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鸞鳳和鳴絲蘿托喬木 驚鴻失伴流水葬落花
磐石蒲葦,絲蘿喬木
六月初,江北蕭家蕭北辰與江南虞家虞昶軒,竟是把酒言歡,稱三哥道五弟起來,這般一笑泯恩仇,中外輿論皆為之嘩然,然天下太平,實在是於民大幸,於國大安。
和議后,蕭軍退守虎陽關,而虞軍屯重兵於項坪口,虞昶軒升任第九軍區司令,陸軍中將,駐守軍事重鎮項坪口,向北,則是壓制江北蕭家,與屯守虎陽關的蕭軍成對峙之勢,向南,則是把持軍權,威震金陵,至此,金陵牟、陶兩家雖是羽豐翼滿,卻也不敢向虞家輕舉妄動了!
自達成和議后,國內軍閥派系相互混戰的局面得以緩解,蕭氏軍閥與金陵政府進入了一個少有的和平期,歸根到底,不過是一山二虎,卻誰也奈何不了誰,只能暫時和平共處,項坪口的虞軍與虎陽關的蕭軍竟就開始休養生息,更傳有在對峙的前線,兩軍居然在各自建築工事內彼此嬉笑怒罵起來。
這一天閑來無事,天氣又正好,虞昶軒便說要到校場騎馬散心,顧瑞同身為侍從室主任,自然是以保護虞昶軒的安全為首要,早就安排了警衛大隊在馬場周圍設了訪,騎兵隊駐哨,警衛旅沿途保護。
到了下午兩三點,虞昶軒帶著幾個侍從圍繞著校場兜了一個大圈才轉了回來,他騎了一匹菊花青色馬,四尺多高,更兼一身帥氣的騎馬裝,很是英姿颯爽,就見同來的平君正坐在臨時搭起的布篷里,他笑一笑,揚著馬鞭到布篷的前面,朝著她一招手道:「敢不敢?」
平君卻也正好換了長裙,穿了一身騎馬裝的行頭,見他這樣,便站起來笑道:「難道你以為我不會騎么?那也太小瞧我了,不過既然要騎馬,我就要自己騎一匹。」
虞昶軒見她眉眼間都是自信,便對一旁的顧瑞同道:「去找一匹溫順的馬來。」
顧瑞同忙就親自去了馬匹管理所,不一會兒牽了一匹周身棗紅色的馬匹來,旁邊兩個侍衛幫著拉馬拽蹬,平君大大方方地走上來,一手抓住韁繩,左腳踩蹬,只那麼輕鬆地一閃身,竟就上去了,穩穩地坐在鞍座上。
虞昶軒也不禁笑道:「從哪裡學的?」
平君回過頭來,清秀的眉宇間就平添了幾分飛揚的神采,莞爾一笑道:「白麗媛的父親就是一個訓馬高手,我和麗媛都跟著他學過,不過我也只學了點皮毛,你可不許笑我。」
虞昶軒笑道:「到底是不是班門弄斧,咱們比一比就知道了。」平君笑了一聲,道:「哦,原來總司令還要比一比,那我可先走了。」她一縱韁繩,竟率先打馬跑了出去,沿著校場跑出了幾里地,才勒住了韁繩,掉轉馬頭一瞧,就見虞昶軒打馬在她的身後,竟是不緊不慢地跟著。
平君笑道:「這可算是我贏了。」
虞昶軒縱馬到了她的身側,到底還是不放心,伸出一手來替她扯住了韁繩,笑道:「好罷,就算你贏了,你要獎勵我些什麼?」平君聞聽此言,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為什麼是我獎勵你?」
虞昶軒就笑道:「我若不是怕你摔了,這會兒恐怕都來來去去好幾個來回了,我這樣用心,你倒說說,你該不該獎勵我?」平君抿唇一笑,「倒好像還有幾分道理,那你要什麼獎勵?」虞昶軒就在馬背上側身湊過來到她的面頰邊,笑著低聲說了一句話,平君頓時把臉一紅,將他一推,嗔道:「虧你還是個總司令,這樣厚臉皮,快到一邊去吧,我可要回去了。」
她掉轉馬頭,就要打馬回去,誰料腰身就是一緊,竟是他一伸手臂將她攬到了自己的馬背上去,她嚇得不禁叫了一聲,已經到了他的懷裡,他低下頭來在她的面頰邊親了親,低聲笑著道:「有我在這裡,你還想往哪裡去。」
她真是被他嚇了一跳,這會兒心口還是一陣狂跳,忍不住抬起頭來嗔道:「你這真是趙匡胤的賭,輸打贏要,這般不講道理。」他就笑,將她緊緊地摟在自己的懷裡,道:「對待你,我還講什麼道理!」
她被他摟得稍稍喘不過氣來,然而心中,卻是不禁湧起一陣陣暖意,將頭微微地向後依靠,靠在了他的胸口上,他騎在馬背上,將她攬在懷裡,又將手裡的馬鞭遙遙地向前一指,說道:「平君,你看——那是江北。」
她循著他馬鞭指的方向看過去,就見那片山河渺遠,從地而起,似與天接,更兼綠草鋪地,一碧萬頃,虞昶軒道:「現在那裡都是蕭家的,但我父親說,終有一天,我們虞軍定要打過江北去。」他頓一頓,略略抱緊了懷中的她,微笑著道:「到時候我再帶你到江北的那片土地上打馬看景好不好?」
平君莞爾一笑,「你想得倒美,什麼都計劃的那樣好,月亮還有陰晴圓缺呢,你就不怕老天給得了你這個,卻偏偏不給你那個,看你怎麼辦。」
她言笑晏晏地說了這一句,本是個笑語,虞昶軒卻不知為何心中一搐,略有些勉強地笑道:「那你想怎樣?」平君就伸手理了理鬢角被風吹亂的頭髮,回過頭,那一雙眼眸清澈的水一般,「我要你身上的一樣東西。」
虞昶軒道:「你要什麼?」平君就往他的武裝帶上一指,笑道:「我要這把劍。」虞昶軒低頭一看,才知道她指的正是他平日里佩戴的那一把短劍,這是他自南明軍校畢業后,隨同畢業證書一起頒發下來的,劍身上刻有「成功成仁」四字,取其不成功便成仁之意,因又被稱為「軍人魂」。
