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人間
星期六晚上,男的八點多才回到家,在過道里鎖車的時候就感到意外:孩子沒喊他,也沒聽見孩子的笑聲。
屋裡光線很暗,沒開大燈,只一盞八瓦的小燈亮在盡裡頭的寫字檯上。女的坐在床沿上,見他進來,只把兩條腿變了下位置,臉依然沖著電視,披了件舊外套,象是怕冷的樣子。床上扔滿了玩具。孩子在玩具中間睡著了,沒脫衣裳,身上蓋了條毛毯。
「沒想到又這麼晚,」男的說,看了看手錶。女的沒搭腔。
男的走到床的另一側,一邊解風衣扣一邊俯身看看孩子:「怎麼這麼睡?」
女的還是沒回頭,說:「飯在廚房裡,鍋里。」聲音囔囔的,掏出手絹擤鼻子。
男的又繞到女的身旁,站著看電視,把胳膊抱在胸前,注意著妻子的臉。電視的光忽明忽暗在她臉上晃,讓人弄不清她的表情。電視里在播球賽。他知道她從來不愛看球賽。
「怎麼了你?」男的問。
「飯在鍋里,涼了熱熱。」妻子的聲音仍舊囔囔的,鼻音很重。
男的愣了一會,正轉身要去廚房,聽見女的長出氣,並且象啜泣那樣顫抖。『「到底怎麼了你?」男的又轉回身來問。
「你先吃飯去。」
男的走了幾步,伸手去開大燈。
「別開!」女的說。
男的退回到床邊,挨著女的坐下,瞪著電視發愣。街上過汽車,熒光屏咔嚓咔嚓地閃。
「到底怎麼啦?」
女的不說話,一條腿不住地顛。
「是不是孩子又怎麼了?」
「她沒說幼兒園好不好?」男的又問。
這下女的忍不住了,「咹——咹——」地哭起來,把頭頂在丈夫肩上,渾身不住地抽動。丈夫茫然地坐著,抓緊妻子冰涼的手。
這孩子二來到世上,面前就擺好了一條殘酷的路。先天性軟骨組織發育不全。一種可怕的病。能讓人的身體長不高,四肢長不長,手腳也長不大,光留下與正常人一樣的般頭腦和願望。一條布滿了痛苦和艱辛的路,在等一個無辜的小姑娘去走。也許要走六十年,七十年,或者還要長,重要的是沒有人知道這種病到什麼時候才有辦法治。
孩子不知道這些。和別的孩子一樣,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小拳頭緊攥著,蹬蹬腿,踹踹腳,想來這個世界上試試似的。餓了,她也哭,或者尿了,就哭。吃飽了,高興了,她也笑。買只紅氣球掛在床欄杆上,太陽把氣球照得透明閃亮,她皺著眉頭不眨眼地看。和別的孩子完全一樣。
「你說她是嗎?」年輕的母親說,不願意說出那個病名。人們一般管那種病叫「侏儒症」。
年輕的父親捅捅那隻氣球。一片紅光飄來飄去,孩子的眼睛跟著轉,笑了。還在襁褓里,這孩子就會笑。
妻子斜靠在被摞上,兩手墊在腦後,眨巴著眼睛看對面的牆,象是那兒有一道題。丈夫趴在椅背上,交叉起兩手頂著下巴,好象另一道題寫在妻子的腳上。對面陽台上有個人在給盆花澆水,一邊唱著京戲,遇著高音就巧妙地變個調子。孩子什麼都不管,看著那隻紅氣球,「咿咿唔唔」地說著自己的歌,彷彿知道童年不會太長,得抓緊懂事前的這段好時光。
「要不再到別的醫院去看看?」母親說。
父親好一會兒沒有出聲,把目光從妻子的腳上轉向窗外的天上。
「我看她不象。」母親又說。
父親猛地站起來:「那就走!」
兩口子急急忙忙把孩子裹好,抱起來,出了門,就象這回准有什麼好結果。
「我們團有個編劇,」一邊下樓梯女的一邊說:「頭一回化驗說是肝炎,還很厲害,沒過幾天又到另一個醫院去化驗,結果各項指標都正常。咱們上哪兒?」
街上永遠有那麼多人,那麼多車,簡直不知道是為什麼。男的站在馬路邊想了想,說:「這回咱們不去太大的醫院了。」
女的沒有哭太久。「把燈開開吧。」她說。
男的把大燈拉開。
「把電視關了吧。」
男的把電視關掉。
