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問問的不問與問
丁一和問問應該說相處得還不錯。只是這小姑娘的聰穎,甚或是詭譎,常常讓我迷惑。比如說她素好發問,可是對丁一何以忽然進入了她的家,卻從來不問——「你是誰」「你來幹嗎」「你原來在哪兒」等等這些我料想中的提問,不但從未發生,甚至連發生的跡象也沒有過。非但如此,在丁一的記憶里和我的印象中,她從來就沒問起過她的爸爸,不問也不說,包括別人的爸爸,就好像「爸爸」一詞從未在她的字型檔中建立。
有一天,丁一和娥帶著問問在公園裡散步,丁一提起了這件事。
「是嗎?」娥說:「我倒沒注意。」
「我注意了。」
娥不說話,彷彿回想。
「這不正常。」
「是,是不正常。」娥的眉間掠過一絲惆悵,「不過,也許是因為,她還從來沒有機會那樣叫。」
「不,這不是理由。她不可能不知道那個詞,她是在刻意迴避!」
「刻意?」娥驚訝地看看丁一。但很快,驚訝就變成憂慮,可見她是知道的,潛意識裡一直都是知道的。
兩個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正不知怎樣繼續(或結束)這話題時,問問從遠處向他們跑來,一路跑一路「媽媽,媽媽」地喊著,一身一臉的既驚又喜。娥的憂慮只得暫且擱置,迅速轉換成笑臉迎上去。
「媽媽,你們快去看呀,那兒有個東西可奇怪啦!」
「哦好好,可是別這麼瘋,慢點兒跑。」
「一條蛇一條蚯蚓還有一條也不知叫什麼,你甭管它們它們自己就會跳舞!」
「慢點兒,慢點兒說。」娥蹲下來給她擦汗,「什麼,什麼東西自己會跳舞?」
「我也不知道,你們自己去看呀,就在那邊!」
「我看你還是先歇一會兒吧。」
「不用。你們快去看看吧特別奇怪,好多人都在那兒看哪!一個老爺爺弄的,快點呀你們倒是!」
問問拉著丁一和娥擠進人堆。
噢,原來是這個,一種相當古老的玩意兒:一隻碗里盛了沸水,碗口蒙一張薄紙,把蠟紙剪成的蛇、蜈蚣、蚯蚓、魚蝦之類放在上面,由於蠟層受熱不均,那些小東西便在紙面上扭轉屈伸地滾動起來。
問問蹲在那隻碗前,看得如醉如痴。
過一會,舞蹈漸漸地慢了。
又過一會兒,漸漸地停了。
「它們累了是不?」問問問那個老頭。
老頭笑笑,舉舉手裡的小紙袋:「這兒有不累的。」
「那你讓它們跳哇?」
「可它們也得吃飯呀?」
「那喂它們什麼呢?」
老頭抬眼看看娥。
「好吧,買一袋。」丁一付了錢。
問問去搶那紙袋:「快給老爺爺,讓它們跳!」
丁一把紙袋舉過頭頂:「走,找個地方,咱自己讓它們跳。」
「你也能讓它們跳?」
「那當然。」
找到一處安靜的草地,坐下來,娥這才幸災樂禍似的提醒丁一:旅行杯里的水已經沒了,就是有,溫度怕也不夠。
問問把那些小東西攤開在草地上,一個一個地看它們,忽不吭聲。
「要不咱回家吧,」娥說:「回到家丁叔叔一定能讓它們跳。」
但問問好像已經變了一條思路,仰起臉來問道:「它們為什麼跳?」
丁一便把蠟的熔點呀,紙的受力呀,熱的分佈呀等等道理給她講了一遍。
問問一點都不滿意,轉而問娥:「媽媽,你說它們為什麼跳?」
「就是丁叔叔說的那些原因呀?」
「不是,不是的,我不是問這個!」
「那你問什麼?」
「我是問它們為什麼跳,為什麼跳!」問問跺著腳喊,急得都快哭了。
「別急別急,慢慢跟媽媽說,」娥把問問攬在懷裡,同時望一眼丁一,意思是你可別小看她。「你是想問,它們為什麼能跳嗎?」
「不是不是,不是的!」
「好好好。那你是不是想問,它們為什麼要跳?」
問問安靜下來,眼淚吧嚓地點點頭。
天哪天哪,有其了不得的母親,必有其了不得的女兒!
