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廖柏木聽得明白杜小黎沒說出口的意思,她是做賊心虛。騍馬上不得陣,真攤上事了,可能就是這般德行。他說:
「你不是沒有別的把柄在她手裡嗎?那你就照我教你的這樣說。我想,起碼,今天夜裡她是再不敢打擾你了。至於明天以後的事情,你容我再想想,看是不是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這種事,我只能說白比你多吃了一些年咸鹽,也是沒有經驗。好了好了,這個話題咱們就先說到這兒,你心裡還是亂,那咱們就再說點別的,好不好?」
下面的話,基本都是廖柏木在說,說是說點別的,其實也離不開那個正讓電話那邊鬧著心的事。廖柏木說,離異的人再娶再嫁,或者說處朋友,一定要格外慎重,最基本的一條,是事先一定要打聽好對方的婚姻狀況,人家是有家室的,則萬萬不能涉足,那不僅有違道德和法律,也必然會給自己帶來難以料想的煩惱,很少有好結果的。他提醒杜小黎,從現在起,就再不要跟那個男人有聯繫了,除非那個男人也離了婚,是個自由身。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杜小黎則在電話里不斷地應著是,我明白了,謝謝老師指教之類的話,雖是很恭敬也很虔敬,但廖柏木還是聽出了人家真心裡的勉強。人家半夜三更地打電話給你,哪裡是把你當成老師聽教誨,而是在百爪撓心無著無落的時候想找一個人傾訴,即使口上說是討主意,也不過是一氣話,人家心裡未必沒有一點主意。
意識到這一點,廖柏木就趕快收了話頭,口氣也委婉了一些,說:「這樣吧,你把你的電話和手機號都給我,我們都再想想是不是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廖柏木收了電話,再看手錶,已過了凌晨三點,這個電話,竟打了足有一個多小時,熄燈,縮進被子里,卻再難入睡。想一想杜小黎,此時一定嚇得不敢開燈,不敢閉眼,甚至連衣服都不敢脫,像一隻偷吃了別人東西的小鼠,被老貓發現追逼到洞口,便只好躲在洞子里,驚懼地閃著兩隻黑亮的眼,連口大氣都不敢出。想一想小鼠的偷委實可恨;但看看她那個小樣兒,又確是可憐。唉,一個離過婚的女人,年紀輕輕,獨守空房,怕是很難耐得住那份寂寞,一時難找年齡事業都匹配的光棍男子,只好暗地裡結交一二已有家室的男友,雖不道德,卻也正常,翻翻眼下報紙,哪天沒有這方面花花綠綠的社會新聞?似杜小黎這樣的普通小女子,惹了禍,受到了威脅,因這種事的不光彩,連自己至親的父母兄弟都不敢說,跟平時親親熱熱宛若同胞姐妹的女友更須諱莫如深緘口不言,窩在肚子里的驚恐與無奈便如熱漲的氣球,越憋越大,不吐不快,萬般無奈的情勢下,找一個成熟的信得過的男子傾訴,便是唯一的最好辦法。男人嘛,心胸眼界相對開闊,對一個弱女子的信任與求助,最可能展示父輩一樣的寬容和兄長般的仗義,而且,也最可能替對方保守住這一方面的秘密,不然,事情一旦泄露,別人會首先懷疑男人與這個女子的關係,她的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她又為什麼偏偏對你說?而那些閨中密友則不同,女人嘴巴松是一個原因,而且女人多嫉易妒,真若日後有些不愉快,這種隱私極可能成為相互攻訐脅迫的小辮子,而且一無忌諱,就是一奶同胞的親姐妹,也難避同性相斥的覆轍,物理學上的這個定理,在社會學中同樣適用,並百試不爽。這樣一想,杜小黎半夜三更將電話打進家裡來,也就沒有什麼可奇怪的了。杜小黎慌而擇路,有病投醫,向一個無論工作和生活都不會與她產生任何糾葛衝突而且年長於她又獨居在家的男性老師求助,可算一個最聰明的選擇了。電大文秘班的學生們,與他相熟並知他的妻子去國外進修的並不少,所以對杜小黎來說,這也不算什麼秘密。只是,除了那些話語的寬慰,自己還能再給她一些什麼樣的切實幫助呢……
睡意終於重又襲上來,廖柏木在黎明時分睡去,睡得卻仍不踏實,夢境中似拉著一個女子在莽林沼澤中突奔,那女子不住地喊,我怕,我怕……
廖柏木激靈一下醒來,他坐起身,怔怔地想一想夢中的情景,好,有了,也許是個很不錯的辦法!他摸過手機,給杜小黎發出一條信息:
「辦法似已有了一個。如不介意,請將那位男士的手機號碼告我。具體實施步驟另告。」
正好上午沒課。廖柏木起床后,刷過牙洗過臉,喝了一杯牛奶,便急急打車奔向市裡的手機市場。