女的開始收拾床上的玩具,一樣一樣收進一隻小木箱。然後給孩子脫衣服。「歐歐,把衣服脫了睡。」不管你心裡願不願意承認,孩子現在四歲了,個子就是比其他同歲的孩子矮,胳膊腿也明顯地短。孩子一歲多的時候,這種病的特徵開始顯露,再不用跑醫院檢查了,剩下的是怎麼接受這個事實。「歐歐,媽媽在這兒,脫了衣服好好睡。」孩子在夢裡睜開眼看了看媽媽,又看見了爸爸,困得又閉上眼睛,呼吸中帶著抽噎。
兩個人一直看著孩子睡熟了,呼吸平穩了。
「嗯。」男的說,是問話,看著女的。
「下了班我去次接她,」女的說,「一進幼兒園就見她一個人靠窗檯站著,光是看著別的孩子在院兒里玩。一見我來,她就跑過來,拽著我要回家。兩個阿姨在聊天。我問阿姨她怎麼樣。阿姨說還好,不過才兩個禮拜,誰知道時間長了怎麼樣呢?對了,你先吃飯吧。」
「等會兒。」
「出幼兒園沒多遠,她就跟我說,她的被子和枕頭都丟在幼兒園了,讓我回去拿。我說不用,星期一還要來呢。她一下子就哭起來,蹲在地上說什麼也不走了,非讓我把她的被子和枕頭都拿回來不可。我說,『你不是想上幼兒園嗎?』她光是哭。我說『你怎麼又不想上了呢?』她光是哭。要不我去把飯給你拿來?」
「不用,不著急。」男的等著她往下說。
「她用胳膊勾住路邊的一棵小樹,就是不走。小胳膊勾也勾不住,就甩兩隻胳膊這麼抱著。我拉她也拉不動,就打了她一下。」
女的用手抹眼淚,傷心地搖頭。『男的焦急地等著她往下說。
「我還從來沒打過她。我不知道我今天是怎麼了。我從來沒打過她一下。」
「我知道,我知道。這也沒什麼。」
「我打了她一巴掌,」女的仰起臉,把一縷頭髮攏到耳後,聲音放得平緩些。「她就一個人哭著往幼兒園走,走到幼兒園門口又不敢進去,自己靠牆邊兒站著,把臉扭過去不朝我這邊看。好半天,還是我先過去跟她說對不起,問她為什麼不想再上幼兒園了。
她說,『你把被子和枕頭拿回來,我再告訴你。』你看她。「
男的想:糟糕的就是她還這麼聰明。
「我本來想說,你告訴我,我就去把被子和枕頭拿回來。」
「千萬別這麼說。」
「就是。我知道不能騙她。」女的說,「她又讓了一步,說,『你要是拿不動,明天讓爸爸來拿。』」
「你答應了?」
「沒。我知道咱們不能騙她。」
男的嘆了口氣。「嗯,後來呢?」
「這會兒天就快黑了。我狠了狠心,猛地抱起她來就走。你猜她怎麼?也不哭了,也不喊了,使勁閉著嘴,一直到家,一句話都不說。我跟她說什麼她也不理我。你說她這脾氣。」
「就是,這孩子又聰明又有個性,」男的說。
女的到廚房去拿來個麵包。給男的。
「不用。等會兒再吃。」男的把麵包擱在桌上。「她到底跟你說為什麼了沒有?」
「回到家她還是不理我,自己坐在床上擺弄那隻塑料狗。我把飯做好擺在桌子上,她連看也不看。我把所有的玩具都給她拿出來,好,她連那隻塑料狗也甩到一邊去。我坐在床上,想跟她一塊玩,她乾脆一個人跑到廁所里去,把廁所的門插上。過了一會兒,我貼著廁所的門聽,聽見她在廁所里小聲哭。我扒著門縫跟她說,『是不是別的小朋友說你什麼了?』她立刻『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說別的孩子管她叫大頭,叫她大腦殼,還管她叫醜八怪,還有。我說,『你告訴阿姨了沒有?』她說她才不去告訴阿姨呢,她說她知道阿姨光喜歡別的孩子。」
女的又抽泣起來。男的不說話。
「我懷疑是阿姨那麼叫過她,孩子們怎麼想得起來那麼叫她?」
「你先別這麼瞎懷疑,」男的說。「先冷靜點。」
「我要去找阿姨談談,找她們園長!」
「談談不是不可以,必要的時候甚至……不過這都不是最要緊的。」
「我讓她把門開開,她說不,除非我答應明天把她的被子和枕頭都拿回來。我說好吧。」
