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赴宴
由於皇帝劉辯和太后何氏被軟禁,士人的一切反抗都變得束手束腳。而與之相反,涼州軍倒是可以放手行事了。洛陽的南北軍、西園軍在短短一個月間被瓜分得四分五裂,何進的部下或被殺死、或被收買、或被威逼,大半都投靠了董卓,余者則人人自危。
而就在曹操、馮芳等人各守營寨以求自保之際,董卓又以高官厚祿收買了丁原的主簿呂布,利用呂布將丁原刺殺。至此,并州軍的呂布、張遼等部也歸附了董卓。不久之後,他借著連月不雨為名,上疏罷免了司空劉弘,自己取而代之。既有三公之貴,又有兵權在握,河南之地再無他人可與董卓抗衡了。
不管朝廷的局勢如何,曹操等苟存下來的校尉總算是暫時鬆口氣,可以安安穩穩回家高卧了。并州呂布的反水,使得董卓佔據了京師兵力的絕對優勢,加之皇帝攥在他手心裡,名正言順,只要彈出一個小指頭,頃刻間就可以把曹操等人那點兒兵打散。既然構不成威脅,董卓便對他們不作計較了。
一切似乎都已經風平浪靜,但與從前不同的是,朝會之日看不到皇帝和太后升殿,也沒有宦官或外戚理政,只有董卓在御階下耀武揚威獨斷專橫。
這廝雖然粗疏魯莽,背後卻有心腹田儀為之出謀劃策,倒也提拔了一些曾被宦官打擊的名士出來裝點門面。久已逃官在家的蔡邕,不堪董卓差人的煩擾威逼,被迫入朝為官,當天即拜為侍御史,次日遷為尚書,轉天又升任侍中。三日之間,周曆三台,自白丁躍為二千石高官,可謂亘古未有之官場奇聞!除他之外,地方清流周毖、伍孚、韓馥、張邈、孔伷、張咨等人也均闢為屬官。董卓甚至還有更高遠的計劃,請隱居民間的大賢鄭玄、荀爽也來為他裝點門面。
既然現狀無法改變,群臣只好任由他這番折騰,好在國之政務並未荒廢太多,仍有太傅袁隗、司徒丁宮等人打理民事,局面勉強還算過得去。卻只苦了洛陽周匝的百姓,動不動就要被並涼兵士欺侮掠奪,司隸校尉袁紹、河南尹王允形同虛設,根本管不了這些粗野武夫。
朝堂上相安無事的日子過了兩個多月,董卓似乎再無削割兵權之意,連曹操都覺得這樣的日子已經習慣了。心中唯一所慮便是鮑信往濟北募兵之事,即便得以舉兵,若是董卓借天子之名義下令「平叛」,到時候會是怎樣的結局呢?皇帝即天下之權威,對於這一點曹操的體會算是越來越深了。
這天傍晚,曹操尚未用飯,正在家中閑坐,董卓突然派人邀請赴宴。他的心又不由自主地忐忑起來,明知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兇悍的涼州兵就挎著刀在外面等著,敢說一個不字,霎時間家破人亡。無奈之下,他只得更換禮服穿戴整齊,臨走前到卞氏房中將兒子曹丕抱了又抱,真恐此一去就再也沒命回來。
卞氏瞧他如此模樣頗為擔憂,卻強自笑道:「你放心去吧,大不了我一個人把咱丕兒拉扯大,以後叫他給你報仇。」
「唉!有此賢妻何愁丈夫不赴鴻門之宴?」
說笑歸說笑,待曹操出了門,眼見不少西涼武士持刀而立,頭皮還是一陣陣發麻,連登車都感覺踩棉花一樣。
董卓雖名為司空,但並不在洛陽東南的司空府居住理事,卻把宅邸安在城東的永和里,僅僅一街之隔就是軟禁皇帝、太后的永安宮外牆,其用心昭然可見。有兵有權一切事情都好辦,他將永和里一帶的達官貴人全部趕走,硬是將好幾套宅院打通,修成一座龐大院落,四圍日夜有西涼軍護衛,十步一崗五步一哨,院里還屯駐著不少心腹死士。
這樣的嚴密布置,莫說大權在握,即便是洛陽城陷落,單這座宅院也夠他死守一陣的了。
皆在城東之地,自曹府到董府不過是短短一段路程,曹操甚感緊迫。他冥思苦想,幾乎將這兩個多月來自己做過的所有事都回憶了一遍,反覆確認有沒有得罪董卓,最終也未尋出一個答案。莫非真是鮑信兄弟之事走漏風聲了?
