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呼喚與歌唱
我們一路低吟高歌。在丁一的記憶里我們從午後一直走到了深夜,而在我的印象中我們一直就沒停止,從深夜一直走進了黎明……唱著五月,唱著紫羅蘭,我們從城市的這邊走到了城市的那邊,從山的這邊走到了山的那邊,走向飛霞,走向飛霞的後面,從現在一直走向永遠……
人,你為什麼要唱歌呢?最初,人是怎麼想起要唱歌的呢?為了表演?為了慶祝?為了出售,為了票房和排行榜?顯然不對。不可能是這樣。在從伊甸至今的路上,在張望別人和尋找夏娃的時候,在那孤獨、寂寞與焦灼的行旅中,你表演給誰看?你出售給誰買?你慶祝什麼?不哇,那是呼喚,是一路的呼喚!
心在呼喚。
尋找即是呼喚,寂寞也是。焦慮是呼喚,孤獨就更是。那山巒,那飛霞,那天際,那走不盡的路和做不盡的夢啊,全是呼喚!
自古的民歌都是情歌。
自古的情歌,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心愿——你在哪兒呀,我的愛人!
這一軀身器實在是狹小,拘束。這一雙望眼實在是模糊,迷茫。惟呼喚可以沖開這狹小的身器吧,唯有歌聲可以飛揚得遼闊——順天而游,信天而游,讓遠在不知何方的愛人能夠聽見!
所以人要歌唱。
也所以才有虎嘯獅吼,燕語鶯歌,才有猿啼鶴唳,馬嘶鹿鳴……那都是拘魂要衝開身器,去匯合遠方的情侶吧?所以也才有風呼雨喚,電閃雷鳴……四季輪番地歌唱,未必不是由於愛的願望和為了愛的收穫。
是呀是呀,所以人要歌唱。那壓根就不是為了表演和慶祝,更不可能是為了票房。那是呼喚,甚至是呼救哇哥們兒——囚於身器的心魂在擊壁而歌!
引文:比如春天,比如搖滾
比如年輕的歌手沒日沒夜地彈唱,呼喊,甚至號叫,那是因為什麼?因為春天,靈魂尚在幼年,而生命力已如洪水般暴漲——幼小的靈魂被強大的軀體所挾持,簡陋的靈魂被豪華的軀體所蒙蔽,喑啞的靈魂被喧騰的軀體所埋沒……
萬物生長,到處都是一樣。那時大地披上盛裝,一度枯寂的時空突然間被賦予了一股巨大的能量,靈魂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慾望被刺激得不能安寧。我猜那震耳欲聾的搖滾並不是要你聽,而是要你看。靈魂的諦聽牽繫得深遠那要等到未來,等到秋天,此時年輕的歌手目不暇接,是要你看。看這年輕的軀身多麼強健,看這美麗的有形多麼輝煌,看這無形的本能多麼不可阻擋,看這天賦的才華是如何表達這一派燦爛春光。年輕的歌手把自己塗抹得標新立異,把自己照耀得光怪陸離,他是在說:看呀——我!
可我在哪兒?我是誰?
我怎樣了?我還將怎樣?
我終於又能怎樣呢?
先別這樣問吧,這是春天的忌諱。雖不過是弱小的靈魂在埋沒中的暗自呢喃,但對春天這是一種威脅,甚至冒犯。春天不理睬這樣的問題。而秋天還遠——這是春天的佳音,春天的鼓舞,是春風中最為受用的恭維。
所以你看那年輕的歌手吧,在河邊,在路旁,在沸反盈天的廣場,在燭光幽暗的酒吧,從夜晚一直唱到天明。歌聲由惆悵到高亢,由枯疏到豐盈,由孤單而至張狂(但要真誠)……終至於捶胸頓足,呼天搶地,扯斷琴弦,擊打麥克風(裝出來的不算);熬紅了眼睛,眼睛里是火焰;喊啞了喉嚨,喉嚨里是風暴;用五彩繽紛的羽毛模仿遠古,然後用裸露的肉體標明現代(倘是裝出來的,春風一眼就能識破),用傲慢然後用匍匐,用囂叫然後用乞求,甚至用污穢和醜陋以示不甘寂寞,以示與眾不同……直讓你認出那是無奈,是一匹牢籠里的困獸(但肯定是裝不出來的)!——但,到底是什麼呢,被困在了牢籠?其實春天已有察覺,已經感到了:我,和我的孤獨。
我,將怎樣?
