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受侮堪憐作書薦醉漢 傷懷莫釋減膳動嚴親

第十七回 受侮堪憐作書薦醉漢 傷懷莫釋減膳動嚴親

在馮家婆的籬笆裡面,已是喧嚷著一片,先是由籬笆上面拋出一頂草帽子來,跟著由門裡跳出一隻鞋子來,最後由門檻上叉出兩條腿,結果,是毛三叔讓馮姓的人,打著滾出門來了。他由地面上找著了自己的鞋子穿上,馮家人已是插竹子也似的,站在大門口,大家都大聲叱喝著。

毛三叔不是個傻子,憑了他兩隻空手,如何能對付這一群惡霸,於是一面跑,一面將手指著這些人道:「你們倚仗人多,站在家門口,欺侮我遠路來的人,好,我們再見。你不能永遠是這一大群人,總有單身走路的時候,到了那個時候,不要撞著我!」他一面說,一面跑,馮家人站得遠,也有聽見的,也有聽不見的,料著他不過罵罵街,遮遮自己的面子,大家不但不把這話放在心上,反而是哈哈一陣大笑。毛三叔被他們飽打一頓,痛罵一陣,這都不是怎麼介懷。唯有他們這一陣譏笑,他覺得萬分可惡,比砍了他兩刀,還要痛心一點。

跑出了馮家莊,約有半里路,這裡有棵大樟樹,足蓋了一畝地那樣大的陰影子。在樹蔭下,有個小桌面大的五顯廟。

回頭看看,馮家人並不曾追來,就在地面伸出來的大樹根上坐著。草帽子是丟了,滿頭滿身的汗,也找不著一樣東西來扇,於是就掀起一片衣襟在臉上擦擦,而且還當著胸扇扇汗。他不過是休息休息,倒沒有別的意思。就在這時,由廟后小路上,走來兩個庄稼人,老遠地就向毛三叔微笑著。一望而知,那是表示著善意的。

於是毛三叔也就向他兩人微微地點著頭。有個年紀輕些的,先笑道:「你貴姓姚嗎?」毛三叔站立起來,手上先在暗中捏了石子。那人笑道:「我們兩個人都不姓馮,你不要多心。」毛三叔道:「貴姓是?」那人道:「我叫聶狗子,這位叫江老五。我們都在本村子里相公家打長工。今天我們看到他們馮家人打你一個人,我們真不服這口氣,本來想上前打個抱不平,但是我們吃著相公的飯,就不敢在他家多事。」

毛三叔抱著拳道:「多謝多謝,也罷,這也是道路不平旁人鏟了。你二位替我想想,我老遠地跑來接女人回家,他們把我女人藏起來了,不讓我見面,這無論是怎樣脾氣好的人,是要翻毛吧?我現在也不要臉了,這女人我不要了,我就是不戴綠帽子。」江老五笑道:「姑娘回娘家住個周年半載的,那也多得很,這也算不了什麼。」毛三叔道:「唁!你哪裡知道?我聽到人說,她在家裡,每日打扮得像個花蝴蝶似的。自然這也就不算她犯罪,你二位看看這個。」

說著,他在衣裳里將毛三嬸那條花邊抽紗手絹取出來,抖了兩抖。發著狠道:「規規矩矩的女人,會用這種東西嗎?」江老五向聶狗子看看,也沒有作聲。聶狗子也坐在樹根上,拔了一根草,揉搓著道:「我看你們大嫂子頂賢慧的,不會有什麼閑話。不過你丈人和大舅子都不在家,親戚朋友少來往一點,也就是了。」他說著這話時,可是眼睛望了地面的。說畢,看到有幾隻螞蟻,由腳邊下走過去,他就吐了一口唾沫,將這幾隻螞蟻淹浸起來,倒並沒有去看著毛三叔是怎麼個樣子。

毛三叔這就插言道:「她家裡沒有什麼了不得的親戚呀。哦!臨江府她們倒有幾家遠親,難道現在都向她們家裡來嗎?」聶狗子道:「是前兩天吧?我和江老五在田裡拔草,看到她們家去了一位客,穿得很漂亮,你說是府里來的,那大概是對了。」他這樣隱隱約約地說著,江老五覺得不大妙立刻向他丟了一個眼色。毛三叔乍聽此話,自然也不免抽口涼氣,跟著問道:「穿得很漂亮嗎?穿的是什麼衣服呢?」