「你這麼說了?」
「我沒騙她!我明天就去把她的東西都拿回來!不讓她去了。
讓她自己在家裡玩。要不就把原來看她的那個老太太再請來,多少錢都行,五十、六十也行!「
「你再好好想想。」
「我早想了!」
「問題不在錢上,問題是她不能總在家裡!」
「我也沒說在錢上。得得得!我不聽你說!」
「咱們別又吵。你想想,孩子總有一天……」
「你要說什麼我都知道!我養她,養她一輩子。你不養算了,我一個人養!」
「你又不冷靜。」男的說,站起來朝廚房走去。
女的追到過道里說:「就你那德行冷靜!」然後又回到屋裡,坐在沙發上,呆愣著坐了好一會,眼淚又止不住地流。
死應該是一件輕鬆的事。生才是嚴峻的。一個人快要死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安慰他:「放心吧!夥計,不管怎麼說,你把你的路走完了,走得還不壞。」對一個剛來到世上的孩子呢?你能安慰他什麼?你能知道這個嬌嫩的肉體和天真的心靈,將來會碰上什麼嗎?你頂多可以跟他說:「行了夥計,既然來了,就得開始了。」
對所有的人來說,也都是這樣。沒人知道什麼時候會碰上什麼。生活中隨時可能出現倒運的事。
丈夫很有才氣,得了碩士學位,現在是工程師,身高一米八十三。妻子是話劇演員,當然漂亮,身高一米六十八。有一套一居室的房子,有廚房、廁所、煤氣、暖氣。女的還在香港有個叔叔,送給他們彩電、冰箱、錄音機。然後,這個孩子來了,上帝象是生怕世上有一個平平安安的家庭。
妻子生這孩子的時候就不太順利。孩子先是窒息、抽風,之後又得了肺炎,一直在醫院裡搶救。母親也出了點毛病,住在另一間病房裡。母子倆還沒見過面。有一天大夫告訴父親,「發現您這孩子有一種先天性的疾病。」「嗯?什麼病?」「軟骨組織發育不全。」「我不懂,對病我一點都不懂。」「這病,怎麼說呢?不好治,而且……」「會死嗎?」年輕的父親有些慌。「那倒不會,這病沒有生命危險。」接著,大夫把那種病的後果告訴了他。
年輕的父親跑到醫院的小花園裡坐著。夏天的中午,小花園裡沒什麼人,曬蔫了的洋槐樹下有一條長椅,水泥路面上浮著一層顫抖的熱氣。他坐了一個多小時,才漸漸明白髮生了什麼。一個矮人兒,只有一米一二高,頭很大,軀幹也象成年人的一樣,只是四肢短,手指象腳趾一樣又粗又短。他記得自己小時候就嘲弄過那樣的人,追在人家身後喊「大個兒」。沒人教過他,也沒有人制止他。他已經把這事忘了很多年了。這些年他忙這忙那,忙著考大學,忙著考研究生,不知不覺已經作了父親。現在他清晰地記起來,那個矮人怎樣裝作沒聽見他的話,怎樣急匆匆地走,想要擺脫他。現在他才想到,他曾給過一個心靈怎樣的折磨。那顆心上已經磨出了老繭,已經不反抗了,只是逃避。他將有一個那樣的女兒。
「不對!」他的一個老同學跟他說。「糟糕的不是你有一個那樣的女兒,是有一個靈魂要憑白無辜地來世上受折磨!」
「這我想過。不過,所有的人不都是一樣嗎?譬如說我現在。」
「不一樣。當然,人世間的痛苦你都可能碰上。可她呢?她是生來就註定了,痛苦要跟她一輩子。」
「她也許能因此成為一個很有作為的人呢?」
「戰爭能造就不少英雄,但是為了造就英雄就發動一場戰爭,有這回事嗎?」
「那當然不。」他說。
「人是不得不成為英雄的。」
「這我同意。」
「大夫怎麼說?」
「大夫說,她的肺炎很厲害,救得活救不活還不敢說。」
「這是暗示。」
「我知道是暗示。」
「你也可以給大夫一個暗示。」
「這我得跟我愛人商量。」
「她會同意嗎?」『「我想不會。」
「你得說服她。」
「她肯定不聽。」
正如父親所預料的那樣,年輕的母親一聽便大哭起來:「不!
