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於力凡生命的價值和意義越來越依賴於夏天,也體現在夏天。他在夏天裡耕耘,也在夏天裡收穫,只要把心血和汗水灑下去,總能立竿見影地獲得果實。或者更準確地說,他是在見到果實后,才肯去揮灑心血和汗水。其他的秋冬春三季,他則像北方農民似的貓冬,當然在"貓冬"的日子裡,他也在磨鐮擦鋤,努力地提高著自己的耕作水平。他收集、研究國內的各種招生信息,像圍棋手一樣潛心琢磨那黑白兩道,職教科的工作已成了他的副業,家庭的經濟來源也早不依賴那點工資。工資算什麼,好漢不掙有數錢,那夏日裡的錢財就如洪水,奔騰而來,倏忽而去,有本事的就將那八方來水都引進自己的庫里。當然,弄得不好,洪水也會衝垮自己的巢穴,收益與風險共存,大收大險,小收小險,不收沒險,或曰怕險莫收,生存的辯證法就是如此嘛。

終於又盼來了夏天,這一年的夏天於力凡做了一個絕活,這個活計在他具體操作之前連想都不敢想,可他在侯處長的密切配合下,竟然辦成了。在他頓感驚愕的同時,也覺大開了眼界,大展了思路,原來略器還可這般使用!有了這種絕技,研究那些招生信息,謀划那些招生策略還有個屁用!假幣著是能和真錢一樣流通好使,誰還會辛辛苦苦地去掙血汗錢呢!

這一年的夏天出奇的熱,直至夜深,城市裡的暑氣漸消,人們才算得以入睡。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是牛廠長的。於力凡立刻意識到必是又有了大差遣大買賣,不然廠長怎麼會深更半夜把電話打到家裡來呢,況且這幾天也正是省里招生漸入佳境的日子。果然牛廠長在電話里說,我就在你家樓下,還給你帶來一位客人,你趕快起來。於力凡和妻子手忙腳亂地穿好衣服,又用床罩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苫益好。妻子又忙著梳頭,說牛廠長這時候帶人來,會是誰呢?於力凡說,肯定是個人物,不然牛廠長會親自陪他來?妻子說,你看咱這層亂的,快成狗窩了。於力凡說,狗窩就狗窩,他登門來,是求咱辦事的,就是市長大人來了,他也得先矮下半個頭。妻子呸了一聲,說看美的你,市長啥事沒有人先替他想在前頭,還求得著你?於力凡說,我是打個比方,言其不比尋常,你咋連這點修辭水平都沒有?

說話間,房門響,門開處,牛廠長退後一步,把身後的人請讓到前面來。來人立刻抓住於力凡的手,很親切很溫和地說:

「於老師,真是對不起,這麼晚了還打擾您。"

於力凡便有些發怔,此人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只好打著哈哈:「沒事,沒事,要不天熱也睡不著。"

牛廠長看出了於力凡的窘態,說:「我說打個電話,把於老師請出去找個地方談談,朱市長卻不讓,一定要來家裡向於老師請教。"

於力凡立刻想起這是朱副市長,常在電視里露面的,管著市裡經濟商貿那一塊。竟真的來了位市長!於力凡不由看了妻子一眼,妻子嘴角扯了扯,一副自嘲又不以為然的樣子。

幾人落座,妻子忙著從冰箱里拿出幾聽飲料,砰砰地開過,便閃進了兒子的那半間屋去。既有急事,牛廠長便省去寒暄客套,三言五語說明了來意。原來朱市長的兒子今年高考,事先委託過市招生辦主任,主任已經進駐到省招生大樓里去,可就在兩個小時前,那位主任給朱市長來了電話,說提檔線在明天午間十二時公布,可據他事先查閱考生檔案和各方面的信息,朱市長兒子的考分沒有進入第一志願的提檔線,而二願因招生院校在第一志願時即可能招滿,也再無辦法可想,朱市長的兒子沒報三、四願,又不肯服從分配,便等於把所有的路自己都堵死了。那位主任說,只要孩子能進提檔線,即使是倒數第一名,他也能使出渾身解數,護送唐三藏去西天取來真經,可孩子的考分不入線,他也就成了被壓在五指山下的猴子,再難施展作為了,他請朱市長理解他修行尚淺法力有限的難處,並讓朱市長趕快再搬動別方洞府的神仙,若是過了明天的午時三刻,那提檔線便如斷頭刀,再無回天救人的可能了。