聶狗子看到江老五的眼色,心裡也立刻覺悟起來,便笑道:「我們在田裡做事呢,遠得很,也沒有看得十分清楚。」他不說看到衣服是什麼顏色,這倒顯著裡面更有文章。毛三叔便道:「你二位就是不說,我也明白,現在我也不去追究,遲早總會曉得的。」江老五道:「姚家大哥,我們可不敢生是非,不過今天看到他們將你飽打一頓,我們實在也不服氣。依著我的意思,你回去對你府上問事的人說說,在街上茶鋪里吃一堂茶(案:此吃茶二字,有特別解法,即邀集同族紳士,仲裁此案也,與上海之吃講茶略異。此種吃茶,有解決事件能力,決裂非興訟即械鬥矣),同馮家人論論長短,我們兩個人可以作證。」

毛三叔笑道:「吃茶有什麼用,再說吧。」江老五見他臉上青一陣白一陣,深悔此來多事,倒著實勸了毛三叔一頓,說是這件事總以講和為妙。毛三叔道謝了一陣,悶住了一口氣,到街上吃了幾碗水酒,紅漲了麵皮七顛八倒的,就這樣撞回姚家莊去。

他心裡橫擱著一個疑問,就是不知道小秋勸毛三嬸回婆家,是怎樣勸法的。於是直撞到學堂里,走到小秋書房裡來。小秋正伏在桌子上看書呢,猛然一抬頭,看到毛三叔臉上紅中帶紫,兩隻眼睛像血染了,便大大地嚇了一跳。毛三叔道:「不要緊,相公回家吃飯去了,我同你說幾句私話。」

小秋料著就是毛三嬸的事,在這裡說出來,被同學聽著,多少有些不便。因笑道:「這是書房裡,不許會客,先生撞著了,會挨罵的,我同你到桔子林里去散散步吧。這幾天桔子花開得正好,帶你走著,聞了花香,也可以醒醒酒氣。」

說著,自己先站起身來,就免得他在這裡噦嗦。毛三叔倒是比他性急,卻搶了在他前面走。到了大門口,回頭看看沒人便道:「李少爺,你和我家裡的,是怎麼說的?她可惡得很啦。」李小秋不敢答覆,很快地走過了門口一塊空場,到了桔子林里去。毛三叔道:「這裡沒有人了,請你告訴我。」

小秋站住道:「怎麼樣?她沒有回來嗎?」毛三叔道:「不回來我也不生氣,她躲起來不見我,倒讓她娘家人狠命地打了我一頓。」小秋道:「不能吧?」毛三叔道:「我要撒半句謊,就是你嫡嫡親親的兒子。」說著,就捲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來給小秋看。又把衣襟前後兩次掀著,都露出肉來。果然所看到的皮肉,有好幾處青紫的斑痕。

小秋道:「這就是他們的不對了。但是我見著毛三嬸的時候,說得很好,她說只要你到她家去一趟,她立刻就會回來的呀。怎麼會變了卦呢?」毛三叔又在身上掏出那條花邊手絹給小秋看,抖了兩抖道:「不用說別的,就是這條手絹,也就夠人疑心的了。」小秋笑道:「你也太多心了,年輕的女人,不都是用這些東西的嗎?難道這東西,應該你用不成?」

毛三叔道:「我就疑心是哪裡來的呢?這都罷了。你還沒有聽到呢,人家都說,她家裡有闊親戚來往。」小秋道:「閑話哪裡信得?」毛三叔道:「怎麼是閑話,告訴我的人,前兩天親眼看到一個後生到她家裡去。」小秋笑道:「毛三叔,你不要疑心,是我占你的便宜,恐怕那人看到的是我吧?」毛三叔道:「不會不會,他們明明說了是臨江府的人。你的口音,和臨江府那差多少呢?」

