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他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那一次我不知深淺地反抗了;他本來長得瘦小,我一拳就把他打得坐倒在地上,但是他並不立刻起來還擊,他就坐在那兒不露聲色地盯著我。(我現在想,他是本能地在判斷著我到底是強還是弱。現在我想,我很可能放過了一個可以讓他「第一跟我好」的機會,因為我害怕了,這樣他不僅不必「第一跟我好」,而且選定我作為他顯示才能的對象了。那個可怕的孩子,讓我至今都感到神秘、恐怖和不解。)我本來準備好了也挨他一拳,但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他站起來,挨近我,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對我說「你等著瞧吧」,然後他就走開了,立刻走到所有的孩子中間去說說笑笑了,極具分寸地摟一摟這個的頭,攀一攀那個的肩,對所有的孩子都表示著加倍的友好,彷彿所有的孩子都站在他一邊,都與他親密無間。他就這樣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並佔據了中心位置,輕而易舉就把我置於孤立了,孤立感猶如陰雲四合一般在我周圍聚攏,等我反應過來,那孤立的處境已經不是一個普通的孩子能夠擺脫的了。現在我說起這件事還感到一陣透心的陰冷。他走到孩子們中間去了,我便走不進去了,我只好一個人玩,好幾天我都是一個人玩,走來走去像一隻被判罰離群的鳥兒。我想要跟誰玩,甚至我一走近誰,那個可怕的孩子就把誰喊過去,就非常親密地把誰叫到他那邊去。我已經輸了,我現在才看出所有的孩子都在那一刻輸給他了,因為沒有哪一個孩子願意落到我的處境,沒有哪一個孩子不害怕孤立。那些天我無論是在學校還是在家,都是鬱鬱寡歡一個人獃獃地發愣,奶奶摸我的頭——溫度正常,媽媽看看我的作業本——都是5分。「怎麼啦你?」我不回答,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但那個可怕的孩子並不就此罷休,他是個天才幾十年後我將會懂得世界上確實有這樣可怕的天才,他並不想還我一拳也並非只是想孤立我,他是想證明他的力量,讓所有的孩子都無可選擇地聽他的指揮——但願這不是真的,至少在一個少年身上這不是真的,但這是真的。也許生命到了該懂得屈服的時候了,也許我生命中的卑躬屈膝到了該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可怕的孩子,他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來試驗我的軟弱也試驗他的強大了。這也許是命運所必要的一種試驗,上帝把一個扁平的世界轉動一下以指出它的立體,它的豐富,從而給我又一個新的但是齷齪的生日。那是在課堂上,當老師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一道題的時候,那個可怕的孩子故意把桌子搖得哐哐響,老師回過頭來問:「是誰?」那個可怕的孩子馬上指著我說:「是他!」不等老師說話,他就問幾個最跟他好的孩子:「是不是他?是不是?」那幾個孩子都愣了一下,然後有的高聲說是,有的低聲說是,有的不說話。老師可能不大相信,就叫起一個孩子問:「是誰?」那是個平時最老實的孩子,但是他看看我,低聲說:「我,我,我沒看見。」老師看著我,可竟連我自己都不敢申辯,我又驚又怕滿臉通紅倒真像是被抓住的罪魁禍首一樣。我看見那個可怕的孩子此時坐得端端正正,一幅遵守紀律的樣子。那天放學回到家,我勉強把功課做完,就又獃獃地坐著一聲不吭,奶奶過來問我:「你到底是怎麼啦?」我哇地一聲哭出來。奶奶說:「說,有什麼事就說,哭什麼呀?」我的屈服、謅媚、謅媚的願望和謅媚的計謀,就在那一刻出生了。我抽抽噎噎地說:「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說的是:「我想要一個足球。」我竟然那麼快地想到了這一點:「我想要一個足球。」奶奶說:「行,不就是一個球嗎?」我說:「得是一個真正的足球,不是膠皮的得是牛皮的,我怕我爸我媽不給我買。」奶奶說:「不怕,我讓他們給你買。」
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最喜歡踢足球。因為我記得他說過他是多麼渴望踢一回真正的足球。因為我知道他的父母不可能給他買一個足球。
奶奶帶我去買了一個兒童足球,雖然比真正的足球小一些,但是和真正的足球一樣是牛皮製作的。從商場回來,我不回家,直接就去找那個可怕的孩子了。他出來,看我一眼,這一眼還沒看完他已經看見了我手上的足球。我說:「咱們踢吧。」他畢竟是個孩子,他完全被那個真正的足球吸引了忘記了其他,他接過足球
時那驚喜的樣子至今在我眼前,那全部是孩子的真正的喜出望外,不摻任何雜質的欣喜若狂。他托著那個足球跑去找其他住在附近的孩子:「看哪,足球!」我跟在他身後跑,心裡鬆快極了,我的預謀實現了。「看哪,足球!」「看呀,嘿你們看呀,真正的足球!」
那個足球忽然把他變得那麼真誠可愛,竟使我心中有了一點點不安,可能是慚愧,因為這個足球不是出於真誠而是出於計謀,不是出於友誼而是出於討好,那時我還不可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邏輯,隨著住在附近的孩子們都跑來都為我的貢獻歡呼雀躍,我心中那一點點不安很快煙消雲散了。那個可怕的孩子天生具有組織才能,他把孩子們分成兩撥,大家心悅誠服地聽憑他的調遣,比賽就開始了。在那條衚衕深處有一塊空地,在那兒,有很長一段時期,一到傍晚,總有一群放了學的孩子進行足球比賽。那個可怕的孩子確實有著非凡的意志,他的身體甚至可以說是孱弱,但一踢起球來他比誰都勇猛,他作前鋒他敢與任何大個子衝撞,他作守門員他敢在滿是砂礫的地上撲球,被撞倒了或身上被劃破了他一聲不吭專心致志在那隻球上,彷彿世界上再沒有其他東西。他有時是可愛的,有時甚至是可敬的,但更多的時候他依然是可怕的。天黑了孩子們都被喊回家了,他跟我說:「咱們再踢一會兒吧?」完全是央告的語氣。我說:「要不,球就先放在你這兒吧,你明天還給我。」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令人感動的驚喜。他說:「我永遠第一跟你好,真的。」我相信那是真的,我相信那一刻我們倆都是真誠的。
