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此姊妹為誰紅絲暗引 使父母謀我熱淚偷垂
年輕的人,視天下事如不足為,在每一個計劃,由腦子裡發現了以後,跟著也就想到那件事成功時候的快樂。這兒要有個年紀大,經驗多的人,說一句少不更事的掃興話,必定也是遭著青年人的白眼。當天屈玉堅和李小秋那番逃上河南的計劃,都覺不錯。毛三叔雖然比他們能見到一些,他正要靠著李小秋給找出路呢,他倒說正是他們青年人的世界,他不行了,要做和尚去。
玉堅向小秋笑道:「毛三叔雖是一句笑話,我們倒也不可妄自菲薄,古來人為了年少出去打江山,後來爭出一番功業來的人,也就多得很。安知屈玉堅將來不會衣錦還鄉?」小秋道:「雖不敢說將來一定會幹出什麼事業來,反正我們不是傻子,總不至於餓死,計劃就是這樣。我已經出來了大半天,再不回去,家伯父問起來,我倒很不好答覆。明天我若不出城來,後天我一定出城,你不必再等我什麼話,只要有便船,你走就是了。」
玉堅昂著頭想了一想道:「說到一聲走,我倒好像有許多事,要交代一番。可是我仔細想想,又沒有什麼事。」說著,兩手不住的抓手撓腮。小秋道:「你有什麼了不得的事,無非是怕我們這位新嫂子一人太孤單。這裡有她自家叔叔在這裡,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省城裡是有王法的地方……」大妹這就笑著插嘴道:「你兩位少爺,談來談去,就談到我們這黃毛丫頭身上來。」
小秋笑道:「小嫂子,我們這是好話。說玉堅怕你一人在省城裡嫌孤單,這還不好嗎?」大妹鼻子一聳,將手指了鼻子尖笑道:「姓姚的姑娘不含糊。若是沒有膽子,不敢到省里來了。」玉堅將右手向她面前一揚,中指和拇指彈著,打了啪的一下響。笑道:「你倒說的嘴響。」大妹捏了個小拳頭,高舉過額角,瞅了他道:「哼!你在我面前動手動腳,我要當了我娘家叔叔的面,教訓你幾下。」小秋深深地作了兩個揖,笑道:「今天到這裡來,為了你兩個人親親熱熱的樣子,鬧得我這顆心,簡直沒有地方安頓。你再要向下鬧,我要發狂了。打攪打攪,改日再見。」說著,就向外走,玉堅總還是覺得有話沒說完,跟著後面步步相送,帶說著話,直送到城門口,方才回去。
這樣一來,小秋走路的工夫,是越見得延長。想到回家去,伯父申斥兩句,也都罷了,伯母必是要盤問出去這久,是什麼緣故的。走著路,也就不免暗擬了一篇謊話,預備對伯母說。走到家門外,這卻不由自己一怔。在自己家門口出來兩個女學生,身上穿著淡藍竹布長衫,頭上梳著長辮子,扎一截黑絨繩的辮根。尤其是在放腳不曾普遍的日子,這兩個女生,穿著黑絨靴子,最好認不過。據傳說穿黑絨靴子是仿北京旗人的派頭,是極時髦的裝束。平常的女生,也不過穿漂白布襪子,青布鯰魚頭鞋而已。
小秋髮著怔,心裡也就想,這兩位女學生,莫非走錯了門徑?因之也不走向前,且閃在一旁,看她的動靜。就是在這時,這兩個女生,慢慢地走到面前來了。一個約摸有十七八歲,一個十五六歲,在她們的耳朵上,都還套著兩個金圈圈,在這裡表示,她們還是有錢的人家。那位十七八歲的,對路邊站著一個青年,似乎有點異樣的感覺,因之在低著頭走過去的當兒,還很快睃了一眼。小秋也不敢說她這就有什麼意思,不過她好像知道這是李家人似的了。因為她是迎面走來,而且是由家裡走出來的,不知道她們是什麼人物,沒有敢面對面的望著。等到她們走過去之後,這才向她們身後看去,覺得那個年長的,態度很是矜持,或者知道有人在偷覷她,也未可知。自己站在原地方呆了一呆,這且向家裡走來。
