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

黑黑

需要首先說明,這是過去了的那個時代的事。

我那時是真的準備好自殺了,但我想,何不看看那闊別了多年的故鄉之後再去死呢?反正是遣送,一切都用不著我費心去安排。

我給前妻發了最後一封信,獨自蹬上了西去的列車。信很簡單:「在大家競相高歌光用的時候,誰道破了黑暗,誰也就面臨了沒有盡頭的黑暗——不知道這本身是光明還是黑暗。」反正我是準備去死了,不怕在我的檔案中再加上一條「冥頑不化」。不,我不是英雄。英雄不都是高瞻遠矚,信心百倍,從來不曾有過悲觀、沮喪和傷感情緒的么?我呢?憑良心說,那時只剩了悲觀、沮喪和傷感。鋪蓋卷在行李架上晃悠著,那上面捆著一條很結實的繩子……

故鄉的山水依舊,故鄉的人卻多是陌生的。有些上歲數的我還能認出他們,可他們卻怎麼也想不起我了。我無可奈何地向他們笑笑,想起了古人的詩句:少小離家老大回……但也頗覺無聊。只有故鄉的黃土令我欣慰,大約埋在裡面是很愜意的。

年輕的隊長引我走上崖畔。清平河在村前無力地流著,真象小時候村裡那個說書瞎子的琴聲。然而我想起了賀敬之的《信天游》:羊羔羔吃奶眼望著媽,小米飯養活我長大……進村的時候。我看見一個挖野菜的孩子在啃著一塊糠糰子。

年輕的隊長一直上下打量著我,態度並不嚴厲,而且和善得近乎謙卑。大約是因為我穿的是制服,而且皮鞋雖舊卻畢竟是皮鞋。從公社來村裡的路上,碰上了一個攔羊的老漢。隊長走過去和他「嘁嘁嚓嚓」地說話。「咋?在北京當幹部還嫌不美?這看做過①了沒有!」是老漢驚惜的聲音。遊子的悲哀,莫過於慈母的誤解了吧?

崖頂上有兩眼破舊的窯洞,圍著一道石頭堆砌成的院牆。我的心顫慄了。母親再也不會站在院前的磨盤上喊我回家吃飯了。那兒,曾經是我的搖籃。

「就是右面這眼。」隊長說。

沒想到這也是我的墓地,我想。

「你大爹過世后,這窯歸了張山家。張山,認得?張世發的兒,不認得?」

院門「嘎」地被推開了。忽然一陣狗叫。

我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別怕,」隊長說,「『黑黑』沒力氣咬人了。」

「黑黑」?!我以為是幻覺:左面那眼窯前趴著一隻黑狗。小時候我也有一隻黑狗。聽瞎子說《大鬧天宮》時,我曾憎惡過我那隻黑狗。可是有一次,我攔羊時碰上了狼,要不是我那隻健壯的黑狗,別說羊,連我也不至於有今天了。說來可笑,從那時起,我總認定二郎神的狗是黃的。孩子自有孩子解決問題的邏輯,他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解釋無可否認的矛盾,卻又急於按著自己的想象去編排,為了求得心理的和諧。

這不是幻覺,左面那眼窯前確實趴著一隻黑狗,沒有光澤的黑毛已經遮蓋不住一條條的肋骨,癟癟的肚子兩邊立著尖尖的大腿骨,骨尖似乎隨時要刺破它自己的皮。它充滿敵意的眼睛盯著我。卻一動不動,只是不時嘶叫兩聲。這時我才覺到,它的嘶叫是那麼疲弱,簡直象孤苦病老的人在呻吟。

狗,多少喚起了我的興緻,喚起了我的鄉情。我向「黑黑」走去。

「黑黑」掙扎著站了起來,齜著牙,喉嚨里發出「喔嚕喔嚕」的聲音。

「別逗它了,『黑黑』活不了幾天啦。」隊長的聲音充滿了同情和冷惜。

我掰了一塊剩饅頭扔給了「黑黑」,可是它看也不看,依然警惕地注視著我。喔嚯!是只好狗,童年的經驗告訴我。我甚至覺得它就是當年救了我命的那隻黑狗,或者是它的子孫。我的那隻黑狗早已經死了,最終是被一隻狼咬死的,父親把它的皮做成了褥子,捎給了我:我又把它帶回來了。