但是,使我刻骨銘心的是:這「真誠」的壽命僅僅與那隻足球的壽命相等。終於有一天我要抱著一個破足球回家。
我抱著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抱著一個少年陰雲密布的心,並且不得不重新抱起這個世界的危險,在一個秋天的晚上,沿一條掌起了燈的小街,回家。秋風不斷吹動沿街老牆上的枯草,吹動路上的塵土和敗葉,吹動一盞盞街燈和我的影子,我開始張望未來我開始問這一切都是為什麼。我想,那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也許,與此同時,畫家Z
也正在一個冬天的晚上從另一條小街上回家;也許那也正是畫家Z
走出那座美麗的房子,把那根白色的羽毛所包含的一切埋進心裡,埋下未來的方向,獨自回家的時候。
也許那也正是詩人L,在他少年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獨自回家的時刻。
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勢必會記得從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獨自回家的時刻。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後,永遠,每當從這世界上獨自回家,都難免是朝著那個方向。
我寫過一篇小說,《禮拜日》。其中有一條線索,寫一個老人給一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一段經歷。那不是我的記憶,不是我的經歷,我寫那段經歷的時候想的是詩人L,那是我印象中詩人的記憶。當有一天我終於認識了詩人L,我便總在想,詩人是在什麼樣的時刻誕生的?我和畫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麼,詩人的生日是什麼呢?我在《禮拜日》中朝詩人生命的盡頭望去,我在《禮拜日》中看見一個老人正回首詩人生命的開端。我在《禮拜日》中寫道——「我10歲時就喜歡上一個10歲的小姑娘,」老人對那個女孩子說,「現在我還記得怎麼玩『跳房子』呢。」
「我喜歡上她了,」老人對女孩子說,「倒不是因為跳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女孩子說:「什麼歌?您唱一下,看我會不會。」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這歌挺好聽。」女孩子說。
老人說:「那大概是在一個什麼節日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那麼一唱,台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
女孩子問:「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其他地方轉學到我們這兒的。」
「那時候我們都才10歲。晚會完了大夥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光。小女孩們把她圍在中間,輕聲秘語的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來的。那個叫小不點的說,喲喲喲——,你又知道。虎子說,廢話,不是不?小不點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虎子說5號。小不點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說,反正不是5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小不點說,打什麼賭你說吧。和尚說打賭你准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又說,喲喲喲——5號哇?和尚說、5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說,反正是橋東。小女孩都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又要打架了呢。」
聽故事的女孩子笑著:「打架了嗎,你們?」
老人說:「那年我10歲,她也10歲,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見她。」
老人說:「那就是我的初戀。」
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在冬天,詩人L的初戀是在夏天,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並不在於季節的不同,但他們之間的差別與這兩個季節的差別很相似。畫家Z
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9歲,詩人L
的初戀是在10歲,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並不在這一歲上,但是他們生日的差別意味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進人世界,他們的命運便位於兩個不同的初始點上。初始點的微小差異,卻可以導致結果的天壤之別。人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像一種叫作「混沌」的新科學所認為的那樣,有著「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禮拜日》中的那個老人,繼續給那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老人說:「我每天每天都想著她。」
