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縣—黃六鴻

知縣—黃六鴻

黃六鴻復以御試一等擢禮科(非部)給事中,一充會試同考官,調升工科掌印給事筆:黃六鴻者,康熙中由知縣行取給事中。入京以土物及詩稿,遞送諸名士。至趙秋谷贊善,答以柬云:「土物拜登,大集璧謝。」黃遂銜之刻骨。乃未幾而有國喪演劇一事,黃遂據實彈劾,朝廷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刺,大怒,遂罷趙職,而洪升編管山西。

京師有詩詠其事,今人但傳「可憐一曲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二句,不知此詩原有三首也。

其一云:「國服雖除未滿喪,如何便入戲文場?自家原有些兒錯,莫把彈章怨老黃。」

其二云:「秋谷才華迥絕儔,少年科第盡風流。可憐一出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

其三云:「周王廟祝本輕浮,也向長生殿里游。抖擻香金求脫網,聚和班裡制行頭。」

周王廟祝者徐勝力編修,(嘉炎)是日亦在座,對簿時,賂聚和班伶人,詭稱未遇,得免。徐豐頤修髯有周道士之稱也,是獄成而長生殿之曲流傳禁中,布滿天下。故朱竹檢討贈洪稗畦(即洪恩)詩有:「海內詩篇洪玉父,禁中樂府柳屯田;梧桐夜雨聲凄絕,薏苡明珠謗偶然」句(梧桐夜雨,元人雜劇,亦明皇幸蜀事)。樊謝老人嘆為字字典雅者也。梁鴻志《愛居閣脞談》,有《長生殿》一篇,記此一重公案,自詔「洪稗畦,趙秋谷有知,其許我矣!」而所記實有未諦。最可笑者,竟誤黃六鴻為黃儀。黃儀常熟人,字子鴻,精輿地之學,曾助徐乾學修《一統志》,布衣,與黃六鴻的籍貫、經歷完全不符。所引王東淑《柳南隨筆》,自亦不足為據。

記此事較詳者為梁應來《兩般秋雨庵隨筆》中,康熙三十二年乞休,翌年成《福惠全書》。康熙四十四年南巡,猶召試於江寧,則十二年前精力猶未衰頹,其辭官當以「長生殿」一案,不容於清議,被迫去位,亦可想而知。

至謂朝廷取《長生殿》院本閱之,以為有心諷刺,遂罷趙職,此亦不然。此案所以會造成軒然大波,主要的是康熙在感情上的原因。康熙至性過人,對他的祖母孝庄太后博爾濟吉特氏,尤其孝順。《清史稿》「禮志」敘皇后喪禮,於孝庄之喪,記述特詳:

二十六年,世祖母博爾濟吉特氏崩,先是太皇太后違豫,帝躬侍,步禱南郊,願減算益慈壽。親制祝文,詞義懇篤,太常宣讀,涕泗交頤。既遭大喪,悲號無間,居廬席地,毀痛過甚,至昏暈嘔血。自是日始,內外咸集,日三哭臨。四日後,日二哭臨。官民齋宿,凡二十七日。寺觀各聲鍾三萬杵,文移藍印,題本朱印,詔旨藍批答。值除夕元旦,群臣請帝暫還宮,不許,惟令元旦輟哭一日。

禮臣議上尊謐,曰孝庄文皇后,帝以升遐未久,遽易徽號為尊謐,心實不忍,論俟奉安寢園,稱謐以祭,及梓官啟攢夕,攀慕不勝,左右固請升輦,堅不就駕,斷去車,慟哭步送,遇舁校番上,轍長跽伏泣,直至殯宮,顏悴足疲,凄感衢陌。

又傳旨,還宮日,仍居乾清門外幕次,並定製服三年喪,不忍以日易月。群臣交章數請除服,國子生五百餘人,咸以節哀順禮為請。帝骨立長號,勉釋,而有觸輒痛,閱三年不改。

孝庄歿於康熙二十六年年底,三年之喪實僅二十七個月,須至二十九年三月,方始服滿。帝皇本無三年之服,康熙所持者是所謂「心喪」,雖然喪面服表的跡象不顯,但「有觸輒痛」;國喪演劇,正觸及痛處,乃有嚴譴。

至於《長生殿》院本,早傳宮禁,朱竹曾入直南書房,熟知宮中情形,所謂「禁中樂府柳屯田」,自有確據。事實上,國喪演劇,正因「大內覽之稱善」而來。王東漵《柳南隨筆》前半段所敘,稍得其實:

康熙丁卯戊辰間,京師梨園子弟,以內聚班為第一,時錢塘洪太學思升,著《長生殿傳奇》初成,授內聚班演之。大內覽之稱善,賞諸優人白金二十兩,且向諸親藩稱之。

於是諸王府及各部大臣,凡有宴集,必演此劇。而纏頭之賞,其數悉如內賜,先後所獲殆不貲。內聚班優人因語洪曰:「賴君新制,吾獲賞賜多矣。請張宴為君壽。而即演是劇以侑觴。凡君所交遊,當邀之俱來。」乃擇日治具大會於生公園,凡名流之在都下者,悉為羅致。

丁卯為二十六年,內聚班演《長生殿》自在大喪以前,八音遏密,兩年之久,內聚班當是看二十七個月之喪將滿,可以正式演出,故先以壽洪升為名,先作一次廣告性上演。總以為孝庄太后崩逝己久,喪服已降,不至有何麻煩,誰知麻煩極大。