此刻她就指著那一把短劍,微微笑道:「我就要這個。」虞昶軒便解下佩劍,交到了她的手裡,笑道:「既然你喜歡,那就把它作為你我的定情信物。」她握著短劍,手指在劍柄上刻的精緻梅花瓣上輕輕地撫過,點一點頭,唇角的那一抹笑容即堅定又幸福,「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跟著你,一輩子跟著你。」
虞昶軒胸口一陣激蕩,懷中都是從她身上傳過來的溫暖,他低下頭,她的頭髮上有著一種令人陶醉的幽香,一點點地浸入他的呼吸中去,有烏黑的髮絲被風吹起,拂到了他英俊的面孔上,他的心中泛起一陣陣的喜悅暢快,那樣一種狂喜,簡直是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他只抱緊了她,輕聲道:「平君,我真高興。」
顧以綱和幾名第九軍區的高參來的稍稍有些晚,就見臨時搭建的布篷周圍站著些侍衛,卻不見虞昶軒,就連副官吳作校都留在了這裡,顧以綱便先和幾名高參走到布篷里坐下,又對侍衛長顧瑞同道:「總司令呢?」
他們雖是父子關係,但因顧以綱是一個極嚴厲從不徇私之人,顧瑞同中規中矩地立正道:「報告,總司令騎馬去了。」顧以綱時任第九軍區副司令兼督導,也是虞仲權安排在虞昶軒身邊的第一要人,聞聽此言,立時把臉一陰,怒道:「總司令騎馬,你們這群侍衛都是死人?怎麼不跟著?」顧瑞同就略略地有些難色,半晌道:「已經安排騎兵隊遠遠地跟過去了。」
顧以綱道:「什麼叫遠遠跟著?」
顧瑞同不得已答道:「總司令是和葉小姐一塊騎馬去了。」顧以綱微微一怔,那臉色就有些不太好看起來,一旁的高參都在喝茶吃點心,聽到此言,都是意味深長地一笑,顧以綱回過頭來,也對這些高參笑道:「你們看看,原來咱們這位總司令,竟還是個多情的英雄。」
布篷里便有一名高參朗聲笑道:「總司令此舉倒正應了那一句話,是真名士自風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大家就都跟著笑,唯有顧以綱臉上沒有半絲笑容,馬場上的軍旗獵獵,士兵雄壯,他轉過頭來看了顧瑞同一眼,目光極是嚴厲,顧瑞同就默默地把頭低了下去。
到了七八月份,內憂雖稍定,外患卻是日益嚴重,扶桑軍節節推進,竟一路從滇南戰場打過來,另一路自港口城市登陸,漸漸地就自南向北佔了幾條鐵路幹線,而金陵政府內部卻是派系鬥爭日益激烈,自然是無暇顧及扶桑,導致國內人民的反對浪潮日漸高漲,時局愈加地動蕩起來。
這一天中軍行轅的例會結束,幾位秘書和幕僚都退了出去,顧以綱見虞昶軒還是濃眉緊鎖的樣子,便緩緩道:「總司令對鈞座的指示,還是不贊同么?」
虞昶軒皺眉道:「如今扶桑軍步步推進,父親卻還堅持保存實力,屯兵不動,我只怕虞軍一味地退讓,放任扶桑,到最後引狼入室,想要趕可就趕不出去了。」
顧以綱便長長地嘆了一聲,道:「牟陶兩家強強聯合,對虞家真是步步緊逼,處處壓制,鈞座也是身不由己啊,況且眼下還有一事兒,對咱們更是不利。」
虞昶軒道:「還有何事?」
顧以綱道:「牟家義子江學廷原本做《名報》主編時,就仗著一支筆、一張嘴,指天罵地,賺盡了人心,頗有些根基,鈞座到底按捺不住,壓制了他一回,卻不想倒成就了他一個為自由而戰的英雄形象,如今是大有威望,榮升了行政院副院長,以楚文甫為首的內閣,早已經是名存實亡,眼下金陵的牟陶兩家,已經是如日中天,恐怕連鈞座都要退讓三分了。」
虞昶軒淡淡道:「江學廷倒升得快。」
顧以綱道:「牟家老爺子是中央黨部第一人,有了這樣一個靠山,江學廷自然是在政界混得如火如荼,一路高升了。」他略略一頓,那臉上卻又出現了凝重的神氣來,又道:「再加上江學廷這小子也是不容小覷,這般處心積慮,終於還是得償所願,當上了陶家的二女婿了。」
迴廊相思,落月孤倚
蒙蒙地下些細雨,行轅後院的院子里,種植的幾棵梨樹正值花謝葉繁的時節,隱隱的有些碩果掩映其中,很是趣致可人,風吹樹搖,軍用汽車就停在院門處,顧瑞同率先下車來,撐起一把傘,將車的後門打開,葉平君提著些紙袋下車,從顧瑞同的手裡接過傘去,走進那一重院落里去。
顧瑞同看著她的身影漸漸地遠去了,忽聽得身旁的侍衛立正道:「敬禮!」顧瑞同回過頭去,就見父親顧以綱穿著件雨衣,面色嚴峻地站在前面,旁邊有副官給他打著傘。
顧以綱就朝著顧瑞同道:「你過來!」
顧瑞同就走了過去,顧以綱連副官都沒有讓跟,只領著顧瑞同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裡,轉過頭來二話不說就狠狠地打了顧瑞同一個嘴巴,顧瑞同默不作聲地挨了那一下子,撲通一下跪在了雨地里,低聲道:「父親。」
顧以綱淡淡道:「知道我為什麼打你這一嘴巴子么?」
顧瑞同跪在那裡,脊背直挺挺的,「知道。」