「『黑黑』吃吧!那麼好的白饃饃,傻『黑黑』!」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子站在窯頂上沖「黑黑」喊。

「你下來,讓它吃,」我對男孩子說。

男孩子繞到窯前,一把抱住「黑黑」的頭。「黑黑」眼裡雖然還閃著凶光,但卻趴在男孩子懷裡,用一種奇特的聲音叫著,象一隻挨凍的母雞發出的拖長的叫聲。這聲音我懂,它是在哺哺地訴說剛才的委屈呢。看來,這個男孩子是它最信賴的人。

我忽然產生了一個惡作劇的想法:如果此該男孩子狠狠地揍「黑黑」一頓怎麼樣……

我住在東窯。「黑黑」守在西窯。從不見張山,西窯門上一直掛著一把大銅鎖,發黃的窗紙上儘是雨點打過的泥痕。「黑黑」警惕著我,怕我侵犯它的領地。我警惕著別人,說不定什麼時候要把我揪去批判一陣。「黑黑」顧不上理我,它餓;我也沒心思理它,我想死。我們相安無事。各念各的經。只是偶爾男孩子來,送給「黑黑」半瓢泔水或是一把紅薯須:「黑黑」。便囫圇地吞下去,舔舔男孩子的手,依舊趴在窯前,守衛著它的領地。過往人、鄉親們常站在院門前往裡張望,多半是為了參觀一下北京來的人,然而卻總要誇獎一陣「黑黑」才走。「婆姨帶著娃走了,唉!張山倒是養了這麼條好狗……」人人都這麼說。

我之所以還沒有動用那根行李繩,一是因為窯洞里沒有房梁,二是因為我還沒有看夠故鄉的山水。不過,也許這兩點都不是原因。真算幸運,人們顧不上理我,他們為飢荒所奴役,於是我倒有了自由。我在田間小路上獨自徘徊,看見霧一般盛開的蕎麥花,聽見蜂群「嗡嗡」地勞作;我去棗林深處悄然漫步,感慨老樹根邊又萌發了新苗,嘆息鳥類追逐著生活;晚上到場院里望月,為母牛給小牛餵奶所感動;夜間噩夢難眠,為荒野里野獸的呼嗥而神往……萬物都是本能地不願意死的,何況人!可只有人有時候會想到自殺,人高級在哪兒呢?

七月里,一場暴雨,發了山洪。村前那條溫順的小河頓時激怒起來,波濤洶湧,濁浪排天,咆哮著,把山裡的朽樹舉上浪尖,把來不及回村的羊群拋進濤谷……我跑下山去,跑到河邊。平時這條簡直稱不上河的細水剛能沒過膝蓋,而此刻,河面足有幾十米寬。雨霧中看不清對面的山,好像這黃水是與天相連的;天也是黃褐色的,時而亮起一道閃電,象火一樣;滾滾的雷聲片刻不息。我想起了那幅油畫——九級浪;不過,那是海。但我想,要是有一條古老的帆船,這水也足以把它擎起,當然,也足以把它打翻……我被這黃河子孫的壯舉驚呆了。在我的記憶里沒有過這樣的場面,也許是因為,那時的荒山還沒有開墾到今天這般徹底,山間的樹木還沒有砍伐到今天這般乾淨。

「看!『黑黑』又在那兒發瘋呢!」有人喊了一聲。

我朝崖頂上望去。是「黑黑」!它站在崖邊,伸長著脖子在狂吠,好像就要撲向狂濤似的。渾身的毛一縷一縷地貼在它瘦骨嶙峋的身上。雷聲和水聲太響,但憑「黑黑」那副樣子,可以斷定它的聲音是暴怒的、嘶啞的、充滿了恐懼也充滿了怨恨的。

「這張山真是養了條好狗!」人們又都這麼說。

我走上崖頂。

男孩子正倚在院牆上,披著一片破麻袋。

「『黑黑』這是怎麼了?」我問男孩子。

「它難受唄。」

「為什麼?」

「為的良心唄。」

「良心?」

「你看它叫得多心酸。」

「黑黑」在崖邊蹲下了,趴下了,把頭貼在地上,放在兩隻前爪中間;與其說它是在喘息,不如說是在戰慄。我走近它,它竟然沒有發覺似的,叫聲卻是嗚嗚咽咽的。「黑黑」今天實在是反常。

