就笑道:「這樣才好,你應該多跟人說說話,你不是還有一個叫白麗媛的同學,你也可以邀請她來家裡做客。」
她穿珠子的動作無聲地一頓,嘴角微瑟,竟好似苦笑的模樣,「家?」她轉頭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很平很靜,便彷彿是看著毫不相關的人一般,她哪裡還有家,她已經被從原來的世界里連根拔除,他斬斷了她所有的退路,那樣急那樣快,從她住入楓台的那一刻起,過去的一切,她再也不敢去想。
虞昶軒被她的目光看得毫無底氣,只把頭一轉,就見擺在對面的衣櫃里還是滿滿地擺放著那些綾羅綢緞,而她的身上,卻依然穿著她自己原本的家常衣服,他把眼一垂道:「給你買了那麼多衣服,怎麼不穿?」
她低著頭,也不說話。
虞昶軒又笑道:「你若是不喜歡這些衣服,就自己花錢去買,我給你的那些錢,你倒是一分都不花,也用不著給我省,就讓李太太陪著你去逛百貨公司,想買什麼買什麼,再讓她陪著你出去玩玩,金陵那麼多好玩的地方,像你這樣整日悶在屋子裡有什麼意思。」
葉平君淡淡道:「我不用她陪!」
虞昶軒語氣略頓,半晌道:「你也不必這樣恨他們。」葉平君就仰起頭看他,眼瞳極清亮的,微微地揚起嘴角來嘲諷地一笑,「難道你還要我對他們感恩戴德么?」虞昶軒聽完這一句,把手中的那幾顆珠子扔到了她的面前,淡淡道:「既然這樣,那你就連我一起恨吧!」
他扔下那幾顆珠子,轉身走出了卧室,才下了樓,就見副官吳作校走上來道:「五少,李伯仁來了,正等在會客廳里。」
虞昶軒點點頭,知道李伯仁這陣子想要把自己的侄子弄到軍需處去,他也把這事兒辦完了,李伯仁此行,定是來答謝了,他就往會客廳去,推開門,李伯仁已經站了起來,一看虞昶軒的臉色,卻是一笑道:「五少,這是怎麼了?你在這裡金屋藏嬌,終於得償所願了,怎麼還愁眉苦臉的?」
虞昶軒心情有些不好,走到一旁的沙發前坐下,淡淡道:「什麼得償所願,少給我胡說八道!」
李伯仁一怔,半晌意味深長地笑道:「五少果然還是個憐香惜玉的,這樣長的時間,難不成五少竟是做了個守禮的君子?」
虞昶軒從煙盒裡抽了一根煙出來,也不點,只夾在手裡,英挺的眉宇間居然滿是煩躁之意,道:「我一看見她就心慌,更不用說別的了,這幾個月,我連她手指頭都不敢碰一下,這不是她怕我,竟是我怕她了。」
這話說完,李伯仁更是愕然,看了虞昶軒片刻,就見他的那眉頭都絞在一起了,李伯仁就「嘿——」地一聲笑,道:「五少,別怪我多說一句,你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在這兒女之情上差不多就行了,可別動了真心,那可就真玩大發了。」
虞昶軒就坐在那裡不說話。
李伯仁看他那眉頭還是展不開,就上前來笑道:「這陣子我看你也忙得夠嗆,湘西飯店新來了一個叫白璐的舞女,那簡直是漂亮極了,今兒晚上咱們就去玩玩,怎麼樣?」虞昶軒拿出打火機來把手裡的煙點燃了,隨手「啪」地一聲扔在了茶几上,搖搖頭道:「你這是從哪裡來的餿主意,父親正盯著我呢,我再往那種地方去,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這李伯仁是個天生的玩樂高手,見虞昶軒這樣心煩,他怎麼可能放過這一個能讓自己大展神通竭力巴結的好機會,便湊上前來笑著道:「不然就到我家去,電影明星施曼曼可是我夫人的乾姊妹,打個電話就能請來,正好湊一幅牌局,我讓施曼曼跟五少做一個上下家,剩下的就看五少了。」
虞昶軒看看李伯仁那副竭力討好的樣子,便笑了一聲,道,「若是讓我跟你家太太做個上下家,那我就去。」
李伯仁當即道:「如果五少真捨得施曼曼而取我家太太,我是沒什麼意見,免得我家太太還得大費心思到處替五少認妹妹,這省了多少事兒呀。」
虞昶軒一聽這話,站起來抬起一腳就去踹李伯仁,忍不住笑著罵道:「看你那幅德行,乾脆別做參謀了,直接去當個拉皮條的算了!」
這兩個人計議定了,才從書房裡走出來,副官吳作校已經等在那裡了,虞昶軒抬頭就見小丫鬟捧著琺琅托盤從樓上走下來,上面的飯菜竟是紋絲未動的,他就攔住了那小丫鬟,道:「她怎麼沒吃?」小丫鬟道:「葉小姐說沒有胃口不想吃,這會兒就睡了。」
虞昶軒腳步頓住,就朝樓上看了一眼,李伯仁看他這樣,馬上笑道:「五少這是又心疼了?」虞昶軒便回過頭來,看了李伯仁一眼,見李伯仁一臉都是笑,他便把臉一轉,道:「你這話真是越來越多了!」說完便走出廳去,副官吳作校等人立即就跟了出去。
這一到了夜裡,外面竟然下起了大雨,更是透著份秋涼,平君迷迷糊糊的正睡著,就聽得一聲門響,她心中驟然驚覺,一伸手就擰開了床頭燈,在那麼一剎間已經擁著被子坐了起來,目光雪亮警惕地看著卧室房門的方向,就見大丫頭秋珞用琺琅托盤端了碗東西站在那裡,笑著道:「葉小姐,喝碗參湯再睡吧。」
