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亮腦門兒拿過去看了,又遞給小鬍鬚看,笑說:「到底是大學老師,出筆成章,不用改動一字。」亮腦門兒說:「那就簽字按手印吧。」小鬍鬚將一隻印盒送到廖柏木面前。
一切就緒,亮腦門兒將那頁紙夾進了一個文件夾,說:「中了,那就進入下一個程序,公事公辦,交罰金吧。」「可我……並不是嫖娼呀?」廖柏木囁嚅地說。「那個跟你有過性行為的小姐可承認是賣淫了,那你說你是什麼?她也有親筆交代的文字材料在案。」廖柏木嘆了口氣,無奈地說:「行,我接受罰款。多少?」「五千!這是規定。」
既是落水之狗,就只有想辦法快爬上岸。廖柏木習慣地摸了摸襯衣口袋:「可我身上只帶了五百元錢,我明天給你們送來行不行?」
亮腦門兒老乾警搖頭:「你和我,都別亂了規矩。」
「我現在回家,馬上就打車返回來。」
亮腦門兒仍搖他的那顆禿腦袋:「不交足罰金,任是誰,我也不敢放他走出這個門。」
一直沒說話的小鬍鬚小幹警將電話送到廖柏木跟前來:「給家裡人或親戚朋友打個電話吧,讓快點兒送來。你是吃過飯來的,我們還都餓著肚皮呢。」
亮腦門兒說:「還是請你放心,錢送來了,我給你打收據,保證不對來人多說一個字,好吧?」
好不好,也只能這麼樣了。廖柏木迅速在腦子裡翻名片,琢磨該讓誰來送這筆錢。亮腦門兒保證不向來人透露此款的具體用項,但五千元,不是小數,半夜三更的,送到這地方來,誰是沒長腦子的傻子?當然是自己家裡來人最好,但隔著幾百里路程呢,就是老爸老媽不辭辛苦連夜奔波,又跑山路又坐汽車的,怕是最快也得明晚這時候才能趕到,到了這種地方,不把老人累死,也得把他們嚇死恨死。岳父家的親戚朋友在市裡倒是不少,但這種破事,最怕的就是讓跟那個家族有關聯的人知道。再有的就是自己的那些同學、學生和朋友了,但挨個兒想了想,卻覺得哪個也沒百分之百的把握,日後一旦走漏半點兒風聲,那可是丟不起的大人了。廖柏木真覺為難了,即便是眼下就要蹬腿閉眼,也不會讓他這般如懸半空無著無落,託孤之人總還是有的,託孤的前提是自己隨煙逝去何計身後評說,可自己卻還要在這世上苟活幾十年呢,總不能幾十年裡時時刻刻提心弔膽,隨時擔心臉上的這張皮可能被誰剝下來吧……
廖柏木坐在那裡發著呆,亮腦門兒坐在對面甩圓珠筆玩,一支筆在空中滴溜溜地轉,再乖乖地落回到他的手上。一次又一次,亮腦門兒不耐煩了,咧嘴怪怪地笑說:「哎喲,看你這個難呀,好老娘們兒孩子都生出來好幾個了,你還有個完沒有啊?」
廖柏木心裡恨,無聲地罵。罵那個小麗,果然是個干鉤魚,這個「鉤」下得狠,下得毒,沒釣上大魚不收線,又果然是只鷹,不見肥兔不往下沖,見了肥兔也不往下沖,還要等肥兔後面的傻狍子。但最狡猾最貪婪最狠毒的卻是背後控制著那「鉤」和「鷹」的人。他已認定,眼前這個亮腦門兒,笑裡藏刀,巧設機關,此番自己都壞在他的手裡了。
廖柏木突覺眼前一亮,便想到了一個人。自己不僅有恩於她,而且還掌握著她的幾乎同樣並不光彩的隱私,即使日後她真的恩將仇報,也當顧忌他的殺手鐧反戈一擊。在這個事上,就是讓她全盤知曉又如何,一個半斤,一個八兩,老鴰落在豬身上,誰還怕誰去說黑?而且,以他的感覺,杜小黎未必就是那種不諳世態心裡裝不住事的人。
電話打過去,廖柏木只說是一個朋友攤了點兒事,請她馬上帶五千元錢到塔東公安分局治安科來。杜小黎也沒多問,很快便趕來了。聽到敲門聲,亮腦門兒讓小鬍鬚陪廖柏木出去,接過了沉甸甸的一沓票子。廖柏木轉身回屋裡時,對杜小黎說,謝謝,你先回去吧,我會很快把錢還給你。杜小黎點點頭,轉身就下樓去了。
廖柏木交了罰款,走出治安科,便將手上的那張罰款收據撕掉了,撕揉得很碎,似片似的拋撒在公安分局的走廊里。但他沒想到,杜小黎還等在公安分局的大門外。夜已深了,街道上的車流已不那麼擁擠,北方春夜的清寒一陣陣襲來。兩人站在路邊,好一陣,都覺不知該說什麼好。
是杜小黎先開了口,她不看他,眼睛迷茫地望著遙遠的夜空,說:「今天下午,有個女孩子去商場買了一件羊絨衫,讓我轉交給你。我問她叫什麼,她沒告訴我,只說你一看就知道了。可我看她走的時候,眼圈紅了。」