老人說:「她家確實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兩扇脫了漆皮的小門。小門裡總停著一輛嬰兒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經常到那橋頭上去張望。一天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頭髮可是費了功夫,畫了好半天還是畫不像。頭髮應該是黑的,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
「煤呀?!」聽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我就帶他到橋底下去,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真是好看。我說那當然,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後我倆就在橋底下玩,玩得非常高興非常融洽,用樹枝划水,像划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蚱餵雞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
「後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
「後來不知道為了什麼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我告訴他的秘密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給所有的人去。『喲喲喲——你沒說呀?』『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那美妞兒誰畫的?』他就這麼沖著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喲喲喲——,橋墩上的美妞兒誰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底下一直呆到天快黑了。」
聽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
「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那老人說。
「他告訴給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
「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都擦掉,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拿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後沿著河岸國家,手裡的螞蚱會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兒的聞見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兒更香的味兒了。」
這應該就是詩人L的生日。詩人L在我想象的那個夏天裡出生,在他初戀的那個夏天裡出生。在愛的夢想湧現,同時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個熱烈而孤單的夏天裡,詩人出生。他從這個角度降生於人世,並且一直以這個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總在有人進入暮年,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個(或一些)終其一生也不能丟棄那個夏天給他的理想,那麼他是誰呢?他必定就是詩人,和詩人L.以後還會聽到詩人的消息。詩人L的消息,還會不斷傳來。
那麼,一個必不可免的從政者,生於何時呢?我想象他的生日。我想遍了我的世界,一個從政者的生日總來與我獨自回家的那個秋夜重合,也總來與畫家Z
獨自回家的那個冬天的傍晚,和詩人L
獨自回家的那個夏日的黃昏重合,揮之不去。像所有的夜晚必然會降臨的黑暗一樣,那黑暗中必然存在著一個從政者的生日。他的生日,搖搖蕩蕩,飄忽不定就像一隻風箏,當孩子們都已回家,他的生日融匯進夜空難以辨認。但他確鑿存在,他飄忽不定的生日必定也牽繫在一條掌起了街燈的小路上。或者就牽繫在我抱著那隻千瘡百孔的足球回家的時刻,或者就牽繫在畫家不能忘懷的怨恨和詩人無法放棄的愛戀之中,或許還搖搖蕩蕩牽繫在所有人的睡夢裡。我們使這個從政者的生日成為可能,成為必不可免。
未來的一個從政者,他的名字叫WR.在童年和少年時代,可能他曾與我、與畫家Z、與詩人L、以及那個時代里所有的孩子,走在同一條路上。
至少他曾與我有過一段短暫的同行,然後我們性格中小小的差異猶如一塊小小的石子,在我們曾一度同行的那條路上把我們絆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們之中的誰絆了一下,使我們的方向互相產生了一點偏離(世人終必看出,他與畫家、與詩人之間產生的偏離,也無非是如此)。因此,幾十年後,我以為,我抱著那隻破足球回家去的時候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而我同樣感覺到,那個秋天夜晚的情緒也會是從政者WR的生日。幾十年後,當我和WR走在相距甚遠(但能遙遙相望)的兩條路上時,F
醫生將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點性格差異源於什麼?F醫生或許還應該想:畫家Z、詩人L
和我,我們之所以在不同的季節從不同的路上回家,那是出於上帝的一種什麼樣的考慮?
我曾與WR一同張望未來,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我們的臉上必是一樣的悲傷和迷茫,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差別。但我們還要一同走進另一個故事裡去。在那所小學在那座荒殘的廟院里,另一個故事已經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著WR.