小秋猶豫了一會子,問道:「你叫了我來,有什麼話問我?」毛三叔道:「那天你去見著她的時候,她什麼閑話都沒有說嗎?」小秋道:「閑話當然也有,不過經我勸過了她一頓,她就什麼話都沒說,只要你去接她一趟,她就回來的。」

毛三叔道:「怎麼我接她兩趟,她也不回來呢?」小秋道:「這個我哪裡知道,也許是你有什麼言語得罪她們了。」毛三叔道:「李少爺,你年紀輕,不懂得婦道的心事,你和我一樣,都上了她的當。這也不打緊,我有法子教訓她,我現在不接她了,往後瞧吧。」小秋聽說他挨了一頓打,心裡很替他難過。心裡想著,假使不是自己想毛三嬸回來,替自己穿針引線,就不會惹下許多是非。便笑道:「這也是我太喜歡多事了,若不是我見著毛三嬸勸她回來,也沒有這場是非了。」

毛三叔把他那隻酒醉腦袋扭了兩扭,斜著醉眼,瞅了小秋道:「這個倒不怪你,你是一番好意。可是因為你們郎才女貌,談著那些恩恩愛愛的事情,全有她曉得。」說著,伸起手來,打了自己一個巴掌,因道:「我這樣的鬼相,兩下里一比,她就花了心了。我毛三叔就是好喝兩碗水酒,有什麼不曉得?」小秋聽說,卻不由心裡跳了兩下,紅著臉道:「毛三叔,這話可不是亂說得的,性命關連呢!」毛三叔笑著,拍了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害怕,我真的能那樣亂說嗎?就是她和你們傳書帶信,那也是我願意的。」小秋道:「以前的事,那是我錯了。從今以後,我不……」

毛三叔連連搖著手道:「我倒並不管你那些閑賬,再說你們的情形不同。她是個姑娘,你是個少爺……」小秋急得沒有法子,四處看看無人,連連向毛三叔作了幾個揖,因道:「你饒了我吧,這一類的話,你還提他作什麼?毛三叔,我和你說句實心話,假使你還要交我這個朋友,這件事你就不必提,我自己也很知道錯處了。若

是你一定要跟著向下提,我也沒有法子,我不讀書了,立刻搬書箱回家去。你想呀,你們夫妻失和這是關乎一家好壞的事,你把這擔子交給我挑,我挑不動。」

說時,把臉色也就板了下來。毛三叔心裡,總有這樣一個觀念,覺得李小秋是個少爺,一個窮人到了沒有辦法的時候,總可以找少爺去想點法子。現在是小秋板著面孑L,很容易得罪他的了。於是陪著笑容道:「我不過是鬧著玩,我也不能那樣糊塗,把這件事怪罪到李少爺頭上。」小秋又正色道:「真的,這話從此為止,你不必再說了。」毛三叔見他那樣正正經經的樣子,不敢再多說話了,拱拱手自走開了。

這一來,平空添了小秋無限的心事,他想著,毛三叔說,他女人是為著我的事看花了心。這話雖不見得全對,但是我若不要毛三嬸替我做什麼事,就不疑這番心。現在算算毛三嬸幾次和丈夫吵架,都恰是有了自己做個火線引子,又哪裡能夠完全撇個乾淨。自己這樣的想著,就背了兩手,在桔子林里打旋轉。越想呢,也就越

覺得自己不對的地方很多,就自管在桔子林里踱著,原是在祠堂前角牆外走,順了牆走到後邊,不知不覺地順了小路走,把村子走了一半了。只聽得身後竹籬笆里咚咚腳步響,有人追了出來的神氣。於是停住了腳,迴轉身來看時,正是新任的穿針引線人五嫂子來了。

小秋一見她,心裡就想著,給我幫忙的人,沒有一個不受累的,就不知道這五嫂子會落個什麼結果。不過這話又說回來了,她來幫忙,不是我找的,是春華找的,有什麼責任這應該放到春華頭上去,是與我無乾的。他望了五嫂子,五嫂子已經走到面前來了。五嫂子低聲笑道:「只管在村子里轉,有什麼事嗎?她自從燒香回來以後,心裡就痛快得多。」