「它哭呢。」男孩子說。

「哭?為啥?」

「為張山唄,張山給人綁走那天,『黑黑』不在窯里。要不它是能追去,可它回來那辰兒山洪下來了,隔斷了路。一發山洪,『黑黑』就哭呢,它好後悔……」

「張山是被抓走的?為什麼?」

男孩子一愣,再問,他什麼也不說了。

忽然,「黑黑」猛醒了似的跑向西窯門前,來來回回地巡察它的領地,看看那緊鎖的窯門、打濕的窗紙和那結起了蜘蛛網的門楣,才又放心了似的在前門趴下。它的叫聲又變成「喔嚕喔嚕」的,大約是化悲痛為力量了。

張山是一個謎。在山間鋤地的時候,我千方百計、拐彎抹角地向鄉親們探問張山的事,然而所有的人都是守口如瓶,或者說一句:「你慢慢就曉得啦。」但從鄉親們的嘆氣、搖頭和沉思中我感到,所有的人都同情張山,並且似乎都帶著一種內疚,有幾次我甚至覺得。鄉親們愛戴張山,當他們叼著煙袋「巴達巴達」地沉思之際,大概是在為張山而祈禱上蒼呢。

我誠心誠意想和「黑黑」作個朋友了。孤苦的心會因同命相憐而靠攏,我這樣想。

我把一塊紅薯放在地上,「嘖嘖」地招呼「黑黑」。

「黑黑」睬也不睬。我舉著紅薯湊近它。它又掙扎著站起來,發出「喔嚕喔嚕」的聲音。

「你也喜歡『黑黑』了?」男孩子又出現在窯頂上。

我解嘲般地笑笑說:「可它比我還不懂人情世故。」

男孩子沒懂我的意思。他說:「『黑黑』可通人性,心忠著哩!可它怕你的皮鞋。」

「它能認得皮鞋?」

「當然,那些人也穿這!」

「誰?」

男孩子意識到說漏了嘴,又不言語了。

我換了一雙球鞋,重又踢踢那塊紅薯,向「黑黑」表達友誼的願望。

「黑黑」還是不理睬。

「你先躲起。」男孩子指點著我。

噢,是了;我得讓「黑黑」相信,我的施捨毫不包藏禍心,而是徹底的好意。我若無其事地走進窯去,關了門,從門縫裡觀察「黑黑」。

「黑黑」真機靈,它也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並仍「喔嚕喔嚕」地表示余怒未消,好像是在說:「少跟我來這套吧!」但它畢竟是俄得很,左顧右盼了一會,便匆忙解除了警備,不叫了,並急著去吞掉了那塊紅薯。它吞得那麼匆忙、慌張,不時溜一眼我的窯門。唉,那可憐的眼神簡直象人。我從門裡又扔出一塊紅薯,「黑黑」遲疑了一下,但一經嘗到甜頭,理智便成了俘虜,它又吃了。

真妙!此後,「黑黑」再見了我,雖然不停地轉動著耳朵——心有餘悸,但卻不叫了,而且是那樣眼巴巴地望著我;再扔給它什麼食物,它也就自認卑賤地吃了。但是,它絕不允許我接近它身後的窯門。

有一回,我故意用一塊蘸了油腥的菜團把它引開,悄悄走近那窯門。「黑黑」發現了,吼叫著向我奔來。我們是朋友,這隻能保證它不咬我,但它卻執意用吼叫(近乎於斥責般的吼叫)示意我離開。我忽然對那眼窯洞產生了神秘感,也許那是狗的神壇吧?也許裡面有「黑黑」的偶像?