不!我就要她!什麼模樣我也要!「
男的把飯菜熱好,端進屋裡,女的在看當天的晚報。
「你不再吃點?」
「什麼叫再吃點?我也一點沒吃呢!」
男的聽出,她已經冷靜下來了。男的又跑去拿了一個碗和一雙筷子,盛好飯放在茶几上,自己在另一個沙發上坐下。
「你怎麼買著魚了?哪兒買的?」
她沒回答,把自己的飯撥一半到男的碗里。
「什麼魚?是鯉魚嗎?」男的撥弄著碗里的魚,很快地朝女的臉上掃一眼。
過了一會,男的又說:「我看象鯉魚。」
「不是。」女的勉強回答。
「不是鯉魚?」男的故意裝出驚訝的樣子。
「我看她現在還太小。」女的說。
男的在嘴裡費勁兒地倒著魚刺,考慮怎麼回答她。
「再過一年,啊?怎麼樣?明年再讓她去。」
「還不是一樣嗎?反正早晚有這麼一天,她得知道她長得丑。」
「我答應了她,你沒見她多高興呢,立刻不哭了,一個人在床上玩,讓我跟她一塊玩。我到廚房去,她跑到廚房來問我,『你說我丑嗎?』」
「你怎麼說?」.女的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低頭吃飯。
「你准又說她不醜。我跟你說不能騙她!」
「等她再大點,到五歲,再告訴她,可能會好一點。」
「幹嗎不到六歲?幹嗎不到七歲?大點也長不好!別說五歲。
頭一回知道自己是畸型人,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樣,別說五歲,五十歲也受不了。歲數越大也許越糟糕。「
「那怎麼辦?」
「沒別的辦法。得讓她知道,讓她及早在心裡接受這個事實。」
男的又想起自己小時候嘲弄過的那個矮人。是接受這個事實,可不能是習慣、麻木和自卑,男的在心裡對自己說,得讓她保留生來的自尊。
『「我怕她受不了。」女的說。
「誰受得了?誰他媽的也受不了!」男的喊,使勁把飯碗蹾在茶几上。
妻子嚇壞了。丈夫在屋裡走了兩個來回,趕緊把攥緊的拳頭鬆開,提醒自己:要冷靜。
「要是世界上只有你、我和她,咱們就永遠不讓她知道。」男的說。
「不過,」男的又說,「既便那樣也不行,她自己早晚也會發現,你就長得比她漂亮。」
「還不如讓我是她,讓她是我。」母親說。
「別瞎說了。」
「真的,我真的願意。」
「我知道,」父親抓住母親的手。「我知道。不過不可能。既便可能又怎麼樣呢?她也會象你現在這樣,你也會象她這樣。這事輪上誰,誰也受不了。」
「要是她是我,我是她,我就受得了。」
「咱們別說廢話了好不好?」男的說。
「就讓她再過一年再去吧。」女的坐到床上,看著熟睡的孩子。
男的不說話。
「我已經答應她了,我不能騙她。」
父親還是不說話。
母親看著夢中的孩子。「咱們還不如不生她。還不如那時候不讓她活。」
孩子能滿床上爬了,滿床上爬著追那隻氣球。氣球在她眼前飄,她總是抓不住,捉不著。氣球飄到桌子上,飄上玻璃窗,飄上屋頂,又飄下來。孩子嘎嘎地笑,尖聲地叫,一心一意地追。她挺聰明,等到氣球滾到她跟前,一下子撲上去,抱著氣球坐在床上笑,舉起來給爸爸媽媽看。忽然「砰!」的一聲。孩子嚇愣了,抬起頭來看看桌子上,看看屋頂上,看爸爸,看媽媽,「哇——」
地哭開了。
孩子那惶然四顧的樣子,給了父母很深刻的印象。還有那一聲哭,使人想起一個在人叢中走丟了的孩子,發現左右沒有了父母,都是些陌生的人。
夫妻倆越來越多地想到孩子的將來。
「你說她能長到一米四嗎?女孩子只要能長到一米四,也就還可以。」女的跟好多人這麼說過,有的人不言語,有的人說「也許差不多。」年輕的母親嘆氣,心裡什麼都明白:要真能長到一米四,還算什麼有病呢……
