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相初呈(8)

亂相初呈(8)

「喔!」柳四拭一拭汗答說,「剛吃了飯,到附近溜達去了。大概一會兒就會回來。」

校尉點點頭,突然一馬鞭抽出尖利清脆的響聲,粗暴地喝道:「快拿東西來吃!」

這一耽擱,李靖和張出塵已一口氣跑出去十幾里地,才停馬喘息;張出塵又累、又熱、又餓,狼狽不堪,但她的警覺仍舊很高,找一處隱蔽的地方,解衣拭一拭汗,稍微吃了些乾糧立刻又催李靖動身。

「你這樣子,怎麼再走呢?」他皺著眉說。

「你別管我吧!」她著急地,「那不是明擺著,相府的人馬追下來了!趕快過黃河,到河東,脫離虎口,才是當務之急。」

「出塵!」李靖面色凝重地說,「我看不行!前面才到渭南——長安到潼關的路程的一半,而你,你差不多已精疲力盡了……」

「誰說我精疲力盡?」她很快地打斷他的話,認鐙上馬,腰背挺得筆直地說了一個字:「走!」

李靖無可奈何,只好上馬也走。先是並轡聯騎,漸漸地,她落後了——馬是好的,她的氣力到底不夠了!

於是,他先下了馬,等她趕到,他攔在馬頭前面說:「你先下來,咱們再商量一下。」

兩匹馬都停住了,一靜下來,李靖立刻發覺有異樣的聲響存在,他伏身下去,用耳朵貼著地面細聽,一陣陣迅疾的馬蹄聲,清晰可聞。

「不好了!」他向她告警,「怕是追兵,大約有十匹馬!」

「那得快走!」

「不行!」李靖一躍而起,「那些馬比咱們的快,一定會讓他們追上,且先避一避再說。」

他不等她再表示意見,立即從她手裡接過馬韁,不擇路地往樹林中走去,轉過一座小山,崖壁上有個大洞,正好藏身。

安頓好了張出塵和那兩匹馬,李靖又悄悄地來到路邊,爬上一株大樹,偵察動靜。不一會,九騎快馬,一陣風似的卷了過來,馬上的人都是尋常百姓的裝束,自西往東,到了一個三岔路口,那九人分做兩撥,一撥七個,繼續東去,另一撥兩個,折往北上的小路。