夏天的暴雨、冰雹、洪水鑄成了大禍。沒來得及收割的麥子被打爛在黃土裡;正揚花吐穗的玉米、高粱歪倒在山坡上,裸露著紫紅色的根須,預示著秋冬生活的艱難。家家戶戶都開始吃糠了,孩子們提著小籃去山裡尋野菜;人們把僅存的糧食更經心地貯存好,以備來年的春荒——春天可不能沒吃的,那是要力氣的時候。

誰還顧得上「黑黑」呢?雖然它是一隻通人性的好狗。糠被人吃了,紅薯皮、紅薯須、泔水之類便只夠供養豬的了。男孩子挨了家裡的罵,空著手跑來安撫一下「黑黑」,也安慰一下自己。我呢?經常做夢又到了「全聚德」、「東來順」、「豐澤園」,醒來便狼吞虎咽地大吃其酸糠餅和隔年的苦紅薯。「黑黑」卻還是固守在窯前,不去行乞,不去偷盜,在領地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悄悄地出去尋覓一回,把人類的大便再來消化吸收一遍。

我有些厭惡「黑黑」了。我覺得它體現著一種反自然的醜行,倒不僅僅是因為它吃屎,而是因為它如此固執地守衛著它的神壇。

「好狗,真是條好狗!」過往的人們說。

「我家要是有糧,我就把『黑黑』領回去。」過往的人們又說。

「『黑黑』不會跟你走,好狗不嫌家貧,好狗是領不走的!」過往的人們還說。

「黑黑」呀!可也真是難,似乎只有甘心於受苦受難,方能作一隻好狗。

我聯想到自己。我為什麼還不去死呢?這地球就是我固守的神壇么?我心靈上所受的凌辱和壓抑難道比屎要香些嗎?誰知道靈魂離開這血肉的軀殼,不會在別的地方找到真理、自由和幸福呢?

那夜裡,我總聽見「黑黑」在院子里叫。那種叫聲是以前沒聽到過的:時而「咿咿呀呀」,時而「吭吭嗤嗤」,時而「唧唧咕咕」,象嘆息,象悵惘,象受著煎熬。「黑黑」也感到空虛了吧?我想,苦笑了一下,開始整理那根久違了的行李繩。也許掛在門楣上就可以達到目的了,我下意識地推開門,把繩子掛在門楣上……

忽然我發現聽不見「黑黑」的叫聲了,啊!「黑黑」不見了。這似乎是件挺有趣的事情,我坐在門檻上看著「黑黑」那片空蕩蕩的領地,但願它不是又去吃屎了。我忽然感到要發生奇迹。我巴望著發生點什麼奇迹。人在空虛到極點的時候,生活里一點點反常的現象也會提起人們的興緻。我一直在門檻上坐到天亮。喔嗬!擅離職守!「黑黑」也想開了!它一直沒回來。我又把行李繩扔到角落裡去。

早晨,男孩子又站在了窯頂上。「啊!『黑黑』尋男人去了!」他對我說。

「尋張山?」

男孩子「哈哈」大笑:「『黑黑』想成家了呢!」

我恍然大悟。真的,時隔多年,我竟忘記了這種事。昨夜那叫聲多象個發痴的戀人!那叫聲中有一種美好的願望,「黑黑」去追求了!感情的需要,生存的需要,可以使任何生命衝破習慣的樊籠。這就是創造,這就是創造的原因和動力。外界再嚴酷的束縛,內心再迂腐的觀念,都不是生活本身的對手。

我又忘記了死。我隨時隨地都在設想著「黑黑」的幸福。此刻你在哪兒呢?在和你的情侶漫山遍野地追逐,自由自在地歡笑吧?在荒草叢中打滾兒,在你「情侶」的懷裡撒嬌吧?追捕獵物,體嘗創造的樂趣吧?茹毛飲血,共度收穫的歡愉吧?互相理毛、親吻,享受著甜蜜的愛戀?對著荒野呼叫,抒發著原始的激情?星光下,你安心地酣睡,身旁有你可依賴的朋友為你擋風,為你警衛;你喃喃地吃語。做著美夢;你咬它一口,為了它對你不夠溫存;你「喔嚕喔嚕」發一陣脾氣,為了它對你缺乏理解;你們互相慪一陣子氣,然後又言歸於好;你們依偎著哭一場,又互相安慰對方受傷的心靈;你們互吐衷腸,沒有猜疑、沒有防範……早晨,陽光照亮了洞穴,你們向著天空高歌,抖擻精神,又向那廣袤無垠的大漠跑去,心裡升起新的美好的憧憬……我的心跟隨著「黑黑」,自由地馳騁,沉浸在一種朦朧的希望中。