孩子又得了一場大病,腎炎。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小姑娘。母親請了假在家裡,抱她去打針,按時給她喂葯,大夫說不能讓她吃鹽。父親的工作放不下,每天盡量早地跑回家。孩子明顯的沒有精神,不愛笑,總睡。
「今天好點嗎?」
「打針的時候恨不能把嗓子哭破了。從注射室出來,她使勁把腦袋往門框上碰。這脾氣長大了可怎麼辦?」
窗外正下著雪。從三層樓的窗口望出去,家家戶戶的灰房子上,都有一個白色的屋頂。雪花靜靜地飄落。他們知道自己要比孩子先離開世界,知道這孩子無論碰上什麼事都將是一個「難」字,一個「苦」字,不知道她能不能應付得了。
「她真還不如不來。」母親說。
「當初不如聽那個大夫的話,」父親說。
「其實,那時候她等於還沒有生命,」他又說。
「什麼?」.「人是在開始懂事了,才算有了生命。」
「我沒懂你的意思。」
「那時候如果聽了大夫的話,其實她一點都不知道痛苦。跟沒生她一樣。」
女的想了一會,說:「真的,是這麼回事。」
「當時我就跟你說過。」男的說。·「你根本沒這麼說。」
「我說了。你根本一句都聽不進去。」
「我光想,她長得再丑我也一樣會愛她。」
「我說你應該替她想想。我還說,這不光是我們受得了受不了的事。你根本聽不進去。」
女的想著過去的事和以後的事。
「咱們可以再生一個正常的。」男的忽然說。
「象咱們這種情況,也允許再生一個。」男的又說。
妻子把臉埋在手裡,痛苦地搖頭。
「我問過大夫了,行。」丈夫說,「這病不是遺傳,咱們生這樣的孩子,其實非常偶然。」
妻子抬起頭,認真地聽。
「是否正常,可以在懷孕期間檢查出來。」
一直到晚上快睡覺的時候,女的才又說起這件事。
「不,我不想再要了。我怕那樣咱們會偏心。我就要她一個。
咱們別再要了。「
「咱們不會不偏心?」丈夫說。
「肯定會。不是偏那個就是偏這個。」
孩子睡在兩個人中間。雪早停了,一縷月光照在床上。兩個人都看著睡在中間的孩子。
「還有幾個加號?」
「三個。還是跟原來一樣。尿還是發紅。」『「其實她現在也還什麼都不懂。」男的說。
「這是命。」女的一下子沒懂他的意思。
「我是說,她現在也可以一點痛苦都沒有,跟沒生她一樣。」
「什麼?你說什麼?」妻子恐怖地看著丈夫。
一團雲彩又擋住了月亮,屋裡完全黑暗。沒有聲音。兩個人都知道對方沒有睡。過了很久,丈夫感覺到床在顫動。妻子在哭。
男人在夜裡才哭。男人睡著了的時候才把握不住自己。妻子把他推醒。那時月光又落在地上。他立刻很清醒;無論什麼事,也不管對不對,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因為愛這孩子;所以不想讓她受以後這幾十年的痛苦,但正是因為愛又做不到。就象算命,不管算得準不準,反正你不會相信。或者不管你信不信,你還得活下去,該幹什麼還得幹什麼。
母親該給孩子喂葯了,父親穿著單薄的衣服下地去拿暖壺。
現在孩子懂事了,生命真正開始了。夫妻倆一直害怕著這一天,沒料到竟來得這麼早。她有了記憶,知道了歧視,懂得氣憤和痛苦了。她還不知道這僅僅是個開始。她想逃避,還不知道這是逃不開的。
「這不過是第一回,」男的說,半坐半躺在床上。他又想起那個被他嘲弄過的人。
女的躺在被窩裡,睜著眼睛看天花板。孩子睡在她身邊。街上傳來洒水車「噹噹當」的鈴聲。
「這回還不是最難辦的呢,」男的又說。「不過咱們得跟她說實話。」
「怎麼說?」
「怎麼說倒是小事。」
「那你說,你跟她說。」
「我當然可以說。不過,你答應了她不去幼兒園,她會說是你不讓她去的。」