廖柏木大驚,只覺心被狠狠地掏了一下,又扭了一下,渾身軟了下來。
杜小黎冷冷地問:「今天的事,是不是就是因為她?」
廖柏木不是個善掩飾會撒謊的人,況且,人家一切都已看透,還狗戴帽子,裝個什麼人呢?他長嘆了一口氣:「你是不是很瞧不起我?」
杜小黎搖搖頭,幽幽地說:「是你看不起我。在你眼裡,我可能還不如一個坐台小姐。」
廖柏木萬沒想到杜小黎會說出這樣的話。他急急地說:「杜小黎,你、你聽我說……」
杜小黎卻不聽他說,快步沖向停在路邊的一輛計程車,砰地一摔門,便離去了。
廖柏木頹喪地在馬路牙子上坐下來,很久很久。
在此後的日子裡,廖柏木再沒接到杜小黎打來的電話,也沒有收到她的信息,甚至在那個事件之後的兩個電大授課日,都沒看到她的身影。廖柏木懷裡早備好了要還給她的五千元錢,也只好一直那樣揣著。杜小黎終於又來上課了,給自己調換了座位,躲在了最後面不易讓他看到的角落,聽課也只是用耳朵,不肯將那雙漂亮的眼睛注視他。那堂課,廖柏木突然覺得嘴巴乾乾的,舌頭僵僵的,全沒了講話的興趣,更沒了旁徵博引妙語連珠的激情。放學時,杜小黎裝作整理東西,有意留在了最後,當教室里只剩下他們兩人時,杜小黎起身,默默地將一隻裝著羊絨衫的精緻紙提袋放在講台邊,他也默默地掏出裝在信封里的那沓票子,她無言接過,往挎包里一塞,便離去了。
廖柏木也沒有再主動給杜小黎打去電話和發去信息,不敢,也不好意思,儘管心裡堵堵的,似有許多話要跟她說。
那天,他提著羊絨衫走出校門,在一個僻靜的衚衕口,看看前後無人,便將那個價格不菲的東西丟進了垃圾箱。不堪回首,睹物傷神,還留下它做什麼?這期間,他也曾幾次衝動地想給小麗打去電話,自古以來青樓女子為掙錢活命,自己在報酬上並沒虧待於她,他要問她如此騙人坑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罵她究竟是人還是魔鬼?可手指總是在要按下確認鍵的最後一刻停下了。想想她託付杜小黎送給自己的那件羊絨衫,那切齒的恨意頓時打了折扣,這個小女子一定也有說不出口的難處與無奈,為了生存,她只好臣服於身後那個強大的權勢而犧牲自己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百無一用的是書生,也許縱鷹捕食的人早將目標鎖定在了像自己這樣的知識分子身上,怯懦,好騙,無權無勢,顧及臉面,就是一時夢醒恨火難消也沒有反擊報復的勇氣。小麗可能早就換了手機卡號,在茫茫人海中遁去,即便找到她,除了咒罵幾句,又有什麼用?那件羊絨衫,一絲一線,其實都在訴說著一個無奈小女子的深深愧疚……
這一段時光,廖柏木很少再出去應酬,有人找,他只說女兒面臨中考,他要回家輔導。就是不得不去的,他也只限於酒桌,「套餐」中的其他內容他則能躲就躲,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在家裡,備備課,上上網,讀讀書,清心寡欲,自在平和,卻也不錯。
夏日裡的一天夜裡,廖柏木突然接到杜小黎發來的一條信息,這可是兩個多月以來她的第一條信息了。打開前的一瞬,廖柏木甚至生出一些猜測,不知是吉是凶。
廖老師,這一陣我想得很多很多,但願能夠讀懂您。在這個世界上,也許真還有一種值得特別珍惜的友誼。我願意和您一起守衛這塊純凈無邪的綠地!廖柏木望著這條信息,一遍又一遍,心底熱上來,眼角濕潤了。他立刻抓起電話,打過去。「小黎,非常感謝你的理解,真的,我非常感謝。」「我也非常感謝您這麼快就把電話打過來。我還怕您不理我了呢。」「怎麼會?如果說傷害了彼此的信任,責任也是在我。」「不,是在我。您在困難的時候,想到我,不惜將最真實的面目暴露給我,這是最大的信任,我應該為此感到驕傲。可我……真的對不起。」
接下來,兩人便在電話里談了很多很多,話題廣泛,也比以前的交談深入了許多,尤其是對男女交往與情誼上的一些認識。廖柏木徹底丟掉了作為人師的那層包裝,坦誠直面,暢所欲言,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杜小黎也一改以前求教求助的姿態,言談間也多了許多詼諧與調侃,兩人都覺彼此間親近了許多,是那種兄妹間的親近。那一夜,廖柏木睡得很香很沉。