顧以綱便冷聲道:「知道就好,就沖你把她送到此處這一件事情,攪得鈞座和總司令父子不合,如今這父子倆都吵成了什麼樣子,若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鈞座早就要了你的命了,你想一想李伯仁的下場,不要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顧瑞同把頭深深地低下去,聽著父親轉身離去的腳步聲,細細的雨從四面八方打過來,他兀自動也不動地跪在那裡,頭頂上的一顆梧桐樹葉子在雨中噼里啪啦地作響,那無情的雨絲落在臉上,冰冷刺骨。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到了下午,居然雲開霧散,出了太陽,很快就將泥濘的地面晒乾了,平君正在屋子的裡間收拾著剛買回來的東西,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朝著窗格子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到虞昶軒被侍衛簇擁著走了回來,想來是前面的會議都結束了,她回過頭來,他就走進來,笑了一聲,道:「在外面就看見你了,小孩子么?還扒窗戶。」
平君走過來幫他解戎裝上的扣子,微微笑道:「我也是聽到了你的腳步聲,就來望一望,誰讓你眼睛那麼好使,什麼都看得見。」他將她的手握了一握,她笑著抽回手去,將他的外套掛在了一旁的衣架上,轉眼就看他坐下來喝茶,略有些沉靜的樣子,她道:「你怎麼了?遇到了什麼棘手的事情?」
虞昶軒將武裝帶和隨身配槍等物放在桌子上,回頭來看看她,微微一笑道:「倒沒什麼,就是這幾天太忙,有些累了。」她見他眉宇間確實有著幾分疲乏,就道:「那你就到床上去躺會兒,等晚飯的時候我再叫你。」
虞昶軒便應了一聲,衣服也不換,直接躺到了床上去,他這幾日被軍務纏得狠了,更兼無數勞神之事,正是身心俱疲,頭一挨枕就睡了過去,這一覺睡得極沉,再醒來的時候就見月色滿窗,已是深夜,滿屋都是靜悄悄的,他略略地轉過頭去,就見她安靜地坐在燈下,手裡拿著一個繡花繃子,正在那裡一針一線地綉著,半面側臉被燈光晃著,秀美若桃李一般,他凝神看了她良久,才笑道:「綉什麼呢?拿給我看看。」
她先是被他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見他醒了,便笑道:「醒了不說一聲,嚇我這一跳。」說著便站起來,將手中的繡花繃子拿到了他的面前,虞昶軒看了一眼,她繡的正是一幅《荷花圖》,才綉好了一朵荷花和幾片葉子,虞昶軒伸手在綳面上指了指,笑道:「這花是我,這葉子是你。」
平君禁不住笑道:「你這人真是……怎麼你成了這亭亭玉立的花朵,我卻成了個葉子?」虞昶軒道:「那我有什麼辦法,誰讓你姓葉。」平君便將綳面拿過來,拿著繡花針在荷花的下面點了一點,輕聲笑道:「既如此,我就在這下面綉幾條小魚,就當是你罷。」
虞昶軒溫言笑道:「那不是我,那是咱們的兒子。」平君一聽這話,便不輕不重地推了他一把,笑著道:「這真是睡精神了,又開始胡說八道起來。」虞昶軒笑道:「這可不是胡說八道,我都想好了,等將來咱們若是有了孩子,學名肯定是要父親起的,我們就起個小名,若是兒子,就給他起個小名叫魚兒,若是個女兒,就叫她玉兒。」
魚兒和玉兒恰恰就是虞姓的諧音,平君就微微一笑,卻也不跟著他說下去了,只道:「都已經這樣晚了,你晚飯都沒吃,餓不餓?」被她這麼一說,虞昶軒也覺得餓了,就說:「還有什麼吃的?」
平君將繡花繃子放下,道:「你再躺躺,我去叫外面的侍從官煮些面來。」她才站起來,就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機要秘書汪濟的聲音傳了進來,「總司令,鈞座電報。」
虞昶軒微微一怔,情知汪濟這個時候來敲門必是有極大的事情,平君已經替虞昶軒拿過外套來,虞昶軒接過外套道:「你早點睡,不用等我了。」平君點點頭,虞昶軒就一路走到了外間去,機要秘書汪濟已經拿著一份電報等在那裡。
虞昶軒接過電報,展開看了一眼,頓時把眉頭一皺,將電報「啪」的一聲往桌子上一拍,冷笑了一聲道:「好一個行政院副院長,才剛升了職,就迫不及待的要到項坪口逞一逞威風了。」
虞昶軒這一去,就是幾天都未歸,到了這一天中午,侍從官端來了午飯,平君泡了些湯飯吃了幾口,終究還是吃不下去,莫名的心煩意亂,連綉活都做不下去了,就把那一個繡花繃子放起來,自己去拿了虞昶軒才洗好的幾件襯衫外套來熨燙,這樣忙碌著,漸漸地就到了傍晚,院子里的梨樹隨風晃著,被傍晚的夕陽照著,影影綽綽一地的樹影,卻也不見虞昶軒回來。
平君終於還是忍不住到了庭院里去等著,六組組長馮天均正在當值,就從侍從室里走出來道:「葉小姐,總司令打電話來說讓你晚上早些休息,不用等他了。」平君不禁問道:「他還在忙?」
馮天均道:「有幾名政府大員到了,總司令這幾天都還脫不開身。」
平君問到這裡,也就不多問了,點一點頭,馮天均才回了侍衛室,平君卻還坐在庭院里,梨樹的枝葉在她的頭頂上沙沙地作響,這清凈的院子里,就漂浮著一種清淡的香氣。
她正要轉身離開,就聽到前院忽然一陣嘈雜的腳步聲,彷彿是一下子亂起來,那一個惱怒的聲音立時就傳到了她的耳朵中去,「豈有此理,如今扶桑大軍壓境,你虞昶軒手握重兵,卻畏首畏尾按兵不動,任憑扶桑軍一口氣地吞併過來,我堂堂行政院副院長是親自到前線來勸你,不是到你這裡飯店舞廳吃喝玩樂的。」
這個聲音一傳來,平君全身一僵,竟就站住了。