可是,沒多久,「黑黑」度「蜜月」回來了。

它是悄悄地回來的。晌午,我正在「黑黑」的領地上來回踱步,嚼著糠糰子,它輕輕地拱開院門進來了。它並不叫,也並不馬上要求我離開它的領地,只是一溜小跑,又在它的崗位上趴下,那一臉尷尬的神情象是在說:「這不怨你,這怨我,好在是你,不是外人。」

「黑黑」彷彿提不起任何興緻,一味地趴著,轉著眼珠想心事。是旅途的疲勞?是對「情侶」的思念?是仍沉緬於過去的幸福中?草叢中綠色的美夢,明月下喁喁的情語,有平等的同類對你的關心,對你的溫存,你為什麼還要回來呢?趴在這冷寂的窯前……唔,山野的風是寒冷的,可是在這兒又有誰給你些微溫暖呢?在「黑黑」度「蜜月」的時候,我捅開過西窯的窗紙:一股沖鼻的霉味兒;土炕上鋪著一條發紅的炕席;窯堂里有兩個空囤子;條案上落滿了塵土,印滿了老鼠的腳印。就這些,「黑黑」守衛著的就是這些。嗚呼!習慣真可怕!狗畢竟是狗,狗性難移;我恨不得揍它一頓。可是,一看見「黑黑」那副任勞任怨的忠厚相兒,我又於心不忍了。更何況,我自己如此,又有什麼資格來苛求一隻狗呢?

「黑黑」這次回來的一個明顯變化是「少言寡語」了。一連多少天,它總是默默地趴在窯前發愁。

有一天,不知男孩子從哪兒弄來了一隻死烏鴉。「犒勞犒勞『黑黑』!」他說。然後,他在「黑黑」的肚子上摸摸,笑著喊起來:「『黑黑』要當媽媽啦!」

噢,原來它是在為這事發愁。是呵,獨自生活尚且艱難,生兒育女又將怎樣呢?未來的生活是美好還是苦難?人不了解狗,正象狗不了解人一樣,不知「黑黑」是在怎樣盤算。

男孩子拿來了一個柳條筐,在裡面鋪好了麥秸和麻袋。「黑黑」在男孩子腿旁蹭來蹭去,感激零涕。「我的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如果它會說話,準會這樣說。母親是無私的,母性最能得到尊重和觸動他人的惻隱之心。我把我那條狗皮褥子拿來圍在柳條筐上。我忽然覺得恐怖,「黑黑」竟也在我周圍蹭來蹭去,向我表示感激——它不可能明白那張皮的由來。同時,我重又感到了做人的驕傲:我們是可以總結歷史教訓的,譬如說我,我就道出了黑暗的事實,這黑暗的初萌與歷史上的一些悲劇何其相似!雖然我因此而被遣送,妻離子散……

「黑黑」的肚子越來越大了。事到臨頭,它反而振作起來。是做母親的熱望鼓舞了它吧?它經常扒著柳條筐察看麥秸和麻袋是否鋪得適當,還時常跳進去試試,整理一番,「哼哼唧唧」地叨咕些什麼,許是在練習一支搖籃曲吧。唉,不管怎麼說,肚裡的小生命並不知道外間的炎涼,做母親的要為它們考慮周到。

「黑黑」開始學壞了。它時常離開自己的崗位,開始行乞了,開始隨處搖尾乞憐了。它開始和別的餓狗撕打了。為了爭奪一塊紅薯皮或豬食槽里的一點殘羹剩飯。

後來,「黑黑」竟開始偷盜了。頭兩次,它還有些慚愧。當我發現我的一碗剩米湯被舔得乾乾淨淨而咒罵不休時,「黑黑」躲在柳條筐後面,屏住呼吸,連頭都不敢抬。我踢它兩腳,它不躲也不叫,甘願受罰。然而它並不改,接二連三地偷。我準備用棍子好好教訓它一頓,是男孩子提醒了我。

