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鄉政府大院的鐵門被關上了,還掛上了鎖,老大的鐵鎖,生鐵鑄的。外面的人進不來,裡面的人也出不去。幾個工作人員和派出所的警察站在鐵門邊,阻止裡外的人出入和通話。有人搬出兩箱礦泉水,放在院心,隨便喝。臨近中午,又有人喊人們進食堂吃飯,大米飯,牛肉燉蘿蔔,還有涼拌海帶絲和拍黃瓜,管夠造。那時候,鄉政府里的人都瞅著,眼巴巴的。炊事員笑哈哈地說:「你們吃你們的,吃飽了讓他們撿剩兒。」有吃相不好的人噎得直挺脖兒,問:「我們都是大肚子,吃沒了呢?」炊事員說:「那就讓他們少吃一頓,也該減減肥啦。」
這期間,大門打開過一次,人們看到有人從外面搬進來兩個大紙殼箱子,也不知裝的啥物件。很快,大家的手機都打不出去了,也不能接發簡訊。有明白的人說,這是不知從哪兒借來的機器,人家這是給屏蔽了,怕咱們跟外面聯繫。可吃公餉的人辦公室里還有座機,人家可啥也不耽誤。不懂的人問:「啥叫屏蔽?」答說:「好比有人放了個臭屁,你不想聞,是不是你就要用手捂住鼻子?那你的手就是對你的鼻子實行了屏蔽。」鄉下人這才知道,高科技真是厲害,原來手機還能屏蔽,並不是到哪兒都能暢通無阻。感慨之後,人們心裡便有些發慌,嘀咕說這大門給關上了,手機也給屏蔽了,咱們這不是牛馬進棚豬進圈,被變相軟禁了嗎?心一慌,有些人就坐不住了,想尋釁找事,讓警察把大門打開,說有急事要出去辦。警察說,你們要想好,出去可以,我馬上開門,但再想進來,就絕對不行了,我們已經接到了領導的命令。想整事的人都是霍林舟和趙斌的正宗親戚,跟三姨來的那些人卻不急不躁,泰然處之,有人還靠在陰涼處打起了盹兒,看來是久經戰陣,見怪不怪。三姨看在眼裡,對趙斌說:「告訴他們,楊三姐打官司的年月還沒手機呢,人家也把官司打贏了,讓大家都消停消停吧。」趙斌把話傳過去,人們很快就安靜了。
從鄉政府的食堂出來后,三姨對兩位上了年紀的老頭老太太說:「你們回去吧,別再把你們折騰出病來。」兩位老人似還猶豫,三姨把他們拉到一邊,低聲嘀咕了一陣,兩人都點頭了。霍林舟看在眼裡,心裡說,這麼大歲數了,本就不應該叫他們來。但看大鐵門打開了,還是要送一送,非親非故的,站腳助威也好,搖旗吶喊也罷,人家還不是來幫咱家的忙?老太太臨出大門前問:「那我們就不回來了?」三姨緊點頭,說:「別回來別回來,回家好好歇歇,這邊的事就放心吧。」又叮囑說:「出去不遠就有計程車,別捨不得錢,打車走啊。」
正是秋老虎逞凶的時節,大太陽仍很毒辣,火球子般高懸在天空,晃照得人睜不開眼睛。在不停歇的哀樂聲中,吃過午飯的人們散坐在院子四處的蔭涼里,有人懨懨欲睡,也有人在說著悄悄話。霍家的親友很快就和三姨帶來的那些人混熟了,儼然真的成了姑舅叔姨或兄弟姐妹,彼此敬著煙,談說著家長里短。霍林舟心裡生出一些焦躁,對坐在樹蔭下的三姨和趙斌說:「吃了飯,咋還誰都不理咱們了呢?」三姨冷笑說:「還不讓領導們坐在一起商量商量對策呀。一會兒就可能有人找咱們談了,這回要一個一個地輪著來。你們記住,不答應條件,說出天花來,也不能點頭。還有,要談就在這院里談,不管他們說是什麼事,都不能出去。」趙斌問:「可能會問到我們和你的關係,怎麼答?」三姨說:「咱們不都攀過親了嘛,我是你媽表哥老丈母娘的閨女,他們有興趣,就去查。」也是,一個縣,幾十萬口人,說少不少,說多也不多,真要這麼攀起來,三拐五繞的,幾乎都能搭上點兒親戚的邊。