說著,眼睛夾了一夾。她這篇話,自以為合了小秋的脾味,小秋卻感到全不是那回事。不過雖覺得五嫂子的話完全不對,但是自己並沒有那種力量,坦白地和人家說明了。所以只是微笑著,向五嫂子點了兩點頭。五嫂子又走了幾寸路,笑著用那軟而低的聲音道:「你有什麼書信嗎?」小秋道:「從今以後……」五嫂子道:「從今以後怎麼樣?不用我了呢?還是不通消息了呢?還是要多多通些消息呢?」

小秋那句要由肚子里說出來的話,只好完全取消,因道:「我倒沒有什麼話說,你可是問了一大堆。不過以後說我們謹慎點。」五嫂子迴轉頭,四面看了看,因道:「這是你特意來找我,要說的一句話嗎?」小秋聽說,倒是窘了,微微地笑道:「這話我是早就想說,不過沒有機會。你現在問到了我,我就直說了。」五嫂子咬了下嘴唇皮,向他周身上下,很快地看了一眼,微笑道:「我簡直猜不到你今天是什麼意思?」小秋笑道:「不用猜了,以後有事呢,我就會來找五嫂子。沒事,不敢相煩。五嫂子也不必到學堂後面去聽消息,那齋夫狗子,頂不是個東西。」

五嫂子聽了他這種口音,那就很明白,點點頭道:「好吧,你放心,我的嘴,那總是很緊的。」小秋再要說什麼時,看到前面有兩個庄稼人走來,只好走開。迴路經過毛三叔家門口的時候,見那大門倒扣著,插了一把鎖。門口撒了許多草屑子,和零碎的落葉子,也並沒有人去收拾。靠了他們家對門一棵柳樹站定向他們家望望,只覺那裡面冷清清的,幾隻麻雀,站在屋檐上喳喳亂叫,瓦縫裡拖出很長的零碎黃草來。情不自禁地這就搖了兩搖頭道:「作孽,太作孽了!」

他說畢了,立刻跑回學堂去上床去睡覺。睜開眼睛想想,閉著眼睛想想,只覺這件事太對不住毛三叔。讓人家青春少婦從中來做穿針引線的事,縱然不會引壞人家,可是至少是不把人家當好人了。若說圖補救這件事,自己不是沒有努力,曾親自到毛三嬸家裡去,請她回家。至於說送他們一點錢呢,卻也是一件很簡便的事。可是讓毛三嬸在男女之間來往說合著,已經有些玷污他們了,再又送他們的錢,那更是把玷污他們的手法,鬧得很清楚,這斷斷乎使不得!但是就這樣地置之不理會,很是不過意的。他躺在床上,只管是這樣一個勁兒地納悶想著,除錢之外,可還有什麼能夠幫助他的呢?有了,他曾求我在厘局裡給他謀一個差事,原來以為他是庄稼人,本有正當職業,何必去跳牆呢?現在不管了,可以到父親面前去作硬保,保他在局子里當分小差,他有了差事,婦女們的眼皮子是淺的,料想這局子里二爺五個字的虛名,一定可以把毛三嬸勾引了回來。就是毛三嬸不回來,毛三叔雖丟了老婆,倒弄分差事噹噹,將來也可以說,以前貧寒真是老婆的八字不好,受了她的忌克,總算找一把扇子遮遮臉。小秋竟是越想越對,立刻跳下床來,就寫了一封很切實的信,到了晚上,等著毛三叔回家,就親自去找著他,將信拿在手上,叮囑了一番,叫他明日去投。毛三叔做夢想不到有這樣天上掉下元寶來的事。兩手抱了拳頭,連連向小秋作了二三十個揖。笑道:「李少爺,你待我太好了。就是我的親爹,他照顧我,也不能照顧得這樣的完全。」小秋覺得擬於不倫,也不願和他多說,叮囑他身上穿乾淨些,見人說話要利落些,自回學堂去了。

