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會盟

群雄會盟

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關東諸州發起了浩浩蕩蕩的討董大軍,一時間聲勢震天排山倒海。

渤海太守袁紹憑藉四世三公之貴自稱車騎將軍,又領司隸校尉,帶領軍隊進駐河內郡,與河內太守王匡合兵一處,逼近孟津渡口,兵鋒直指洛陽;兗州刺史劉岱、東郡太守橋瑁、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廣陵太守張超,以及得到曹操幫助的陳留太守張邈,共同進駐酸棗縣,逼近旋門關;豫州刺史孔伷在潁川舉兵,封鎖轅關東南,牽制董卓兵力;后將軍袁術集兵魯陽,作為南路戰線,準備進討武關。各路兵馬多少不等,總計十萬有餘,對河南之地形成包圍之勢。

與此同時,白波義軍也在河東一帶游擊作戰,對董卓構成威脅;而就在三輔以西,左將軍皇甫嵩坐鎮涼州對抗西涼叛軍,也掌握著董卓的大後方。

另有冀州牧韓馥坐鎮鄴縣供給糧草,長沙太守孫堅、南陽太守張咨、青州刺史焦和也紛紛秣馬厲兵,準備加入聯軍。董卓真是陷入了無比孤立的境地!

且說兗州一路諸軍,在到達酸棗縣后,於城東搭起一丈有餘的高台。台上設置祭壇,供奉青牛白馬,遍插各路旌旗,起草討賊檄文,準備約誓定盟。兗州刺史劉岱、東郡太守橋瑁、陳留太守張邈、山陽太守袁遺、濟北相鮑信、廣陵太守張超,以及曹操、臧洪、戲志才等人紛紛臨台列坐。而台下則是浩浩蕩蕩的六路大軍,部將士卒馬上步下列隊整齊,呈雁翼式排開,旌旗相連兵戈林立,一眼望不到邊。

東郡太守橋瑁可以說是此次討董之役的發起者,是他偽造了三公的密信傳檄各州,建議進行會盟。按說他理所應當成為兗州諸軍的統帥,可是事到臨頭眼見各路兵馬皆不在少數,他的信心便不那麼足了,穩坐杌凳拱手道:「列公,如今為了討董大計咱們在此會盟,首要之事就是推舉出一位才德兼備的盟主,作為咱們這一路的統帥。不知哪位大人可以勝任呢?」說罷他笑著垂下眼瞼,靜候在場之人立刻叫出他的名字。

「我看這盟主不用選了,我等泛泛之輩,只需遵車騎將軍袁本初之令便可。」說話的是兗州刺史劉岱,他一張窄窄的瘦臉,眼珠四下里亂轉,顯得格外精明。

橋瑁跟吃了蒼蠅一般難受,強笑道:「公山兄,話不能這麼說。即便我等皆聽車騎將軍號令,但此間地處衝要也需有一個帶頭人,好統籌諸軍應對萬一啊!以橋某之見,公山兄您就很合適。這裡坐的都是郡將之位,唯有您是一州之使君,再說您乃先朝劉老太尉之侄,雖說是董卓任命的官,但論及身份我們誰能比您尊貴啊?」

曹操聽了暗自冷笑,心道:「果真是見面不如聞名,虧他橋元偉還是橋玄的侄子,講話竟這般陰損。表面上是誇獎劉岱,實際上挑明他的官是董卓給的,含沙射影說他沒有資格為盟主。你推舉了他,又夾槍帶棒說他沒資格,其實不就是要他反過來推你嗎?」

哪知劉岱偏偏不讓橋瑁的小聰明得逞,連連擺手道:「在下可不敢領受此任。在下雖是兗州刺史,但這裡坐的幾位哪一位不是德才兼備之士?還有,張超老弟就不是我兗州治下的人,況且還有孟德帶來的兵呢,我這個刺史算不得什麼。不過橋郡將既然論起出身,咱們誰比得了伯業兄啊!」

袁遺是個翩翩儒士,坐在那裡比張邈更顯文弱,聽劉岱推舉他,趕緊搖頭擺手:「愚兄才少德薄,不堪此任,慚愧啊慚愧。」

「伯業兄何必謙遜呢?」明知他當不了這個位子,劉岱越發誇獎,「昔日張子並稱您有冠世之懿,干時之量,登高能賦,睹物知名,您的才學我們都知道啊。更何況您是袁本初之從兄,弟既在河內為車騎將軍,兄又豈能在此屈居我等之下?」