又上演地點非在「生(孫)公園」,在「查樓」,亦即後來大柵欄的廣和樓,此為趙執信親口所述,必無誤。

此禍起於要「整」趙執信,事無可疑,但黃六鴻不過發難,推波助瀾者另有其人。茲先談趙執信。此人籍隸山東益都,字仲符,號秋谷。年十九,登康熙十八年進士,入翰林。其時方開博學鴻詞,四方名士,皆集輦下,趙與朱竹、陳其年、毛西河訂為忘年交,過談歡宴,一座盡傾。但為人峭峻偏狹,與王漁洋由姻親交好而反目,頗為人所議論。《清史稿》本傳云:

娶王士禎甥女,初頗相引重,后求士禎敘其詩,士禎不時作,遂相詬厲。嘗問詩聲調於士禎,士禎靳之,乃歸取唐人集,排比鉤稽,竟得其法,為《聲調譜》一卷。又以士禎論詩,比之神龍不見首尾,雲中所露,一鱗一爪而已,遂著《談龍錄》云:「詩以言志,詩之中須有人在,詩之外尚有事在。」意蓋詆士禎也。

又《清朝野史大觀》記趙、王交誼不終云:趙秋谷宮贊……自遇新城先生,不覺低首貼眼,至有願作掃除隸之語。由是擱筆不復作詩,歷四五年,未嘗成一句、吟一字也。新城知之頗不安,乃張筵招飲,固請開禁,秋谷始稍事吟詠,然有所作,必就正新城,惟言是聽。

交之久,偶以新城讚美某翰林,議論不合,趙大拂意,讒人又從中相構……新城亦謂定遠所批《才調集》,卑無高論,「而世乃皈依頂禮,不啻鑄金呼佛者,是猶嚼糞不知其味耳!」此蓋隱罵秋谷。

據鄧石如就洪升《稗畦集》、趙執信《飴山詩集》勾稽所得,則謂「此獄明明一黨爭也」。因《飴山詩集》「上元觀演長生殿劇十絕句」自註:「余以此劇被放,事迹頗類蘇子美。」蘇子美即蘇舜卿。《宋史》卷四百四十二本傳,及《宋史紀事本末》卷二十九《慶曆黨議》記蘇舜卿被黜事,確有相類之處。《慶曆黨議》載:

慶曆五年春,正月,乙酉,杜衍范仲淹富弼罷。以賈昌朝同平章事兼樞密使,宋庠參知政事,王貽永為樞密使,吳育龐籍為副使。仲淹弼既出宣撫,攻者益眾,二人在朝所為,亦稍沮止,衍獨左右之。

衍好薦引賢士,而抑僥倖,群小咸怨。衍婿蘇舜卿,易簡子也,能文章,論議稍侵權貴。時監進奏院循例祀神,以伎樂娛賓。集賢校理王益柔,曙之子也,於席上戲作傲歌,御史中丞王拱辰聞之,以二人皆仲淹所薦,而舜卿又衍婿,欲因是傾衍及仲淹。乃諷御史魚周詢劉元瑜舉劾其事,拱辰及張方平列狀請誅益柔,蓋欲因益柔以累仲淹也。

賈昌朝陰主拱辰等議,韓琦言於帝曰:「益柔狂語,何足深計?方平等皆陛下近臣,同國休戚,今西陲用兵,大事何限,一不為陛下論列,而同狀攻一王益柔,此其意可見矣。」

帝感悟,乃止,黜益柔監復州酒稅,而除舜卿名。同席被斥者十餘人,皆知名之士。拱辰喜曰:「吾一網打盡矣。」

如真為黨爭,則其事確甚相類。閱王澤弘《鶴嶺山人詩集》寄洪升詩:「貝錦誰為織,箝羅忽見侵;考功原有法,給諫本無心。」以及送洪升回杭州詩:「性真與時忤,才高招眾忌;何期朋黨怒,乃在伶人戲。」鄧石如所言,不為無因。

據鄧石如的看法,其時三徐與明珠、余國柱相爭,波及趙執信,而趙執信之被禍,「度必與掌院徐元文忤,因亦為乾學所惡」。此為鄧石如的猜測,而作此猜測的根據,則以《飴山詩集》中有「感事二首」:

碧山勝賞已全非,誰向西州淚滿衣?解識貴官能續命,可憐張傅枉知機!(其一)

戟矜底事各紛紛,萬事秋風卷亂雲。誰信武安作黃土,人間無恙灌將軍。(其二)

鄧石如又作按語云:「二詩感於徐元文之死而作,幾於毒詈,知執信被劾罷官,殆為徐氏兄弟所陷也。」

徐氏三兄弟,乾學、秉義、元文,只秉義稍謹飭,乾學、元文皆捲入黨爭。順治間的黨爭,為馮銓、劉正宗斗二陳(名夏、之遴),康熙間的黨爭,本由索額圖、明珠爭權而來,鄧石如敘其崖略,大致得實:

自順治中禁社盟,士流遂無敢言文社者。然士流必有所主,而弘獎風流者尚焉。乾學尤能交通聲氣,士趨之如水之赴壑。同時宋德宜、葉方藹不能及也,余國柱獨與之爭,遂成怨府,李光地但欲抑之使不得速化而已,本附明珠高士奇以進。

二十四年,召試翰詹,乾學首列,入直南書房。翌年由內閣學士擢禮部侍郎,以至左都御史,力倡風聞其事。蓋聖祖知其得士,欲倚之為搏擊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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