毛三叔掌著小秋寫的那封信,掉過來,翻過去,手拍著頭自言自語的道,我一世的指望,今日想得了,這樣的好事,不能不去告訴相公。於是手上捏了那封信,毫不考量,就直跑到姚廷棟家來。這時,他們一家人,正圍了桌子,在書屋裡燈下吃晚飯,毛三叔手上高舉了那封信,口中喊著相公相公。他只用眼睛在上面看著,卻管不到腳底下。忘了神跨門檻,被門檻絆了腳,身子向前一栽,幾乎直栽到桌子邊春華的腳後跟上去。幸而他兩手撐得穩,抓住了板凳腿。姚廷棟正坐在右手方吃飯,立刻放下了筷子碗,執著那「傷人乎?不問馬」的態度,問道:「摔著哪裡沒有?」

毛三叔這一摔,把手上的信,直飛到桌子底下去。雖然兩隻膝蓋,已經碰得很痛,卻不去管它,趕快爬到桌子下面,把那封信撿了起來。所幸這地面是乾燥的,卻是不曾把信污穢了。姚家一家人,這時都讓他這奇異的態度驚異著站起來了,都向他臉上呆望著。

毛三叔並不奇怪,向廷棟道:「相公,你說,人要倒起霉來,坐在屋裡,禍會從天上飛了來。可是人要走了運,也就是門檻擋不住。李少爺他可憐我沒有家了,薦我到卡子上去當一分差事。」廷棟瞪了眼哼了一聲道:「看你這樣子,簡直是狗頭上頂不了四兩渣。事情還沒有到手,就是這樣經受不住。我聽到說,你到馮家去,讓人飽打了一頓,是有這事嗎?」

毛三叔立刻垂下頭來,撅了嘴道:「這是替姚家丟臉的事,我沒有敢對相公說。本來呢,我要找機會來出這口氣的。現在有了得差事的機會,那就放下了再說。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他在說的時候,春華早是在肚子里盤算了兩三個來回。她心裡想著,這事恰是有些怪。小秋何以突然地和他薦起事來,莫非還要大大地買動他一下嗎?這個人雖不精明,比村子里那些庄稼人,是要懂事得多。要想他做一點私事呢,倒也是可以做得。只是他喝醉了酒,什麼話都肯說,自己正擔心事情,有些讓他知道了呢,小秋倒偏要重用他。春華這樣想著,眼睛早在毛三叔身上逡巡了一遍。

毛三叔卻向廷棟道:「李少爺薦我到卡子上去,也就是為了我女人的事。」春華聽了這話,真不由得身上出了一陣汗。眼睛只管望了毛三叔,卻又攔阻不得。毛三叔繼續著道:「不瞞你老人家說,我今天上午,由馮家村回來,眼睛都紅了。照著我的意思,我不管族人的意思怎麼樣,我就要帶了一把刀子去殺幾個人。李少爺真是個仁慈的人,他勸了我許多話。他說,出氣的法子很多,何必要動刀,後來就出了這個主意,讓我到卡子上去就個事。相公,你看看這封信。」說著,將信遞給廷棟去看。廷棟將信看完了,先且不做什麼表示,向著毛三

叔臉上注視了一會子。見他那張雷公臉上,酒色還沒消下去,腦後的辮子,在脖領子後面,彎曲著做了幾疊,一雙蛇鱗紋的手,還沾了不少的黃泥。廷棟連連搖了兩搖頭道:「難難難難!」

毛三叔卻摸不著頭腦如何有這樣難。可是相公說的話,又不是胡亂問得的,於是垂下兩隻袖子,連連的撫摸了幾下大腿。廷棟道:「我看你這樣子實在不行,設若到卡子上去,李老爺給了你事情,你勝任得過去嗎?第一,你這副嘴臉,人家一見了之後,就不會高興。我怕你到了卡子上去,上司會容你,同事的也不能容你。」毛三叔伸起一隻大巴掌,將臉腮連連擦了幾下,勉強地笑了一笑,因道:「我想出去當差事,總不像討老婆要臉子好看。你老人家是教人家子弟的人。」廷棟聽他這話,很有些頂撞的意味,臉色變著紅的就瞪起眼來。毛三叔退了兩步,笑著不敢說什麼。姚老太太看見,倒有些不過意,便道:「廷棟,你不要為難他了。他高高興興的拿了這封信來,總指點指點他,你倒說他一頓。他雖然是比你小几歲年紀,在外面人情事故,也混得很熟的。」廷棟向毛三叔臉上看了一會兒,就把信遞給他道:「去吧,明天到卡子上去見李老爺的時候,把酒醒醒,不要再替姚家人丟臉。」毛三叔答應了幾個是,拿著信走了。