進門之後,首先是打聽伯父在家沒有?所幸伯父今日事忙,由撫院回來,不多大一會工夫,他又走了。這且不驚動人,悄悄地就向書房裡溜了進去。隔了玻璃窗戶向外張望,也沒有人留意。心想,這倒可以混賴一下,就說是早已回家來了的。隨便拿了一本書放在桌上,展開來做著樣子。剛坐下來,不曾看得半頁,女僕就來說,太太請侄少爺去說話。小秋道:「我早已就回來了的,看了大半本書了。」女僕道:「太太請你去。」小秋放下書本子,跟著走到伯母屋裡,見小桌子上,有三盞蓋碗茶,四個乾果碟子,地下頗有些瓜子皮。在這些上面,知道這裡是剛剛款待客人過去了的。
楊氏抽著水煙,笑問道:「你怎麼不早一點回來?」小秋道:「我回來好半天了。」楊氏微笑道:「你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都在所不問,我問你一件事,剛才我們家出去兩位小姐,你碰見了沒有?」小秋這倒有些摸不著頭腦,躊躇著道:「我們家來客了嗎?我倒沒有理會這件事。」楊氏笑道:「自然你不會理會有客來,我只是問你,看見那兩個女學生出去了沒有?」小秋見伯母把這件事這樣的鄭重問著,心裡就有些明白了,因點頭道:「是的,我看見有兩個女學生,由我們家出去。」楊氏捧著水煙袋連連吸了兩口,噴出煙來笑道:「這我可以告訴你的,這是我們同鄉陳老爺的兩位小姐。陳老爺作京官多年,說起來他們規矩極重,可是又很開通,所以他家兩位小姐,都在女子師範讀書。」小秋不解伯母何以突然談起別人的家常,既是伯母已經說了,卻又不便攔阻她不說,因笑道:「哦!是這樣,以前倒沒聽到說過。」
楊氏道:「陳老爺是到江西來兩年了,家眷可來的日子短。這兩位小姐,我真愛飽了,那樣斯斯文文的。可是有一層,就是這兩隻腳,說大也就太大了,大得像男孩子一樣。」說時,皺了眉頭子。可又笑著。小秋不知道伯母究竟是什麼用意,平空談些別人家的閑話,只好垂手筆直地站著,將話聽了下去。楊氏把話說完,吸了兩袋水煙,似乎有許多話藏在心裡,想說出來。不過她把煙噴出來以後,臉上怔了一怔,好像又想起了別一件事,因之把煙袋放下來,向他笑道:「你今天一天沒有看書了,到書房裡看書去吧。」小秋本想問一句,伯母還有什麼事沒有,只是看看楊氏的態度,不好怎說的,只得答應了一個是字,自向書房看書去。
過了一會兒,小秋的妹妹玉貞手掀了門帘子,伸進頭來,向裡面望著又來打攪了。這個妹妹十三歲,很聰明。依著河南的規矩,七歲就包了腳的。但是仲圃所跟隨的幾個上司,都是談時務的,放腳,停止科舉,變法、戒煙,這些問題,常常談到。仲圃不好意思口是心非,兩位小姐,也都讓放了腳。所幸楊氏常和幾位旗族太太往還,對於這件事,沒有十分留難。只是送小姐進女學堂這件事,仲圃認為不必。所以兩位小姐都在家裡。大小姐已經二十二歲,自幼在大家庭里過,念了一肚子的舊書。詩作得好,字也寫得好。但是過去了的人物,早已不再讀書。
二小姐還小呢,曾請了個老學究,在家裡教了兩年,今年二小姐年紀更大些,仲圃怕她會染著女學生的時風,也就不念了。自從小秋來了,二小姐玉貞,也常跟哥哥念幾句書。這時她將一張雪白的小臉在門帘子縫裡張望著,小秋就招手道:「小妹,你來,我們下一盤隔子打炮的棋玩玩。」玉貞跳了進來,用手指點著他笑道:「你都快娶媳婦了,還下這小孩子玩的棋呢。」小秋見她穿的藍竹布褂子,齊平膝蓋,露出白洋紗褲子,青緞子鯰魚頭鞋,漂白竹布襪子,長辮子,在鬢角上另挽了個小辮,扎著黑絨繩,因笑道:「妹妹全身打扮,都仿的是女子小學堂的樣子。喲!抹這一臉的粉,也沒有抹勻。」玉貞扭著低頭一笑道:「哪個要抹粉?娘說,家裡有客來,雖然比不上人家,也別弄得黃毛丫頭似的,一定讓我撲上了一點粉。其實女學生都不許擦胭脂粉的。」小秋將坐的椅子,搬著扭轉過來,向她笑道:「那兩個女學生,怎麼到我們家來了?」玉貞笑道:「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娘請了她們來,是讓你相親的,偏偏你又不在家,急得我跑到門口看了好幾回。我又怕娘罵,不敢在門口久停。」