袁遺才學過人不假,卻是個舞文弄墨的白面書生,不善治軍豈能當這個重任,連忙推辭道:「不可不可,愚兄實在是不通軍務。諸君誰當此任皆可,我聽命而行便是。」

「既然如此,孟卓兄來做盟主如何?」劉岱又把這塊砸腳的石頭扔給了張邈。張邈也搖頭推辭,劉岱安慰兩句,轉而又讓張超,偏偏就是不理睬橋瑁。

張超是有心拔這個頭籌的,打仗他也頗有些自信,但這幫人里論年齡他最小,論兵力他最少,掂了掂分量,實在是拿不起來,笑道:「我哪兒擔當得了?推一個最合適的人吧,鮑老二,你來!」

若說領兵打仗,這裡的人全要讓過曹操與鮑信。如今曹操沒有名分,鮑信實是最佳的人選,但他冷眼瞧了這幫人半天,甚覺虛偽厭惡,冷笑一聲:「算了吧,在下可管不了你們!我看元偉兄一直躍躍欲試,還是您來當這個盟主吧。」

他這樣生硬地把話扔出來,橋瑁顧及臉面,就是再想當也不能答應了,低頭道:「不敢不敢,還是鮑郡將當仁不讓。」

「哼!我可不敢。」鮑信賭上氣了。

曹操越聽越覺不耐煩,尚未交鋒便各自藏了這麼多心眼,這場仗要是遷延日久拖下去,將來還不一定打成個什麼局面呢!他真想登壇歃血主這個盟,但如今自己是毫無官職的白丁一個,充其量不過是張邈的部將,名不正言不順,怎麼好出這個頭?再說這半天他們論的都是門第家世,自己這等宦官後裔如何拿得出手……

張邈也覺這番相互推讓實在是不合時宜,況且叫數萬軍兵在台下乾等著也不是辦法,便道:「列公且聽我一言。如今乃是為國鋤奸,切不可互相推讓延誤大事。滅董勤王之計,我等當從車騎將軍調遣,這一點毫無異議,現在不過是在這裡立一個臨時統帥處置機變罷了。我看這樣吧,請列公自度,誰自信有能力可以排兵布陣指揮軍隊,便主動登壇主盟,其他人甘聽調遣,這麼辦如何呀?」

他這麼一說,原本熱熱鬧鬧的場面頓時冷了下來。劉岱旁視不語似乎心事重重,橋瑁正襟危坐無動於衷,袁遺不住地捋著鬍鬚念念叨叨,張超滿面微笑似乎還在瞧熱鬧,看來沒人願意主動承擔這個責任了。鮑信見沒人再攪擾了就要起身上前,鮑韜一把拉住兄長,耳語道:「河內已經冒出個車騎將軍,在此間主這個盟,搞不好是要觸袁本初忌諱的。」鮑信一皺眉,便嘆息一聲沒有再動。張邈見無人搭他的話茬,回頭瞧了瞧曹操,示意他趕緊登壇主盟。曹操一陣欣喜,方要開言,就覺有人身後一緊,側目觀瞧,戲志才低著腦袋死死抓住他的袍襟。

「我來!」一個高亢的聲音打破了沉默。

眾人閃目觀瞧,自張超身後走出一個高大的青年漢子,正是廣陵郡功曹臧洪。他乃戡亂名將臧旻之子,自幼習武性格直率,哪裡看得慣這幫人虛情假意地玩心眼,氣哼哼道:「討賊勤王之事不可群龍無首。既然列公推三阻四不願主盟,那麼硃砂不足紅土為貴,我臧洪一介功曹願意擔這個責任!」橋瑁一愣,隨即對左右笑道:「好!臧子源乃將門虎子,以他為盟主,我是心服口服,列公怎麼看?」

劉岱見橋瑁充君子,讓別人做小人,便不上他的當,趕緊附和道:「子源老弟忒謙!昔日韓信登台拜帥之前不過是項羽帳下一個執戟郎,如今咱們為國討賊,即便是普通兵卒有才有德也當拜為盟主,更何況你是堂堂廣陵功曹呢!」袁遺也連連點頭:「子源當仁不讓。」

張邈、張超兄弟本是不大願意的,但是瞧他們三人這般表態,便不好說反對的話了;鮑信始終面沉似水,也沒好意思阻攔。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一齊起身,對著臧洪深深一揖,畢恭畢敬請他登台主盟。