半個月後的一天,杜小黎在電話里再一次請廖柏木幫助拿主意,她說她最近結交了一個男朋友,兩人已約會過幾次,她說她不知進一步交往下去該把握的分寸了。
這個男友是杜小黎在商場工作時認識的,41歲,南方人,中等身材,儒雅而精明,有大學本科學歷,在相鄰的川平市一家房地產公司負責工程水暖設計,離婚後獨自來到那裡。那天,他來本市採購一批工程配件,進商場買了一件過季打折的皮夾克,在收銀台交款時,便在鈔票里夾了一張字條,約杜小黎下班後到一家酒店就餐。杜小黎對那個人的第一眼印象不錯,便對等在遠處望著她的那個人點了頭。
眼下的獨身女人太急於將自己嫁出去了,彼此約會有時就是這般簡單,讓人想來有些不近情理。廖柏木心裡嘆息,問:「他也太莽撞了吧?他怎麼就知你是獨身待嫁?」「他也許是看見了我手上的戒指吧。這樣的事,我以前也沒少遇到。看遞字條的人不怎麼樣,我就把字條撕掉,低下頭不理,那些人自覺沒趣,也就走了。」
哦,原來是這樣。「他既在川平,離咱們這兒也有百十公里的路程呢,你們兩人見面,並不那麼方便吧?」廖柏木又問。「平時就是打打電話,有了時間,他就坐火車或大客跑來。利用雙休日,我也去過一次川平,還到他住的地方看了看,是那家房地產公司暫時還沒售出的一小戶型樓房,他只在屋裡架了一張床,再有就是鍋碗瓢盆一些日常用的東西,還有一些書。看樣子,他愛好挺廣泛的,除了計算機和工程設計方面的,他還愛看偵破方面的書,福爾摩斯的他都有。他說,如果以後我們結了婚,他就到咱們市裡來,反正也是自由職業者,干一月掙一月的勞務費,憑他的技術水平和能力,不愁在哪家房地產公司找不到工作。」
看來杜小黎已對那個人動了心思,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不然也不會打來電話徵求他的意見。廖柏木想了想,沉吟地說:
「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你究竟對他已經了解多少?比如,他真的離婚了嗎?深層次的離婚原因是什麼?離婚時對家庭財產的處理及對子女撫養問題,是否還留有未盡的問題?婚姻是個很現實的問題,眼下社會又那麼複雜,我希望你把這些事情都摸摸清楚,也都想想清楚,然後再考慮下一步的問題。不然,你以後要為這些事情煩惱。」
杜小黎說:「他把離婚判決書都給我看過了。他說是因為前妻有了外遇,他才堅決離婚,女方不同意,只好訴請法院裁斷,但判決書上只寫兩人感情不和。他將近百平方米的住房和家裡所有的財產都給了女方,有一個9歲的女兒也判由女方撫養。他是再不願在那個南方城市待下去,才獨身一人跑到北方來的。」
「你……確實看到那份判決書了嗎?」
「看了,白紙黑字,大紅印章,千真萬確,一字一句看的。」
「那———你看這樣好不好,哪天,你想法再把那份判決書要到手看一看,重點是一定要在心裡記住判決書的文號,最好你把他的身份證號碼也默記在心。做這些事,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千萬不要讓他感覺到什麼。然後,你把這些告訴我,我想辦法再幫你了解了解這個人。當然,如果你認為不合適,也不必勉強。」
那一夜,廖柏木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裡想的都是這個事情。杜小黎寄予他的失而復得的信賴,讓他備感責任的重大。一個年輕女子後半生的幸福,似乎就憑著他的一句話了。
幾天後,再去電大授課,杜小黎悄悄地將一頁紙箋交到他的手上,上面除了他所需要的,還有那個男人的名字,張紀祥。
廖柏木昔日的同窗和桃李滿天下,在眼下的電子時代,有了那些順蔓摸瓜的線索,存下心想打聽一個人,並不是太難的事情。過了數日,廖柏木沒有在電話里說,而是將杜小黎約到了避風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