我將投奔何方?
怎樣,你才能看見我?我才能走進你?
那無奈,讓人不忍袖手一旁。但只有袖手一旁。不過慢慢地聽吧,你能聽懂,其實是那弱小的靈魂正在成長,在渴望,在尋求,在試圖沖開身體的牆壁;年輕的歌手一直都在呼喚著愛情。從夜晚到天明一直呼喚著的都是:愛情。自古而今的春天莫不如此。被有形的軀體,被無形的本能,被天賦的才華困在牢籠里的,正是孤寂的靈魂。孤寂的靈魂暗自呢喃,還沒有足夠的力量……
(引自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引文:再比如春天,一直到夏天,比如流浪
於是年輕的戀人四處流浪。
心在流浪。
春天,所有的心都在流浪,不管人在何處。
在河邊。在橋上。在煩悶的家裡,不知所云的字行間。在寂寞的畫廊,畫框中的故作優雅。陰雲中有隱隱的雷聲,或太陽里是無依無靠的寂靜。在熙熙攘攘的街頭:目光最為迷茫的那一個。
空空洞洞的午後。滿懷希望的傍晚。在萬家燈火之間腳步匆匆,在星光滿天之下翹首四顧。目光灑遍所有的車站,走過一盞盞街燈。數過十二個鐘點。踩著自己的影子,影子伸長然後縮短,伸長然後縮短……一家家店鋪相繼打烊。到哪兒去了呀你?你這個混蛋!
(你這個冤家!——自古的情歌早都這樣唱過。)
細雨迷濛的小街。細雨迷濛的窗口。細雨迷濛中的琴聲。
直至深夜。
春風從不入睡。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但力量兇猛,精力旺盛,才華橫溢,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是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跟警察逗悶子。對父母撒謊。給老師提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在街上看人打架,公平地為雙方數點。或混跡於球場,道具齊備,地地道道的「足球流氓」。但也把迷路的兒童送回家,卻對那些家長沒好氣:「我叫什麼?哥們兒這事也歸你管?」或攙起摔倒在路邊的老人,背他回家,但對那些兒女不客氣:「錢?那就一百萬吧,哥們兒我也算髮回財。」
一群鴿子,雪白,悠揚。
一群男孩和女孩瘋瘋癲癲五光十色。
鴿子在陽光下的樓群里吟詠,徘徊。男孩和女孩在公路上騎車飛跑。
年年如此,天上地下。
太陽地里的老人閉目養神,男孩和女孩的事他了如指掌。
一個日趨豐滿的女孩,一個正在成形的男子——流浪的歌手,抑或流浪的戀人——在瓢潑大雨里依偎佇立,在漫天大雪中相擁無語。
大雨和大雪中的春風。大雨和大雪之中,盛夏來臨。
老人躲進屋裡。老人坐在窗前。這世界讓他看得怦然心動,又嗒然若失:我們過去可有多規矩呀,看看現在這些年輕人!
曾經的禁區如今已經沒有。
但是,真的沒有了嗎?
親吻,依偎,撫慰,陽光下由衷的袒露,月光中油然地嘶喊,一次又一次,呻吟與顫抖,魯莽與溫存,心蕩神馳但終至束手無策……
肉體已無禁區,但禁果也已不在那裡。
倘若禁果已因自由而失——「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春風強勁,夏天的暴雨更是無所不至。但肉體是一條邊界,你還能走進哪裡,還能走進哪裡呢?肉體是一條邊界因而,一次次心蕩神馳一次次束手無策。一次又一次,那一條邊界更其昭彰。
肉體是一條邊界,你我是兩座囚籠。
倘若禁果已被肉體保釋——「我拿什麼獻給你,我的愛人?」
所有的辭彙都已蒼白。所有的動作都已枯槁。所有的進入,無不進入荒茫。
日趨豐滿的女孩,和正在成形的男子,互相近在眼前但是——
你在哪兒呀,我的愛人!
