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晚上,我和爸爸相依為命地坐著看電視。中央一台是一群拘謹的孩子在比賽看誰能把地理課本倒背如流。中央二台是一個鑽在純屬子虛烏有的科研項目中、不知北在哪邊的所謂科學家和一個舉止頗為輕浮的美人的風流故事。北京台則是個胖老頭在教觀眾如何用西瓜皮做菜。
阿眉來了,她現在是稀客。我仍舊坐著看電視,聽她和我哥哥在隔壁房間對著吹,一個吹電廠,一個吹飛機,吹得都夠「段位」。我又看了會兒電視,才走過隔壁房間。阿眉一個人在看我扣在桌上的書。我關上門,她仍低頭看書,我走進才發現,她在啜泣。
「我是好意,難道你不知道?」她說。
「知道。」
「難道我不該開誠布公地和你談嗎?難道我們之間還用忌諱什麼嗎?」
「確實什麼也不用。」
「那你幹嗎這樣對待我。」
我啞了。
「你還說『不再連累我』。你這樣做就高尚了,就是為我好了?你這樣做讓我更傷心。」
「我以為……」
「什麼你以為。」阿眉蠻厲害地打斷我,「我什麼時候說過嫌你,不要你了?我連想都沒想過。我就是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你。我有沒有這個責任,這個權利,你說你說!」
我被逼無奈,只得說「有。」
「有你幹嗎不接受?還反過來罵我。」
「小點聲,別讓我家人聽見。」
「你還要面子呀,我還以為你早渾得什麼都不在乎了。」
「你別打人呀。」
「打你白打,我恨死你了。」
儘管我又挨了小嘴巴,局面是緩和了下來。
「別照了,沒打出印兒。」阿眉這話已是帶笑說了。
「下不為例啊。」我正色對她說。
「我收到你的信,哭了好幾天呢。」
提起舊話,阿眉仍是淚眼汪汪,委屈萬分。
「我不該寫那個信。」我認錯,「收到你的信,我也挺氣……」
「你氣什麼?」阿眉怨恨地說,「給誰看,誰都會說我是好心好意。」
「你不該給我講大道理。」我說,「大道理我懂得還少嗎?參加革命第一天起……」
「那我什麼都不說就叫好呀。」
「你不用說,我心裡都知道。你希望我成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不說我認為你是體貼我、了解我。你別以為我舒舒服服,無牽無掛,我受的壓力夠大,別人都覺得我沒用……」
說到這兒我也委屈了,說不下去。阿眉的心思都被我開頭幾句話牽去:
「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心裡想什麼嗎?」
「還不是想我出人頭地,封妻蔭子。」
「錯了,這是你自己的想法。不過能這麼想我也很高興。」她反問我,「你想我什麼呢?」
「我想你做個溫柔、可愛、聽話的好姑娘,不多嘴多舌。」
「好,我做。」
第二天在機場,剛開始廣播上客,我綳不住了,原形畢露。我想我對阿眉說話時眼圈一定紅了:
「什麼時候還來?」
「有機會就來。」
「常來,別又讓我老長時間見不著你。」
「你想我想得厲害?」阿眉挺得意。
我吞吞吐吐,終於說:「厲害極了。」
當她的飛機升上藍天,向南一路飛去,我煢獨地穿過光可見人的大廳走向外面空曠的停車場時,我們的關係發生了巨大的、根本性的、不可逆轉的變化——她對我的個人崇拜結束了。雖然她在工作中仍不免有小差錯,飛海口忘帶供應品,渴了眾乘客一路;早上起晚了,慌慌張張出差沒施妝,被總局檢查組扣了幾分;但她終歸還是個有缺點的好乘務員。而我雖然呆在家裡除了摔破個把碗再沒犯過別的錯誤,也還是個沒人要的胖子。那麼,我身上的光暈消逝后,愛情是不是更樸實、更清澈了?沒有,她又傾注進了大量別的感情成分。
她憐惜我,對我百依百順,還在物質享受上反過來慣慣我。
「瞧我抽的免稅美國煙,瞧我喝的日本免稅酒。」
我四處跟人吹她。
每到發薪的日子,我和我的老戰友們仍按部隊的傳統,找家館子大開一頓,吃吐了血算。他們找了各式各樣的老婆,唯獨沒有空中小姐。
「有一次飛機起飛,一箱開水折在她腦袋上(我把別人的事安在她頭上)。瞧這照片看得出燙過嗎?」
「好象更新了。」旁人捧場。
「有一次李谷一坐飛機,她們故意放朱逢博的歌。」
「朱坐飛機呢?」
「就放李的歌。」
「你怎麼配有這種福氣?」旁人聽著太玄,不禁懷疑。
我想了想,也沒什麼過硬理由,只得說:「前世修的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