葉平君這才明顯地鬆了口氣,道:「我不喝那個。」秋珞竟彷彿沒聽到她那一句話一般,兀自走到床邊道:「這個東西補身體最是好的,葉小姐晚上連飯都沒吃,喝點參湯好睡覺的。」
葉平君看她這樣,也就伸手過來接那一碗參湯,秋珞往平君的身上看了一眼,見她擁著被子,居然還穿著衣服,就意味深長地笑道:「葉小姐穿的好齊整,你這樣能睡得舒服嗎?」葉平君也不答話,喝了一口參湯,皺眉道:「太苦了,有沒有糖?」
秋珞當即笑道:「葉小姐不知道么?這參湯加了糖,恐怕就沒有那樣好的藥效了,我倒是忘了,這東西還算是金貴著呢,只怕葉小姐見都沒見過,更別說吃過了。」
葉平君抬起頭來靜靜地看了一眼秋珞,秋珞亦笑著,那臉上竟然還帶著些許的得意之色,葉平君就把那一碗參湯往她的托盤上一放,淡然道:「去加些糖!」
秋珞道:「我剛才不是跟葉小姐說過了么,這個東西加了糖就沒什麼藥效了。」
葉平君這回連看都不看秋珞一眼了,只轉頭將放在床邊的一盒子晶瑩剔透的小珠子拿過來,拿起針線繼續穿珠子,再也不搭理秋珞一句,秋珞竟是自討了一個沒趣,當場就把臉垮了下來,轉頭往卧室外面走,一路才下了樓,就站在樓梯口冷哼一聲,道:「原來還是個會耍脾氣的,有什麼了不起的,早晚有一天讓你好看。」
一旁的小丫鬟們正在整理著花架子,見秋珞氣憤憤的樣子,就道:「秋珞姐,說誰呢?」
秋珞就冷笑一聲,索性放高了聲音道:「還能有誰?正經主子還沒有這樣使喚我的呢,這可好,她算個什麼東西,哪一門子的小姐?不過是個窮人家的丫頭,仗著長得好些,倒還真以為自己是個鳳凰!」
她這幾句話說出來,小丫鬟們就都知道她說的是誰了,也不敢搭話,各自走了開去,秋珞還在那裡憤憤地說個不停,就見侍衛室的門忽然被推開,顧瑞同拿著一個卷宗走出來,看了秋珞一眼,道:「你吵什麼?」
秋珞嚇了一跳,慌道:「顧長官。」
顧瑞同見她手裡拿著一個托盤,他也聞到了那一股苦澀的參味,不由地冷冷道,「胡鬧,這樣晚了,你送一碗參湯上去做什麼?!」秋珞更是不敢說話了,只應了一聲,慌就往廚房去了,顧瑞同斥走了秋珞,這才朝樓上看了一眼,就聽得樓上靜悄悄的,他低下頭,轉身進了侍衛室。
到了深夜時分,雨下的更大起來,天黑漆漆的,李公館倒是亮如白晝,就見李伯仁從樓上一路地奔下來,追上正在大門前披雨衣的虞昶軒,道:「這才打了沒幾圈的牌,怎麼就要走呢?人家施小姐硬是叫你給晾在那裡,五少這一回可傷了人家的心。」
虞昶軒就道:「對不住大哥了,我累得要命,得回去歇歇。」李伯仁道:「外面下這樣大的雨,你也不用回去了,直接在我們家住上一晚。」他說完,又諂笑著要湊到虞昶軒的耳邊去說話,虞昶軒很是厭煩這樣的作態,便稍稍地把頭一轉,躲了李伯仁,臉上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道:「有話就說。」
李伯仁笑道:「正好施小姐還在,我給五少安排一下,豈不正好。」
虞昶軒就扔下一句「不用了。」轉身就走到了雨地里去,副官吳作校領著侍衛一路跟著,那雨極大,到處都是噼里啪啦的雨聲,光地面上的積水竟都有一二尺深,等上了汽車,一行人都是濕淋淋的了,副官吳作校便對司機道:「回楓台。」卻聽得坐在車後座的虞昶軒道:「葉平君的母親,你給安排到哪一個住處去了?」
這事兒正是吳作校辦的,就忙道:「在東善橋的一處宅子里,還安排了兩個丫鬟過去伺候葉太太,另還安排了一個看門的。」
虞昶軒便「嗯」了一聲,道:「這就過去看看吧。」
汽車便直接就往東善橋開去,就見整個街面上都是水,猶如湍流的險灘一般,直往街道的低處涌去,天更是漆黑,只有車燈照出來那雪亮的一片,車行了好一會才到了東善橋的宅子,吳作校就道:「這雨太大,五少您在車內坐著,我去叫葉太太出來!」
虞昶軒正要下車,聽到這一句話,立即回頭斥道:「你說的什麼混賬話!哪有這樣的道理!」
一句話說得吳作校不敢再張嘴了,忙下車給虞昶軒撐著傘,另有侍衛上去拍門,拍了半天才有應聲,出來的就是在這裡看門的老頭,一看這樣的架勢,嚇得就不敢動了,虞昶軒已經走了進去,就見東廂房裡燈已經亮了,有丫鬟來開門,虞昶軒走到外屋,聽到裡屋里有聲音傳來,便道:「葉太太不用起來了,我問一句話就走。」
那裡屋就沒了聲音。
虞昶軒站在外屋,雨滴從他披在身上的雨衣上噼里啪啦地往下滾,那外面的雨更大起來,直從屋檐上如瀑布一般往下澆,虞昶軒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默了半晌,才慢慢道:「她愛吃些什麼?」
那裡屋還是沒有聲音,一時間,裡屋外屋都沉寂起來,只聽到外面嘩嘩的雨聲,過了好久好久,久到虞昶軒雨衣上的雨水都落盡了,就聽得裡屋傳來一聲輕嘆,正是葉太太無可奈何的悲涼嘆息。
這夜更深了,葉平君因被秋珞那樣一鬧,一時半會兒還沒法子入睡,就靠在床上繼續穿珠子,她總是穿好一串又散了開去,接著再重新穿,這樣重複著,忙碌著,可以什麼都不去想,便彷彿是饒了自己,忘記去痛,也許,這三年的時光就會這樣慢慢地過去。