小秋笑道:「小姑娘,可別胡亂說。做姑娘的人,哪裡能到人家家裡去相親?」玉貞道:「她們自然不是相親來的。因為我娘託人到陳家去說,我也要進女學堂,請她們來問問學堂里的情形,自然,她們不能不來。可是人家初次來作客,也不好意思久坐,所以談一會子就走了。你猜,娘真是為了讓我進學堂,把人家請了來的嗎?」她說著,手扶了桌子角,直望到小秋臉上來。小秋笑道:「我怎麼猜?請人家來,我不知道。送人家走,我也不知道。」玉貞兩隻腳亂跳著,將右手一個食指,在腮上連連地爬著道:「沒羞沒羞,給你說老婆了,你還不知道呢。」小秋笑道:「你羞得我太沒道理。我不知道,有什麼可以害羞的呢?」玉貞道:「你知道什麼,你不知道什麼,你說你說!」說時,兩手扶了桌子角,只管蹦跳著。小秋站起來,笑道:「你沉靜一點,行不行?」玉貞道:「我沉靜什麼?我也沒鬧呀。」
小秋點點頭笑道:「你還沒鬧呢。你來作什麼的,你說。沒事你就出去玩去,我還要看書呢。」玉貞將嘴一撇道:「你又假用功了。我進來幹什麼?我不知道,不是你招著手叫我進來的嗎?」小秋這倒沒有什麼話可說了。起身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呷著,靠了椅子背,向玉貞望著,問道:「你還淘氣呢,你看今天來的那位小姑娘,比你也許還小些吧?可比你斯文得多呢。」玉貞道:「什麼呀?你別看她那小個子身材,可比我還大兩歲呢。」小秋道:「那麼,她十五了。她的姐姐,可就比她大得多,總有二十開外了吧?」玉貞道:「你這人眼力真是不行,一會看得太小,一會又看得太大。」小秋放了茶杯,坐下來,隨便翻著桌上的書頁,問道:「那麼,她是十八九歲。」玉貞又把一個食指點著他笑道:「告訴你吧,她和你是同年的,四月八日的生日。」小秋笑道:「怎麼連她的生日,你都打聽出來了,你真行。」玉貞道:「我怎麼能打聽人家呢?都是娘留著她姊妹兩個談天問了出來的。你別看書,我問你話。」說時,伸了兩手出來,將書本按住了。
小秋道:「你說你的話,我看我的書,你為什麼在這裡胡攪?」玉貞道:「你不聽就罷,我才不愛跟你說呢!」說著,一扭身子,就要向外面跑了出去。小秋伸手將她拖住,笑道:「你別跑,我問你一句話。」玉貞雖是被他拖住,依然作個要走的樣子,扭轉頭來道:「有一句什麼話?你就問吧。」小秋笑道:「問兩句行不行?」玉貞一摔手道:「別拉拉扯扯,有話就問吧。」說著,可就垂了眼皮,鼓了嘴。小秋笑道:「這孩子倒拿起嬌來了。你坐下,我們慢慢的說。」於是拉了她在對面椅子上坐著,自己也坐下了。玉貞挽了辮子梢到懷裡來玩弄著,鼓了嘴道:「這個樣子看起來,又不是問兩句了。」小秋翻了兩頁書,見玉貞還鼓著嘴呢,這就把書收起來,用手按著書面道:「你剛才說的話,從何說起呢?」玉貞扭著頭,問了一句「什麼?」小秋頓了一頓,笑道:「你說是娘把人家請了來的,那意思,是你所說的嗎?」玉貞忽然笑起來,又把手指連連爬著臉道:「不害羞,不害羞,自己都問出來了。」她連說了幾聲不害羞,就跑走了。小秋不能追著問,只好罷休,不過心裡明白了八九成了。
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仲圃還沒有回來。大小姐玉筠,坐在他對面,吃著飯時,不住地向他微笑。小秋道:「大姐只管對我笑什麼?」玉筠並不理他,卻掉轉臉去問楊氏道:「弟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遇著了嗎?」楊氏道:「大概遇著了吧?」玉筠將筷子扒著碗里的飯粒,問道:「娘的意思,是在大的,還是在小的?」楊氏道:「當然是大的,性情兒,模樣兒,都不壞。」玉筠道:「只是她們染著旗人的派頭不少。她們又不是旗人,何必那樣?」楊氏道:「做京官的人,都有這樣一個脾氣。以為學了一點旗人的規矩,他們就有官禮了,這也無非為了皇帝是旗人的緣故。」