於力凡聽得眼睛有些發直,喃喃說:「市裡招生辦主任都……沒咒可念了,我可……還有啥膿(能)水-…·"

牛廠長打斷他的話:「他招生辦主任走平直官道辦不成的,未必咱走曲線也走不通。你拿了手機趕快出去聯繫,死馬務必要救成活蹦亂跳能趵蹶子的活馬。我坐屋裡陪市長說說話,你咋聯繫的我們不聽,也不想聽,想聽的就是你儘快拿出一個辦法來。"

話既已說到這種程度,於力凡只好抓了手機往外走。牛廠長又追出來,叮囑說,這事要不講代價,不遺餘力,不管人家提出什麼條件,你不用再跟我請示商量,只要你應下來的,我都給你兜著,明白了嗎?於力凡苦笑說,牛廠長你是硬逼豬八戒喝子母河的水生養孩子,可真是難死我這猴兒啦!

電話很快掛通,那侯處長早知情況,只聽報出朱市長兒子的名字,他便說,早有人跟我說過了,我沒招兒,真的沒招兒。於力凡說,有招兒的事就不值什麼了,都認了沒招兒再挽狂瀾於即倒才顯得出這事的分量,你就再動動心思,這事只要成了,功勞全在你,酬謝也全歸你,行不行?電話那邊沉默了好一陣,才說,那我就跟你說句長了兩個膽子的話,這事要想有救,眼下只有一條路,除非抓緊把志願檔案改了,指哪兒打哪兒難保證,打哪兒指哪兒就再沒有不準的了。於力凡大喜,說有招兒就行,你就做主給他改了吧。侯處長冷笑,說你老兄是真的不懂還是故意裝氣迷?檔案要改也只能由考生自己改,不然日後筆跡真要讓人驗出來,我沒病找病啊?這碗飯還吃不吃?所以這事要想辦,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一是神不能知鬼不能曉,除了你我,還有那個考生本人,再不許有第四個人知道內情;二是你要想法把那個孩子送進招生大樓里來,他新郎進不了洞房,咱們這些支客們咋跟著著急鬧騰,也成不了好事。於力凡說,聽說你們那個招生大樓警戒得快成核武器發射指揮中心了,你堂堂大處長都沒辦法,可讓我把人怎麼往裡送?侯處長又冷笑,說你別激我,我要想辦法弄進大樓一兩個人來,也不是什麼大了不得的事.只是你說的這個人我不能辦,這個市長公子驚動的人已經太多了,凡事總得留條退路,我不能輕易暴露目標,自己把自己擠兌到死胡同里去。我可把話都說到家了。至於勞務費嘛,咱也不能按常規論,凡是有關節的地方,我必須挨處叫油,不然哪個爺拱起包來,咱都吃不了兜著走。六萬元,還不包括你。你和考生家長是怎麼個過節,我就不管不問啦。

於力凡關了電話,直直地好發了一陣呆。媽的,六萬元啊,聽說有些院校出售機動指標,也比這多不了多少,且無風無浪無驚無險,這六萬元若是再換回一副手銬子戴,可就冤死人啦!可轉念又想,牛廠長是寧可這麼辦,也不會認下花錢買,這麼辦了才能顯出能耐,這麼辦了才能拉近和市長大人的感情,再說深一點,也只有這麼辦了,才算有了一個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千年等一回啊,這無異於和市長大人共同上了一條賊船,那往後就是賊黨了,"四大鐵"(一塊下過鄉的,一塊扛過槍的,一塊分過贓的,一塊嫖過娼的)'啦!