不久即到永和里,曹操生怕因怠慢而招惹禍端,離著老遠就匆忙下車,低頭步行假作恭敬之態。沒走幾步,又見董卓的弟弟奉車都尉董旻衣冠齊整,正笑容可掬地立在大門前。
董旻其人不似其兄長那般粗魯兇悍,但其笑裡藏刀的為人卻更令人厭惡。他先前假意協同袁紹謀誅宦官,惺惺作態迷惑眾人,實際上卻是為其兄長在朝中充當眼線。何進被殺那一晚,董卓之所以能夠不早不晚地趕往邙山「救駕」,皆是董旻暗通消息的功勞。
「孟德老弟,多日不見,愚兄這廂有禮了。」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曹操雖厭惡其人,但見他這般客套,也得滿面堆笑,拱手寒暄,故意拉近乎道:「曹某何德何能,敢勞叔穎兄掛懷?」董旻一把拉住他的手:「孟德,你營中諸事可還安好呀?」
夾槍帶棒的話來了,曹操咽了一口唾沫,強笑道:「國之安危有董公與大人您昆仲擔待,小弟不過應個卯,得過且過罷了。」
「哈哈哈!」董旻仰面大笑,「孟德忒謙讓了,營中若有所需大可告訴我,一應糧草軍器我兄長自當供給。」
「多謝多謝。」曹操心裡雪亮,他這不過是句場面話,是萬萬不可當真的。
「孟德請。」董旻和藹相讓。
「叔穎兄先請。」
「爾今是客。」
「客不欺主。」
「哈哈哈……既然如此,你我攜手攬腕一同赴宴。」董旻笑著拉起曹操的手款款而入。
曹操仍不敢放鬆,行走之間還是故意落後半步,以示恭謹。
一進府門別有洞天,原來宅院相套內外不同,僅外院便有尋常人家宅邸這般大。除了栗、漆、梓、桐四色樹木,還有不少簡易軍帳,足見其保衛嚴密。董旻大聲吩咐道:「當差的!速速撤去軍帳,少時諸位客人將至,騰出地方也好停滯車馬。」
曹操聞聽此言才算放心:原來今日並非單獨請我,人多些也好壯膽啊!可是過二門到了內院,氣氛立時又緊張起來。
原來早有西涼武夫手持利刃把守,一個個膀大腰圓面貌兇悍,明顯不是漢人。曹操強自鎮定,隨董旻穿過層層刀山劍林,才到了董府的廣亮客堂。又見董越、胡軫、徐榮、楊定等一干西涼悍將皆在堂口逢迎,今日皆是除去戎裝一色深服,冠戴袍履倒也得體,不似平日那般驕縱凌人。他趕忙作了一個羅圈揖。這幫老粗今天也都文縐縐的,爭相還禮逢迎,恭恭敬敬將他讓進堂內。
這間大堂可真了得,已撤去隔斷將左右二室打通,其裝潢可謂雕樑畫棟金漆朱畫,比之何進那座大將軍府不知華貴多少。
曹操一眼打見,正座後面的屏風畫的是龍鳳紋,規規矩矩的篆字定是梁鵠的大手筆;階下有一對鑄造精良的青銅犀牛燈;堂中煙霧繚繞的乃是五尺高的鏤花香鼎。曹操立刻斷定這幾樣東西非民間之物,必是董卓自宮中掠奪而來,心下不禁一凜。
此刻堂上並無一人,董旻徑直將他讓到了西邊的首座上,曹操再三推辭才愧然應允。他剛剛落座不及詳思,又聽外面一陣寒暄,助軍右校尉馮芳也被董越讓了進來,二人四目相對頓覺警惕,卻不好說什麼,只是相對而揖。馮芳被讓到僅次曹操的位置,眼瞧董旻、董越走出去,才小聲嘀咕道:「怎麼回事?董卓要把咱們一鍋燴嗎?」
「難說啊……」曹操嘆了口氣,「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到此就見機行事吧。」
「你可見到董老賊了?」
「還沒有,這傢伙也真拿大,請客竟不出來相見。」
馮芳面有懼色,輕聲道:「酒無好酒宴無好宴,他出來時該不會帶著刀斧手吧?」
「哼!他手握重兵,殺咱們不過舉手之勞,何至於費這麼多心眼?我猜他可能有什麼事找咱們相商。」
「找咱相商?」馮芳拍了拍腦門,「他今已如此,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哪兒還用與咱商量啊。」
思慮至此,兩人都覺得今天這一宴莫名其妙,便各自低頭不再說話。少時間又聽堂外喧嘩陣陣,助軍左校尉趙融、右校尉淳于瓊、中軍司馬劉勳、城門校尉伍孚、北軍中侯劉表以及北軍沮儁、魏傑等校尉接踵而至,個個都是在京畿或多或少握有兵馬之人。每進來一人,曹操的心就重重地蹦一下,待西園與北軍諸校尉到齊,他的心彷彿要跳出來了:難道真是擺下鴻門宴,要將我們一網打盡嗎?