「那你說呢,」我問問問:「為什麼要跳?」
「我不知道我才問你們的!」問問終於哭喊出一肚子的冤屈。
丁一和娥面面相覷。意思是:這可怎麼跟她說呢?進一步的意思是:這原因,我們知道嗎?更進一步的意思是:這個小小人形的深處,正發生著什麼?
人與人的差別>人與豬的差別
有一天丁一去看秦漢,未進門時就聽見他正跟誰大聲爭論著什麼,對方一副女聲女氣。丁一便在我耳邊嘀咕:行了哥們兒,這回咱能拜見拜見他這位同性相好了。
見丁一來了,秦漢得救似的急迎幾步,再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坐下,給你出道題:這世界上,最不相同卻又用著同一名稱的東西,你說是什麼?」
房間深處紅光一閃,那一位笑盈盈地站起來埋怨秦漢:「有你這樣兒的嗎?也不先讓人歇會兒!」隨即轉身,大概是去沏茶了。
咳咳,我掃興地對丁一說,什麼同性相好呀,完全徹底的一個女人!那丁倒不在意,甚至竟是喜出望外,目光隨即不再離開那縷紅光。
「哦,真是真是!」秦漢抱歉連連:「我來介紹我來介紹,這位是呂薩,呂薩小姐,我的朋……哦,朋友的朋友。」
呂薩回身看秦漢一眼,似懷嗔怨。
「哦當……當然,」秦漢又急忙糾正:「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我們都叫她薩。」
嗔怨仍在薩的臉上持續,但她巧妙地把那掩飾成專註——彷彿一心於她手中的茶具與茶葉,並不曾注意到秦漢的話。
秦漢靠近薩,用胳膊肘碰碰她,但她不理。
「我是說你叫薩,這有何不妥嗎?」秦漢半是幽默,半是在扭轉僵局。
薩勉強笑笑,卻在鼻子里悄悄「哼」了一聲。
那丁好像看出了點什麼:嘿,哥們兒,你發現沒有秦漢好像怵她。/未必未必,我說,等著瞧吧,怕沒那麼簡單。
秦漢便也只好把尷尬掩飾成執著:「丁兄,你還是先回答我的問題吧。」
「你的問題?啥問題?」丁一的注意力根本不在這兒。
那縷燦爛的紅光便飄過來,把茶杯一一擺在桌上:「我替他說吧:這世界上,實際上最不一樣,卻又一直用著完全相同的名稱的,是什麼?對嗎秦漢?」
「完全正確,比我表達得還清楚。」秦漢這話明是讚賞,暗是撫慰。
「秦漢先生沒事兒就好整些奇思怪想!」丁一說。聽得出來,這話有取悅薩女士的成分。
「誰知他是先生,還……還是小人!」薩說。也聽得出來,「小人」二字純屬急中生智。那麼原本是什麼呢?什麼都不如「小人」二字來得恰當,明是調侃,暗藏不滿。
秦漢什麼聽不出來?但他裝著什麼也沒聽出來,一心都在那道題或丁一對那道題的態度上:「什麼什麼,你說我沒事兒?你以為這樣的問題就不是個事兒?」
丁一心想,當著這麼厲害的女士總得給主人留點尊重,便趕忙說:「是是是,照您這麼說,什麼都是事兒了。」
秦漢說:「那照你說,人生總共有多少事兒呢?是不是除了吃喝屙撒睡,再加上繁殖,此外就都不算個事兒了呢?」
「行啦行啦,」丁一說:「到底什麼?」
「什麼到底什麼?」
薩在一旁「幸災樂禍」,笑得紅裙(抑或紅顏)飛揚。
「你的題唄,我猜不著。」
「告訴你?」
「不告訴也行。」
薩跳到丁一跟前搶著說:「人。他說是人!」
「人?」
「一撇,一捺。」秦漢悠然自得地晃著茶杯,老動作。
「人?」那丁皺起眉頭,而我已聽出此題之深意,聽出這秦漢絕非等閑之人。
「人?」那丁正自琢磨,卻見薩一臉期盼地盯著他,那意思大概是:全看你的啦老兄,你能不能讓這個秦漢別太得意?
