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石城內(14)

靈石城內(14)

「你總是信人太過。」劉文靜大不以為然,「你相信虯髯客,結果如何?還不是叫他耍了?」

「讓他耍一下算得了什麼?連這點容人之量都沒有,不配談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規勸、一半告誡的口吻說,「咱們以信義結交天下豪傑,一定要信得過人,人家才樂於為你所用。」

這最後一句話,劉文靜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交付了他什麼任務,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情辦到中途,絕不加以干預。事後只有誇獎鼓勵。辦錯了至多告誡下次不可如此,絕少責難訓斥。因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樂於替他盡忠竭智。

但是,因為有這樣的了解,他更覺得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義務:「多算勝少算,就算李藥師相信得過,難保孫道士那些人不會出這個告密的主意——老實說,這是很厲害的一招,如果我換了孫道士,一定為虯髯客獻此策!」

話說得十分懇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讓步,以為撫慰之計。「多作防備總是不錯的。可是,」李世民問,「怎麼個防備呢?」

劉文靜想了半天沒有好的辦法,既不能阻止別人去告密,也無法在楊素那裡先作任何解釋;而且還不可以先通知王長諧——王長諧知道了這樣重要的密約竟致外泄,一定會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我倒有個辦法。」李世民忽然興奮地說。

「請講!」

「重申前議,找虯髯客合作。」

是這麼個辦法!劉文靜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對,只說:「聽說虯髯客到洛陽一帶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不必找虯髯客,找藥師就可以!」

「誰去找?」劉文靜預先聲明,「我可不去!」

李世民無法再說下去了。他知道劉文靜讓虯髯客戲侮了一下,深惡痛絕,這一次丁全又吃了孫道士的大虧,自然更加敵視。

但事情要有個結論,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對方的見解,那就只有擱置下來。「觀望一下吧,過了年再說。」李世民的這個結論,劉文靜也接受了。

大業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開國以來,最黯淡凄慘的一個新年。從山巔到水隈,從城鎮到農村,無衣無食的人民,都有這樣一個看法,或者說是願望,或者說是決心:大業十三年該是隋朝最後一年。

不但民間如此,就是在揚州行宮的蕭皇后,也有這樣的了解。起初,有宮女密啟皇后,說「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勵她去奏告皇帝——楊廣大怒,殺掉了那個熱心而不聰明的宮女。自此以後,再有宮女傳言宿衛近侍謀反的「偶語」,皇后禁止她們再去告訴皇帝,她說:「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藥,何必再說?徒然讓皇帝心煩!」

而皇帝仍然沉湎於酒色,並且從他自己玩女人的經驗中得到一個「靈感」,搜羅江都一帶過剩的女人——死於開河、征遼以及其他不堪負擔的徭役的人的寡婦,配給他的最親近的兵卒,作為一種激發士氣的手段。

但江都以外,正洶湧著波瀾壯闊的抗暴怒潮:年前,鄱陽曹天成自號「元興王」;林士弘自稱皇帝,國號「楚」。年後,齊郡杜伏威渡淮河,攻歷陽;渤海竇建德設壇於河間,自稱「長樂王」;隨後,任城徐圓朗,攻破了東平。而瓦崗寨李密的部隊,則在虯髯客的策劃指揮之下,攻洛口、取東都的大計劃,也快成熟了。

這消息傳到太原,李世民和劉文靜都異常關切。李密一出師攻佔洛口,乘勝西進,李靖一定舉兵響應,關洛連成一氣,居天下之中,四方可傳檄而定。太原太落後了!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淵的同意。李世民幾次探他父親的口氣,李淵沒有任何錶示。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決定叫劉文靜去跟裴寂商議。

裴寂的官位是晉陽宮監副——晉陽宮監,由李淵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領,等於一個空銜,富足的晉陽宮的管理實權,都在裴寂手裡。在名義上,他是李淵的僚屬,實際上則是李淵的密友,因此,要向李淵進陳機密大事,他是個最適當的人選。

可是,劉文靜對裴寂,看起來是好朋友,其實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寵於李淵,劉文靜隱隱然有著妒嫉之心;同時他也不能確定裴寂到底存著什麼心思?「謀反」的話,是不是可以直言無隱,得要慎重考慮。

好用心計的劉文靜,知道裴寂愛賭,決定利用他的這個弱點。

於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賭錢,並且故意讓裴寂大贏,然後置酒痛飲。一連幾天,把個裴寂擺布得樂不可支。