正在驚惶未定之際,最後一個來的卻是剛被董卓提拔起來的尚書周毖,屈身位於末席。他無兵無權,也被請來倒是個意外。本來大家都很熟稔,但是當此吉凶未卜之際,誰都沒心情寒暄客套,偌大的廳堂竟鴉雀無聲。
突然間,只聞鐘鳴樂起,自大堂屏風后閃出二十個婀娜女子。她們身著霓裳,濃妝艷麗,長袖飄飄,來至堂中翩翩起舞以示歡迎。樂是好樂舞是好舞,大家緊張的心情似有所鬆弛,也漸漸不再正襟危坐了。
就在樂曲悠揚、舞步婆娑之際,忽聞有一個粗重的聲音問道:「在座的大人們,這樂曲可還受用?」誰都沒有注意到,不知什麼時候,董卓已經悄悄從後堂走了出來。
諸人紛紛要起身見禮,董卓卻一擺手:「坐你們的!誰要是起來誰就是罵我祖宗!」諸人都是一驚,還未見過這樣讓客的呢,便不敢再動了。倒不是不好意思罵他祖宗,而是怕罵完他祖宗無有好下場。
董卓已經五十餘歲,雖然身高八尺,但是身體過於肥胖,粗胳臂粗腿,肥頭大耳的,他落座的時候甚至有一些吃力。錦袍玉帶並未給他帶來多少高貴的氣質,卻更加反襯出他的相貌粗悍。特別是犀利的鷹眼,跟八字似的那張大嘴,還有臉上的橫肉,打著卷的花白鬍須,都顯露出他的兇惡可怕,使人覺得坐在正席上的是一頭穿著衣服的猛獸。而就在董卓身後,一左一右侍立著兩個更加扎眼的人物。
右手邊的是一個青年武士,此人身披金甲身高九尺,面龐卻白凈如玉,龍眉鳳目,隆鼻朱唇,黑中透棕的髮髻別著根長大的翡翠玉簪,尤其是他有一雙顧盼神飛頗為俊美的眼睛,那眼珠隱隱泛出些藍色,宛如深邃洶湧的大海一樣美。這一身金甲似乎是量體而做,質地絲毫不顯沉重,緊緊貼著他的胸膛和臂膀,將他結實勻稱的身材襯托得天衣無縫——真真是一個天下無雙的英俊人物。他的左手毫不扭捏地握著腰間的劍柄,而右手卻拄著一桿丈余的方天畫戟,那鋒利的戟尖冷森森的,泛著刺眼的寒光!
