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劇本《空牆之夜》
隨後丁一寫了個劇本,就叫《空牆之夜》。
「不過呢,」他對娥說:「這回可不止兩個角色了。」
「哈,」娥笑道:「那就怕它永遠只能是個劇本啦。」
「為什麼?」
「你說為什麼?除非你妻妾成群,或者我人皆可夫。」
倆人笑了一會,丁一開始講他的構想。
「在我活得最無聊的那些日子裡,我常一個人離開家,一天一天地到處亂走,走到哪兒算哪兒,累了歇一會兒,歇夠了再走。歇著的時候我就盯著隨便哪座樓房半天半天地看,覺得真是神秘。不知道你這樣看過沒有?」
「嗯,你說。」
「你要是看過你就會覺得神秘,而且滑稽,而且這人間真是悲哀。一個個窗口,一盞盞燈光,緊閉的窗帘後面毫無疑問各有各的故事,一家一家正在上演著不同的劇目。一排排一摞摞的窗口緊挨著,你覺得他們離得是多麼近哪!可實際呢,你知道,卻是離得非常非常遠,遠得甚至永遠都不能互相找到。」
娥捧一杯茶,坐進藤椅:「嗯,接著說。」
「要是沒有那面十幾公分最多幾十公分厚的牆,你想會怎樣?你就會看見兩邊的人其實經常就是那麼面對面地坐著,眼對眼地看著,甚至床挨床地躺著,睡著……你甚至要擔心他們的夢會攪到一塊去,互相影響,互相交織,混淆成一個。可實際上,你要想繞過那道牆真是談何容易,你就算翻山越嶺繞著地球走上一圈你也未必就能走到隔壁。你可以十幾個小時就到非洲,就到南極,可你敢說你用多長時間就能走到隔壁嗎?你到南極跟企鵝親密親密也許倒要容易得多,到太空,到別的星球上去走一走也並非是不可能,可你要想走到隔壁,走到成天跟你面對面坐著的那個人跟前,你以為你肯定能嗎?也許你走一輩子都走不到!」
「好想法,」娥說。
「什麼『我們的世界』,什麼『同在一片藍天下』,其實你不過是在一條莫名其妙的路上走了一趟,一條極其狹窄的路!一條條,一條條,有些曲曲折折偶爾相交,有些糾糾纏纏若即若離,有些南轅北轍老死不相往來。」
(丁一此語頗得史鐵生贊同,他便忍不住又插嘴:「是呀比如我,偌大個北京我可不敢說我是北京人,我曾經不過是北新橋人,後來是雍和宮人,現在是水碓子人①。」我說那都未必,水碓子你都走遍過嗎?我說:「我只敢說我曾經到過丁一,現在呢,正途經你。」)
「但也可以非常非常地大!」丁一對娥說:「你的想象,你的願望,你的魂游夢走,你的謔浪笑傲……可以帶你走得非常非常遠,意想不到地遼闊!」
好哇丁一!我再次暗暗讚歎,讚歎他終於看到了這一點:我能走到的地方絕不限於你能夠走到的地方,正如夏娃的遊歷也絕非娥所能及。
「比如說呢?」娥從丁一手裡奪過劇本,有些急不可待。
「比如說第一場是在傍晚,」丁一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興奮得彷彿一頭困獸,「或者再晚些也可以,總之天還沒有太黑,這時人們的心情都還沒有脫離白晝,還在必須要遵守的白晝的規則里。
「整個舞台就好比是一處民居,一座住宅樓。但沒有牆。但還是要有些橫線、豎線代表牆,嚴格意義上的牆。就像馬路上那些實線,你要是開車壓了它警察會怎麼說?『嘿!本子,還有車,都撂這兒吧。什麼,你有急事兒?有急事兒你就往牆上撞嗎?再說你這車也開不了啦,廢話,撞了牆能不壞嗎?』你絕不能跟警察爭辯說你其實什麼也沒撞著,車也哪兒都沒壞,因為從後果上看你的車就是壞了,壞不壞的反正是先甭走了。——就像這樣,牆,橫著豎著在舞台上隔開七八個至少五六個單元。