緊接著就是虞昶軒冷漠帶嘲的聲音,「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況且你還是個沒有軍令的!你若是代表著政府來找我,決定與扶桑一拼到底也就算了,可你說的那是什麼話,什麼叫為了平息國內的抗議浪潮,跟扶桑打上一仗壓一壓,我虞軍沒一個怕死的,可也不能死得這麼不明不白!」
平君站在里院當中,將這些對話聽得清清楚楚,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朝著這邊來,並且就要到了,平君一陣心慌意亂,慌不迭地就進了屋裡,那門才關了一半,就聽到一陣腳步聲,里院當值的衛戍「啪」的齊刷刷上槍敬禮,馮天均道:「總司令。」
平君心稍松,才要走出來,忽聽得顧瑞同喊道:「江副院長,這是里院,請您留步!」一路追過來的江學廷已經憤慨道:「虞昶軒,你給我站住!我是行政院的人,你敢這麼跟我說話,你這般擁兵自重,到底是何居心?」
虞昶軒回頭看了一眼,江學廷站在里院的月洞門處,被顧瑞同隨身的幾個侍衛攔著,江學廷帶來的幾個侍衛也不是善茬子,雙方的手都按在槍上,虞昶軒滿臉陰沉之色,「我們虞軍拿著槍杆子給你們這群政府里的大員們守江山,整日里槍林彈雨,今天你們這群坐在政府里耍筆桿的混賬不過是要過幾天安穩日子,反倒要我的部下拿命去換,我告訴你,別說你只是個行政副院長,就算是牟家老頭來了,也別想我虞軍動一下。」
江學廷的臉色簡直難看到了極點,就聽得外院里一陣紛沓的腳步聲,幾十名虞軍衛戍已經圍了過來,恰恰都是警衛總隊的人,把江學廷和他所帶的人團團地圍在了中間,跟在江學廷身後的就是他的隨行副官薛治齊,這會兒便上前一步,站在江學廷的身邊,低聲道:「江副院長,此地不可久留!」
江學廷也知道此時此地,情勢對他來說有百害而無一利,絕不是可以衝動的時候,他權且忍下這一口怒氣,轉身就要走,那些虞軍侍衛也就把槍都放下,正在此時,只聽得「嘎吱」一聲門響,原本虛掩的半扇門忽的被風一吹,竟就打開了,虞昶軒回過頭去,就見平君站在門內。
江學廷只回頭看了一眼,平君的身影便映入了他的眼眸里,他的身體猛烈一震,萬萬沒有想到她居然在這裡,剎那間一股怒火直湧上來,讓他恨得幾乎發了瘋,勃然大怒道:「虞昶軒!」轉身就將別在槍套里的佩槍拔了出來,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虞昶軒,嚇得一旁的副官薛治齊驚慌地叫了一聲,「江副院長!」
平君剎那間已是面白如紙,失聲叫道:「昶軒!」她距離虞昶軒極遠,這一慌張竟從門內直跌出來。
轉眼之間,就聽「嘩啦」一聲,周圍所有的衛戍都紛紛地拉起槍栓,將槍口都對準了站在中間的江學廷和他的隨身侍從,眼看著就是放亂槍的架勢,薛治齊的冷汗涔涔而下,只能用力地抓住了江學廷的手臂,連聲道:「江副院長,不可意氣用事啊!」
江學廷便彷彿是僵在那裡一般,右臂舉得筆直,攥住了手裡的那一把槍,那雙眸里迸射出絕望而憤怒的光來,死死地盯著站在庭院里的虞昶軒,虞昶軒卻是沒有半分懼色,轉身走到跌倒在地的平君身邊,穩穩地將她扶起來。
平君的眼眸里全都是驚駭的光芒,他轉過身站在她與江學廷的中間,背對著江學廷,將她鬢角微亂的頭髮慢慢地捋好,平君更是害怕,顫聲道:「你快走。」就想要站到他的前面去,他將她的手握了一握,笑道:「你放心。」
平君的手已經是冰涼,被他緊緊地攥到了手心裡去,江學廷站在月洞門處,看著他二人,他握槍的手臂一陣陣地發抖,連身體都彷彿是打擺子一般地晃著,一旁的薛治齊趁機將他的手臂一按,那握槍的手臂就無力地垂到了地面上去,薛治齊稍稍地鬆了一口氣,一抬頭就見江學廷依然筆直地看著前方的兩人,那一雙眼眸里,竟全都是滾熱的眼淚。
薛治齊愕然道:「副院長。」
江學廷恍若未聞他的話,只看著前方,叫了一聲:「平君。」
她終於還是抬起眼眸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卻隔著那樣遠的距離,彷彿是前世今生一般,一切都已經改變,江學廷獃獃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母親她不是……」
他這話音未落,聲音又小,平君站在虞昶軒身後,都還沒有聽清楚,虞昶軒卻陡然轉過身來,拔出配槍對著江學廷的腳底就是「砰」的一槍,嚇得周圍人的人都是一震,江學廷卻是動都沒有動一下,直直地看著虞昶軒,忽地冷笑了一聲,道:「總司令這也太沉不住氣了,我就不信我說出來你還敢殺了我?」
滿院浮香,天上人間
他這話音未落,聲音又小,平君站在虞昶軒身後,都還沒有聽清楚,虞昶軒卻陡然轉過身來,拔出配槍對著江學廷的腳底就是「砰」的一槍,嚇得周圍人的人都是一震,江學廷卻是動都沒有動一下,直直地看著虞昶軒,忽地冷笑了一聲,道:「總司令這也太沉不住氣了,我就不信我說出來你還敢殺了我?」
虞昶軒這回把對著江學廷腳底的槍口慢慢地移上來,對準了江學廷的頭,嘴唇緊抿,目光森冷,透著令人膽戰心驚的寒意,完全可以肯定只要江學廷再多說一個字,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開槍!