那窗外的雨聲,愈加的緊密起來,卻襯的整個楓台更是幽靜,在這樣的靜寂中,就聽得那門嘎吱一聲響,葉平君正凝神將線穿到一顆小珠中去,以為是重新來送參湯的秋珞,便隨口道:「放在桌上罷。」
那門口的腳步一頓,卻沒了聲音,片刻,就聽他笑了一聲,「你怎麼知道我給你帶了東西?」
她的手指一顫,手中的小珠一下就落到了裝珠子的盒子里去,也不抬頭,就把半蓋的被子直接拉到了胸前,整個人使勁地往後縮了一下,也只是緊貼床頭而已,她再抬頭來看他,那目光便警惕猶如被獵人追逐的小獸一般了。
他看著她這一系列的動作,再見她還工工整整地穿著緊密的外衣,他凝視了她片刻,便朝前走了幾步,在紫絨沙發上緩緩坐下,略低了頭將手裡的一樣東西放在茶几上,在這樣宛如僵持一般的沉默中,他依然低著頭看著茶几,忽地一笑,「你那枕頭下面不會還藏了把刀吧?」
葉平君就閉著嘴不說話。
虞昶軒看了她一眼,見她那幅愛搭不理的樣子,索性站起來「啪」的一下解開了系在身上的外腰帶,順勢連肩帶都解了下來,再去解戎裝外套的扣子,才解了一兩顆,就見葉平君轉過頭來盯著他,臉色都變了,他更要朝前走一步,葉平君已經慌得跳下床去,道:「你幹什麼?」
虞昶軒一笑,「你說呢?」
葉平君見他站在門邊,自己是絕對跑不出去的,她縱然再是個冷靜的人,在這樣的狀況下也是六神無主,下意識地順手便抓過了一旁的花瓶,雙手舉起做出要砸的動作來,他冷笑一聲,伸手指著她用來防衛的花瓶淡淡道:「你把它給我放下!」
葉平君嘴唇動了動,那目光慌得都要散開了,虞昶軒將武裝帶往床上一扔,又看了一眼緊張的葉平君,道:「別忘了你是什麼身份。」
那一句話堵住了葉平君所有的退路,她是個什麼身份,她是他養在籠子里的金絲雀,早晚都是要有這樣的一天,她還能怎樣呢?葉平君清澈的眸子里漸漸地透出絕望的光來,木頭一般地僵立在那裡,他卻已經伸手將她手裡的花瓶拿了下去,再來握住了她的右手腕,她本能的還要往回縮,他就一把將她扯了過來。
葉平君的眼眶立時就濕潤了,恐懼地哽咽了一聲,「不……」,他的動作那麼頓了頓,片刻之後卻又淡淡地笑了一聲,她在慌亂間竟被他拉到了沙發前坐下,他也坐在一旁,順手將自己剛才帶回來的那樣東西打開,正是一屜雞汁小湯包,還正冒著熱氣呢,他就把那一屜包子推到她的面前,道:「順手買回來的,你嘗嘗看。」
葉平君獃獃地看著眼前的那一屜冒著熱氣的雞汁小湯包,半晌說不出話來,虞昶軒看看她,極其自然地把手臂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肩頭,將她攬到了自己的懷裡,感覺到她脊背瞬間的僵硬抗拒,卻還是湊到她的耳邊低聲笑道:「剛剛是故意嚇唬你,你要是還不理我,以後還這樣嚇唬你。」
她終於回頭看他一眼,就見他的黑眸里全都是溫柔的笑意,她心不由自主地就是一顫,慌就轉回頭來,道:「我不吃。」肩膀就是一松,是他放了她,他已經站起身來,道:「你吃完了就睡吧,我這就走了。」
他說完就已經走了出去,她還一個人僵硬地坐在沙發上發怔,手心卻是濕濕的,卻原來是攥了一手的冷汗,連額頭上都滲出了細細的汗,窗外的雨小了很多,雨滴順著屋檐一滴滴地往下落,猶如報時的夜漏,卻是緩慢的,一滴……一滴……透著寂寂的氣息,她便慢慢地縮起腳,抱著膝蓋坐在了沙發上,將自己緊緊地蜷在一起,還是禁不住的發抖,心跳得更加厲害起來。
第二日上午,李太太便坐了自家的小汽車來了楓台,門房來報,平君正坐在廳里,還沒有來得及上樓去,就見李太太穿了件白色暗花提花緞旗袍,一進門便拿著雪青色的絹帕擦了擦鼻尖上的汗,望著平君笑道:「好妹妹,這樣久的時間不見,想死姐姐我了。」
平君就坐在紫絨紗發上,抬起眼眸看了一眼李太太,李太太就笑容滿面地走上來,親熱地坐在一旁,將平君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裡,細細地端詳了她一遍,微微笑道:「外面都說五少疼妹妹就跟疼自己的眼珠子似的,果然是這樣,妹妹這氣色可是比先前好,人也是越發的美麗了。」
平君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抽回來,李太太眼珠一轉,依舊微笑著,「妹妹現在是攀了高枝兒了,過的都是神仙般的日子,難道就不該記我們這一功么?」平君就抬起眼眸看看李太太,眼眸黑白分明,清聲道:「是嗎?那我倒很是要給你們記上這一功呢。」
李太太一怔,就見平君的眼眸里透著冰般的冷,她倒是沒想到是這樣,默了半晌,便又笑一笑,道:「這話正是,你想想上次學廷被捉到了監獄里去,要不是我們家伯仁上下疏通,力保著他,他也未必能那樣容易地出來,不過現在人是放出了,可是卻在特務處那裡留下的案底,就怕哪一天,伯仁一個不留神,他又叫人給捉了進去了,到那時可就不好了。」