小秋這就板著臉道:「我們漢人就有這種奴隸性,有道是漢人都學胡兒語,爭向城頭罵漢人。」玉筠道:「兄弟,不是我說你,你少買革命黨康有為那些人的書看。我們家世代書香……」小秋連連搖著手笑道:「姐姐,你少說這些。論到《禮記》第幾章,《詩經》第幾篇,這個我鬧不過你,你可別和我談時務。革命黨出的書,天天罵康有為呢,你怎麼說康有為是革命黨?」楊氏倒是訝然,睜了眼道:「康有為還不是革命黨嗎?革命黨都是些什麼人呢?少談這個吧,你伯父聽了這個會生氣的。」玉筠笑道:「娘,你沒有懂得兄弟的意思。他這是繞了彎子說話。他不喜歡那姑娘有旗人家那富貴派頭。」楊氏昕了這話,就向小秋臉上望著。小秋不敢多申辯,只好低了頭去吃飯。
飯後,小秋對於伯母昨天晚上的話,和今天所作的事,一齊都很明了,但不解在伯母心裡,為什麼要這樣子去做。無論如何,現在自己心上,只能安著春華一個影子,不應當讓別人來搖動這顆心的了。任他這樣想著的時候,當天晚上,又把春華寄來的信,偷看了幾遍。他看信的時候,不過是掩上了房門,背著燈光看。而同時在兩百里路以外,那個寫信給他的春華,也在偷著看信。她偷著看信的舉動,是更為嚴密,將燭台放在床中間席子上,垂下了帳子來看。假如有人在窗子眼裡張望到,她可以說,這是捉臭蟲,自然也就不會引起什麼人疑心的了。
原來她在五嫂子家裡住了一晚,被廷棟知道了,他很怪宋氏。說一個大姑娘,沒有母親帶著,無論在什麼地方,也不應當住下。因此宋氏將管家請來的媒人打發走了,立刻把春華接回家來。春華探望著父親的病,並沒有多大的起色,看去怕是要拖成一個老毛病的,心裡縱然有十二萬分委屈,也不敢在父親面前再露半分顏色。在回家的前兩天,也不覺得有什麼分外的情形。可是到了第三天頭上,自己身子困極了,睡了一場午覺。醒過來,想起大半天,沒有到父親屋子裡去張望,這又是不對的事。將冷手巾擦了一把臉,穿過堂屋,走向父親屋子來。姑娘這樣大了,父親房裡,不好隨便闖了進去。因之走到房門外,就頓了一頓,打算做出一點響聲,向父親通知過了,然後才進去的。可就在這時,聽到父親問道:「春華呢?不要這時候她來了。」又聽到母親道:「那丫頭倒是真有病,又睡了。」廷棟道:「哪個有病,她又有病,怎好讓她去?」宋氏道:「你是天天在書上找孔夫子的人,哪裡知道這些事情?把她送過去了,她心無二用,自然不生病了。要不然,她的病不會好,你的病,也不會好。這總是我不會做娘,沒有把女孩子管得好,把你氣成這一種心口痛。現在既是有了法子了,就不會再受這丫頭的磨折,以前的事,你就不必去回想了。」
廷棟長嘆了一聲,接著道:「以前你總怨我不該把女孩子讀書,我說你是偏見,現在細想起來,你的話是對的。她若是不識字,就不會弄那些吟風弄月的事情,太太平平地過日子,我哪裡會害這場病。」春華站在門帘外聽著,人幾乎暈了過去。想不到父親也說女孩子讀書不好了。立刻扭轉身走回房去,坐在床沿上,對了窗子外小天井裡的白粉牆,只管發獃。這就想起了一件事,記得祖母說過,有一個姑母,十九歲的時候就夭亡了。據說她在生的日子,終年地害著病。可是雖然終年害病,但是總在這間屋子裡,並不出房門一步。祖母到如今,說起來還是流著眼淚。說是那個姑娘太好了。於今想起來,那個姑娘恐怕也就是和我一樣,悶死在這屋子裡的。我自從不讀書,天天在這裡坐著,抬起頭來,就看的是對面那堵牆,低下頭來,便是那桌面大的天井,石板上長滿了青苔。人越悶,病越重。父親倒說不該讓我讀書,換言之,就是讓我做個愚夫愚婦,養豬一樣,把我養大了,向婆家一送,他們做父母的,就算是盡心了。好在我已經念過書了,這也不去管他。就是娘說,對我已經有了法子了,但不知是什麼法子?現在已經把我關起來了,像坐牢一樣,再要弄新的法子出來,那除非是用毒藥把我毒死。我想,總也沒有犯這樣大的罪。娘說,把我送過去,莫非依了娘常罵我的話,當童養媳送了出去?春華想到這裡,不坐著,就倒在床上了。把站在父親門外偷聽來的話,從頭至尾,再想上一遍。只一盞茶時,心中一陣悲憤向上一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翻一個身,淚流到枕上,並不用手去摸擦。自己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只是臉在枕頭上,換了三個地方。嘴唇皮因為嗚咽著不住地抖顫,竟有些麻木了。