那院子里彷彿是充斥著濃濃的火藥味,劍拔弩張,一片死寂,靜得彷彿可以聽到心跳的聲音,場面就如就要點燃的導火索一般,一觸即發!
在這樣驚心動魄的氣氛中,就聽到外面的院子里傳來一個人爽朗的笑聲,很是突兀,那笑聲未落,顧以綱已經帶著幾個侍衛快步走了過來,一直走到江學廷的跟前,看著這場面,哈哈地大笑道:「年少氣盛,年少氣盛,都是些年少氣盛!」
他對著一臉冰雪的江學廷笑完,又轉身看看虞昶軒,就指著他握槍的手臂,做出一個長輩的樣子來,笑斥道:「我說總司令,知道你是將帥世家,你真是一天不把這槍拿出來晃晃都對不起你虞家這個姓!江副院長好不容易來了一回,你就這麼招待客人的?還不趕緊收起來。」
虞昶軒笑一笑,「顧叔來得倒是正好。」他收了手槍,顧以綱轉過頭去對一旁的副官吳作校斥道:「混賬東西,看不見江副院長這幾天何等勞頓,還不趕緊送江副院長去休息休息,就知道在這傻站著!」
吳作校忙一個立正「是!」走過來對江學廷道:「江副院長,請跟我來!」
江學廷知道這是最後的迴旋餘地,他看了平君一眼,平君卻把頭偏了下去,江學廷嘴唇微微一顫,副官薛治齊低聲道:「副院長。」江學廷終於還是轉過頭來,帶著人跟著吳作校走了,顧以綱回過頭來,那目光在葉平君的臉上停頓了片刻,又轉到了虞昶軒的臉上去,半晌淡淡一笑道:「總司令,我這裡有幾句話要說。」
虞昶軒就點一點頭,對葉平君道:「你先進屋去。」
平君還是抬起眼眸看了他一眼,虞昶軒笑一笑,寬慰道:「進去吧,沒什麼事了!」她這才「嗯」了一聲,虞昶軒帶著人徑直去了前院的書房,顧以綱就跟在後頭,臨走前卻又看了一眼葉平君,笑吟吟地道:「葉小姐受驚了。」
平君實在看不得他那樣如老狐狸一般的微笑,低了頭道:「沒事的。」
顧以綱猶如長輩一般寬和地笑道:「快進屋去吧,這外面寒氣大,凍著了你,恐怕咱們的五少又要心疼了,他若是三魂丟了七魄呢,遠在金陵的鈞座又要打電報過來罵人!這一對父子啊,要是都犟起來還真讓人頭疼,得想個萬全之策啊。」
平君微微一怔,抬頭就見顧以綱還是一臉微微的笑意,朝著平君點一點頭,轉身走出了內院。
虞昶軒就等到書房裡,不一會兒果然就見顧以綱慢吞吞地走進來,他就站起來,對顧以綱笑道:「我今天到底意氣用事了,顧叔要教訓我,我都聽著。」
顧以綱卻也是一笑,緩緩道:「我可沒什麼教訓,我就是想跟過來問總司令一句,今天這被人一路追到里院逼問的滋味好受么?別的不說,你長這麼大,可曾體會過這樣的滋味?」
虞昶軒往辦公桌上一靠,拿出煙盒,「啪」的一下打開,取出一根煙來咬在嘴裡,隨手從一旁的檯燈下面拿過洋火來點燃了,他抽了幾口,就見顧以綱還在那裡笑著,便道:「顧叔,有什麼話就直說。」
顧以綱走上來,伸手在虞昶軒的肩頭上拍了拍,「那我就開門見山地說,總司令可想過,你跟那北面的蕭北辰有什麼不同?」
虞昶軒看看顧瑞同,顧瑞同便不緊不慢地笑道:「他是個專制的總司令,你是受節制的總司令!他一個命令,自上而下,誰敢不聽,你卻是想幹什麼,想成就個什麼都要先聽別人的!先要一紙軍令,你的死穴就在這!」
虞昶軒眉頭一皺,顧以綱緊跟著笑道:「總司令若是想一個跟頭翻到天上去,想讓你虞家冠到那三大家族之上,想要壓得他們永世不得翻身,那眼下就得忍,小不忍則亂大謀,連金陵的鈞座都在忍,千里之堤為何毀於蟻穴啊?反過來想想,那是慢慢的積累,一點點地給它滲透空了。」
虞昶軒轉過頭來看著顧以綱,笑道:「顧叔的意思是……」顧以綱笑道:「總司令不就是看不慣江學廷那副儼然站在你頭上發布號令的德行么?」
虞昶軒道:「顧叔有高見?」
顧以綱慢騰騰地道:「這還用什麼高見?你一個拿槍杆子的還怕他們這群拿筆杆子的?咱們現在也不過是給他們幾分面子,說到底,他說打上一仗是他的事兒,這打與不打還不是咱們說的算,這主位還是咱們占著的,像他這種小人得志,猖狂不了幾天,我們要的,不過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虞昶軒道:「什麼機會?」
顧以綱道:「自然是完成你們虞家人平生大志的機會。」
他一句話就說到了虞昶軒的心裡去,虞昶軒幾乎不加猶豫地脫口道:「打過奚水去!」
「對嘍,對嘍,總算是說通了。」顧以綱立即舒了一口氣,拍著虞昶軒的肩頭,笑得是無比親切,「你看你累我這一頭汗,你跟你父親當年真是一個脾氣!這話呢,還得從你口中說出來才降服得了你自己!」
虞昶軒手指間夾著那一根煙站在那裡,眉頭鎖得死緊,烏眸深邃,那稜角分明的面孔上透出冷峻的顏色來,一臉的若有所思,那煙就自己燃著,慢慢地燒出很長的一段煙灰來,在他的手指邊悄無聲息地落下去。
