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相初呈(5)

亂相初呈(5)

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的雨?全心全意沉迷於「孫吳」兵法的李靖,忽然覺得臉上涼涼的,伸手一摸,指上微現水漬;這才發現,風飄雨絲,臨窗的桌上已濕了一大片。他站起來關上了窗子,揉一揉倦眼,斜倚在床上,暫時拋開六韜三略,腦中似乎空宕宕的,一片朦朧的灰白。

慢慢地,出現了一支朱紅的拂麗,然後是一雙秋水似的眼睛,一捻楊柳似的腰肢……李靖神往了!嘴角不自覺地浮現出一絲笑意,心頭有種難以言宣的膨脹的感覺。長長地舒了口鬱勃之氣,仍還有種抓不著、摸不到什麼的惆悵。

雨越來越大了,屋上炒豆似的亂爆著;還有風,風卷雨絲,一陣高、一陣低的噪音中,降落一道白燁燁的閃電,彷彿天開了眼一般;然後是轟隆隆的雷聲,自遠而近,一聲巨響,緊接一聲「唏聿聿」的長嘶,凄厲得很。

是不是有人遭了雷劈,以至於馬受驚了?李靖趕緊開了窗子,冒雨伸頭出去探望,只見一人一馬,兩條黑忽忽的影子,飄沒在雨簾中,隨後又見幾匹快馬,「呱噠、呱噠」踢水而過。

「咚——咚——」更樓上正打二鼓。李靖關上窗子,心內驚疑,夜深了,又下著這麼大雨,這幾匹馬,何以在街上賓士?那一人一馬又是幹什麼的?宵禁了,那人怎麼還能通行坊里?

不管他吧!李靖剔一剔燈,還想看幾頁書。就這時,聽見有人輕輕叩門。

「誰?」他問。

門外不答,而叩門之聲依然。

李靖疑雲大起,悄悄摘下掛在牆上的劍,輕輕出鞘,提在右手,一口吹滅了燈,掩至門邊,等叩門聲再起時,用左手漸漸拉開了門。

閃電光中,只見有個著紫色斗篷的男人,手攜一支掛著錦囊的紫竹杖,站在門外。

「誰?」

他的聲音為雷聲所掩,連自己都聽不見。雷聲過去,接著是關門的輕響——那人好利落的身法,一閃而入,順手關門,李靖竟不容易察覺到。

既然已經進來了,索性大方些,李靖點上了燈,回頭去看,這一看看得目瞪口呆!

那是個男裝的麗人,卸去斗篷,脫下男帽,正披散一頭長發在抹臉上的雨水。「白天才見過,不認我了嗎?」她略帶嬌羞地笑道,「我姓張……」

「喔!」驚喜交集的李靖,一揖到地,恭恭敬敬地喊一聲,「張姊姊!」

「叫我名字好了!我叫『出塵』。」

李靖還來不及說什麼,又是一陣雜沓的馬蹄聲,從窗外過去;張出塵拉住他側耳靜聽,微皺著眉,是一種疑慮厭惡的神氣。

她的神氣太不可解了!她的行蹤也太突兀了!李靖陡然警覺,楊素善謀,可能遣這貼身家伎來蠱惑行誘,別有用心。兵法說得好:「兵不厭詐!」何妨將計就計,等識破她的行藏,再好好羞辱她一頓。

一個念頭沒有轉完,一片憐惜不忍之心又生。何必呢?對這麼一個「我見猶憐」的女孩子?這樣想著,他調和折衷,採取了一種不肯上當,也不肯騙她上當的態度。

於是,他從容而冷淡地問道:「深夜見訪,請問,有何指教?」

「藥師!」她有著極嫵媚的笑容,「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好傢夥!李靖在心裡想:狐狸媚人的功夫拿出來了!他毫不在乎地答道:「隨便你願意叫什麼!」

「那麼我就叫你藥師!」她停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說,「藥師,我現在來,是因為我欽佩你的英雄氣概。」

「不敢當。」

「我特為來給你報個信。來!」

她一半大方、一半親切地伸手去拉著他的衣袖,走向床前,準備並坐密語,但他禮貌地拒絕了。「請這面坐!」他指著臨窗的桌子說。

張出塵一愣,隨即盡飲笑容,眼中也換上了森然如古潭的寒色,放下了手,重新把一頭長發藏在帽中,然後端然坐到桌子的一頭。

李靖坐在靠床的那一頭。「有話請說!」他催促著。

「你空有一番大志,可惜認錯了人!」低語的張出塵又顯得激動了,「楊素哪能這樣容易信你?他疑心你是太原所派的姦細,要來探他的動向,今夜三更就要派兵來抓你!」

李靖心頭一驚,怪不得有那些快馬賓士來往,不用說,是將有所行動的前奏。然而他不願在素昧平生、用意不測的女人面前示弱,所以還維持著表面的鎮靜,答道:「多謝你的關切。時候不早了,你請回去吧,我自己會有打算。」