平君就望著李太太,嘴唇抿起來,李太太卻依然氣定神閑地笑一笑,轉頭便向著窗外看了一眼,笑道:「都說虞家的私宅多得很,唯有這楓台是最美的,你看看這風景,金陵除了虞家,又有哪一家有這樣的氣派呢。」
李太太才說完,就見一隻桂皮色的金絲雀停在了窗外的一棵松柏枝上,歡快地叫著,李太太道:「呀,好漂亮的一隻金絲雀。」平君也往窗外看了一眼,眼裡出現溫和的光來,「那是芙蓉鳥。」這芙蓉鳥是金絲雀的一個別稱,李太太便笑道:「看妹妹的樣子,是很喜歡這芙蓉鳥了。」
平君也不願意多說些什麼,只把頭點了一點,李太太又說了些家常,無非是問她喜歡玩些什麼,可喜歡看電影吃西餐之類的,平君只一律點頭敷衍過去,臨近中午的時候,李太太就笑吟吟地走了。
旁邊的丫頭走來道:「葉小姐該吃午飯了。」平君只搖搖頭,站起身來上樓去,一個人推開卧室的門,就見卧室里的幾扇窗戶都開著,窗外有一棵不知名的高樹,開著火紅的花,一嘟嚕一嘟嚕的,很是熱鬧,香風盪悠悠地飄進來,吹得放在沙發前面案几上的那幾本書嘩嘩地作響,她就走上去把幾本書都擺正了,因地毯極軟,就勢便坐在了地毯上,拿起一旁的一把團扇,靜靜地握在手裡。
虞昶軒回來的時候,正是下午兩點多鐘,他一路上了樓,一推開卧室的門,眼前卻是空蕩蕩的,竟沒有看見她,他心中一緊,轉過頭來一望,就見她坐在地毯上,將頭靠在一旁的案几上,竟然就睡著了。
他就放輕了腳步走過去,將軍帽和手中提的一樣東西都放在一側,只見她竟是枕著那一柄團扇靠在案几上,有杏黃色的扇穗子從她的額角軟軟地垂下來,窗外有風輕輕地吹過來,她穿著件白底鑲黃點連衣裙子,寬大袖口在風裡漾著,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胳膊來,便彷彿有幽幽的香氣從她的袖口裡發出,讓他不禁一陣陣地心馳神往,醉魂酥骨。
杏黃色的扇穗子被風吹著,流蘇軟軟地在她雪白的面頰邊輕晃,更襯的那一張面孔猶如桃萼露垂,杏花煙潤,他屏著呼吸,伸出手來在她柔軟的面頰上輕輕地摸了摸,慢慢地便將她溫暖的面頰托在了自己的手裡,他的手掌有著長年練槍磨出來的槍繭,她似在睡夢中感覺到了不舒服,略略地顰一顰眉,竟就睜開了眼睛。
她一醒來,便就發現他們這樣的姿勢,而自己的面頰竟還被他捧在手裡,嚇得就往後一縮,然而這樣本能的躲避動作竟讓他的心中陡然一陣惱火,伸出手扯住她的肩頭,一把就將她抓到了自己的眼前來,他下手極重,她皺起眉頭,忍不住道:「你放手,我疼。」
他這才回過神來,見她臉色都變了,忙就鬆了手,她就朝後退了一退,虞昶軒望望她,默了半晌,便微微笑道:「你看我給你帶了什麼?」
他將原本放在一側的一樣東西拿過來,竟是一個鳥籠子,裡面關著一隻黃色的芙蓉鳥,腳上扣著金鏈子,正在籠子裡面啄米喝水,虞昶軒笑道:「知道你喜歡這個芙蓉鳥,我特意給你弄來的,它的好玩本事多著呢,我一會讓它演給咱們看看,保管能逗得你開心。」
平君望著籠子里的鳥雀,搖搖頭,「我不要。」
虞昶軒就道:「你不是很喜歡這芙蓉鳥么?」
平君就淡淡道:「它也當得起這樣好的名字么?只有在外面飛的才叫芙蓉鳥,關在籠子里的,不過是一隻金絲雀罷了。」
虞昶軒提著籠子的手便頓了一頓,抬起眼眸來看看她平靜的表情,再看看籠子里的金絲雀,想到自己這一舉倒頗有拿針刺人傷口的意味,頓時間便沒了什麼興緻,就把籠子放下,耐著性子笑一笑道:「我今晚倒沒什麼事兒,帶你去看場電影怎麼樣?」
平君道:「我不喜歡。」
虞昶軒又望一望她,「那我帶你去吃個西餐?」平君就把頭低下,伸手慢慢地揪著團扇上的杏黃穗子,默默道:「我不愛吃那個。」
那房間里就靜下來,只有風還從窗外吹進來,吹得擺在窗前的惠蘭葉子隨著風一陣亂晃,他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去,只凝視著她,半晌,方才分外平靜地道:「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喜歡,我真是太縱你,竟慣出你這樣大的脾氣來了。」
她一直都低著頭,嘴唇抿著,杏黃色的穗子從她的手指間軟軟地滑下去,
他就定定地看著她,目光里透出灼灼逼人的力量來,「從沒有人敢這樣對我!你這樣一再的磨我的性子,我都忍了,你還不知足么?!」
平君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卻又要把頭轉過去,他真恨她這樣的躲避,伸手強行將她的臉板過來,呼吸略有些急促,「葉平君,你這個……」他那話說到一半,卻恨得說不下去,只咄咄地逼視著她那一雙清澈的眼睛,他的目光都熱燙的,似乎要往外濺出火星子來。
她微揚著臉,下頷竟被他捏出了清晰的指印來,他二話不說忽地站起,將放在案几上的鳥籠子舉起來就往地上一撥,勃然大怒道:「好,你脾氣大,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我不管你了!」