忽聽得咚咚咚,地板一陣響,轉過臉來看時,卻是祖母站在床面前,她將手上的拐棍,在地板上,頓著咚咚作響。顫巍巍地輕聲喝道:「丫頭!你還要鬧嗎?你爹讓你氣死過去了。」春華猛然地止住了哭,一個翻身坐了起來,問道:「我睡在床上,房門也沒有出,什麼事,又受了我的氣了?」老太太道:「你還不知道呢,街上有人造出謠言,說是你父親要悔管家那頭婚,把你重新擇配。話是遠房裡能七叔公在街上酒店裡聽來的。他來看你爹的病,把話告訴你爹,你爹立刻心口痛得床上亂滾。你娘好容易把你爹勸得心平氣和了,你又在這裡哭了。」春華心裡動了一動,忽然改口道:「那也是我爹太愛生氣了,外面的謠言有什麼可聽的。人家說我們家做強盜,我們就是強盜嗎?」姚老太太道:「你還犟嘴呢,這話就是毛三嬸說出來的。」春華心裡砰砰亂跳著,同時,臉上跟著出汗,問道:「她說了我一些什麼?我以前待她很不壞呀,她不應當說我什麼。」姚老太太道:「她倒沒有說你本人怎麼樣,只說我們家嫌管家孩子不好,打算要悔婚。這不是從半天里掉下來的冤枉嗎?我們家誰會有這樣的意思?」春華低了頭,卻是沒有作聲。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棍,挨著春華坐了。向她道:「人家說,讀詩書,明禮義,你是該明禮義的人。你想,你爹對我多麼孝順,連重聲說話,在我面前也不敢說出來。你做女兒的人,在爹娘面前的日子短,你就更應該孝順,不該一點不明白,終日里總是這樣哭哭鬧鬧的。我問你,假如把你爹吵出個三長兩短來了,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怎得了?」春華道:「婆婆,你可不要把這個大題目來壓我呀,我怎受得了呢?既是我在家裡,會把爹爹氣壞,那就把我送走得了。」姚老太太道:「把你送走?把你送到哪裡去?」春華道:「婆婆,你是真不知道呢?還有明知故問呢?你們早已有了這樣一條妙計了,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她說到這裡,臉上的淚痕,已經是完全乾了,走下床來,看著臉盆架子上,還有大半盆冷水,這就把手巾揉搓著,洗了一把冷水臉。而且在小梳妝盒子里,取出一把小木梳來,從從容容地攏著頭髮。似乎對於問的這一句話,並不怎樣看重。姚老太太還坐在床沿上呢,手扶了拐棍,向她很注意地看著。因問道:「你在哪裡聽到這種話?」春華將頭髮攏清了,斟了一杯茶,坐在姚老太太對面椅子上,慢慢的呷著,淡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大家算計著我,我又不在十萬八千里路以外,天天在一處混,言前語后的,我就聽不到一些消息嗎?」姚老太太道:「你這孩子說話,就是講這一門子矯理。把女兒送到婆家去,這是做爹娘應當做的事,怎麼說是算計你?」春華道:「哦!我現在明白了。前兩天讓我在五嫂子家裡過一夜,那就是故意躲開我,是那兩個鬼人,送了日子來了。是什麼時候呢?婆婆,你告訴我吧,遲早總是要讓我知道的。」始而姚老太太也覺著可以對她說一點,反正她已經是知道消息的了。現在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道:「不過有這個意思,哪裡就說得上日子呢?」