顧以綱就是一個攻心為上的狠角,見虞昶軒這個樣子,又和藹地拍了拍虞昶軒的胸口,一派輕鬆地笑著道:「表面上若是春風得意,暗地裡肯定是風起雲湧,世上的事兒本就沒有兩全的,你想要這個,就要不得那個,顧叔我今兒個就倚老賣老,再多說一句話給總司令聽,這世上,還有什麼東西能比這江山更牢靠?!又有什麼情,會比你和鈞座之間的父子之情更重要呢?」
沒幾個月就到了冬季,又下了幾場雪,天氣更是一天比一天冷,平君才在庭院里站了一會兒,就覺得一陣寒浸浸的涼,忙站起身來,走到屋裡去,一個人蓋了件絨毯,躺下去慢慢地睡著,正睡得迷迷糊糊間,就似乎聽到一點腳步聲,她睜開眼睛,就見虞昶軒並沒有開屋子裡的燈,正背對著她在那裡輕手輕腳地脫戎裝外套,隱隱還有些酒氣傳過來,她睡的時間長了,腦袋有些發沉,聲音略略有些發沙,道:「你喝酒了?」
虞昶軒回過頭來,見她醒了,笑道:「到底還是把你給吵醒了,早知道我就到侍衛室里去躺一晚上算了。」平君就從床上坐起來,虞昶軒道:「你別起來了,我也不用什麼。」他走過來重新把被子給她蓋上,平君一摸他的手掌,竟是冰涼,忙道:「手這樣涼,我給你暖一暖。」
她把他的手往被子里扯,虞昶軒就抽回了手,笑道:「胡鬧,你才用被子捂出點熱氣來,叫我這涼手一激,身體還受得了?」平君輕輕一笑,「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如今的總司令可不同於當初的五少了,竟也知道心疼人。」
虞昶軒笑著說:「你這話說得沒道理,無論我是當初的五少還是如今的總司令,到底什麼時候少心疼你了,看你這樣,恐怕就算是我把一顆心都捧出來了你也不稀罕,你自己說,你心裡到底有沒有我?」
平君被他這樣鬧騰著,睡也睡不成了,便笑道:「你這滿身酒氣的回來,要跟我發酒瘋了是不是?大半夜的喝成這樣,難道你還有功了?你等著我明天再跟你算賬。」虞昶軒就笑一笑,低著頭在她的側臉上親親,平君抬頭看他道:「這是幹什麼?」
虞昶軒哈哈大笑道:「這是蹬鼻子上臉。」
他這一句話還真是十分符合情境,仔細想來讓人忍不住地發笑,平君笑得躺都躺不住,便把被子拉上來蒙住了臉,卻還是笑得厲害,就覺得面頰上一軟,竟是他也揭開被子躺了進來,親著她的面頰,她一面忍著笑,一面推他,「鬍子,扎得慌。」他這幾天忙得狠,幾乎就沒怎麼回來,這鬍子也就更沒時間收拾了,平君就往外推著他的下巴,道:「先去把鬍子颳了。」
虞昶軒輕聲道:「太麻煩了,你就忍一忍罷。」平君被他纏的掙脫不得,又透不過氣來,連嗔帶怒地道:「憑什麼我要忍。」他就笑了一聲,「因為我忍不了。」他親吻著她的嘴唇,手掌里用力攥住的是她的手,整個人都壓下來,緊貼著她,心口猶如烙鐵一般的發燙,她的雙頰都是滾熱的,他貪婪地吻著她,她腦袋一陣暈眩,彷彿是一腳踏到了無底的深淵裡去,身體一直一直地往下墜,終究還是沒有依靠,她忽的害怕起來,那樣莫名其妙的恐懼侵襲而來,心跳得又快又極,惶然地伸手去抓他的手臂,嗚咽著念了一句,「昶軒……」
他的動作頓了頓。
她那一聲彷彿是孩子的低泣,眼淚從緊閉的眼角撲簌簌地滑落下來,浸透了柔軟的枕面,烏黑的頭髮軟軟地垂在他的手邊,她緊緊地抓著他的手臂,滾熱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落,哽咽著道:「媽媽不在了,你要在,要一直在,我一個人害怕。」
他低著頭,眼瞳里蘊著烏黑的光,房間里盛滿了夜色,將一切都沉浸在模糊不清的陰影里,唯有她□的肩頭卻宛如潔白的象牙般,散發著溫暖的氣息,他慢慢地去吻她的肩頭,彷彿是烙下了一個濃烈熾熱的印記。
他是湍急的河流,她是無根的浮萍,哪怕是粉身碎骨,也只能隨著他去,卻不知被衝到何處才是盡頭。他是熊熊的火焰,她是撲火的飛蛾,他將她整個的燒成灰燼,她終究還是一敗塗地。
皚皚浮光,薄霜一般的月色照下來,涼浸浸的,卻還是一面刺目的璀璨,恍若是積了幾世的光亮一般,窗格子上映著梨樹的枝影,蜿蜿蜒蜒,隨風輕搖,滿院浮香,一夜的天上人間。
驚鴻失伴,流水落花
這一年冬季,金陵中央政府激烈的派系鬥爭終於到達了頂端,牟陶兩家逼軍委主席虞仲權下野遭到了徹底的失敗,金陵政府內部正式分裂。
一月初,牟得川、陶皖率領金陵政府一乾重要領導人物宣布離開金陵政府,二月初竟就在余州成立新中央政府,另建中央黨部,收編余州以西的所有軍隊,宣告江學廷為余州中央政府的行政院長兼國府主席,陶皖為財政部長兼政治委員會秘書長,奚水以南竟自此分裂為兩大派系,從此分道揚鑣,自然是舉國震動。
三月末,項坪口中軍行轅內,馮天均剛從侍從室出來,就見顧瑞同領著幾個衛戍站在里院的月洞門外面,因虞昶軒這陣子正在忙著擴建空軍的事情,顧瑞同是虞昶軒身邊最得力的人,向來都是跟著虞昶軒早出晚歸的,這會兒才傍晚,卻見顧瑞同站在這裡,馮天均便走上去笑道:「總司令回來了?」
顧瑞同點點頭,指指里院道:「剛進去。」半晌又道:「明天你就要護送葉小姐回金陵了,這一趟走水路還是陸路?」