鳥籠落在地毯上,骨碌碌地滾出去,金絲雀受了驚,在籠子里支棱著翅膀撲騰著,瞪著紅色的眼睛一通亂叫。
她把頭一轉,「你不要發瘋!」
他望著她漠視的面孔,咬牙切齒,「你最好不要逼我發瘋!」
有敲門的聲音傳來,副官吳作校在外面道:「五少,太太打電話來說讓你到官邸那邊去。」
虞昶軒的目光仍停留在葉平君的身上,她只是坐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他只覺得心裡彷彿是沉了一塊生硬冰冷的鐵,硬硬地硌著自己,說到底都是因為她,他也是真瘋了,竟由得她這樣磨著自己。
他終於把心一橫,拿起自己的軍帽,轉身便走了出去。
時值深秋,卻也是金陵中央政府的多事之秋,軍閥混戰日益嚴重,政府行政主席楚文甫錯誤估計形勢,在前陣趁江北稍亂之際對蕭家軍出兵,確也討得了幾分便宜,奪得兩條鐵路幹線,誰知這一月來竟遭遇蕭家軍的猛烈反撲,眼看著蕭家軍竟一路過了奚水,楚文甫便就再也坐不住了,慌就請軍委主席虞仲權出山,這才擋住了蕭家軍,然這樣一來,楚文甫更是要對虞仲權言聽計從了。
在這樣的形勢下,國內最有影響力的政治報紙《名報》主編江學廷便痛斥中央政府憲法形同虛設,政府猶如傀儡,以軍馭黨這一畸形的政治模式,更是毫不畏懼寫出一首打油作來,矛頭直指虞楚兩家聯合執意內戰而不抗扶桑的行徑,正是一首:漁夫耕田不撒網,魚叉鋤地不刺鯊,誰家楚楚小女兒,願做他人菟絲花。天道不彰人心古,看你猖狂到幾時!
這一天上午,虞氏官邸內的例行會議結束以後,虞仲權便留下了顧以綱,張孝先兩位虞家軍內的首要人物商討軍務,虞昶軒留在辦公室內旁聽,就見他們在站略地圖前攻進退守計議了半天,顧以綱就「嘿」地一聲笑道:「到底還是鈞座厲害,這一步殺招竟是無人能料!」
張孝先也笑道:「看來鈞座今番是執意要取蕭家少帥的性命了!」
虞昶軒見這幾位叔叔都笑著在那裡打啞謎,又見父親微笑著轉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竟然開口道:「昶軒,你也不用急,這一年內,定讓你上戰場立個大功。」
虞昶軒往那戰略地圖上看了一眼,就見地圖上一處火力的集中點竟然是項坪口,他正在想父親到底要如何安排這一仗,在一旁喝茶的顧以綱已經笑道:「我明白了,好鋼就是要用在刀刃上,看來鈞座是要用這步棋成就五公子了。」
虞仲權只是淡淡地笑一笑,「我是確有此意,不過他年紀輕輕就做個統帥,定要你們兩位扶持他才行。」
虞昶軒終究是年少氣盛,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父親,我不用任何扶持,你讓我自己去跟蕭北辰拼個高下罷!」
虞仲權一聞此言,當即怫然道:「還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你現在就想去跟姓蕭的拼高下?你在軍校里學的那點東西對付得了蕭北辰的身經百戰?!家養的鷹倒想去斗野生的雕!只怕你還沒有那樣大的能耐!」
虞昶軒到底還是氣不過,就直接回道:「父親既然這樣說,就是我的能力還不夠,又何必讓我做什麼統帥,我無功不受他人之祿!」
虞仲權本是臉現怒色,聽得虞昶軒這一句,卻沒有發作怒氣,只「啪」的一下將手裡的兵力標識往桌上一扔,單說了一句,「混賬,你出去罷!」虞昶軒見父親這樣模糊的態度,還有些不甘心,然他把話說到這裡已是到了極點,卻再也不能忤逆下去了,只好退了出去。
陸軍部參謀長顧以綱看著虞昶軒走出去,又見虞仲權的臉上有著不悅之色,就忙呵呵地笑道:「沒想到昶軒這小子,竟是有這樣的傲氣,真是不負大哥當年之風。」
張孝先也跟著點頭道:「昶軒也是我和老顧看著長大的,他的個性與大哥最是相像,等真刀明槍地上了戰場歷練幾年必是大有作為,大哥就放心罷,昶軒錯不了!」
虞仲權便看著那沙盤,良久才慢慢地嘆了一聲道:「你們也知道,如今我們虞家也就剩下這麼一個根苗了,容不得我不上心,幸好他也是個有血性的,倒也讓我有幾分欣慰,倘若真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我也早就不管他了。」
虞昶軒從虞仲權的書房走出來,一路下樓,就見二姐瑾宣的孩子,才不過七歲的匡澤寧從北面廳里晃晃悠悠地跑出來,一見虞昶軒,馬上就站住了,仰著頭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小舅舅。」末了又把胖乎乎的小手背到身後去,鄭重其事地補上一句,「小阿姨在裡面說小舅舅的壞話,我沒說。」
虞昶軒被澤寧煞有其是的告狀模樣逗得忍不住就笑了,朝著北面廳叫了一聲,「琪宣,你給我站在那裡別動。」一路就走了進來,就見北面廳里支著個牌桌子,卻是大嫂敏如拉了二姐瑾宣、六妹琪宣還有君黛緹在那裡打牌,琪宣一見虞昶軒走進來,當即把眼前的牌一推,調皮地吐吐舌頭道:「哎呦,算賬的找上門來,我可不玩了。」說完便把從椅子上跳起來,呼啦啦地飛跑出去了。