「你跟她說。然後我緊跟著就說,你說得對。」
「也行。不過怎麼說呢?」
「你就說,所有的孩子都得上幼園。」
「不是,主要不在這兒。上幼兒園好辦,硬把她送去她也得去。」
「那你說怎麼說?」
、「得讓她知道,她確實是長得不好看。」
「我看說這個還早。她還太小。」
「就得現在說!大了就更難辦。」
「她脾氣倔極了,她能幹脆不理你。」
「那也得說。」
「還是你自己跟她說吧。她要是鬧脾氣,我好哄她。」
「就怕這樣!就伯我什麼都跟她說了,你再來說好聽的,說不是那麼回事,『你長得不醜,你長得漂亮,你跟別的孩子一樣,大夥都會喜歡你。』怕就怕這個!比不說還壞!」
「我不是這麼哄。我沒說這麼哄。」
「那你怎麼哄?我問你,你怎麼哄?」
女的坐起來,披上衣服,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皺著眉頭不說話。
樓上傳來「嚓啦嚓啦」的拖鞋聲,一會又「嚓啦嚓啦」地走回來。
男的趕緊又把攥緊的拳頭鬆開,說:「但是她可以在其它方面不比別人差,你得這麼說,她能在很多方面超過別人,做得比別人強。」
第二天是星期日,孩子很早就醒了,賴在被窩裡不起來,看著春天的太陽照進屋裡,太陽光越來越多,自己躺在床上唱。
母親做好了早點,進屋來說:「快起床吧,小懶丫頭,吃完飯帶你去公園。」
「真的?」
「真的。」
「爸爸!是真的嗎?」爸爸還在廚房裡。
她跳出被窩,抱住媽媽的脖子,在床上蹦,在媽媽的臉上親。
這孩子會來事兒。
「媽媽!我穿哪件毛衣呀?」
「媽媽!我穿什麼褲子呀?」
「我的新皮鞋呢?爸爸!你給我買的新皮鞋放在哪兒啦?」
年輕的父母在過道里擦肩而過,互相看了一眼,表情都很嚴肅,甚至是緊張。
臨出門的時候,孩子忽然有些擔心:「媽媽,我不去幼兒園了吧?」
「不去。不去幼兒園。」
丈夫撴了一下妻子的衣襟。孩子一蹦一蹦地跑到樓道里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妻子趕忙解釋,「可是現在沒法說。」
「那你也別那麼說呀,『不去!』不去!『說得那麼肯定。」
兩個人都嘆氣,急忙出來。孩子站在樓梯上喊他們。
公園裡有了春天的模樣,柳條綠了,湖面上有了遊船。孩子—進公園就跑起來,跑跑停停,轉回身喊她的父母。
「快來呀你們!草!草!」
草也綠了。孩子蹲在地上看,用手摸摸。
「有的草是綠的,爸爸,有的草是黃的。」孩子說。
「草跟草不一樣,」父親說。孩子已經跑開了。
到了兒童運動場,孩子不進去,只是扒著柵欄朝裡面看,一聲不響。
「你不想去滑滑梯嗎?」母親問她。
「你看,裡面有那麼多小朋友在玩。」父親說。
孩子猛地跑開,故意蹦跳著,在地上撿石子,好像是說她自己也可以玩得很開心。她會掩飾自己的願望了。
「這樣下去她會離群,」父親對母親說。「她會慢慢變得孤僻。」
那個極力想擺脫他的矮人,又浮現在他眼前,這幾年他不斷地想起那件事。
「船!船!媽媽,咱們划船嗎?」孩子又跑回來,抱住母親的腿。
「告訴媽媽,你們幼兒園有船嗎?」母親說。
孩子一楞。
妻子看一眼丈夫,丈夫點點頭,鼓勵她。
「媽媽,我想划船。」
「那你得答應媽媽一件事,明天去幼兒園。」
「噓——」丈夫作了個不滿意的表情。
「嗯?」妻子有些慌張。
「別這麼說,別這麼許願似的。」丈夫小聲說。
孩子拉著母親的手默默地走,專心地望著湖面上的船。『「爸爸帶你划船去,走!」父親拉過孩子的手。
孩子有些猶豫,把手縮回來,望望媽媽。湖面上那些划船的人真讓人羨慕。
「走,咱們划船去,媽媽也去!」母親說。