廷棟一家人,繼續地吃飯。姚老太太道:「毛三哥,也是出場面問事的人,廷棟這頓教訓,實在夠他受的。何必呢?」廷棟道:「平常我倒也不說他,只要不喝酒呢,他多少倒可以辦一點事。但是今天我聽到他讓馮家人飽打了一頓回來,可把我氣得要死。」姚老太太道:「論到三嫂子呢,平常也很夠賢慧的,對什麼人都說得攏來,不知什麼緣故,和她丈夫,總是不大相投。我想毛三哥有了事,戒了酒,戒了賭,或者三嫂子也就回心轉意了。」廷棟道:「古人說郎才女貌四個字的濫調,也未可全非,譬如剛才這一位,若是品貌稍微好一點,我想他們家裡,或者不會鬧到這一步田地。俗言說: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究竟不是好事。」

春華聽到,不由得向父親看了兩眼。心裡想著,他也知道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句話呢!宋氏道:「那話不是這樣說法。古人說:娶妻娶德,娶妾娶色。男人娶妻,就不應當注重面貌,女人嫁丈夫,講什麼面貌!古來做大事的人,面貌不好的,那就多得很。」宋氏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就板得鐵緊。姍老太太可就笑道:「話雖有理,究竟武大郎那樣的人,看見了也是不順眼。」宋氏道:「什麼事都是命里註定了的,真要是命里註定了是個武大郎的丈夫,我想那也只好認命的了。」她說時,向春華看了一眼。春華聽了父親的話,本來就勾動了一腔心事,再經母親如此的說著,有什麼不明白,分明就是替自己解說,嫁那個癩痢頭丈夫,是命里註定的,不用得埋怨了。這樣看起來,祖母和父親,都有些心軟,能說公道話,只有母親是心狠的。想到了這裡,吃下去的飯立刻就平了嗓子眼,將筷子放下,站了起來。姚老太太道:「怎麼你一碗飯也不吃完,就要走開?」春華見父親也望了自己,可不敢多說氣話,十分的忍耐著,低聲道:「我忽然有點胸口痛。」宋氏看了她一眼,沒有把話向下說,廷棟也放下了碗筷,站起來,向她臉上看定了,因皺了眉道:「你怎麼一身都是毛病呢?什麼時候,又添上了心口痛了?」

姚老太太趕緊握住了她一隻手,望著她戰戰兢兢的道:「孩子呀!你怎麼身上總是不好呢?」春華對於祖母這句話,哪有法子可以答覆,皺了眉道:「只怪我身體太弱,你讓我回房去躺躺吧!」勉強地教祖母放了手轉身就回到房裡去,果然地在床上躺著。廷棟對於這位女公子,本來很喜歡。只是格於男女有別的界限之下,這樣成人的姑娘,有些地方,不能不迴避一點。所以在春華退學以後,雖然知道她有些悶悶不樂,可是轉念到這孩子喜歡讀書,把她的書禁止了,她心裡不願意,也許是有的。至於她害病,那自然是另一件事,與讀書不相干。

這次在吃飯桌上,看到女兒突然稱病的情形,倒有些疑惑,原來吃得好好的,經了毛三叔這一打岔,三言兩語的,她那顏色就變了。但是看她臉上的情形,只是一種怨恨的樣子,並不是身上不舒服的樣子,她說是心口痛,不大相像。尤其可怪的,夫人當女兒說病的時候,並不抬頭看她,只抬了眼睛皮向她瞪了一眼,臉上還是綳得很緊的,似乎對於女兒這舉動,不以為然。再推想到這一陣子宋氏對春華好像管束得格外厲害,不十分地疼