「這第一場嘛,我想就叫『近而遠』。當然,那些橫橫豎豎的線並不真的是牆,只不過是些橫橫豎豎的概念。其實所有的牆都不過是一種概念。牆是人造的,人要推倒它還不容易嗎?但是不容易,真要推倒它實際上是辦不到的,就像實際上你那輛車反正是先甭走了。」
「棒極了,」娥說:「肯定有戲。」
「我做過一個夢:我背靠一面樓牆坐著,忽然背後一空,回頭看時只見那樓的牆壁一下子都不見了,樓里的人們高居低住,左右相鄰,該幹嗎的還在幹嗎,對牆的消失一無覺察……儘管如此,你還是能看出空牆的所在,還是能看出一道道無形的隔離。為什麼?因為人的表情啊,因為人的行徑,從人們舉手投足的變化中你仍然能看出,牆其實還在。比如說神態自若的,即可料定是在四壁嚴密的圍護之中。比如說神情驟變、談笑忽然不像剛才的,那就是說他已經越牆而過,到了另外的場合。你不僅能看出空牆的所在,你甚至還能看出那一道道隔離的輕重不同,有些比較寬鬆,無所謂,有些就要嚴格得多,務需一絲不苟。比如說越過此一道隔離,你只需穿上短褲,而越過彼一道隔離呢,就務必得衣冠齊整,笑貌可掬。你會發現只有獨處中的人才有徹底的解放,或者說是,最大程度的自由。」
「好戲,好戲。」娥輕輕地、但是誇張地鼓掌。
丁一說:「就比如『裸體之衣』,現在這叫做『空牆之壁』!」
丁一說:「其實到處都是『空牆之壁』。我們更多的時候都是走在『空牆之壁』中間!在大街上,在商場里,人山人海萬頭攢動,無論在哪兒吧,甚至是舉杯席間,滿座高朋,你仍然可能是在空牆透壁之間。」
丁一說:「所以人要有個家。家呀,你會說家是多麼好哇!沒有別人,沒有別人的干擾,沒有別人的注目和挑剔,在一面面由磚石構築或由概念豎立起來的牆的遮蔽下,圍護下,大家都可以自由,平安,可以隨心所欲。但是!真的是這樣嗎?請看第二場吧——
「第二場反過來,叫作『遠與近』。當夜幕降臨,萬籟俱寂,當人間進入了夢界,戲才真正開始,或者說真正的戲劇這才開始。這時候你看吧,即便現實中人們離得很遠,但在夢裡,人們是怎樣地渴望著靠近。這時候,整個舞台上都是夢魂,都是盼望。讓我們看看哪一種更真吧,是白晝還是黑夜?是現實還是夢願?是牆壁隔離中的行為更真?是概念限制下的坦然更真?還是那出人意料的夢願才更道出了我們的真情,與真願!」
「好,真是太好了!」娥已經聽得入迷。
丁一繼續說:「到底哪是真,哪是幻?憑什麼限制中的行為被認作『真』,不受束縛的心愿倒被說成是『幻』?如果前者已經被命名為『真實』,那我們何妨把後者命名為『真願』呢!咱們就來演出這真願吧。如果這真願從古到今只能在黑夜裡潛行,那現在就讓他們和她們在戲劇之光的照耀下名正言順地行其所願吧。就像你常說的,讓我們把不可能變成可能,讓不現實在這兒實現!」
「啊,」娥叫道:「這簡直太精彩了!」
「而且會非常非常的豐富!」丁一說。
「是的是的,」娥說:「這裡面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現實中有多少不可能,這兒就有多少可能!」丁一說。
「那我看,」娥說:「劇本寫到這兒就已經夠了。」
「沒錯兒,一切要都是即興的那才夠味兒!」
「要是……我是說,要是所有的角色都由真人來演,那才叫棒哪!」
「由現實中的人,演他們自己?」
「對呀?」
「就是說,平時他們都在別處,『衣』呀『牆』呀地遵守著現實規則……」
「而一旦來到這兒,他們就進入了戲劇……」
「就進入了夢界,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實現在別處不可能實現的東西了……」