廖柏木在賣卡號的攤位前久久徘徊,他要找一個與那個男人的手機越相似越好的一個號碼。他將那個號碼寫在一片紙上,讓攤主們找一找,后六位數不能變,最好在前五位中,只差一個碼。攤主們一個個熱情洋溢,卻都搖頭,說你只限前五位,其實又哪有五位?還能把打頭的13也算上啊?剩下的也就三位了,這是上億分之一,上十億百億分之一,不好找。廖柏木說,在後六位數中差一差也行,但全部十一位號碼也只能差一位。攤主們說,概率一樣,你這是硬叫豬八戒養孩子,難死猴兒。廖柏木為這「難死猴兒」笑,彼此彼此,誰是猴兒呢?便苦笑說,你們還懂概率呢,了不得。攤主們也笑,說先生別笑話我們了,我們也是常聽客人說,跟著學,顯得挺專業有學問唄,真要懂那玩意兒,還坐到這兒來風吹日晒呀?你還是去電訊營業大廳問問吧,人家用電腦,也許能給你找出一個差不多的。
營業大廳的電腦果然迅捷,很快,操作女孩說,有一個136的,你的是139,其他都相同。廖柏木大喜,忙說,就是它了。女孩說,擇號費,八百。廖柏木說,喲,這麼費?不能便宜些?女孩說:這沒商量,領導定的,不議價。廖柏木點頭,行,那就八百吧。女孩又說,我還要事先聲明一點,這個號碼的主服務區是在外市,您若在本市使用,另要支付長途加漫遊費用。廖柏木想了想,反正也就是三五天的事,幫助杜小黎把那個坡坎跨過去,還把原來那個卡換上就是了,既買了馬,又何必在乎幾個配鞍的小錢兒?便又點頭,行,漫遊就漫遊,我知道了。
女孩笑了,說,你光知道不行,必須同意,而且要簽字,不然,日後鬧起糾紛來,我可擔負不起責任。廖柏木也笑了,教大學中文寫作的,讓人家小姑娘挑了這麼個字眼兒,而且是關鍵詞,確是有些滑稽可笑。他說,好,我同意,我在法律文本上簽字畫,這行了吧?
換上了新卡號,也為了驗證新卡號是否已經開通,廖柏木立刻將電話打到杜小黎的手機上,裡面嘟嘟地響了好一陣,杜小黎才接了,而且開口就是低聲埋怨:「這是什麼時候,你還敢給我打電話?」
廖柏木怔了怔,轉瞬就明白了,杜小黎看來電顯示,已錯認了我是那個男人。好,此號果然不錯,蒙瞞一些不是太細心的人,不會有太大問題了。他說:「你再仔細看看號碼,我是廖柏木,剛剛換的卡號。」杜小黎立刻不好意思:「喲,廖老師,真是對不起。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廖柏木問:「我跟你說話,方便嗎?」杜小黎說:「您說吧,我到商場衛生間里來了。」廖柏木一怔:「你去了商場?」杜小黎說:「我在北方商場工作呀。喲,我以為您知道呢,我在這裡當收款員。」廖柏木便又明白剛才手機為什麼遲遲沒人接了。她在工作,聽手機響,又以為是那個極敏感的號碼,便跑到僻靜的地方才敢接這個電話。
杜小黎又說:「廖老師,這個辦法真不錯。其實,昨天我急得了不得,也想到了找個人替我搪一下災,只是沒想得那麼具體,也沒敢跟您說。您為這個號一定費了不少力,也花了不少錢,我深表感謝,這筆錢我是一定要付給您的。」廖柏木說:「錢的事,就別提了,俗。咱們趕快言歸正傳。我的這個新號碼你已經知道了,我的意圖你一定也明白,那下一步就必須由你來做。你知道你應該做什麼了嗎?」
「是不是由我給您發信息?」
「一點兒不錯。」
廖柏木對杜小黎說:「你先給我發幾條簡訊,工作的,生活的,什麼的都行,但一定都要帶些感情色彩,就像給那個人發。我這麼要求,你不介意吧?關鍵是,你還要給我發一兩條意識到發錯信息,造成別人誤會,深感愧疚不知如何是好的信息,然後,再把你發給那個人卻讓他老婆發現的那條信息原版發給我,一切都要搞得真像那麼回事似的,讓人家認定我才是你的……那個什麼什麼人。當然,我還得再一次跟你聲明一點,我這個人,絕沒有絲毫打探別人隱私的愛好,那不道德。我要求你這麼做,是真心實意希望能幫助你渡過難關。你要是覺得不合適,不願這麼做,我也完全理解。」
「看廖老師說的。這件事,現在除了我,還有那兩個看過信息的人,也就是您知道了。我要是不信任您,也不會把事情和最……最怕別人知道的內容都告訴給您。您千萬不要多想,我立刻就按您說的辦法去辦就是了。」
「好!這些事做完之後,如果那個女人再來找你鬧,你就可以裝作萬般無奈的樣子,把我交出來,讓她直接來找我好了,我自有辦法應付她,保證一天雲散。」
「這我相信。只是……」杜小黎說到這裡,又遲疑了。
「只是什麼,你說。」
「只是信息上顯示的來電時間怕難做假,怎麼辦才好?」
廖柏木心裡沉了一下,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這一點怎麼就險些疏忽了?