虞昶軒見君黛緹在這裡,就想退出去,敏如微微一笑,站起來攔道:「五弟往哪裡跑,我們好容易支起的牌局子,叫你給帶累的成了三缺一,你好歹上來玩兩圈,不然這時候讓我們上哪裡找人去。」
虞昶軒便指著樓上,笑道:「大嫂這是要我的命了,父親正在樓上。」
敏如笑道:「不過就打個幾圈,解解乏悶而已,父親若是怪罪下來,我去給你說。」她就將虞昶軒推到了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坐下,正好讓虞昶軒與君黛緹做了一個上下首,自己就坐在琪宣空下來的位置上,又朝著旁邊的丫頭瑞珠招了招手,吩咐她去把新買的枇杷果洗好了端一盤過來。
虞昶軒略略地一抬眸,就見君黛緹穿著個淡黃花錦金絲緞長旗袍,手腕上戴著一個光潤瑩潔的鐲子,一條手絹子纏到了鐲子裡面去繞了一圈,低著頭坐在那裡,只管按著手裡的牌,那臉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些緊張來,都被他一掃入了眼底,敏如笑道:「咱們可得先說好,我這裡玩牌可是有規矩的,可不許有人暗地裡眉來眼去地私相授受。」
瑾宣就笑道:「這可沒法子玩了,別的不說,大嫂這會兒贏了我多少,我這還指望著大嫂能放我一馬呢,怎麼就這樣鐵面無私起來?」
敏如笑道:「你也別抱怨,咱們就打牌抽頭吃點心,我贏了你的,就買來點心甜一甜你這小姑子的嘴,黛緹若是贏了,就請五弟吃個西餐罷。」
黛緹就低著頭,耳旁的銀杏墜子一陣亂晃,虞昶軒咳了一聲,伸手在桌面上亂洗著牌,又玩起來,才玩了兩圈,敏如眼尖,早把黛緹的牌看得清清楚楚,這會兒就把一個二筒打了出去,眼望著君黛緹笑,明擺著是放了她和,誰知君黛緹就坐在那裡,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眼看著這一個二筒讓瑾宣得了去,她卻還在那裡發獃,可見這一顆芳心,竟是慌亂無比了。
正這樣玩著,就聽到外面傳來琪宣的聲音,卻是跟在廳口的澤寧說話,道:「澤寧,還有誰在北面廳里呢?」澤寧就跑到廳里來,站在牌桌前沖外面喊道:「這裡有大舅母和媽媽,還有小舅舅和小舅舅的女朋友黛緹……」
虞昶軒立時把臉一陰,火氣就上來了,將手中的牌「啪」的一下扔出去,怫然道:「胡說些什麼!這是誰教你的?!」
一句話嚇得澤寧當即就住了口,扁著嘴要哭,二姐瑾宣就站起來拉過澤寧,笑道:「五弟別上火,他小小年紀,哪裡知道女朋友是什麼意思?定是聽了別人的話,胡亂學的。」接著又轉向了黛緹,「小孩子不懂事,唐突了黛緹妹妹,真是對不起,你可千萬別生氣。」
君黛緹手裡死死地攥著一張牌,漲紅著臉坐在那裡,把個嘴唇死死地咬住,敏如見此情景,便推了黛緹一把,打圓場地笑道:「都是小孩子胡說呢,我們黛緹妹妹哪裡就生氣了,難道還跟五弟似的這樣不懂事,別人說什麼他都要鬧一個烏眉灶眼的!」
虞昶軒便向敏如道:「大嫂教訓的是,這是我不對了。」正這樣說著,就見虞太太手裡拿著一卷淺注的《妙法蓮華經》走進來,身後就跟著琪宣,虞太太邊走邊道:「讓你幫我抄個經,你倒好,就知道貪玩,這抄了三四天連一頁都沒抄好。」
琪宣噘著嘴道:「枯燥無味的東西,我可沒有那個性子去抄。」虞太太一抬頭就見牌桌上的四個人竟是臉色各異,便道:「這是怎麼了?」
虞昶軒就道:「是我一句話說得不好,惹了大嫂不高興。」他這話就是視君黛緹為無物了,君黛緹更是不能忍,眼淚一下就落下來,索性站起來指著虞昶軒就道:「虞昶軒,你這樣欺負人,我知道你現在有了陶家二小姐,倒反過來作踐我,真以為我沒了你就不行么?既如此,我們就一刀兩斷。」她抹著眼淚,轉身就跑了出去,敏如慌地叫了一聲「黛緹,你這是幹什麼?」緊接著就跟著追了出去。
這一番話下來,倒把虞太太聽了個怔,先是看著君黛緹就這麼跑了,又回頭見虞昶軒坐在那裡,竟是不為所動的樣子,她自然是站在兒子這一邊的,便道:「這黛緹,小時候看她還好,是個知禮的樣子,這一長大,真是……枉她還是個名門望族的小姐,這點規矩都不懂了,在人家家裡這樣哭哭啼啼的,算怎麼回事。」
虞昶軒更不多說,只是給瑾宣使了個眼色,起身就走了出去,一直下了樓,站在花團錦簇的游廊里一面看風景一面等著,果然不多一會兒,就聽一陣皮鞋嗒嗒之聲,出來的正是瑾宣,上前來拉住虞昶軒笑著道:「你最近怎麼回事,往常里還見你對黛緹很是不錯的,怎麼現在越來越不加理睬起來?」
虞昶軒笑道:「我這還不都是為了二姐,我若是真娶了君黛緹,君家姐妹都進了咱們家的門,她們兩個串通一氣起來,父親母親在還好,父親母親若是不在了,只怕二姐將來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吧。」