臧洪也不推辭,安然領受,步履矯健登上高壇,對著台下的三軍將士一揖,展開祭台上的誓約,高聲誦讀:

〖漢室不幸,皇綱失統,賊臣董卓,乘釁縱害,禍加至尊,毒流百姓。大懼淪喪社稷,翦覆四海。兗州刺史岱、豫州刺史伷、陳留太守邈、東郡太守瑁、廣陵太守超等,糾合義兵,並赴國難。凡我同盟,齊心一力,以致臣節,隕首喪元,必無二志。有渝此盟,俾墜其命,無克遺育。皇天后土,祖宗明靈,實皆鑒之!〗

他嗓音高亢有力,將一卷誓約誦讀得抑揚頓挫,渾厚的聲音傳出甚廣,連遠處列隊的軍兵都聽得清清楚楚。少時間通篇念罷,臧洪將竹簡上一撂,隨手抄起祭台上的牛耳刀,往左手中指上一搪——鮮紅的血色立時在清澈的酒盆中散開。

即便各家牧守都自懷心事,但見他如此決然都不禁動容,而台下的軍兵見狀更是大受鼓舞。

「討滅董賊,復興漢室!」臧洪高舉拳頭仰天大呼。隨著他一聲喊,頃刻間戰鼓齊鳴勢若奔馬,一陣陣軍兵的吶喊聲撼人肺腑。劉岱、橋瑁、袁遺、張邈、鮑信、張超依次登台歃血高呼口號、分飲血酒。台下的軍兵見到各自的統帥登壇,呼喊聲又一浪跟著一浪接踵而至……

曹操也被這恢弘的氣魄感染了,隨著高呼了幾聲,但看到臧洪巍然屹立在祭壇中央,突然又覺得酸溜溜的,回頭瞅了一眼戲志才:「先生不願讓我主盟,讓與別家牧守也就是了,卻叫臧子源佔了這個先。」

戲志才冷笑道:「臧洪區區一個功曹,無兵無權年少德薄,誰肯甘心聽他調遣呢?令不能行,禁不能止,當此盟主,徒然受辱,您何苦爭這個遭罪的差事呢?」

曹操聽他這樣說,苦笑道:「我記得《呂覽》有『人之意苟善,雖不知可以為長』這句話吧,您這會兒怎麼不提了?」戲志才見他以己之矛攻己之盾,也一時間語塞。

這會兒鮑信已經下了祭壇,低頭來到曹操跟前:「孟德,你也上去歃血為盟啊?」

「我如今無名無分,哪裡有什麼資格登壇歃血?」

「哼!以你之才莫說當這小小的盟主,就是與袁本初換一換又有何不可?」鮑信抱怨道。曹操不想和他一起發牢騷,卻情不自禁仰頭吟起了項羽的《垓下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別大言不慚了,這裡哪有你的虞姬夫人。」鮑信戲謔地推了他一把,「莫看袁本初與這幫人風光一時,可是誓約里說得明明白白,『有渝此盟,俾墜其命』,你不去歃血也好,省得將來擔心應誓。」

「仗還沒開始打,你就一口一個應誓,這恐怕不妥吧?」

鮑信冷笑一陣:「不妥?這幫人哪個不是心口不一?我料翻臉是早晚的事情,人說董卓放他們為牧守是失算,我看卻是大大的妙計,他們各懷異心遲早要分崩離析。」

聽你的話,豈不是已經與他們分崩離析?曹操雖這樣想,卻道:「但願速戰速決,早些了結這一亂,朝廷威嚴尚可挽回。」

鮑信瞧著他嚴肅的神情,感嘆:「夫略不世出,能總英雄以撥亂反正者,唯孟德也!苟非其人,雖強必斃。」說罷他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祭壇上的人,自言自語道,「難道是老天叫這幫人來為你開路的嗎?」

正在這熱鬧的時候,突然有一騎斥候奔至高台邊:「啟稟列位大人,車騎將軍有使者到。」

橋瑁、劉岱等揮手示意,軍鼓停敲,軍兵也漸漸安靜下來。曹操走至台邊眺望,只見十幾個兵丁簇擁著一個趾高氣揚的人縱馬穿過行伍——來者竟是許攸。他心中頗感親切,真想遠遠喊一聲子遠,哪知許攸漠視眾家牧守,也只對他一瞥而過,曹操心中一陣發涼。