曹操曉得,這人就是刺殺丁原的呂布呂奉先。此人雖相貌俊美,但心機實是可怖,貪圖功名富貴竟然把一手提拔他起來的上司殺死,致使董卓輕而易舉便掌握了并州軍。事後呂布從一介小吏躋身為騎都尉,可令人不齒的是,董卓之子早喪,呂布竟然甘心為其義子,實是不折不扣的認賊作父。在董卓的左手邊,還有一個落魄書生般的人物。
此人身高尚不及曹操,相貌鄙陋,嘴巴似乎還有點兒歪,面色黝黑,兩腮無肉瘦小枯乾,彷彿一陣風就能把他吹到。華麗的深服穿在身上頗顯肥大,而且他左肩略高右肩稍低,給人的印象就像是一個偶然混上身好衣服的老農。其實細看才知道,此人的年紀並不大,也就是將將三十歲。曹操深知人不可貌相的道理,這位就是一直在幕後為董卓出謀劃策的主簿田儀。據說這個落魄的讀書人早年被羌部落所虜,當過一陣子奴僕,身心受到極大摧殘。後來因為董卓一戰,他重獲自由,便對其忠心不二,甘願貢獻智謀。董卓入京之前於澠池上疏,引經據典大筆華翰,毫無粗疏之氣,大約就是此人捉刀代筆。
曹操默視此二人良久,大有感慨:董卓赳赳莽夫,此番得勢雖屬僥倖,但這傢伙善於治軍,確有識人之才用人之膽,單此一長處我便當用心效仿!
舞姬一曲演完,各自款款而退。董卓笑道:「咱們的人在哪兒?大夥還不進來喝酒?」隨著他一聲招呼,只見門外迎客的董旻帶著西涼諸將嬉笑而入,最後面竟然還有昔日何進部下的吳匡、張璋、伍宕、許涼四人。這幫傢伙徑自在東邊席上就座,個個舉止隨便毫無禮數。
早有僕人端上各色菜肴,炙醬羹餅,水陸畢至,而且每人案邊都有一壇酒。如今乃大旱年月,董卓就是借口久不降雨、糧食歉收而罷免劉弘,進而自居司空之位的。國家現在嚴令禁止釀酒,而始作俑者的董卓卻在家中大肆飲酒,這可真是一種諷刺。
董卓可不在乎那麼多,自己先滿上一樽,也不顧諸人,先仰頭喝乾,擦了擦嘴才道:「今天在座之人皆是手握兵馬的廝殺漢,真稱得起是武夫之會……」他此言未畢,東邊諸將一陣嘲笑,西邊之人無不尷尬。曹操有些臉紅,低頭沉思:有什麼廝殺漢可言呢?除了我和沮儁、魏傑、劉勳幾人上過戰場,其他劉表、趙融等皆乃翩翩儒士,全靠聲望門第任職。現在想來,朝廷以這幫人執掌兵權,難怪會畏縮不前受制於人,叫董卓鑽了空子。這難道不值得反思嗎?
董卓抬手示意他的人不要笑:「不論上沒上過戰場,只要兵馬在握就有說話的本錢!所以我董某人今天要宴請大夥。」說著他又拿起酒樽,「來,大家喝啊!」東邊一陣叫嚷各自牛飲,而曹操等人卻滿懷心事,僅勉強沾了沾嘴唇。董卓一見似乎大為不悅:「哼!諸位為何不肯盡興?你們不喝可就是瞧不起我董某人。我兒奉先!」
「諾!」呂布響亮地答了一聲。
「你替為父敬敬列位大人,一定要讓大家喝好!」
「明白!」呂布如得軍令,卻不敢取董卓的酒具,踱至董越案前,拿起一隻酒樽,快步來到西邊,「我替義父敬列位大人酒,還望列位務必賞光。」說著第一個就來到曹操面前,「曹大人,請飲!」
曹操抬頭仰望,只見呂布人高馬大,二目炯炯凝重瞪著自己,雖然左手執杯,右手依然緊緊攥著那陰氣森森的畫戟。他心中略有懼意,但兀自振作,起身避席道:「有勞奉先敬酒,請!」說著竭力抑制顫抖,總算是平平穩穩端起酒樽,略一回敬仰頭喝乾——這樽酒簡直是順著后脊樑下去的!