在船上,孩子一直不說話。船槳有時打起水花,孩子忍不住笑起來,尖聲叫,但很快又靜下來,象個大人似的,心事重重地看著船邊蕩漾的湖水。
「你著她。」母親悄聲說。
「噓——」父親說。「哎,那個愁眉苦臉的,看咱們的船快不快。」
孩子故意不看他們,裝聽不見。划船原來是這麼沒意思。這樣,明天就得上幼兒園去了。
「行了,你瞧她這脾氣吧。」
「噓——」
整個上午,孩子再沒有真正笑過。父母倆想盡辦法讓她高興起來。孩子卻想回家了。
「咱們吃點飯吧,回家去沒有飯吃呀?」父親對孩子說。
在飯館里等飯的時候,父親給孩子講了個故事:「從前我認識一個小個子的人,很矮,只有筷子這麼高……」
孩子笑起來:「真的?那他用什麼吃飯呢?」
「別笑,還沒人敢笑話他。別看他個子矮。這個人很了不起,從來不把高個子的人放在眼裡,很多事別人幹不了,可他能幹。」
「他能幹什麼?」
「嗯……很多;譬如說,他研究出了一種葯,這種葯矮個子的人吃了就能長高。」
「那他幹嗎不給自己吃一點?」
「嗯……可是他已經老了。別人吃了這種葯都長高了,可是他自己卻不會再長高了。所以沒人敢笑話他矮,大夥都特別尊敬他。」
「這個人從小就上幼兒園。」母親插嘴說。
丈夫差點沒跳起來,狠狠瞪了妻子一眼。
孩子又低下頭。過了一會,她又喊著要回家了,一個人先跑到飯館外邊去。『「我跟你說了,上幼兒園是小事!」丈夫沖妻子喊,跑出去追孩子。
女的獃獃地坐在飯館里,想哭又哭不出來。服務員把飯菜端來了。她問多少錢,服務員說交過錢了。等服務員走開,她也走出飯館。
她看見丈夫和孩子在草坪那邊的長椅上,孩子正扯破了嗓子哭。她趕緊跑過去。
「看,媽媽來了,」父親說,「媽媽給你道歉來了。」
「媽媽,」孩子哭著說,「我不去幼兒園。」
母親抱著孩子,「歐歐,不哭,不哭,」不知再說什麼好。
「媽媽騙了你,媽媽要給你說對不起。」丈夫給妻子使眼色。
孩子用腳使勁踢爸爸:「你甭說!不用你說!你走!你滾一邊去!」
母親還是說不出話來,光流眼淚。
「他還說,」孩子哭著對媽媽說,「還說我就是大腦袋,就是、長得、難看,他還說。」
「那怕什麼?那沒關係,」母親抹掉眼淚,盡量讓聲音平緩、柔和。「大腦袋怕什麼?矮個子也沒關係,你能在其它地方比別人強,比別人更有用。」.
「不!不!!」孩子喊起來,「我不是!我不是!爸爸、才、是哪!」她從母親懷裡掙脫出來,一個人哭著往前走去。
丈夫拍拍妻子的背:「這會你別再哭,有一個就夠了。」
「我知道。我沒有。」
兩個人跟在孩子後面追上去。
到家以後,孩子又把自己關在廁所里。
女的在廚房裡洗菜、切菜。男的淘米。男的隔一會到陽台上去一回,從窗戶縫往廁所里看看。
「幹什麼呢?」母親問。『「靠牆站著,把鞋給脫了。」
母親去敲廁所的門:「快開門,媽媽要上廁所。」沒有回答。
「把鞋穿上,要不該著涼了。」
過了一會,父親又到陽台上去,回來說:「把襪子也脫了。」
「她這脾氣可怎麼辦?」
「我看倒好。她得有點脾氣。得讓她有點脾氣。」
妻子靠在丈夫懷裡,覺得身上一點勁兒都沒有了。「得讓她把鞋穿上,要不該著涼了。」
「不會。放心,不會。」丈夫說,「得讓她保持住這種硬勁兒。」
沒辦法。無論將來她遇見什麼,她不能太軟了,得有股硬勁兒。
天漸漸黑了。夫妻倆站在廚房通向陽台的門旁,聽著孩子的動靜。
過了很久,廁所的門輕輕響了一下。
孩子站在廚房門前的過道里,看見爸爸摟著媽媽,外面是萬家燈火;還有深藍色的天空和閃閃的星星……
一九八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