「你怎麼打算?」

「這……」李靖雙手一攤,作了個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表示,「這,我還得細想。」

「二更已過,三更將到,哪還有工夫容你細想?」

李靖覺得她關切得可笑。「那麼請問。」他故意問說,「你說我該怎麼辦?」

「走!」張出塵斬釘截鐵地說,「馬上就走!」

「走哪兒去?」他隨口又問。

「太原!」

李靖只一陣疑慮,這女人對自己的行止好像了解得很多,倒奇怪了。「你何以知道我要去太原?噢,」他陡然想起那姦細的話,這不是她自己露了馬腳?「多謝你,對太原來的姦細,這麼寬大!」他冷冷地諷刺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太原的姦細,」張出塵平靜地回答,「但是,我想你會到太原李世民那裡去。楊素不能用你,李世民一定能用你。」

這兩句話說得李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

「那麼快一點吧,咱們一起走。」

什麼?李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咱們一起走?』」

「是的。」張出塵極明爽地答說,「咱們一起走。」

這讓李靖陷入巨大的困惑中。她——這美艷的女人,神態爽朗而行蹤詭秘,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奇怪吧?」張出塵有些窘了,「為什麼我要跟你一起走?我剛才說過,」她俏伶伶地瞟了他一眼,低聲說道,「我佩服你的英雄氣概。」

李靖剛要答話,忽然窗外一條黑影飄過,他一個箭步躥上前去,輕輕啟門探視,外面什麼人也沒有。雨也不知在什麼時候停了。下弦月半隱在暗空中,是個宜於與素心人訴衷情,或者供膩侶繾綣的良宵。

而李靖卻是無情無欲,他的頭腦為戶外清新的空氣過濾得很冷靜了;回過身來,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沒有想到,承你如此垂愛!不過,就是你剛才說的,楊素要派人抓我,連我自己的生死,都還難保,豈可以再連累你?」

「話不是這麼說。現在咱們還有最後的機會,只要一出了城,就不要緊了。」

「城門早已關了。」

「我當然有辦法出去。」

「是的。你是相府的人!」

這冷冷的聲音,誰都聽得出來,意存譏嘲。張出塵霍然而起,「拍」一聲,把一塊木牌扔在桌上,威嚴地瞪著李靖。

說也奇怪,李靖卻是一陣心神蕩漾,好看的女人,連生氣發怒都是好看的。為了取悅美人,他故意裝作懾服在她的雌威之下,畏縮地拿起那塊木牌來看。

李靖一看就明白了,那是相府的對牌,憑此可以叫關開城、通行無阻。再細一辨認,烙印上留下半邊的字是:「西字五號。」

這又露了狐狸尾巴!李靖有些好笑。「你說我要上太原,那應該出東城、奔潼關、過風陵渡,才是河東地界。而你,你帶了西城的對牌!」他稍停一下,重重地說,「謝謝你了。」

勃然變色的張出塵,忽然發出輕蔑的冷笑,「哼!人人都說你精研兵法,足智多謀,原來虛有其表,竟連聲東擊西這點道理都不懂。真叫我好笑!」

不錯啊!李靖居然也羞紅了臉,在心裡罵自己:是怎麼回事?真的連這點道理都會一時想不起,叫這個丫頭振振有詞地恥笑,真太對不起自己的聲名了!

那張出塵卻是滿腔委屈化作一股幽怨:「我一片真心,而你以為我受了楊素的指使,故意要來陷害你,這差到哪兒去了?」停了一下,她又用清清朗朗的聲音說,「你不想想,今天下午,我用手勢給你指示:楊素不可信任,勸你快走。難道那也是受了楊素的指使來陷害你?還有……」她忽然頓住,嘆口氣,「唉!三更將到,時機緊迫,我也沒有工夫替你細細分辨了,千言並作一句,快走吧!」

說完,她一指那塊對牌,倏然轉身,抄起放在一旁的斗篷和紫竹杖,踩著輕捷的步伐,飄到門邊,拉開一條縫,向外窺探,準備離去。

凝望著那裊娜的身影,李靖心潮起伏,茫然不知所措。就在她要踏出房門的剎那,他突然醒悟,楊素要來抓他,盡可派兵包圍——留守西京的丞相,調動傾國的人馬,都不是難事,逮捕一名書生,何必要小題大做,遣她寵愛的家伎,行此叫天下人恥笑的美人計?

「出塵!姊姊!」他一躥上前,拉住了她的斗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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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塵三俠(高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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