呂布見狀也隨之飲了。第二個輪到馮芳,他努力模仿著曹操方才的舉動,但是舉起酒樽的時候還是因為顫抖,略微撒了一些。
早有伶俐的僕人抱了酒罈過來,呂布每飲一尊便隨即滿上。他又來至第三席上:「子璜兄,請飲酒!」中軍司馬劉勳是袁紹的心腹幹將,袁紹本為中軍校尉,因為受命誅殺宦官轉為司隸校尉,所以中軍營之事便全部託付於他。劉勳舉起酒樽不飲,卻揶揄道:「在下職位低微,不過是暫代營中之事,算不得什麼有兵有權之人,您這杯酒還請敬給我家袁大人吧!」
呂布不苟言笑,硬生生道:「你少要提袁紹,現在是你帶著中軍營。俗話說『現官不及現管』,沒瞧出今日不以官位列坐,只按兵馬多少列席嗎?」曹操在一旁聽得分明,這才明白今天的坐序為何這般古怪。劉勳仍不肯喝,兀自辯道:「在下不甚飲酒。」
「子璜兄既在席上,難道不曉得客隨主便的道理嗎?」呂布冷冷地說。劉子璜還欲再言,卻見呂布白皙的臉上已泛出殺氣,目光如刀子般刺來,而右手的方天畫戟也微微抬起數寸。看這陣勢,似乎再說一句不飲,他便要一戟刺來。
劉勳情知不善,再不敢說什麼,趕緊起身把酒喝了。
後面的趙融本是膽怯之人,更不敢造次,喝酒時戰戰兢兢的,撒了一身。眼見呂布又敬到第五席,曹操等人立時緊張起來。
這第五個便是右校尉淳于瓊,西園軍之人皆有涵養,唯獨此人是個沾火就著的急脾氣,平日里又酷愛借酒鬧事。他自董卓進京以來,因為掠奪糧草的事情幾次與涼州軍械鬥,可戰力懸殊每每吃虧。即便如此,他卻不思退避一斗再斗,弄得兵卒離心紛紛逃散,如今只剩下二三百人,是現在西園諸營中實力最弱的。淳于瓊本是賭著氣來的,他也真有辦法,騰地站起身來,笑道:「你也忒客氣了,咱二人同飲!」說著右手拿起青銅酒樽,直愣愣便往呂布的樽上磕,兩樽相碰酒濺起頗高。
諸人凝神細看,只見二人站立不動,兩樽頂在一起,原來呂布、淳于瓊各自用力推樽,實是比起了氣力。剛開始還勢均力敵,可不多時就見淳于瓊臉色通紅漸漸不支,最後一個趔趄,險些被推倒在地,呂布卻氣不長出面不更色。東邊諸將無不大笑,淳于瓊摸了摸身上的酒漬,高聲嚷道:「他媽的!你們笑什麼,有本事你們跟他比比!還不如我了吧?」說罷也不管有沒有人敬,自己連斟連飲起來。
東邊諸將都是粗人,平日里臟口慣了,並不把淳于瓊那句罵當回事,只管繼續說笑毫不糾纏。曹操見有驚無險沒鬧起來,後面劉表、沮儁等人紛紛也都喝了,總算是把心放寬,便拿起筷子不緊不慢吃了起來。少時一輪酒讓過來,呂布也飲了一罈子有餘,卻見他面色粉紅更顯俊秀,而步履矯健毫無醉意,回到董卓身邊恭恭敬敬站好。
「怎麼樣?我兒酒量可好?」董卓笑道。
這哪裡是敬酒,簡直是示威,諸人無不連聲稱讚。
董卓擺擺手,咧嘴笑道:「喝酒有酒量,帶兵更要靠氣量!有氣量才有人望,我董某人之所以能幹到今天這步田地,靠的就是幫我的這些兄弟!」他指向東邊的那些將領,那幫人無不拱手而笑。
董卓扭過臉,又挨個打量曹操這邊的人,緩緩道:「可我董某人不光要有自己的這幫兄弟們,從今以後還要與在座的列位大人成為兄弟,朝廷之事還要靠列位鼎力相助,咱們共謀天下之事!也望諸位推心置腹不要跟我藏什麼心眼。」
曹操有些詫異,不過看此人慷慨激昂,似乎說的是真心話。
董卓話鋒一轉:「但天下大事最要緊的還是要靠明主!似桓靈二帝親信宦官重用小人,此等昏君主政天下就永無寧日!」
諸人嚇得一哆嗦:即便先帝是昏君,也不能當眾指責,更沒有大庭廣眾之下嚷出來的。
「我在涼州打了這麼多年仗,深知其中憂患。朝廷他媽的真是用人不明。」董卓開始口無遮攔了,「大家想想,派到我們涼州的都是些什麼鳥人?孟佗因為給張讓送過一斛葡萄酒便當了刺史,他會打什麼仗?他滾蛋了,又弄來一個梁鵠,成天耍筆杆子不幹活,都說他書法絕妙,我他娘的也看不懂!最後又去了個叫宋梟的刺史,北宮伯玉作亂時,他說什麼朗讀《孝經》退敵。呸!別他媽的扯淡了!」諸人聽他言語粗俗無不皺眉,但句句都是實話。
「我董某人沒讀過什麼《孝經》,但是我有傢伙,歹人就得給我老老實實的。」說著董卓猛然拉出佩劍戳在桌案上,眾人嚇得直縮脖子,「這刀劍就是天下的規矩,就是天下威儀。沒有威儀一切都是他娘的扯淡!先帝就是沒有威儀萎靡不振,才會叫那幫宦官小人得勢。身為帝王必要威嚴無比,才能鎮得住天下。」
話粗理不粗,曹操點點頭,信手端起酒來。
「所以,我董卓要干一件大事。為了我大漢國祚長遠,也為了諸位的功名富貴,我要換一換當今天子!」
曹操剛剛入口的酒險些噴出來——廢帝!?