瑾宣便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虞昶軒一圈,笑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剛才那一出還是演給我看得?我怎麼覺得你今兒這話說得竟是大有埋伏呢。」虞昶軒就笑道:「我就是要站在二姐這一邊,決不跟君黛緹有什麼牽連,二姐你也得幫我一個忙,成不成。」
瑾宣含笑道:「你一張口准不是什麼好事兒,說來聽聽。」
虞昶軒道:「我要跟著父親去西線戰場察看軍防,要走個半個多月,你要是有空,去楓台玩玩吧。」他頓了頓,走到瑾宣耳邊悄聲地說了幾句,瑾宣先是一怔,繼而低聲道:「你這真是瘋了,父親要知道這事兒,那還得了。」
虞昶軒淡淡道:「知道就知道罷,若是真鬧起來,我索性就把她給扶正了。」一句話說得瑾宣在他的頭上不輕不重地打了一下子,咬咬牙道:「你這更是說瘋話了,這到底是哪裡來的這麼一個狐媚子,把你給迷成這樣。」
虞昶軒當即駁道:「她不是,也不是她迷我,是我……迷她。」頓了頓,卻又低聲說了一句,「反正我也不管了,我就是喜歡她。」
瑾宣見他這樣,只能謹慎地道:「這事兒我看著不妙,你自己想清楚了,咱們虞家是什麼人家,你又是個什麼身份,你跟她根本就沒這個可能,何必費這個苦心,我勸你趁早把她給放下了。」
虞昶軒聽得瑾宣這一句,他也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卻把眼眸略略地一垂,眼瞳里閃現出難以言喻的光來,半晌,才默默地說了一句,「若是能那樣簡單就好了,如今我就偏偏放不下她!」
虞昶軒因隨著虞仲權到西線視察軍防,連著好久沒到楓台來,葉平君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一些,白天從卧室里走出來,時常也會到客廳里去坐上一會兒,客廳里擺放著一扇花雕隔扇,上面都是芙蓉、牡丹樣式的彩色玻璃,隔扇一側就是綠絨厚沙發,一旁的矮几上擺放著一架留聲機,喇叭花般模樣地在那裡盛放著,葉平君就坐在沙發上,有時候也會拿起一本電影雜誌來看,她在學校的時候學過一點英文,所以對於雜誌上的一些英文介紹,還是看得懂的。
這一天她就蜷縮在沙發上看雜誌,看得累了,端起一旁的茶來喝,入口就是冰涼的茶水,這才知道自己坐的久了,茶都涼了,正好看一個小丫鬟進來,便道:「勞煩你,這茶涼了,給我換一杯吧。」
那小丫鬟就笑嘻嘻地應了一聲,跑過來換茶,就聽到客廳外面傳來一聲,「霓霓,你這真是越來越懶了,不過是個丫頭,還當自己是小姐呢,怎麼不到廚房裡去擦碗?」霓霓就回頭,看到秋珞走進來,忙就縮了手,為難地看了平君一眼,訕訕地走了。
秋珞就走上前來,沖著坐在沙發上的葉平君笑道:「葉小姐,你看我們這都忙得挪不開手了,你就將就著喝吧,冷茶解渴不是更好。」
葉平君慢慢地翻了一頁手裡的雜誌,也沒說什麼,秋珞卻是意猶未盡,又笑著道:「我聽說窮苦人家都是泡草帽圈子當茶喝的,這冷茶可比那味道好多了罷。」她這簡直就是欺人了,葉平君的手指在那雜誌的頁面上頓上一頓,嘴唇抿了一抿,竟又忍了下去。
秋珞揚起頭,就是得意的一笑,忽聽得外面一陣腳步聲,正又是霓霓跑了回來,進了客廳就道:「二小姐來了。」
秋珞先是一驚,接著那臉上的笑容就彷彿是綻放了花一般,忙就迎了過去,葉平君就從沙發上站起來,見一個約三十歲上下的女人走進來,穿著蘋果綠水鑽旗袍,外披著件黑呢斗篷,正是嫵媚中透著份大方,才一走進來,也不管笑臉相迎的秋珞,那目光就敏銳地直接投到了葉平君身上,眨眼間就將葉平君上上下下地看了一個遍。
葉平君就覺得她那目光有著犀利的味道,竟彷彿是一眼就可以看穿人心一般,她忍不住就有些怯場,下意識地把手往後面背了一下,卻又發現這樣的動作太孩子氣,又慌把手鬆開,只是這樣的一個小動作,就聽得那女人竟然笑了一聲,「真是個好模樣,不枉我們家老五整日嘴裡心裡地惦記著。」
瑾宣是何等人物,只一眼就把平君在自己心裡掂量了一個遍,心想竟是這樣乾乾淨淨的一個女孩子,果然不是什麼狐媚之流的人物,怨不得昶軒會放在心上,見她這樣,更不是一個會耍手段的人,到時候不管是讓她去還是讓她留,都是好擺弄得很,瑾宣這樣想來,便稍稍地鬆了一口氣,笑著上來拉住了平君的手,道:「如果我猜得不錯,你就是平君妹妹罷?」
平君點一點頭,就見瑾宣親熱地道:「我是昶軒的二姐,平日里沒少聽昶軒說起你,早就想來看看你了。」平君望了望瑾宣那張滿是笑容的面孔,禮貌地道了一句,「虞小姐。」
瑾宣更是一怔,意味深長地笑道:「這稱呼可不對,你應該叫我二姐。」
平君卻默了聲不叫,瑾宣再看平君靜默的樣子,更是看出她是個沒野心的,再看她穿著件粉色的緞袍,楚楚可憐地站在那裡,心中不由的就真的對她添了幾分憐愛,便笑道:「昶軒隨父親去西線視察軍防了,他擔心你一個人留在楓台寂寞,特意讓我來陪陪你,走,今天我就領你去逛個百貨公司,買些好東西回來。」