「沒錯兒!實現他們想做又不敢做的,想說又不敢說的……」
「沒錯兒,沒錯兒。」
「你看還有什麼問題沒有?」
「什麼問題?沒有,沒問題。這樣的戲劇,意義就在於沒問題,沒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規矩,按你真確的心愿去做就全對了。」
「真是太棒了,真是……」
「史無前例!」
「那麼按你的設想,比如說,都有什麼樣的角色?」
丁一說:「比如一個孤獨又自卑的少年,這樣的少年通常會給人怯懦的印象,其實不然,其實他慾念橫生!比如說他早就暗戀著一個女人,一個成熟的女人,他常常眺望她的窗口,注視她的行息坐卧,甚至知道她有幾套出行的衣裙,但她從來就沒發現過他,壓根兒就沒注意到這個男孩的存在。甚至可以是這樣:他所以迷戀她,正是因為她從來都不發現他!而現在,他走進了那個他心儀已久的房間,走到了那個女人的近前——夢,或者戲劇,給了他這樣的機會,這樣的勇氣,甚至可以說是給了他這樣的權利……」
娥:「還可以有一對舊情人,不管是什麼原因吧他們一度相棄相仇,可其實呢,他們一直都互相念念難忘,於是在這兒,在戲劇所賦予的可能性中他們終於重逢,在夢願所開闢的自由之中,他們坦誠相見……」
丁一:「是的,正如上帝給了人生的權利,戲劇則給了人隨心所愛的權利。在這兒,在這種時刻,在這樣的約定中,少年心儀已久的那個房間不能再拒絕他,那個優雅、高傲的女人也不能再厭棄他,不能再不注意他,就像你不能阻止一個人的夢想那樣……」
娥:「對極了!這兒的規則就是:夢即現實。夢曾經怎樣,你就可以怎樣;夢有怎樣的可能,你們就可以有怎樣的行動;你夢中的他是怎樣,這戲劇中的他就要怎樣。這樣,在分別多年之後,在這個夢願瀰漫的『無牆之夜』,他們就能夠無拘無礙地坦言往事了……」
丁一:「是呀,這樣,他心儀已久的那個人,就能像他夢見的那樣,聽他訴說少年的孤苦與無告了……」
娥:「一切往日的恩恩怨怨,也就都會消散,都被推開在戲劇之外,都被扔進現實的垃圾堆……就好像他跟她,重新回到了從前,回到那種無猜無忌的時光,回到了伊甸……」
丁一:「那素白的衣裙也就不會再飄蕩得那麼高傲,那麼可望而不可及了。那個少年也才能夠長大……我是說,當那傲慢的衣裙水波一樣地脫落之時,那個孤獨又自卑的少年才會成熟……」
娥:「就像詹所說的那樣:只有有肉體關係的人互相才可能有深刻的了解,否則,你不可能給對方什麼有益的忠告……」
丁一:「但那已經不是春夢了,那是成熟的戲劇。我們一直渴望這樣的戲劇。但在白天,在這兒和那兒,在一生中最多的時間裡我們卻演著多麼濫糟的角色!就像那些蹩腳的導演,找來個俗套連篇的本子還在說什麼『戲劇是我生命的需要』,幺三喝四地指導你,糾正你。他們只認得白晝,他們看不懂黑夜……」
娥:「而對於一對重逢的舊情人來說,我想,雖然那時他們都已經老了,甚至已經很老了,但那夢寐以求的赤誠相見,仍會像年輕時一樣動人……」
是呀,有一首歌是這樣唱的:人們都說我日見蒼老,梅姬,如今步履難移。歲月像支無情的筆,在我臉上寫下痕迹。他們稱我們是老人了,梅姬,像泡沫被浪花沖洗,但你依舊還像從前那樣年輕和美麗……我們歌唱幸福的往昔,梅姬,歌唱我們年輕的過去……
①北新橋,雍和宮,水碓子,均為北京的街道名稱。
引文:比如秋風,比如寫作
夏日將盡,陽光悄然走進屋裡,所有隨它移動的影子都似陷入了回憶。那時在遠處,北方的天邊,遠得近乎抽象的地方,仔細聽,會有些極細微的騷動正彷彿站成一排拉開一線,嗡嗡嚶嚶躍躍欲試,那就是最初的秋風,是秋風正在起程。