董卓見眾人驚懼,卻大笑道:「哈哈哈……這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權柄在我手,換掉劉辯那小子不過是小事一樁。」
聽他直呼皇帝名諱,馮芳突然忍不住了,拱手道:「董公,恕在下冒昧直言,當今天子並無過失,豈能無故廢立呢?」
「無故廢立?」董卓橫了他一眼,「哼!懦弱就是他的罪!那日我往邙山迎駕,他像個什麼樣子?哭哭啼啼像個娘們,這樣的皇帝能治理天下嗎?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什麼樣的孩子都他娘的嬌慣壞了。光會讀書有個屁用,到頭來不過是廢人一個!」
他把皇帝說得一無是處,似乎早就該廢掉,諸人敢怒不敢言。
曹操穩了穩心神,問道:「依董公之意何人當為天子呢?」言下之意是問:你是不是想自己當皇帝呀?
董卓一拍大腿:「劉協那小子啊!」似乎不論是否中他的意,皇帝到了他口中全是小子,「莫看陳留王年紀不大,膽子可不小!那日迎駕,與我同乘一騎,那小嘴可會說了。」說著他不禁呵呵直笑,「能不怕我的孩子,將來一定錯不了。我董某人決定立他為天子,將來輔保他重振我大漢之雄風。你們說,好不好啊?」
「我等唯將軍馬首是瞻!」東邊諸將異口同聲地嚷道,那嗓門大得震人耳鼓。可笑的是,董卓如今是司空,他們卻口稱「將軍」,而不稱「董公」,足見在這些人眼裡,兵馬要比三公值錢得多。
董卓哈哈大笑,滿臉橫肉直顫,似乎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扭頭又問西邊諸人:「列位大人,你們也贊同此事吧?」
曹操趕緊低頭,一句話都不敢說。他斜眼瞅了瞅身邊諸人,馮芳、劉表等皆面如土色,大氣也不敢出;而淳于瓊似乎根本沒聽他說話,耷拉著腦袋兀自牛飲,似乎已有醉意。
突然間,只聽坐在最後面的尚書周毖開了口:「當今天子處事似乎過於陰柔,董公廢其另立也是無奈之舉,實屬良苦用心吶!所幸陳留王天資聰穎,我等臣子皆從董公之意絕不會違拗。」這簡直是給董卓臉上添彩,諸人無不側目,鄙夷地瞅著周毖。
「知我者周仲遠也!」
「董公過譽了。」周毖諂笑道,「您為國戍邊久有戰功,大小算來足有百戰,如今又親自理政多有建樹,我輩自當竭力助您輔保新君。來!我代諸位大人向您敬酒!」
諸人簡直氣憤到了極點,又不好明言,只瞪著他看。
這個周毖也算小有名氣,當初還是何進的座上客,如今卻恬不知恥諂媚董賊,與這樣的小人同座簡直是恥辱。周毖自在安然全不理會,見董卓喝了,又對東邊的人道:「自古一朝天子一朝臣,我看涼州來的各位將軍日後也當有所重任。你們都是久經沙場的人,在下仰慕得緊,我再敬各位將軍一杯。」東邊諸將聞聽無不受用,興高采烈盡皆飲下。周毖見他們喝了,也端起酒樽來,卻似有心事沾唇則止,高聲嘆了口氣。
「你嘆什麼氣呀?掃興!」董卓嚷道。
「董公啊!我周毖嘆的是大漢的江山。」他放下酒樽,「自先帝以來,多有小人用事,所以天下積危,百姓疾苦,遂有黃巾之兵黑山之叛。董公雖然能換一個好皇帝,但百姓之苦尚不能解啊!」
「哦?」董卓似乎也有些擔心了,「那你說怎麼辦?」
「我說嘛……」周毖故作沉吟,「現今應當沙汰州郡之官,以青年才俊充任。一者可安民保境大興教化,二者重用才俊也可彰顯董公您用人之明。當初大將軍何進廣招賢才,卻因宦官作亂一事大都流散了。不過現在京中尚有何顒、韓馥、孔伷、張咨、劉岱等輩,若將他們放出去,或任刺史,或為郡守,豈不可以理民生計?那樣新君才坐得穩,董公您也能安心。」