於力凡給家裡撥電話,請牛廠長下樓來。牛廠長見面就問,有辦法啦?'於力凡說,這藥方也許治了病,也許要了命,就好比在長江三峽的夔門口上空走鋼絲,懸得很,走過去是絕活,走不過去摔下來,可就凶多吉少啦!牛廠長說,你別跟我賣關子,到底是怎麼個辦法?於力凡想起侯處長說的只限三人的話,便說,暫時還是不跟你細說的好,何苦一個閃失掉下來,還拐帶上你?我還指望著有個山高水低,有牛廠長給我些保護和關照呢。您先在外面涼快一會,我進屋去跟朱市長單獨說。待有了結果我再給你彙報,行嗎?牛廠長便笑了,說於老師千年修鍊,越來越精了。好,你快回屋吧。我的意見是,藝高人膽大,膽大人藝高,這事只要還有一線希望,就放開膽子干,膽小難得將軍做啊。

於力凡回了屋,便把侯處長的招法和條件說了,他知這事避誰也避不得朱市長,兒子要進到省招生大樓里去改檔案,老子沒有不知的道理,若是老子膽小怕事不讓兒子去改,此事便作罷。於力凡只是沒說錢的事,他知道這錢定是廠里出,牛廠長要的就是這麼一種效果。朱市長自然也懂此事的利害,足足拍下一顆煙,才故作懵懂地說,孩子念書上的事,特別是這招生上的事,我是擀麵杖吹火,一竅不通,於老師是這方面的專家,你看怎麼辦好,就怎麼辦,我把孩子交給你,全拜託啦。於力凡笑了笑,情知朱市長是既想臨淵捕魚,又要站個干灘,便說,朱市長既如此信任,我就盡全力往最好的目標爭取一下吧,事不成,咱們都無遺憾了。您看這樣好不好,您馬上回家,讓孩子抓緊準備好,別的都可忽略,只是填報志願時用過的筆一定帶上。我帶孩子連夜走,無論如何天亮前得趕到招生大樓,不然就來不及了。朱市長說,了一個好不容易等來的機會,千年等一回啊,這無異於和市長大人共同上了一條賊船,那往後就是賊黨了,"四大鐵"(一塊下過鄉的,一塊扛過槍的,一塊分過贓的,一塊嫖過娼的)'啦!

「跟上它。"

「去哪兒?"

「別問,限緊了。」

「半截美"是賓館后廚的購貨車,徑奔了附近的一家大菜市場,車往門口一停,便涌過來一些老賣主,大箱小簍的也都搬過來,不外活魚鮮肉時新蔬菜和瓜果梨桃之類。中年人迅速和那些人交涉過秤驗收,那年輕的則主要是記賬付款,一切顯得輕車熟路有條不紊忙而不亂。一直守在附近靜靜觀望的於力凡待那些賣主們漸漸散去,車上的兩個人也開始關上後車廂準備離去對,才走上前去,扯了扯那位中年人的袖子,低聲說:

「師傅,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中年人兩手仍在忙,說:「今天的貨上足了,想賣啥明天早點來。"

於力凡說:「我不是想賣東西,是跟你另外說點別的事。"

中年人不由扭頭盯了於力凡一眼,見確不像菜販子,便搓著兩手上的泥球子,跟於力凡走到旁邊安靜一些的地方,問:「那是啥事?"於力凡更放低了聲音:「我想求師傅幫個忙,能不能幫我帶進賓館去一個人?"

中年人征了怔,似沒聽明白:「你咋個意思?"