果然,這邊的話剛落地,林鄉長就親自跑了出來,對霍林舟說:「我剛接到的電話,縣領導聽說了你家小寶的事,已經親自帶著教育局局長和河東小學的校長到你家慰問去了,我這就派車,送你和你媳婦快回去。」
霍林舟看了三姨一眼,臭硬石頭一樣地說:「我家小寶都死了,死了還上什麼學?教育局局長和校長一百竿子也打不著了,我不回去。」
林鄉長賠笑說:「自古以來官都不打送禮的,他們總不能空著手去你家慰問,你咋比當官的架子還大?有什麼要求,你們兩口子正好可以跟他們談嘛,他們誰都比我小鄉官說了算。」
趙斌接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他們想談,直接到這裡來嘛,領導都有軲轆,轉一轉就到了。鄉政府大院就不能慰問和商量事了?」
林鄉長無奈,只好又跑回樓里去。三姨點頭讚許,說回得好,只要林舟和媳婦一離開這個院,怕就難回來了,他們有百樣的招法纏住你。你們皇上和娘娘撤了朝,我們小太監們還在這裡鬧騰個什麼勁兒。這種時候,千萬不能上了他們的道兒。
過了一會兒,又有工作人員跑下來,說鄉領導要單獨和霍林舟談話。這回進的是鄉黨委書記辦公室,一見面,鄉黨委武書記就上前緊緊握住霍林舟的手,說自己正在外地和客商談招商引資,聽說這個事,就急趕了回來,剛進屋。又說,我的年齡肯定比你大,那我就是哥,你是弟,當哥的說話輕了重了些,都是為你好,兄弟可得多擔待。霍林舟知道鄉里當家主事的是武書記,年齡比林鄉長大,在鄉里乾的時間也比林鄉長長,以前沒少去村裡,又是宣講又是動員的,早就面熟。只是奇怪,剛才也沒見有人開大門,他既是剛回來,怎麼進的院子呢?
武書記又說:「鄉長上午跟你們談話的情況,他都跟我彙報了。家裡死了人,心情肯定不好。人啊,越是在心裡空虛無助的情況下,越容易被人蠱惑。蠱惑是啥?話說得好聽,就是讓你一時分不清啥是黑啥是白,啥是大啥是小,順著他給你指的道兒,迷迷瞪瞪地往前走。過去世面上有一種說法,叫拍花,尤其是給年輕的女人拍,讓她去哪兒就去哪兒,讓她脫衣就脫衣。眼下有人破解,說是拍花人施了迷魂藥。拍花人為啥讓你順著他的道兒走呢,因為他們包藏著禍心,想從你身上獲取好處。再好比傳說中的黃仙狐仙迷人,它們迷惑人的目的就是吸人的精,喝人的血,它好成仙得道。我先要提醒兄弟的就是,千萬不要受人蠱惑,上了別人的當,咱們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過,自己的章程還得自己拿。」
霍林舟知道武書記說的是什麼意思,指向很明確,可人家蠱惑我j起碼能給我兩勾兒好處,我要是聽了你的,那就得把死孩子送到火葬場去,變成灰拉倒。賬如果這麼算,還不一定是誰蠱惑我呢。他說:「我不傻不茶,家不趁錢,我又不是黃花大姑娘,誰費心巴力地蠱惑我幹什麼?今兒陪我來的人,都是我家親戚。家裡死了人,要是連親戚都不管不問的,那我霍林舟可活成了什麼樣的人啦?」
「那你說說看,那位所謂的什麼三姨,是你什麼親戚?」武書記不繞了,槍口直指了靶心。
「她是我連襟的姨,他喊三姨,我也跟著喊三姨。」
「你們以前見過面嗎?」