群山響遍回聲。
從春到夏,群山響徹瘋狂的搖滾,到處都是嘶啞的歌喉。
(引自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問問
現在,又是秋天了。我在史鐵生的第五十四個秋天。
這幾天雲高天遠,秋色漸濃。這幾天,一當我坐在桌前,藉助電腦回憶我的「丁一之旅」,秋陽中便有陣陣悠然、輕靈的琴聲飄來。
是那曲舒曼的《童年情景》。彈得一忽兒流暢,一忽兒磕磕絆絆。我眼前便呈現一對母女——年輕的母親滿懷期冀地在一旁督促,年幼的女兒卻學得不耐煩,小巧的手指在琴鍵上敷衍了事……「不行,再來一遍!」「好,這回還差不多。」「哎呀,剛才不是對了嗎怎麼又忘啦!」——當然,也可能是父子,父女,或不過是老師和學生,但我眼前總推不開一對母女的形象。
因為娥曾經就是那樣。娥,和問問,就是那樣。
某一個秋天,某一個禮拜日的早晨,當我和丁一走進娥的房門時,娥朝我們笑笑,示意丁一自己找地方坐下。娥站在鋼琴旁動也沒動,目不轉睛地注意力全在問問的手指上,心裡走著節拍。問問偷眼望望丁一,似有獲救般的欣喜。但娥輕挪一步,擋住問問偷望的視線:「不行不行,再來!」女孩兒便又埋下頭去,一遍遍彈響某一首枯燥的練習曲——那曲子才該叫「童年往事」吧?我想問問長大了一聽見這曲子,肯定就會記起她的童年。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那首練習曲彷彿首尾相接永無休止。娥似乎已經把丁一給忘了,把她自己和所有的「童年往事」都給忘了。
丁一終於忍不住說:「你也會這樣折磨孩子嗎?」
娥抬眼盯住丁一,有好一會兒。
練習曲總算到了一處間歇。
「好吧問問,今天就到這兒吧。」
問問終於解放了,看也沒看我們一眼就跑到院子里去了。
娥顧自整理房間,整理問問的玩具,然後拖地,洗碗,燒水……不理丁一。
我說丁一,傻啦你,還不去幫幫?
丁一跳步到廚房:「我干點兒什麼?」
「告訴你,」娥說:「問問比不得別的孩子。」
「比不得誰?」
「問問必須得比別的孩子多些本事。」
「為啥?」
「因為……因為我少了一份證書!」
「可這關問問什麼事?」
「你自己想。」
丁一大惑不解地看著我:啥意思她?/這不明擺著嗎?/就因為問問是私生子?/別用這麼難聽的詞行不?/私生子咋啦?你丫是公生子?你丫是在廣場上選出來的?/我說:丁一你甭矯情,那丁二怎麼啦?他幹嗎改名兒?
丁一垂頭不語,一提這事他就癟。
娥走過來,坐下,嘆道:「到現在問問還沒有戶口呢。」
「戶口算個屁!」
「可她很快就得上學了呀。」
「非上那個破學不可嗎?」
娥不回答。娥光是看著我們,臉上現出一絲嘲笑——嘲笑丁一?嘲笑自己?還是嘲笑整個世界?