「今有大將軍手板至此!」許攸說罷下馬,快步登台。

橋瑁等人面面相覷良久,還是退後幾步紛紛下拜,曹操也隨之跪下。許攸來到祭壇中央,掏出袁紹的手板,高聲宣讀:「車騎將軍有命,西涼兵馬強橫,各家大人需緊守酸棗縣,籌措已定再行出戰。若無必勝之策,可待車騎將軍與河內太守王匡攻破孟津,各軍再作接應。有渝此令,即為敗盟!」

袁紹這一令雖然含含糊糊,但眾人都已揣摩到了精髓,袁紹是想奪取孟津爭立頭功。劉岱等人本就沒打算出什麼力,只願自己遙做聲勢就好,便齊聲應道:「願聽車騎將軍號令!」

「諸君快快請起,方才是依命行事,多有得罪。」許攸收起手板連連作揖,立刻變得和顏悅色,抬頭又找曹操,「阿瞞兄,辛苦逃出別來無恙啊!」曹操聽他在這樣莊重的場合還要叫出自己小名,頗覺尷尬,但是見他這會兒笑容可掬面帶親切,便也笑道:「愚兄還好。」

「本初兄聽說你來了格外高興,他已經修表,叫你暫領奮武將軍之職。」所謂修表,自然是要上交皇帝,但不知此時此刻袁紹的表能交與何處。但無論如何,曹操總算有了一個名號,而且將軍這樣高的榮譽在名義上足可以與各家牧守平起平坐了。

許攸說著話已經走到他跟前:「本初兄說了,酸棗縣已有六路軍士屯駐,若是這裡兵馬齊整夠用,阿瞞兄不妨到河內去,咱們合兵一處,共議奪取孟津之計。」橋瑁等人聽他一來就要拉攏曹操過去,皆面露不悅。曹操看了一眼張邈,只見他默默無語低著頭——我如今是張孟卓的主心骨,怎好帶著親隨歸屬袁紹?想至此笑著回復道:「子遠,你先替我謝謝本初兄美意。只是我等初到酸棗軍務繁忙,待過幾日安排妥當,若無有他事,愚兄自當前往河內,再聽車騎將軍調遣。」

許攸何等聰明,察言觀色便知他走不開,忙拱手道:「兵無常勢,自當如此。」又看了看其他人,「諸君若是沒有異議,在下這就迴轉河內,向車騎將軍復命了。」說罷又朝曹操微微一笑。

眾家牧守見狀,不親假親不近假近將他送下台,目視他帶著親兵縱馬而去。橋瑁第一個打破沉默:「既然車騎將軍有令,咱們就各自屯軍先做守備吧。酸棗東面尚且空虛,我就領兵到那邊紮營,下官就先行一步了,有什麼事只管派人到我營里計議。」說著回去招呼自己的兵馬。

劉岱見他走遠,不禁冷笑:「西邊離敵近,東邊離敵遠,他倒是不傻。莫叫他偷奸耍滑,我也去了。」說罷頭也不回地奔自己隊伍而走。袁遺見狀連連拱手,寒暄數句也帶兵去了。

鮑信卻根本沒理會他們,兀自憤憤不平:「袁本初也忒張狂,這頭一功由不得他搶去!」回頭看了看弟弟鮑忠,「老四,你平素與王匡相厚。我且分你八千軍兵,追趕許攸同至河內,跟他們一起拿下孟津直搗洛陽,這功勞也得有咱們哥們一份。」

「小弟明白!」鮑忠抱拳領命,即刻張羅點兵。

張邈見曹操始終望著祭壇出神,拉了他一把道:「別人都在東面紮營以避敵鋒,我看咱們不要學他們,就在這裡把住西路拱衛酸棗城。為國舉義豈能退後,咱們就擔一擔沉重吧。不過軍旅之事愚兄不通,還要偏勞孟德布置營寨。」

張超也道:「我的兵少,與你們紮營在一處便好。可是子源如今當了盟主,要不要為他另立一個中軍大帳呢?」

曹操無可奈何地嘆息道:「唉……立不立的還有什麼意義呢!」張邈兄弟順著他的眼光望去,只見臧洪正蔫獃獃站在祭壇上發愣,他眼睜睜看著幾路兵馬各行其是——哪裡有人把他這個盟主放在眼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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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聖人:曹操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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