於是乎情種丁一暗暗禱告:哦上帝,換個場合再讓咱跌份吧,千萬千萬別在這會兒!然而那問題並不因此而有半點鬆動。
丁一決定先來個緩兵之計,便胡亂說道:「幹嗎不是豬呢?豬跟豬都一樣嗎?」
大家都一愣。
誰料那秦漢愣過,忽一拍大腿跳起來喊:「妙哇哥們兒,妙極妙極,你這思路更是精彩!」
「KAO,我說什麼了值得你這樣兒?」丁一心想壞了,緩兵不成別再長了他人的威風,便不停地看看薩。
薩呢,這會卻好像另有所思,顧自捧著茶杯地屋裡走,對他們的話似聞非聞,一條大紅的長裙這兒那兒地飄飄蕩蕩,弄得丁一心裡莫名地亂。
瞅個空當這廝問我:薩準是個運動員,你說呢?/我說:你憑什麼?/憑她的身材呀,你注意到她的身材沒有?/身材咋了?/廢話,若非搞田徑的,搞短跑或者跳高、跳遠的,絕不能有這麼好的身材!
秦漢見丁一走神兒,且明顯看得出是走去了哪兒,便抿一口茶,等他。
待那丁回過神兒來,秦漢說:「你聽啊,應該是這樣說:人與人的差別,大於,人與豬的差別。或者這樣寫:人人之差>人豬之差。」他蘸著茶水在桌面上畫了個大於號。
「什麼呀你這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
「一點兒不亂。上帝的考題,解吧你哥們兒!」
薩又走近來聽。紅光在側,確實,亂的只是丁一,人家秦漢目不斜視。
「還是閑著沒事兒你自己解吧,」丁一說。
「好,我解給你看。先說身體,人與豬的形狀不同,記作1∶0;而其餘的身體功能呢,比如吃喝屙撒睡,還有繁殖,人如此豬亦如此,還是1∶0。其次,人有感情,可你認為豬就沒有嗎?好吧好吧就算它沒有,2∶0。再其次,人會說話,豬不會,但這不能算數,會不會說話取決於有沒有思想;人有思想,豬沒有,3∶0。但是別急,思想=思想嗎?思想與思想最是天壤之別呀,我想這一點不會有人反對吧?那麼好了,這天壤之別,你說,算幾?再舉個例子:一塊石頭,或者一棵樹,擋住了你的路,怎辦?繞開,繞開就是。可要是一條大棒,一眼陷阱,或者一個陰謀在前面等著你,你怎辦?你往哪兒躲?行了,現在這題就容易解了:人與豬的差別是三,再多算上些吧,多算上多少也是有限的,可人與人的差別呢,是無限的!」
屋裡一陣子靜。丁一與薩互相看看。見薩的眉宇間似含失望,這丁忽地沸騰起一腔男兒熱血,覺著有義務打擊一下這個秦漢的氣焰,至少得給他的自信添點挫折,不能就讓他這麼百分之百地得勝。
「就因為這個你不結婚嗎?」丁一問。
咳喲喂丁哥們兒,你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呀!/怎麼啦?/還怎麼啦!你就這麼男子漢嗎?/不大合適?/豈止是不合適,簡直這……這就是卑鄙!
「唔,這個嘛,」秦漢沉吟良久而後說:「這可比一條大棒更要複雜得多了。」
不過那天丁一還算滿意,那天最大的收穫是認識了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