馮天均笑道:「葉小姐現在是有身孕的人了,總司令擔心坐火車的話恐怕不太好,讓我護送葉小姐走水路,風平浪靜的,一天一夜也就到了,到了金陵,虞太太那邊就安排人來接了。」
顧瑞同默默地點一點頭,馮天均笑一笑,遞過一根煙給顧瑞同,道:「到底還是總司令這一招用得好,磨了這樣長的時間,還是讓鈞座讓了步,這層窗戶紙可是捅破了,看來咱們以後不能再稱呼葉小姐了,該叫少夫人了。」
顧瑞同從馮天均手裡接過那一根煙去,卻只是夾在手裡,看著庭院里那一樹雪白的梨花,臉上的表情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半天才說了一句,「但願如此罷。」
晚上八九點鐘光景,房間里點著一盞紅粉紗罩燈,四面垂著晶瑩的珠珞,亦被燈光暈成了潤潤紅粉色,光芒不住地流轉著,窗台上擺放著一盆才開花的蓬萊紫,花香很是濃郁,平君穿著件軟紅色古香緞旗袍,正在床前摺疊些衣物,忽然把手頓了一頓,轉過頭來笑道:「你看你,衣服上撕了個口子都不知道,這是怎麼弄的?」
虞昶軒正在看幾頁卷宗,聽到她說話,便往她的手上瞧了一眼,見她手裡果然拎著一件立領白襯衣,前胸上有著一個指甲大小的小口子,便笑道:「這我肯定想不起來是怎麼弄的了,別要了,扔了吧。」平君低頭看看那件襯衣,想一想,又抿唇微微一笑,站起來走到一旁的紫檀小衣櫃里拿出針線來,坐在窗前低著頭弄那件襯衣。
虞昶軒放下卷宗,走到她跟前去,見她正拿著線竟按著襯衣上界線在那裡一針一針地織補,便笑道:「你這可真是自找麻煩,這樣的襯衣,多少件都是有的,你又何必費這個精神,明天就要上船了,你還懷著身孕,別累著了。」
平君依然拿著針線,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虞昶軒見攔不住她,就拿了卷宗過來坐在一側,笑道:「那我陪著你。」平君微微一笑,便低著頭專註地織補著那襯衫上的小口子。
那時間就一點點地過去,虞昶軒看了幾眼卷宗,又抬起頭瞧瞧她,就見從紅粉紗罩燈里射出來的燈光將他二人的影子都映在了雪白的牆上,成雙成對的,他不禁一笑,她也未曾發覺,依然略低著頭,認認真真地織補。
桌上的小金鐘連著敲了十一二下,虞昶軒看平君用剪刀剪斷了那一根線,拿起襯衫來抖了一抖,他立時鬆了一口氣笑道:「這總算是綉好了,請平姑娘安睡罷,你看你那眼睛,都熬紅了。」
平君回過頭來,笑嗔道:「傻子,這樣怎麼能算完呢?不過是把個口子織上而已,一點都不細緻好看。」虞昶軒見她又把綉線拿起來,便道:「你又要幹什麼?」平君微微一笑,眉目溫柔如畫,道:「我給你綉點什麼在上面。」
他道:「別綉了,夜這樣深,你明天還要上船。」平君道:「那就在船上睡罷。」她朝著窗外看了一眼,就見夜色蒼茫,天邊掛著一輪明月,院子里的三棵梨樹開滿了雪白的花朵,猶若白錦纏枝,分外的耀眼,那一片冷香更是欺霜壓雪。
她笑一笑,對他道:「我在這裡給你綉一朵梨花罷。」虞昶軒道:「這要綉到什麼時候去,你不睡了?」平君正在那裡做繃子,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別管我,我沒什麼,你要是困了,就去睡。」
他笑道:「這樣晚,我倒是餓了。」
平君道:「那正好,我今天在外面買了些荸薺,這個東西當零食最好不過了,這會兒就讓侍從官煮點給你吃。」虞昶軒笑道:「你不用動,我來就行了。」他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去,外面自然有值班的侍從官,見虞昶軒親自走出來,便都站起來,立正道:「總司令。」
虞昶軒沒去多一會兒,就回來了,手裡拿著洗好的荸薺,吃火鍋用的燃氣爐子,往桌上一放,把荸薺都放在鍋里,竟就自己動手煮上了,把平君逗得忍不住笑,「總司令也會做這個嗎?」
虞昶軒笑著道:「我也就會這一樣,小時候經常跟我大哥、三哥鼓搗這些,不過那時全都是為了搗蛋好玩,吃倒在其次了。」他見平君坐在桌前,便走過來將平君抱到了床邊,讓她在床上坐著,另拿出軟被蓋住了她的腿,這才笑道:「好了,算我服了你,古人寫勇晴雯病補雀金裘,如今有賢平君徹夜綉梨花,你就綉罷。」
平君低著頭柔柔一笑,拿起針線來,就聽到他輕聲笑道:「情針思線,賭書潑茶,更有閨中之樂,甚於畫眉。」平君頓時被他說了一個滿臉通紅,笑著瞪了他一眼,「越說越不像樣子,好沒正經,枉你還是個總司令,平日里那些威風到哪裡去了。」
她也不理他,就自己專心在那裡繡花,擺在桌上的金鐘已經指到了半夜一點多鐘,虞昶軒還坐在桌旁,抬眸看著她,就見紅粉色紗燈罩下透出幽幽的光線來,斜照著她,她靠在床頭,略低著頭繡花,露出一彎雪白的頸項,一些烏黑的小碎發便柔柔地散在肌膚上,專註的側臉更是美得粉雕玉琢一般,在燈光的照耀下倒好像泛出了暖暖的光暈。