曹操見他諂媚作態本甚為反感,但聽著聽著漸覺其中深意。這周毖看似一臉誠懇出謀劃策,實際上是要把董卓往火坑裡推。韓馥等人皆是清流一派,更有甚者是袁楊兩家的門生故吏,這幫人一旦出去管轄州郡之地,只怕要學鮑信一樣,舉兵反戈殺到洛陽來救駕了。想至此,見董卓一臉感激連連稱是,曹操頓覺好笑,趕緊抿了口酒。
「我今天受教匪淺,大家吃好喝好!」董卓覺得周毖的話很受用,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又吩咐道:「奉先,你去叫人把禮物抬來!」
諸人面面相覷,皆現尷尬。酒可以喝,飯可以吃,爛在肚子里也就罷了;但禮物不能收,因為一旦收下就等於受其收買,贊同了廢立皇帝之舉。可事到如今,誰敢挺身而出,說一個不字呢?
不多時,見呂布帶了一大群僕人進來。他們扛進十多口大箱子,打開一看,金銀財寶光華耀眼。又聞哭聲陣陣,幾個西涼兵驅趕進一群婀娜女子,想必都是劫掠而來。董卓站起身來,笑道:「你們猜猜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胡軫打量著美女壞笑:「莫非都是皇宮之物?」
「不對不對!」董卓搖頭道,「這些都是何苗一家的財物!」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車騎將軍何苗雖然死了,但畢竟是當今太后的同母弟弟,哪有隨便抄國舅家產的道理。
「我實言相告,就在剛才,我請大家赴宴的時候,已經差派二百精兵抄了何府!這個何苗算個他媽的什麼東西?他哥哥誅殺宦官,他卻吃裡爬外勾結閹人,收受這麼多的賄賂,你們說該不該搶?」
「該搶!」吳匡第一個站了起來,他是宮廷變亂中手刃何苗之人,此刻森然道,「我家大將軍若不是被此賊所累,何至於遭宦官刺殺?」
曹操白了他一眼,心道:「真是毫無頭腦的匹夫!你就知道喝酒殺人,都被董卓兄弟當刀使了,竟毫不自知。」董卓示意吳匡坐下:「我不光抄了何苗的家,還扒了他的棺材,還宰了他的老娘!」
嘩啦一聲,趙融嚇得失了酒樽:「您……您殺、殺了舞陽君?」
「哼!有什麼大不了的?一個老賊婆罷了。」董卓毫不在意。
「她畢竟是太后之母啊。」趙融今晚不知灑了多少樽酒,似乎衣衫始終就沒幹過。
「趙大人,瞧你那副熊樣兒!」董卓不屑道,「劉辯那小子馬上就要被廢了。他不是皇帝,她娘也就不是太后,何家還算什麼皇親?似何苗這等敗類,就該殺得乾乾淨淨。」
「殺得好!」吳匡又附和道,「這老賊婆是個再嫁的婆娘,與我家大將軍沒有絲毫干係,他兒子何苗原本姓朱,是為了沾光才改姓何的。這對母子沒一個好東西!該殺!」
曹操真想問一句:那當今太后與皇帝也與大將軍沒有絲毫關係嗎?思慮再三,還是沒敢開口。又聽董卓那粗重的聲音道:「今天來者有份,財寶婢女隨便挑吧!」
此言一發,東邊的人似瘋了一般撲過去。有的哄搶財寶,有的就對那些女子動手動腳,而且你爭我奪,簡直是一群禽獸。董卓非但不加阻攔,還哈哈大笑。劉表、趙融之輩皆低下腦袋不忍再看。
吳匡抓了幾把金子塞進懷裡,轉眼瞧見人堆里一個美貌女子,便上前調戲。那女子左躲右閃,一直護住腹部——原來她還身懷有孕。吳匡兩撲不中,便一把扯住她衣襟。那女子坐倒在地,眼見吳匡臂膀伸來,張口就咬。吳匡疼得蹦了起來,惱羞成怒揮手就給了她一記耳光。
眼見吳匡抬起右足又要踢她,只恐這一腳下去要一屍兩命,曹操再也壓不住火了,猛地躥出去,瞧准吳匡面門就是一拳!