那是個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誕生的故事,那個故事將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異放大,把兩個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剝離,上帝需要把他們剝離開成為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將來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為題記錄過這個故事。1959年,當奶奶一到晚上就要到那座老廟裡去開會的時候,這個曾到處流傳的故事,在流傳了幾千年之後,以一個駭人聽聞的序幕傳進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這個試圖闡述善與惡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傳,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傳,曾以黃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形式流傳,——而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講給我聽的。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們坐在火爐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鮮明的憎愛,有聲有色地把這個善與惡的故事講給我聽。但在1959年,這個故事成為現實,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卷進去,然後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道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裳,坐在桌邊發獃。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時那老店裡的道兒挺黑。」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讓我攙您去吧,那條路我熟。」「噓——,喊什麼!」媽媽喝斥我,媽媽的表情很嚴肅。
那老店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個不住。奶奶到盡後院去開會,囑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這正合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佔領的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兒都空著,我們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太陽落了,天黑下來,廟院里到處都是蛐蛐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一群孩子蹶著屁股扎在草叢裡,沿著牆根兒爬。
尋著蛐蛐的叫聲找到一處牆縫,男孩子就對準了撒一泡尿,讓女孩子們又恨又笑,一會兒,蛐蛐就像逃避洪災似地跳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們抓了好多好多蛐蛐,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廟院的草地上,斑斑點點。作為教室的殿堂,這會黑森森靜悄悄的,有點瘮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
我走到盡後院。盡後院的房子都亮著燈。我爬上石階,趴著窗檯往裡看。教室里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規規矩矩地坐著一聲不響,望著講台上。講台上有個人在講話。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後一排,兩隻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像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她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是多麼羨慕我能上學,她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參加了革命呢。她說她的一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後來進了共產黨。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家的氣了,跑出去跑得遠遠的做了大事。我趴著窗檯望著奶奶,我還從來這麼遠遠地望著過她呢。她直了直腰,兩隻手也沒敢離開膝頭。我又在心裡笑了;這下您可知道上學的味了吧?……就在這時,我忽然聽清了講台上那個人在講的話:「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對,你們這些人曾經殘酷地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在勞動人民的血汗和白骨上建築起你們往日的天堂,過著寄生蟲一樣的生活……」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再聽。
「現在反動的舊政權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們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復了,你們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人民的專政,你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規規矩矩地接受改造……」
我趕緊離開那兒,走下台階,不知該幹什麼。月光滿地,但到處浮動起一團團一塊塊的昏黑,互相糾纏著從靜寂的四周圍攏而來……
1959年,那年我幾歲?但那些話我都聽懂了。我在那台階下站了一會,然後飛跑,偷偷地不敢驚動誰但是飛快地跑,跑過一層層院子,躲開那群仍然,快樂著的孩子,跑出老廟,跑上小街,喘吁吁地在一盞路燈下站住,環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還是現在是假的……
那時候WR在哪兒?他是不是也在那群孩子中間?未來的從政者WR,他的父親或者母親(他的反動的家庭出身),是否就坐在我的祖母身旁?
和我一起逮過蛐蛐的那群孩子,他們和我一樣,在那個喜出望外的夜晚跟著他們的父親或母親,跟著他們的祖父或祖母,一路蹦跳著到那座廟院里去,對星空下那片自由的草叢懷著快樂的夢想,但他們早晚也要像我一樣聽見一個可怕的消息,聽到這個故事。但在這個並非虛構的故事裡,善與惡,愛與恨,不再是招之即來的心靈體操,也不再是揮之即去的感情遊戲,它要每一個人以及每一個孩子都進入角色,或善或惡,或愛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義把每一個孩子都安排在劇情發展所需要的位置上。那群快樂的孩子,註定要在某一時刻某一地點發現他們不幸的出身,無可選擇地接受這個位置,以此為一個全新的起點,在未來長久的日子裡,以麻木要麼以謀略去贖清他們的「罪孽」。如果其中的一個不同尋常,在其少年時代便不甘忍受這出身二字所帶來的歧視,並以一個少年的率真說破這個流傳了幾千年的故事的荒謬,那麼他,那麼這個少年,就是WR.
我並沒見過少年WR.
我上了中學,少年WR已經高中畢業。我走進中學課堂,少年WR已不知去向。對我來說,以及對我的若干同齡人來說;WR這個名字只是老師們諄諄教導中的一個警告,是一間間明亮溫暖的教室里所隱藏著的一片滅頂的泥沼,是少年們不可懷疑的一條危險的歧途。
「雖然他的高考成績優異,」老師說,沉痛地看著我們,「但是我們的大學不能錄取這樣的孩子。」老師說,嚴肅地看著我們。
「為什麼?」少年們問,信賴地望著老師。
「因為……」老師垂下眼睛,很久。
「因為,」老師真誠而且激動地說,「因為大學沒有錄取他,他就說……」
「他說什麼?」少年們問。
老師不再回答。
就在WR說破這個故事的荒謬之時,我與他分路而行。在少年WR消失的地方,我決心作一個好孩子。我暗自祈禱:讓我作一個好孩子。但是我每時每刻都感到,那座廟院夜晚里的可怕消息從過去躲進了未來,出身——它不在過去而在未來,我看不見它在哪兒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出現,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長大我知道我就非與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樣躲在未來,我只有閉上眼。閉上眼睛,讓又一個生日降臨,讓一顆簡單的心走出少年。
一九九一年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