他無聲地凝看著她,心裡更是不由自主一陣暖漾漾的。
這到了深夜,桌上的小金鐘走針還在一圈圈走著,她漸漸地疲了,眼皮子又開始發沉,眼睛也有些不太好用,他道:「別綉了,留一半等我回金陵你再給我綉上。」她揉揉眼睛,朝他輕輕笑道:「沒事的,這就快要到頭了。」
虞昶軒便取出一個煮好的荸薺,剝了皮去,走到床邊坐下,往她的嘴邊一送,平君輕輕地咬了一口,果然是滿口甜香,她又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虞昶軒微微一笑,清俊的眉宇間透出一派英挺來,「饞嘴,等你回到了金陵,我母親定會準備一堆補品給你吃。」
她略略低頭,輕聲道:「我就偏愛吃這個。」虞昶軒湊到她的耳邊,低聲笑道:「我知道了,這是我親手弄的東西,哪有不好吃的。」她把頭一轉,半邊面頰透出淡淡的紅暈來,半晌卻似乎想到了什麼,那嘴唇輕輕地抿起來,虞昶軒道:「你怎麼了?」
平君道:「我想起要一個人回金陵,總有些害怕。」
虞昶軒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母親最聽我父親的,她可是直接稱呼你為兒媳了,那表示我父親也是同意的,我二姐你也是認識的,有她在更好,還能和你說說話,你就在金陵官邸里好好安胎,等我回去,自然會給你一個堂堂正正的名分。」
平君低著頭綉最後一朵梨花瓣,靜靜地聽著他說,卻不料一個不小心,那針就刺到了指腹里去,她「哎呦」一聲,左手食指就沁出一滴血來,落在了白襯衫上刺繡梨花的一側,虞昶軒把眉頭一皺,「怎麼這樣不小心?」他來看她的手指,她卻望著襯衫上的血跡,不住地嘆息道:「本來是好好的,偏就這麼污了。」
虞昶軒道:「給我看看你這手指。」他將她沁血的手指握住了,拿到自己的眼前來,又送到嘴裡替她吮了吮,平君又「哎」了一聲,把手指抽回來,面頰羞紅地瞪了他一眼,虞昶軒微笑道:「你的血是甜的。」
平君也不看他那烏黑帶笑的眼眸,只低著頭,將最後幾針綉上,臨了拆了繃子,又拿出小刷子來細細柔柔地刷了刷,只是梨花一側的一滴血跡,卻是刷不掉了,只能幹在上面。她本就有身孕,極易疲倦,便把襯衫往他的手裡一放,鬆了一口氣,輕聲笑道:「明兒我就走了,你若是想念我,就看看這朵梨花罷,總算是我的一份心……」
她說這一句,已經是頭暈眼花,臉色也不太好看了,呼吸都略略有些急促起來,虞昶軒知道她疲累的狠了,忙扶著她躺下,又把被子給她蓋好,看一下桌上的金鐘,已經是凌晨四點多了,便道:「你閉上眼睛睡一會兒。」
平君輕輕地喘口氣,道:「你幫我把那把短劍拿來。」虞昶軒知道她說的就是他送她的那把劍,平日里她都是掛在一旁的烏木架子上的,便就站起身,走到架子旁取下了那一把短小的佩劍,轉回身交到了她的手上。
那一柄短劍極為精緻,匕首般大小,劍柄上還刻著幾片絕妙的梅花,劍柄與劍鞘相連處有一個彈簧開關,只要按下開關,就能拔劍出鞘。
她躺在軟被裡,臉色略有些蒼白,這會兒從他的手裡接過那一把劍來,靜靜地雙手握在自己的懷裡,這才抬起頭來沖著他微微地一笑,輕聲道:「我走的這些日子,你要牢牢記得我和孩子,別把我們忘了。」
他點一點頭,對她溫柔地笑道:「好,我定會牢牢記得你們。」
第二天深夜,夜色烏黑,因馮天均護送平君返回金陵,顧瑞同便安排了侍從室二處六組副組長何浚森暫時代了馮天均的值,此刻正與何浚森在電報房裡和汪濟等幾個秘書說話,就聽到有衛戍在外面喊:「顧主任!顧主任!……」竟是一聲比一聲急,顧瑞同一聽就知道是出了大事,忙就走出來,汪濟也正在納悶,半天卻都不見顧瑞同回來,便朝電報房外面看了一眼,竟一眼看到顧瑞同魂飛魄散地站在院子里。
汪濟愕然道:「顧主任。」
顧瑞同回過頭來,居然是面如死灰,他看了汪濟一眼,忽地轉過頭去抓住了那一個領頭的衛戍,近乎於惡狠狠地問道:「你敢保證你說的么?你敢保證你說的么?」他的聲音都是顫的,竟帶著幾分聲竭力嘶的味道,那衛戍惶然道:「絕對沒有錯的,顧主任,我有個哥哥就在附近的漁船上,親眼看著那船先是爆炸起火,緊接著就沉到江底了。」
這話說得連汪濟的臉都白了,慌張地道:「是葉小姐……」
那夜色一片沉寂,顧瑞同和汪濟都是滿頭冷汗地互相看著,風吹過院子里的樹木,嘩嘩地一陣作響,就聽到外面忽的傳來哨兵一聲整齊一致的「立正。」便有紛沓的腳步聲朝著這邊走來。
這樣的架勢,只能是虞昶軒回來了。
里院里的幾樹梨花,隨著清冷的夜風吹著,花瓣落了一地,便彷彿是覆了一層薄薄的積雪,被月色照著,是一片寒浸浸的冷香,這院子里竟然是分外的安靜,只有他的腳步聲,朝著這邊走過來,漸漸地……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