平君本想要推拒,但是見二小姐這幅親熱的樣子,又是親自來領她出去玩,她這拒絕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只得應了,自己再上樓換了一件衣服,才跟著瑾宣出了楓台,瑾宣就領著平君先去了洋行,那裡大都賣的是外國貨,她竟直接大方地挑了一個鑽石別針給平君,平君推也推不掉,不得不收了,接著便被瑾宣拉去訂做了幾件衣服,又去百貨公司買了不少東西,大包小包的自然有跟著的家僕拿著,最後到了下午三點多,就去了金陵頗為有名的綠柳居吃東西。
那綠柳居的包廂里自然是服侍周到,東西齊備的,夥計給平君添好了茶,又躬身送了滾熱的毛巾把子上來,就聽坐在一旁的瑾宣忽然道:「好好的,怎麼把這個報紙放在這裡了?倒招惹著人心煩。」平君見瑾宣將一張報紙隨手扔到了桌上,她只朝那報紙上看了一眼,剎那間便心跳如擂鼓,竟是忍不住發顫了。
瑾宣一面喝著茶,一面指著報紙上的一張照片道:「妹妹你看,這個就是《名報》的主編江學廷,真不是個東西,仗著自己有點小才華,整日里寫些個亂七八糟的東西抨擊咱們虞家,若不是五弟有言在先,說了不管他,早就有人替咱們虞家出面把他給辦了!」
葉平君還在心慌,只是那目光竟彷彿是粘在了報紙的照片上一樣,無論她怎麼用力,也挪不開去,報紙上的照片就是他,依然是神采飛揚,唇角含笑的模樣,她記得那樣清楚,那樣仔細,一時間,腦海里思緒紛亂,一個個念頭如浪頭般打來,竟讓她不由自主地發抖,他現在是《名報》的主編了,他過得好嗎?他怎麼想她的突然消失?他還記得……她嗎?抑或是……恨她的不告而別……
她心慌意亂,只覺得口乾舌燥,低聲道:「他……或許不是只針對虞家。」
瑾宣就冷笑一聲道:「你這話說得對,除了牟家外,他還真是什麼人都罵,看著罷,這樣年輕就如此張狂,不知進退,咱們虞家是懶得動他,但總有一天會有別人要了他的命!」
葉平君就覺得後背直冒冷汗,竟是坐也坐不住,就聽得包廂門一開,正是綠柳居的夥計送第一道菜來,先是一味神仙鴨子,後面陸續就是美人肝、松鼠魚等金陵名菜,瑾宣就笑著先挾了一筷子菜到平君面前的盤子里,道:「平君妹妹別發獃了,我看你這樣還是太瘦,先吃點東西。」
平君生怕被瑾宣看出什麼破綻,慌就低了頭吃菜,就覺得眼眶一陣陣發漲,她就強忍著那一種抓心撓肝一般地難受,只可惜這一味天下馳名的金陵名菜吃到她嘴裡,卻是半點滋味也嘗不出來了。
一直到了傍晚,瑾宣送了平君回來才坐車回去,平君讓跟著自己的僕人把買的東西都送到卧室里去,她心中正是糾結難受,不知不覺地便走到了後面的庭院里,就見園子里一片草木盎然,花紅柳綠,另有錦鯉在小池塘里暢遊著,她走了幾步,忽見一大叢碧綠的白玉簪,花根下的土也是新鮮鬆軟的,顯然是剛剛栽種分株,平君不由的一驚,順著玉簪叢朝前走,就見幾個侍從站在花叢里培土,侍衛長顧瑞同站在一旁,聽得她的腳步聲,才轉過頭來。
平君微微一怔,就站在那裡。
顧瑞同見到她,就道:「葉小姐,五少臨走的時候,特意吩咐我們種好這一叢玉簪,說是葉小姐一定會喜歡。」
平君看著那些玉簪花叢,輕輕地低下頭去,「他怎麼知道我喜歡?」
顧瑞同道:「五少特意去東善橋詢問過葉小姐的母親。」
平君默默地站著。
那白玉簪倚牆而栽,漫漫地種了好大一片,淡金色的夕陽照過來,照的原本嫩綠的葉子都變成了金黃色,平君就站在玉簪旁,一身素雅的衣裳,竟彷彿是葉叢中一朵盛開的小花一般。
只聽得身後忽然傳來一句,「我說到處找不到葉小姐呢,原來你們在這呢。」那聲音極輕慢的,平君回過頭去,就見大丫頭秋珞穿著件鮮紅的紅色衫子,笑嘻嘻地靠在月亮門的一側,迎風站著,看著她跟顧瑞同,下巴略略揚起。
她說到「你們」的時候,卻是略略地加重了語氣,說完之後再咬一咬嘴唇,揚起頭來,依然是笑嘻嘻的樣子。
葉平君理都沒有理她,就穿過月亮門,直接回了房間,就見白天買的那些東西都擺放在了卧室的小茶几上,她默然地坐在了沙發上,臉上竟是一片恍然的表情,也不知過了多長的時間,她才慢慢地從一個包里拿出一張報紙來,正是《名報》,她趁著瑾宣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帶了回來。
她長久地看著報紙的頁面,柔軟的手指無聲地停留在他的照片上,還有他專欄下面那一行時下正在倡導的新體白話詩:
情絲小記——
你走了,走的像一陣風,無跡可尋。
記憶里還是你扶門微笑的模樣,還有翩翩飛揚的紗巾,停留在我悠長的夢境里。
門口那一棵棗樹依然在,我,手握著你留下的一縷芳香的青絲,等在空曠的庭院里。
葉平君將那一張報紙慢慢地放在茶几上,她就坐在那裡望著報紙發獃,看出了神,竟連秋珞進來送茶的腳步聲都聽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