春華放下茶杯,兩手握住了老太太的拐杖,連連搖撼了幾下道:「一定有日子的,一定有日子的!請你積個德,把話告訴我。」老太太道:「你這不是胡來嗎?逼死我,我也說不出什麼日子來呀。終身大事,日子哪裡是可以隨便說說的。管家果然送日子來,總也要配上禮物,請媒人恭恭敬敬送到我家,那怎樣瞞得了你?」春華手放了拐棍,呆了一呆,淡笑道:「你還是騙我的話,我娘,打算把我當童養媳送出去呢,還要個什麼禮物?」老太太兩手同扶了拐棍頭,仰著臉向她看去,因道:「這是哪裡來的話呢?把你當童養媳送出去,那是你娘平常生氣說的話,哪裡能信?有姑娘的人,生起氣來,總是這樣說的,這也用得著擱在心上嗎?我們是什麼人家?哪能夠隨隨便便把你送了出去呢?就是你爹娘要這樣做,我也不能答應。我們家就是你這樣一個女孩子,並沒有三個四個呀。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作主。」春華躊躇了一會子,皺眉道:「你老人家沒有懂得我的意思。這件事,我並不要你做什麼主,我也不在乎,我就是要知道個准日子。」老太太道:「我也不知道呢,你忙些什麼?」春華冷笑
道:「我忙?我是忙,我忙著好讓人家抬棺材來裝我入殮!哼!預備棺材抬人吧。」姚老太太向她臉上看看,倒是沒有把話向下說。不過勸女孩子做好姑娘的話,引著奶奶經上的典故,卻是說了不少。最後,春華向她道:「好了,你老人家不用再教訓我,我決計做個好姑娘就是了。我在家一天,我總孝順三位老人家一天。等到大數來了,我是乾乾淨淨地帶了這條身子去。」姚老太太道:「你為什麼老說這些話?」春華道:「我決不說氣話,我敢當天起誓。」
姚老太太道:「只要你肯聽話,那就很好了,何必還起什麼誓。」春華笑道:「你老都相信我了,那就好了。」姚老太太對於她這樣一句話,也沒有在意,卻以為自己勸說成功了。春華卻是根據了要人相信的那句話去做。
自從這日起,當了人的面,也不生氣,也不發愁,像讀書時候一般過活。只是不時在祖母口裡,探問出嫁的日子。姚老太太先還推諉,後來就告訴她。總在秋涼九十月里。春華也想到,轉眼就是三伏暑天,總沒有在這個日子辦喜事的,也就從容下來。只是到了每日晚上,關門睡覺以後,那就把一天的態度,完全改變,兩條眉毛立刻皺到一處,垂了頭,側了身子坐在椅子上,向一盞菜子油的燈呆望著。沒有人來驚動,自己也並不移動。一點豆子大的火焰,一個模糊的人影子,平常的一間屋子,在春華眼裡看來,便覺得分外的凄涼。坐到了相當的時候,就有兩行眼淚,順著臉流將下來。眼淚由眼睛里出來,是不知不覺的,出來后淚珠由臉上滾著,滴到衣服上去,也是不覺的,人只是靜靜地對了那盞孤燈。到了最後,便是找了一個燭頭,插在泥燭台上,拿到帳子里去,便將藏在床角落牆洞里的一束信件,在燭光下看。其實她縱然不看,那信上是些什麼言語,她也會記得的,因為看得太多,已經爛熟在胸裡頭了。所以當小秋在南昌城裡看她的信時,雖說是其情懇切,殊不知春華的情感悲切,比他超過了無數倍。夏日本來夜短,春華要等到人都安歇了,她才點了燭頭到帳子里去看信,那時間,每每是消磨過了半夜。而鄉下人又是起來得很早的,家裡人都起來了,春華不好意思還睡著,因之沒有睡夠就起了床,兩隻眼睛皮,高高地浮腫起來。直到中午,推著身體不好,再回房去大大的補睡一覺,方才能把精神恢復過來。她每日都是如此,倒讓宋氏看在眼裡有些奇怪。何以每日中午,一定倦得要睡。有一晚上,春華的眼淚,流得過余的多了,次日起來,兩眼又紅又腫,自己也覺得看東西不大便利。正想照照鏡子,看是什麼情形,不想宋氏就在這時走進房來,於是她自己又加重了自己一番罪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