「當然見過。我姐夫家有什麼大事小情的,比如紅白喜事,他家買樓,送閨女上大學,我去了,她也去了,我看她挺能張羅事的,所以這回我也求她幫助張羅張羅。」早防著有人這麼問,回答是早準備好的。武書記冷笑了:「張羅?據我所知,這位三姨可是在公安局裡早掛了號的人物,姓葉,叫葉奉華,滿族,五十一歲,年輕時在縣農機廠當過工人。後來農機廠黃了,她去南方打工,右手掌被機器軋去了三個指頭。老闆黑心,說她操作違章,後果自負。但有人幫她打官司,聽說還是個律師,替她爭到手二十萬補償金。她回到縣裡后,就開始學幫過她的律師,翻過不少書,卻一直考不下律師證,所以就四處整事,不管是誰家的,也不管跟她是不是真的沾親掛拐,她都出面張羅,當了原告當被告。她的張羅可不是白張羅,都有抽頭兒,文詞兒就叫提成。她先生原先也是農機廠的,當過班組長,跟她一起從南方回來后,在道邊擺過修車攤,前兩年病了,腦血栓,在家躺著呢。她還有個閨女,結婚了,在外地,日子過得也挺艱難。她的日子全靠她的提成撐著呢。你給我說說看,她從你手裡要的提成是多少?」
霍林舟心裡吃驚,原來領導什麼都知道,而且遠比自己詳細具體。但他知道不能在這樣的話題上跟領導繞下去,一句話說禿嚕了嘴,被當官的抓住,那就崴泥壞菜,再挺不起腰張不開嘴啦。當官的有當官的打擊目標,咱老百姓也有自個兒的靶心,同樣爹娘給的一根舌頭兩片唇,何苦非讓你牽著走?他故意倔哼哼地說:「老母豬下不出羔子你抽驢,整那個沒用。你就說吧,俺家小寶死得冤不冤?你們官家有沒有責任?」
武書記說:「剛才縣領導和縣教育局局長不是要去你家慰問嘛,可你又端著架子不回去。那我就當回二傳手,把他們的處理意見轉達給你,本著人道主義的關懷,他們準備慰問家屬五萬元錢。錢到手后,你必須馬上把孩子的屍體送到火葬場去。」
領導存心避著責任二字,只說慰問而不提賠償,可沒責任你掏錢幹什麼?老百姓過苦日子的多了,你們咋不慰問慰問別人去。三姨的招法果然不錯,叼住理啦!霍林舟學著領導的樣子冷笑:「書記大哥,你也有孩子吧?我家小寶十一了,還是周歲,你說從他媽十月懷胎算起,再去縣醫院把孩子生下來,再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拉扯到這麼大,再今兒這個費明天那個費地供他上學,我就不跟你說精神損失不損失的啦,你說五萬元錢夠不夠?」
武書記沉吟片刻,說:「教育部門是清水衙門,讓他們再多拿也是勉為其難。那就這樣,鄉里另拿五萬,這就十萬了。你知道,咱們鄉也不富裕,農業稅取消了,工業項目雖有幾個,也都不大,作為最基層一級的人民政府,我們已經仁至義盡了。」
霍林舟說:「你們真要仁至義盡,那就拿三十萬,錢到手,我和這些親友立馬走人。」
武書記黑下了臉,不再說客氣話:「霍林舟,我提醒你,不要得寸進尺!這裡不是農貿市場,你再胡鬧下去,就涉嫌訛詐,你是不是以為國家的法律就沒有辦法懲治你啦!」
霍林舟也挺身而起,還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大聲說:「你也別搬起塊大石頭嚇唬俺們小螞蟻,那石頭落下來未必砸得著螞蟻,倒是你們當官的臭腳丫子要注意!」
正在這時候,鄉里的一個秘書推門走進來,手裡還拿著幾張紙片片,有些慌急地說:「武書記,《關東嘹望》報社傳真發來了報紙清樣,說請鄉領導抓緊審定核實,一個小時不回話,他們就要發稿付印了。」武書記怔了一下:「什麼事?」
秘書看了霍林舟一眼,說:「就是——他們的這個事,不知怎麼讓報社的人知道了——」
武書記勃然大怒:「我說你還有沒有個腦子?知道不知道我在幹什麼?出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