李靖長長地舒了口氣,跳下樹來,回到張出塵身邊,輕鬆自如地笑道:「庸人自擾!」

「不是追兵?」她問。

「不是。」他把所見的一切,講給她聽。

「往北的小路到什麼地方?是到蒲津關?」

「對了。」

「咱們呢?」她又問,「該出潼關還是出蒲津關?」

「兩處都可以到河東。」他說,「不過蒲津關要遠些,當然還是出潼關,過風陵渡才對。」

「那麼,走吧!」

「既然沒有追兵,忙什麼?」他溫柔地摸一摸她的手臂,「你的膀子和兩條腿一定酸得抬不起來了,我替你按摩一下!」

「不!」她畏縮地笑道,「我最怕癢!」

「不會癢的。」李靖一本正經地,「我的這點小玩藝,得自名師傳授,你試一試才知道它的妙處。」

好久,她才答道:「那就試一試。」

於是李靖取來一張馬褥子,平鋪在山洞裡,讓張出塵和衣仰卧著,他調勻了呼吸,以恰到好處的手勁,替她按摩推拿。

果然,張出塵一點都不覺得癢,只感到一陣陣的酸,酸過以後,又隨即感到輕快,不由得「嗯,嗯」地輕哼著,是很舒服的樣子。

李靖一聽那發膩的聲音,心旌搖搖,手上的勁就不準了,捏弄著她的柔軟豐腴而又極富彈性的肌膚,興起無限的綺想。

張出塵可是發覺不對了,她睜開眼看到他那嘻開嘴、瞪著眼、忘了形的傻相,立即嬌羞地笑著叱斥:「不准你轉壞念頭!」

李靖微微一驚,隨即笑道:「這可沒有辦法!我管不住我自己。」

「哼!」她刮著臉羞他,「你們這些人,動輒就是什麼『讀書養氣』、『真心誠意』,原來都是騙人的話!」

「罵得好!」李靖一探手去搔她的胳肢窩,把個最怕癢的張出塵,弄得又喘又笑地滿地打滾。

笑聲未終,她忽然面現驚疑,一打挺坐了起來,指著地面說:「你來聽聽,好像又有馬蹄聲!」

李靖伏下身去,貼著地面,細聽了一會,說:「是的。又有七八匹馬奔下來了。」

「怎麼辦?」

「還是靜以觀變。也許又是一場虛驚!」

「你別那麼大意。」她說,「讓我去看一下,相府的那些衛士,我大半認識。」

「萬萬不可!你躲著,我去。」

張出塵的猜測是對的。

那些人在那荒村野店,白吃白喝完了,才想起該辦正事。「怎麼回事?」領隊的校尉發問,「那一男一女還不回來?」

「不知道!」柳四慢慢吞吞地答道,「也許悄悄地溜了吧!」

校尉既驚且怒,一看柳四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完全明白了,提著馬鞭咬牙切齒地一步一步逼近柳四,柳四一步一步後退,到了屋角,推車撞壁,沒有躲避的路了!

「你跟老爺我搗鬼!他媽的,你小子敢耍我!」

校尉鞭如雨下。柳四卻是真狠,只抱著頭,護住要害,始終不吭一聲。

打了有二三十鞭,那校尉才住手,大大地喘了口氣,罵道:「老爺我這會兒沒有工夫跟你多說,等我辦完事回來,看不剝了你的皮!」

於是,一擁出店,紛紛上馬,一口氣趕到渭南,在三岔路口停了下來,審視蹄跡,作為追蹤的根據。

「往北!」校尉指著路說,「這不是兩匹馬的蹄印子?好傢夥!」他得意地冷笑,「故意不走潼關大道,走蒲津關,哼,倒真鬼!」

等他們往北奔了下去,李靖回到山洞,張出塵一見他就說:「我偷偷兒看了,是相府的衛士。怎麼辦?」

「你別慌張!」李靖很沉著地,「現在,他們在明處,咱們在暗處,一點都不要緊。」

他停了一下又說:「他們往蒲津關去了,咱們先息一息,養足了精神,趕一夜路,天亮出潼關過河。你看好不好?」

張出塵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點頭同意。山洞太熱,李靖把一張油布在樹林中支了起來,搭成個簡陋的帳篷,下面鋪著馬褥子,兩人半躺半坐地,準備度過漫漫長夜。

話雖如此,兩人卻都還有些提心弔膽。這對靈犀暗通,一夕之間永結絲蘿的亂世情侶,互相扶持,已經歷過好幾次生死一發的危機,成了同命鴛鴦。然而,他們對於對方的一切,彼此都不熟悉,特別是李靖,張出塵在他簡直是一張白紙,她是哪裡人?聽她那美如鶯囀的清脆的語聲,略有吳語的尾音,這樣說來,她原是江南佳麗,然則何以到了關中?是何淵源進入相府,見寵於楊素?

這些都是李靖急於想弄明白的疑問。但看到她倚著屈曲的樹身,星眼半閉,倦得不想說話的神氣,實在不忍再去煩擾她,只能默默地在心裡猜度。

最使他想不透的是,她的氣質、見識、學問比一般的大家閨秀還要強得多,又何以淪為豪門的家伎?想來想去,忽然由她的吳音意會到覆滅的南朝,他記得他的舅父韓擒虎滅陳時,用大車載著南朝的公主命婦、名門淑女北上,納入掖庭,自然也拿她們分賞有功將士,張出塵可能就是這樣子到了楊素身邊的——但算年齡不對,如果她是勝國王孫,或者出身於南朝世家,應該也是生在關中的,她沒有親歷過亡國之痛,在相府中錦衣玉食,也從不知民間苦得如何,而居然能聽了他一席話,便激起深厚的同情,不惜冒險告警、委身相從,這一份胸襟,不但女孩子中找不出來,就是鬚眉男子,在她面前也應該慚愧!

正當他想得出神時,忽然發現帳篷晃動,張出塵也驚醒了,問道:「怎麼啦?」

李靖坐在外面,探頭一看,黑忽忽一個龐然大物,細看時,才發現是頭壯健的黑衛,正撅起尾巴在拱那帳篷。

他又好氣又好笑,拈起塊小石子一彈,罵道:「該死的畜生,又來搗亂!」

小石子正彈在驢耳上面,嗷然長鳴聲中,那頭黑衛跑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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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三俠(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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