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相初呈(3)
李靖不承認,也不否認,歉意地笑一笑,把乾糧袋遞還給他:「多謝道長的好饃,再見吧!」
「我孫某真的就這麼不值足下一顧?」孫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
李靖有些為難,遲疑半晌,總覺得還是保留些的好。「道長!」他微顯不安地說,「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說什麼。有機會咱們再談吧。」
說完,李靖唱個喏,管自解馬離去。剛出樹林,孫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這一去是到長安?」
李靖考慮了一下,答道:「想到長安去看看。可也不一定。」
「如果你到了長安,可千萬別忘了去找我。請到東市酒樓,一問孫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見一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
聽他說得這樣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應:「好!如果我到長安,一定找你去。」
孫道士滿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乾糧拋給李靖,接著在他馬後拍了一掌,那匹白馬載著李靖,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馬上回憶這無意的邂逅,覺得孫道士這個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說的那位「最愛朋友的蓋世英雄」,不知道是誰?他是長安以北的三原人,離開家鄉,漫邀江淮,也不過是近半年的事,難道就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還是「蓋世英雄」,倒非會他一會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長安,徑向東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頓了行囊,隨即來到旗亭,直上酒樓,要了酒菜,閑閑地向酒保問起:「有位孫道士,你知道嗎?」
一聽這句,酒保立刻換了副神情,又驚又喜似的,彷彿遇見了久別的親人。「原來你老是孫道爺的朋友!」他使勁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聲音說,「孫道爺有事到華陰去了,一兩天就回來。你老有什麼話,儘管吩咐我,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
李靖深感掃興,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聽什麼「蓋世英雄」,只好說:「沒有什麼,我隨便問問。」
他是這樣近乎冷淡的態度,酒保卻殷勤得很,斟酒上菜,川流不息地來伺候。李靖此來長安,原有件大事要辦,來訪孫道士只是一時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開了,慢慢喝著酒,在心裡盤算自己該做的事。
「『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鄰桌的酒客朗然長吟;李靖抬頭去看,那酒客紅撲撲的臉,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這是誰做的詩?」那人問他的同伴。
「誰的?」
「嘿!提起這兩句詩,來頭可大了!」
「你倒是說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討厭他的醉態,不耐煩地催促著。
「是當今皇上,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別西京宮女的詩。原來征高麗也不過是偶然之事,他這一偶然不要緊,咱們幾十萬年輕小夥子可就……」
「噓!」酒保趕了過來,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談國事」,然後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的旗杆上掛著兩顆人頭,旗杆上血跡斑斑,殷紅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前天的陳跡。
旗杆下,一隊兵士押著輛囚車轆轆而過,鬚眉半白的囚犯,閉目待死,車上插著一條斬標:「斬莠言亂政犯官崔民象一名。」大家都知道,這「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只是七月初上表諫勸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許多的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內,都是黯然無語。忽然,嘩啦啦一陣大響,有些酒客驚得一跳,倉皇四顧,一隻綠眼睛的大黑貓正從桌上跳了下來,地下一大堆破碗。
酒保一看,雙肩一聳,瞪大眼睛,盯著那貓;貓也弓起了身子,睜圓了的那對綠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脅的驚恐。一眨眼,那貓箭樣地往橫刺里一躥,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撈住,拎了起來。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貓。李靖卻撒手一拋,縱它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說,「我替那貓賠你的碗!」
「哪裡的話。」酒保換上笑臉,「你老受驚了!」
李靖微笑不答。推開酒杯,吃了兩個饃,取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樓。
「你老怎麼走了?」酒保慌忙趕了上來,「耽擱在哪裡?等孫道爺回來。我好告訴他。」
「不必了。」他點點頭,揚長而去。
他有大事要辦。回到旅舍,換了衣服,袖子里藏一個手卷,一直到相府求見丞相楊素。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見客。」門上的人回答。
「你何妨試一試,也許願意見我也說不定。」
「哼!」門上冷笑一聲,把眼轉向別處,懶得再看他。
「喏,我有名帖在此,拜煩通報。」
那人發現手中異樣,一看,李靖塞到手中的,不止一紙名帖,下面還有塊銀子;有了門包,那就好說話了。「也罷,等我去稟長史。你候著!」說完往裡走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那人回了出來,滿面堆笑地說:「你老請坐!長史說:丞相今天本不見客,你老與眾不同,只是丞相剛起身不久,有幾件要緊公事得先看,怕有一會兒才見得著,請耐心坐一坐。」
顯然,相府長史已有告誡:李靖是個名士,不可怠慢。那人才會這樣前倨後恭。就不知楊素心目中如何想法?「如果他也這樣看重自己,進言就有作用了。」李靖在想。
見這一等,等了有一個時辰還不見動靜。李靖有些不耐煩了,心裡生氣,楊素如此慢客,非先說他兩句不可。但念頭剛轉到此,陡然想起孫道士的話,立刻心平氣和,為辦大事,這些都不該計較的。
終於,衛士遞相傳言:「請李郎!」
李靖從容不迫地穿過一重重廳堂,到了一處別院,衛士站住了腳,看著李靖的腰際。
他知道到了楊素接見他的地方,解下佩劍,雙手捧給衛士,然後徐步登堂。
已經到了刀兵四起、天下大亂的時候,留守西京的丞相,卻仍舊保持著在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華排揚。李靖一瞥之間,只見兩行珠圍翠繞的歌伎、侍兒,環擁著痴肥如豬的楊素,他盤踞在胡床正中,一個侍兒打扇,一個侍兒捶腿,一個侍兒拭汗,一個侍兒撈住他的尺把長的白須,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在輕輕梳理。就在這樣的脂粉叢中,楊素安閑地在處理軍國大事。
他身邊只有一個男人——相府的長史,執住文卷的一端,另一端在一個女郎手裡,斜背著身子,不知面貌妍媸,只見極好的身段,她正用雙手慢慢展開文卷,腰肢一轉,李靖發現她手中還捧著一支拂塵。拂塵,只有白、黃、棕、黑四色,而這支拂塵是極純正的硃色,鮮艷奪目,入眼令人精神一振。
楊素執筆在手,略略審視文卷,隨手判押。一會兒功夫,幾十卷文書,處分得乾乾淨淨。在堂前守候,冷眼旁觀的李靖,暗暗佩服,他想起後漢許劭評論曹操的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楊素彷彿相似。可惜,楊廣是個大混蛋,只能利用他奪宗弒父,篡竊大位,卻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長才。
「客呢?」楊素擲筆抬眼,以重濁的聲音發問。
於是,李靖不待傳請,閃身出現,先略作顧盼,然後雍容不迫地踏上幾步。「三原李靖,拜見丞相!」他作著揖說。
楊素是見過李靖的。那還是許多年以前,在韓擒虎家裡——李靖是韓擒虎的外甥;因此,楊素以前輩的資格,只欠一欠身說:「請坐吧!藥師,恕我行動不便,不能還禮。」
「不敢!」李靖告了坐,在侍兒移來的錦墩上坐下。
「藥師,你我十年不見了吧?」
「十二年。」
「對了,是老皇駕崩的那年冬天。十二年不見,想不到你已名滿天下,真是後生可畏!」楊素又問,「你從三原來?」
「不,從江淮而來。」
「一路上有什麼見聞?」
「多得很。」李靖平靜地說,「有一項古今未有的壯觀,可以跟丞相說一說。」
「噢!」楊素足跡不出西京、東都,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樣,喜愛聽些新奇的故事,所以興味盎然地注視著李靖。
「新開的運河,幾百里都是船。」他閑閑地說。
「什麼船哪?」
「龍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