近處的一切都還沒有什麼變化。人們都還穿著短衫,搖著蒲扇,暑氣未消草木也還是一片蔥蘢。惟昆蟲們似有覺察,迫於秋天的臨近,低吟高唱不舍晝夜。
在隨後的日子裡,你繼續聽,遠方的聲音逐日地將有所不同:像在跳躍,或是談笑,舒然坦蕩闊步而行,彷彿歧路相遇時的寒暄問候,然後同赴一個約會。秋風,絕非肅殺之氣,那是一群成長著的魂靈,成長著,由遠而近一路壯大。
秋風的行進不可阻擋,逼迫得太陽也收斂了它的寵溺,於是乎草枯葉敗落木蕭蕭,所有的軀體也都隨之枯弱,所有的肉身都遇到了麻煩。強大的本能,天賦的才華,旺盛的精力,張狂的慾望和意志,都不得不放棄了以往的自負,以往的自負頃刻間都有了疑問。心魂從而被凸顯出來。
因而秋天,是寫作的季節。
是聽懂了歌唱的季節。
呢喃的絮語代替了瘋狂的搖滾,流浪的人從哪兒出發又回到了哪兒。
天與地,山和水,以至人的心裡,都在秋風凜然的腳步下變得空闊、安閑。
落葉飄零。
或有綿綿秋雨。
成熟的戀人抑或年老的歌手,望斷天涯。
望穿秋水。
望穿了那一條肉體的界線。
那時心魂在肉體之外相遇,目光漫漶得遙遠。
萬物蕭疏,滿目凋敝。強悍的肉身落滿歷史的印跡,天賦的才華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因而靈魂破壁而出,慾望皈依了夢想。
本能,錘鍊成愛的祭典——性,得稟天意。
細雨唏噓如歌。
落葉曼妙如舞。
衰老的戀人抑或垂死的歌手,隨心所欲。
相互摸索,顫抖的雙手彷彿核對遺忘的秘語。
相互撫慰,枯槁的身形如同清點丟失的憑據。
這一向你都在哪兒呀!——
群山再度響遍回聲。呼喚終於有了應答:
我,就是你遺忘的秘語。
你,便是我丟失的憑據。
今夕何年?
生死無忌。
秋天,是寫作的季節。
(引自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引文:再比如秋天,一直到冬天
秋天,一直到冬天,都是寫作的季節。
一直到死亡。
一直到塵埃埋沒了時間,時間封存了往日的波瀾。
那時,一個老人,走來喧囂的歌廳,走到沸騰的廣場,坐進角落,坐在一個遲暮之人應該坐的地方,感動於春風從未停歇。
感動於又一代人到了時候。——不管他們以什麼形式,什麼姿態,以怎樣的狂妄與極端,老人都已了如指掌。
不管是怎樣地嘶喊,怎樣地奔突和無奈,老人知道那不是錯誤。
你要春天也去諦聽秋風嗎?難道要少男少女也去看望死亡?不,他們剛剛從那兒醒來。上帝要他們涉過忘川為的是重塑一個四季,重申一條旅程。
他們如期而至。
他們務必要攪動起春天,以其狂熱,以其囂張,風情萬种放浪不羈,而後去經歷無數夏天中的一個;經歷生命的張揚,本能的慫恿,愛的折磨,以及才華橫溢卻因那肉體的界線而束手無策……以期在漫長夏天的末尾,能夠聽見秋風。
而這老人,走向他必然的墓地。披一身秋風走向原野,看稻穀金黃,聽熟透的果實嘭然落地,聞浩瀚的葵林掀動起浪浪香風……(史鐵生的《記憶與印象·比如搖滾與寫作》)
然後冬天到了,原野一片曠然。
鳥群向南遷徙。
生命蟄伏於地下,心魂走向天際。
走向無限。
但無限不可抵達,心魂匯合於永恆之路——
上帝的靈,運行於水面。
又一個輪迴。
又一次分離。
遷徙的鳥群承諾歸來,這輪輪迴回的分離——
承諾尋找,承諾愛的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