愛她了,莫非她母女之間,有什麼事情嗎?廷棟越想越疑。正好姚老太太當春華去后拿起桌邊拐杖,起身待走。宋氏便攔住道:「隨她去吧,成天地只聽到她說病,也管不了許多。」廷棟聽著,這太不像作母親的話,便道:「孩子不能無故不吃飯,總有什麼原因吧?」姚老太太撐著拐杖向里走,一面哆嗦著道:「是啊!怎麼好好兒的不吃飯呢?」宋氏就在這個當兒,嘆了一口氣。廷棟看這情形,更是增加了疑惑。

吃完了飯,待到宋氏進卧室去了,自己也捧了一管水煙袋,慢慢地踱了進來。閑閑的作個並不怎樣介意的神氣,卻噴著煙向宋氏道:「孩子心口痛,你去看看怎麼樣了?若是痛得厲害,家裡還有沉香末,找點出來,給她沖酒喝下去。」宋氏將床上放著一大堆洗曬過的衣服,自去一件件地摺疊好了,放到衣櫥子里去,對於廷棟的話,許久才答應了四個字,「不要緊的。」廷棟道:「胸口痛這個病,很厲害的,一陣痛來,可以把人痛死,你怎麼說是不要緊的?」宋氏正有~口氣想嘆出來,看了廷棟~眼,又忍回去了。於是有氣無力的答道:「你去看看就知道。」

廷棟一想,這話裡有話。就捧了水煙袋向春華卧室走來。走的時候,在路上已是連連咳嗽了三四聲。走到卧室外面的時候,站住了腳,又咳嗽了兩聲。這才問道:「春華,胸口痛好一點了嗎?」春華伏在床上睡著,姚老太太扶了拐杖,坐在床沿上,一點聲音都沒有。還是姚老太太道:「她睡了,大概不怎樣要緊吧?」廷棟這才慢慢地走進來,見春華和衣伏在床上,兩手扶了大枕頭,用被角蓋了脊背,倒是像個害心口痛的樣子,看不出所以然來。倒和老太太說了幾句閑話,然後走了。不過他聽了宋氏的話,總想到其中另有原故,當日晚上,因正是講書出課題的時候,也不能在家裡多耽擱,抽了兩袋水煙,也就走開了。到了次日,將上午的功課,料理已畢,記掛著這個嬌娃,便又趕了回來吃午飯。當飯菜都擺上了,卻不看到春華出來。便道:「春華還是心口痛嗎?怎麼不出來吃飯?」姚老太太道:「你今天才知道啦,這孩子常是不吃飯的。不必叫她了,大概又睡下了。」廷棟的小兒子,兩手抓住了桌子檔,正向凳子上爬,便道:「姐姐沒有睡,在看書呢。書上畫了好多菩薩,好多妖精,姐姐不給我看。」廷棟聽到,不覺心裡一動,這是什麼書?莫不是新出的肖像小說?老實說,這種書若讓姑娘看到了,那隻會壞事,不會好的。便對他兒子道:「把你姐叫來了,才許上桌吃飯。去!」那孩子看看父親的臉色是板著的,那敢耽擱,跳下凳子來,梯梯突突,跑了一陣響,跑了進房去,就把春華拖了來。

春華手扶了板壁,望了桌上皺著眉道:「我吃不下飯去,弟弟硬要把我拉了來做什麼?」大家都坐上桌子了,廷棟扶了筷子碗,向春華望著道:「你為什麼又不吃飯?」春華偷看父親的顏色,並不怎樣的和悅,便低了眼皮,不敢向父親看著,低聲答道:「我胸口痛還沒有好,吃下飯去會更難過的。而且我心裡就不想吃飯。」廷棟道:「你既是胸口痛,你就好好地在床上躺著,為什麼還要看書?」春華道:「沒有看書。」那小孩子卻用兩隻手拍了桌子道:「她看書的,她看書的,書上還有妖精呢!」說到這裡,他撅了嘴道:「你不給我看啥!我會給

你告訴。」春華聽著,不由紅了臉,廷棟道:「你病得飯都不能吃,還看什麼書呢?你看的是什麼書?」說著,只管向春華周身上下瞧著,她如何答覆,這倒是可注意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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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雁南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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