於力凡便趕快塞過一疊票子:「我也不會讓師傅白幫忙,這是一千元錢,一點心意。"

中年人掃了一眼票子,冷笑說:「你做夢娶媳婦,盡想好事吧?我們這車出來進去的都有通行證,早註明了是三個人,大活人還能像上豆子似的塞進麻袋裡呀?"於力凡說:「我早替你想好主意了,我讓你帶的這個人跟你們車上的那位小師傅年齡差不多,你讓他們兩人換換褂子,保證不顯山不露水地就把人混進去了,過個個把鐘頭,你再把這人帶出來,把你的小師傅帶進去,不就完事大吉了?」於力凡停了停,又說,"我也早看出來了,這幾個人里主事的是你,只要你點了頭,那兩人絕不會說啥,我再單獨另給你表示五百元,行不行?"

重點人物重點突破,對這種事,於力凡頗有些道行了。

中年人又猶豫了一下,說:「這可是……惹禍的事呀,我當不得這個家,得跟那兩位合計合計。"

於力凡順手戴高帽,說:「那兩個人還不是全聽老兄的一句話,又是讓他們跟著自檢便宜的事,白檢誰不檢?就我所知,招生這一陣,你們賓館里的人可都跟著發了,就連服務員出出入入地往裡捎條子,也沒有空了手白乾的。時髦話,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中年人笑:「操,我有啥權,你也用不著忽悠我,我鉚勁試試就是了。」

中年人果然就把那個年輕人和汽車司機聚到旁邊更僻靜的一角去,於力凡看到了中年人在啼啼咕咕地跟他們講,他們使邊聽邊扭頭往於力凡這邊看。於力凡抓著手機,兩手抱拳,拱一拱,笑一笑,算是招呼了,也表示拜託了。很快,中年人過來說:

「好歹讓我說通了,行倒行,可價錢你可得再商量,往裡捎張條子還二百呢,這往裡捎會喘氣的大活人,可是瞎驢走獨木橋,懸到家了.再說,一千塊也不好分,我還能給他們分出零頭啊?」

於力凡忙說:「錢的事好說,怪我沒考慮周全。你那五百不算,我再加五百,你們三個一人五百,中了吧?"

剩下的事就簡單了,那年輕人鑽進桑塔那,脫下藍大褂,讓小朱披掛上身。小朱臨爬上"半截美"前,於力凡又再三叮囑:「你把手機開著,關了響鈴,改用振動提示。進到樓里后,你就趕快鑽進四樓西側的公共衛生間去,佔住一個大使問,閂死門,沒人用手機告訴你出來你就在裡面等,一直等下去,絕不要急。有人找你出來時,叫你辦什麼你就辦什麼,辦完了你就立馬奔后廚,還是我這位大叔,他會想辦法送你出來,聽明白了嗎?」

小朱演驚險影視片似的進了招生大樓。在於力凡的遙控指揮卞,侯處長很快把小朱須進一個房間,然後交給他一份已蓋了印章的空白志願表,按他授意讓小朱將那張表填寫完畢。一個小時后,小朱被送出招生大樓,於力凡悄悄問他,你害沒害怕?小朱竟不屑地搖搖頭,說怕啥呀,就像玩了一次歷險宮,倒是挺刺激的。於力凡不由一怔,他不明白這孩子怎麼會不知害怕,到底是官宦子弟啊。他的心可是一直在揪懸著,揪得都有些疼了。他又一次叮囑說,這事可千萬不許跟任何人說啊。小朱不耐煩地說,我懂我知道啊,我又不是傻子。

桑塔那回到自己的城市時,偏西一點的太陽正明晃晃地高懸在夏日晴空,毒辣辣地曬跑了街上的許多人。於力凡給朱市長掛了一個電話,報告說一切順利,我們已經回來了。朱市長說,我正參加市委常委會,好,就這樣吧。朱市長的態度挺平淡,像似在說一件工作,與昨天夜裡的謙恭、熱烈與懇切完全不是一回事,弄得於力凡抓著手機好發了一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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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本是老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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