「這個……你提醒得好。我估計那個女人如果真的找到我,心情急切,關注點必定在信息的文字內容上,未必會盯住細枝末節吧?」
「如果她要真是心細,盯了呢?」
「哦,我想起來了,這也好辦,我可以在你發信息前在手機的時間設定上做做文章。我保證不讓她看出漏洞,你放心吧。」
雖然夜裡沒睡好,但這一天,廖柏木一直處於一種興奮之中,是因為在幫助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呢?還是因為運籌謀划巧設機關一展才智的刺激?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杜小黎陸續將信息發過來了。廖柏木很是驚異,沒想到杜小黎在學習成績上一般,卻在發出的信息中顯示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文采,文字簡潔,用詞準確,還不時透出一些含蓄與幽默。可能,那些文字就是杜小黎以前發給那傢伙的,看來人的真情實感確是寫作的第一要素,不似那種枯燥的公文寫作,怕是讓李白動筆,也難免平白如水呀!及至那條惹了麻煩的信息發過來,廖柏木除了驚異,心裡還生出一種酸溜溜的感覺。不過數十字的文字中透著幽怨,透著渴盼,還可感覺到兩人一定已有了床笫之歡,而且還歡得淋暢,歡得盡情,引人浮想聯翩。廖柏木看過第一遍,竟忍不住罵了一聲他媽的,又看了第二遍,第三遍,幾乎可以背誦下來了。在酸酸溜溜的惆悵中,廖柏木又罵自己,你戲台下看媳婦,又酸個什麼酸?只當是在書攤上看到一本色情小說好了。
在守株待兔般的期盼中,第二天,廖柏木就接到了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女人問,你是廖柏木先生嗎?廖柏木答,我是,你找我?女人說,我想單獨跟你見一下面,地點你選,時間要儘快,可以嗎?廖柏木想到了必是那個女人,因為杜小黎已發來「敵情通報」,但他還是裝著不解的樣子,問,我還不知道你是誰,找我又是什麼事?女人說,杜小黎是你的女朋友嗎?我為她的事找你。廖柏木立刻裝出大悟的樣子,說我知道您是誰了,好,我馬上打車去解放公園北側的避風塘,咱們不見不散。您不找我,我也正想找您談談呢。廖柏木有意將「你」改為「您」,這裡面透露的
信息可不僅僅是禮貌,教寫作的嘛,這點兒小技還是不缺的。
避風塘是一家咖啡館。廖柏木到了不久,便見一位中年婦女沉著臉,站在樓梯口四處張望。讓他沒料到的是,她的身後還站著杜小黎,目光中撲閃著掩飾不住的驚慌與羞怯。她一定是那個中年婦女脅迫而來的。
廖柏木定定神,忙著調整情緒,進入角色:「小黎,小黎,我在這兒呢。」兩人便向這邊走過來。中年婦女仍冷著臉,問:「你是廖老師?」廖柏木應道:「可不敢當,您就叫我小廖好了。如不介意,我稱您大姐,行吧?」
「隨便。」中年婦女向四下掃了一眼,說,「這個地方,也太亂了吧?」廖柏木說:「各人說各人的,誰也不管誰,也誰也聽不到誰,其實最好。我和小黎以前沒少到這裡來。大姐,您坐。」中年婦女又掃了一眼,大廳里,人們或頭頂頭低聲細語,或朗聲說笑,全無顧忌,果然各守著一方天地。便坐下了。
侍應生捧著票夾趕過來:「各位需要什麼?」中年婦女說:「我什麼也不要。」廖柏木笑說:「大姐不要也是白不要,坐到這裡來,就是十八元的消費。我替您點吧,一杯雀巢咖啡,一杯龍井,一碟香蕉冰激凌,再加一盤開心果,還用什麼,再說。一點小意思,實在難以表達對大姐的歉意呀。」
廖柏木又對一直站在旁邊的杜小黎說:「小黎,你另找個地方單獨坐吧,用什麼自己點,我和大姐說說話。」
杜小黎轉身走了,坐到了遠遠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