「『黑黑』心焦呢!」

「你替它講情嗎?」

「你沒見『黑黑』的奶子?一點也不脹,可它就快生養了!」

我原諒了這個可憐的母親。

但是,「黑黑」愈發不知深淺了,經常有人找上門來,要找「黑黑」算帳。這家被它偷了幾塊乾糧,那家被它盜了一盆泔水,自留地的玉米被它壓倒啃了,紅薯地里的紅薯被它創了……人們憤憤地罵著:「這賤狗!再偷剝你的皮呀!」有人用石頭砸它,有人用鋤把搶它,它尖聲地討饒,尖聲地求救。幸虧男孩子是「黑黑」堅強的保護人。

「把院門關好,別讓『黑黑』跑出來!」隊長對我說。可我希望母性能使「黑黑」的性格有個突變。我故意把院門留一條窄縫。

就在分娩之前的那天晚上,「黑黑」拖著一條被打瘸了的腿跑回來了。它「嗷嗷」地呻吟著,哭泣著。男孩子安慰它:「怨人家嗎?人家也沒有吃的呢,人家的娃娃也沒奶吃呢……」

夜裡,「黑黑」生下了一窩小狗。

兒女一落地就能安慰母親的心了,它們「唧唧唧」地爭搶著奶頭;奶汁流進了兒女的小嘴巴,母親的屈辱還算得了什麼呢?「黑黑」舔舔這個兒子的腦門兒,吻吻那個女兒的眼窩,「哼哼唧唧」地唱一回,眼睛里充滿了慈愛和滿足。冷寂的窯前有了生機。

從院前經過的人們又都停下來,圍著柳條筐看一會,讚歎一會,好像忘記了「黑黑」一時的不軌行為,又記起了它是一條好狗。

「喂,要養狗的就抱這狗兒子,保險把家看得好,保險!」

「再讓『黑黑』給奶一陣兒吧,狗兒子將來長得壯實些兒。」

「『黑黑』抓過誰呢!」

「張山那幾張獾皮鬧賣了錢兒!」

「有一回狼來拱張山家的豬圈,『黑黑』拼了死命……」

「黑黑」和它的兒女們就這樣在柳條筐里廝守了好幾天。

小狗們吃得越來越多了,「黑黑」的奶子又癟了。它又拖著瘦弱的身子四處奔走了。

正是深秋,莊稼收完了,田野里一片蕭條。「黑黑」一無所獲。

正是荒年,夏天的洪水把麥子毀了,秋糧也所收無幾,家家鍋里又都熬著米湯,蒸著糠團。「黑黑」一無所獲。

食槽被舔得精光,老母豬也餓得直哼哼。

人糞也難找……

小狗們在叫,在哭。它們還不會自己覓食。

「黑黑『」每天拖著疲乏的身子出去,懷著受了打擊的心回來,把乾癟的奶頭塞進兒女們的小嘴,兒女們又受了騙似的哭叫……「黑黑」的目光又獃滯了。它大約是後悔了那山野里的歡樂,生活比它設想的要艱難得多。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黑黑」仍舊飢腸轆轆地到處奔走著。家家戶戶都閉了院門。「黑黑」不敢回去領受兒女們的責備,也不忍心再去用乾癟的奶頭哄騙它們。它迫擊了一隻野兔,但沒追著。它又追擊一隻妄圖偷雞的狐狸,仍然只落了個氣喘吁吁、渾身酸軟。後來,它看見了一隻覬覦羊圈的餓狼,自己瘦得已不是人家的對手,便只有嚎叫一陣,狗仗人勢的份。狼逃了,「黑黑」走近羊圈。不知是那高尚母性的驅使,還是那原始野性的復活,它受了血肉的吸引,竟一時忘卻了作狗的本份,它奇怪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發現這些豐盛的美味。——大概是這樣吧,總而言之,我也不知道它施展了怎樣的本領,竟然拱開了那布滿葛針的柴門,拖走了一隻小羊。假若它把小羊就地吃光,再舔凈嘴上的血跡,大約誰也不會懷疑這不是狼乾的事。但「黑黑」卻自以為高明地又把柴門關好,叼著小羊來博兒女的歡心。也許它作好了挨一頓痛打的準備,但它不明白,這罪行已經超過了人們所能容忍的限度。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史鐵生短篇小說集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史鐵生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