看看差不多了,這天劉文靜使了個眼色,不相干的人,一個個託故都躲了開去,只剩下他跟裴寂兩個人。

「玄真!」劉文靜叫著裴寂的別號,裝得不經意地說,「你愛賭,何不大大地賭它一下?」

「怎麼個大賭?」裴寂極感興趣地問。

「賭命!」

「怎麼回事?」裴寂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誰賭?為什麼要賭命?」

「跟你自己賭。」劉文靜從容不迫地說,「而且一定可以像你這幾天賭錢一樣,大贏特贏。」

「你說得我不大明白。」

「看這個就明白了!」劉文靜取出一束文書,交了過去。

那是各地遞來的報告,儘是舉義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劉文靜的用意。

「這不是賭命,是賭天下!」

「對!」劉文靜一拍桌子湊過去說,「這麼大一個賭注,不值得干一下?」

裴寂慢條斯理地卷好那一束文書,交還劉文靜,徐徐答道:「外間流言,都說你跟二公子結交草莽,招兵買馬,是真的嗎?」

劉文靜無法隱瞞,點點頭說:「確有其事。」

「成就如何?」

「義憤所積,人人都希望河東出兵。民心士氣的歸趨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萬人,一呼可集。」

「光有人也不行啊!」

「自然還有別的準備。」劉文靜興奮地說,「在目前,河東是最安定的地方,打河南北避亂到太原的富戶很多,他們都樂於捐輸,所以糧餉也不必擔憂。」

「這樣說來,你們已經都規劃得差不多了?」

「是的。」劉文靜用清晰低沉的聲音說,「只待留守一句話。」

「二公子沒有向他父親提過?」

「提過的,沒有什麼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托你進言。」

裴寂抬起頭來,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這種事,親如父子都談不攏,難道局外人說話,反能生效?」

「你不是局外人!」劉文靜立刻接著他的話,以極懇切的態度說,「有時父子不如密友,留守跟你無話不談,你一定可以把他說服。玄真!」他放低了聲音,睜大了眼,顯得極其鄭重神秘地,「天下洶洶,其實都不能成大事。以留守的聲望,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東的人力、財力、物力,進關中,取長安,正大位以號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萬世的事業,那時候論功行賞,你是開國功臣的第一位。」

這番話把裴寂說動了心,但是,進關中並非易事,所以還躊躇著,無法作一肯定的答覆。

劉文靜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長諧的復書,交給裴寂:「你把這封信拿給留守去看!潼關兵不血刃,就可長驅直入;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長安。」

裴寂仔細看了那信,又問起那信的來歷,劉文靜細細地告訴了他。「好!」他覺得有把握了,決定試一試!

於是,裴寂在晉陽宮好好布置了一下,邀請李淵赴宴。席間不提時局,只談風月,加以宮女受了囑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勸酒,以至於李淵很快地有了酒意。

「天下如此之亂,你我還能安然在此飲酒作樂,實在也很難得了,」李淵感慨而又慚愧地說,「只是不免愧對蒼生!」

「河東靠留守的威望,可算樂土,但河東以外,」裴寂輕輕說道,「對留守頗有怨言。」

「噢,這倒奇怪了!」李淵很注意地問,「河東以外我管不著,何來怨言?」

「就因為管不著,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他們怪留守不該獨善其身。」

這是對李淵的恭維,他聽了心裡很舒服,便說了真心話:「世民跟我說過好幾次,勸我有所動作,我覺得這件事出入太大,顧慮太多,所以沒有理他。」

「所顧慮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王、高。」

王是虎賁郎將王威、高是虎牙郎將高君雅,這二個人名為副留守,其實是楊廣特意派來監視李淵的——當然,這隻有極少數的人能夠看透這一矛盾。

李淵斜睨著裴寂所寫的字,然後舉手一陣亂抹,這表示裴寂說對了。

於是,他又用酒寫字:「除之可耳!」寫完了,又抹去。

李淵不置可否,只說:「獨孤皇后是我遠房姨母。文帝在日,於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對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負天下之仰望,竊為賢者所不取。」

李淵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擊桌,高吟梁簡文帝詠舞的詩句:「垂手忽苕苕,飛燕掌中嬌。羅衣恣風引,輕帶任情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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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三俠(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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