秋陽悄悄走進屋裡,所有隨它移動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憶。遠處,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正有些極細微的騷動一路壯大——秋風正在起程。
很久,娥才自問自答地說:「因為什麼?因為這不是戲劇,這是現實!」
然後她走到窗邊,望望院子里的問問。問問正跟一群小夥伴玩得快活;剛這麼一會兒,她已經是滿頭大汗、渾身是土了。
「也許我是有點兒後悔了,」娥說:「有時候我覺得我是有點兒後悔了。」
「後悔什麼?」
「也許她不該來。」
「你說問問?」
「也許我不該生她。」
「那你呢,」我說:「你該來嗎?」
「這不是我能管的事。」
「那她呢,是你能管的?」
「我本來可以不讓她來。」
「你來了,你才能說她該不該來。」
「不對,我來了我才知道她不該來!」
「你不來,你能知道自己該不該來嗎?」
「什麼意思?」
「一個人,來了之後,才能考慮他該不該來。換句話說,一切在問自己該不該來的人都是因為他已經來了。」
娥瞪大了眼睛,透過丁一,直接看我。
「你沒有權力不讓誰來。你沒有能力決定誰該不該來。甚至你都沒資格考慮這件事。因為,一切能夠這樣問的人,都已經從伊甸起程……」
娥瞪大眼睛直接看著我。
「問問也是從那兒來。問問必然要從那兒來。或者說,有一個必然要從那兒來的小姑娘,碰巧名叫問問。」
娥瞪大的眼睛里,漸漸有了夏娃的消息。
「你,我,她,以及所有的人,都是那一次分別的後果,都是那一次起程之後的路途……」
這些話甚至連丁一自己也沒有料到。這會兒他從玻璃窗上感動地看看自己的影像,好像問我:怎麼樣哥們兒,我說得對嗎?但我顧不上理他。因為我感到,夏娃正在娥的目光中鮮活起來。因為我聽見,夏娃正在娥的身體里動蕩起來。因為我看見夏娃終於發現了我,發現我在丁一中等候她,已經多年。
但我沒想到她竟會是如此果敢——娥一下子抱住了丁一。我沒想到她竟會是如此熱烈——娥貼在丁一耳邊說:「你不能走了,從今天起你不能再離開我……」我沒想到她竟會是如此瘋狂——娥躺在丁一的懷裡說:「是的,你跑不掉了,你已經落網了……」我沒想到她竟是如此坦蕩,甚至放浪——娥從丁一的眼睛里看著天空中的那隻大鳥,說:「你還記得勞拉是怎麼說的嗎?我要他看我!」
驚慌的丁一急忙說:「喂喂,問問就要回來了。」
「那好呀,那讓她知道她該有個什麼樣的爸爸吧。」
「別,先別,真的,問問馬上就要回來了。」
「好呀,那就讓她看看吧,一個真正的男人是怎樣愛他的女人的。」
問問「嘭」地一腳踢開門。
娥趕緊跳起來。
問問風似的直衝進來。
娥整理一下頭髮和衣裙,沖丁一偷偷一笑:是呀,這畢竟還是現實。
問問衝到娥跟前,急著說她的一肚子高興事——「媽媽,小朗家的『花花』一下子生了三隻小狗,你幹嗎只生我一隻?」「媽媽,菲菲家的『點子』飛回來了,從老遠老遠的地方自己飛回來的。菲菲她爸說就是從地球那邊鴿子也能自己找到路,飛回家。」「媽媽,我看見螞蟻搬家啦!一長隊螞蟻,好長好長好長,一人抱一個孩子。媽媽,螞蟻是黑色的怎麼螞蟻的孩子是白色的呢?」……
娥儘力回答她,儘力做到一絲不苟。
「喝點兒水嗎問問,渴不渴?」
女孩點點頭,但馬上又說:「我想尿尿。」
娥去拉開衛生間的門:「來呀,你不是尿尿嗎?」
可問問已經尿了,站著就尿了,並且一副似乎得意又似乎詫異的模樣。
娥一步躥過去:「怎麼回事兒呀你,怎麼又不懂得上廁所了呢?」
「姚遠就是站著尿尿的。大頭也是。」
「唉——!」娥哭笑不得。
丁一沒懂:「她說誰?」
「她學男孩子呢!」
丁一大笑不止。
問問看丁一笑,便也跟著笑,但畢竟笑得沒把握,就又扭轉頭去問她的母親:「媽媽,你有『小雞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