吳匡毫無防備又抬起一腿,這拳挨得結結實實,仰面摔出去,頓時間稀里嘩啦一片響,桌案也掀翻了,杯盤酒菜滿地都是。
眾人皆是一驚,董卓卻沒有生氣,只道:「孟德,你是我的客人。若中意此女子大可明言,何必動這等肝火?」吳匡也怒沖沖爬了起來,卻沒有還手,壓著火氣道:「呸!不就是一個娘們嘛!」他久隨何進,因此素來也恭敬曹操,換作別人打他,恐怕早就動刀子了。
「你沒看見她大著肚子嗎?你這一腳下去,兩條性命就沒了!」曹操趨身攙扶那女子,這才注意到她年紀甚輕,恐怕還不到二十。那女子淚水漣漣,一把抱住曹操大腿哭道:「大人救命吧!我不是何苗一家,乃是大將軍的兒媳啊……」
「你說什麼?」吳匡也愣了。
「小女子尹氏,嫁與大將軍之子。我夫身體羸弱,數月前宦官作亂,我夫因驚亡故。小女子無所依靠又身懷有孕,只得依附舞陽君過活啊!嗚嗚……」她說罷便泣不成聲。
曹操對吳匡怒喝道:「你聽見沒有?難道你剛才的所作所為也對得起大將軍嗎?」吳匡悔恨不已,悵然落座。曹操輕輕推開尹氏手臂,對董卓深深一揖:「董公,此女乃大將軍兒媳,又身懷何進之孫,您如今毀了舞陽君一家,她無所依附。在下懇請董公厚待此女,若能將其送歸娘家,也算是告慰大將軍在天之靈了。」
「你倒是有情有義。」董卓欣賞地點了點頭,「此事好說!」
「還有,這些良家女子不可做賞賜之物,還請……還請您將她們放了吧。」
董卓倏地收住笑容:「哪有這麼多窮講究?你也真是多事……真他媽掃興!算了吧,把她們都帶下去。我看今天這個宴就到這裡,列位大人還有將軍們,都請回吧!」
西邊諸人這半天光景一直提心弔膽,聞此言如逢大赦,趕忙紛紛起身告退。卻有伶俐僕人為每人都裹了一包財貨,或是翡翠珠玉,或是金銀器皿,不要也得要。劉表等勉強接受,雙手高捧,緩緩退出;至於淳于瓊,早就喝得爛醉如泥,是劉勳將他背出去的。
曹操也要告退,董卓卻道:「你不要走!我還有話與你說。」
過了一會兒,東西兩邊的人已走光。僕役也將殘席撤去,掃去地上污垢,熄滅多盞燈火,退出去時又將大門掩好。偌大的廳堂上,只剩下曹操與董卓、呂布、田儀。
幽暗的燈光下,董卓的臉越發顯得陰森可怖,如野獸一般。他瞪著兇惡的眼睛,打量曹操良久,才道:「你是曹騰的孫子吧?」
曹操聽他直呼祖父的名諱甚是不喜,但又知他是個粗人口無遮攔,便低聲應了聲:「是。」
「我董卓之所以能出人頭地,靠的是已故張奐老將軍的提拔,這你知道吧?」
曹操連連點頭。
「而張老將軍當年可沒少得你祖父的恩惠啊!」董卓所言不虛,昔日梁冀當政時期,張奐之所以有機會建立軍功,也賴曹操祖父曹騰的美言。「還有,我涼州在孝順帝時,有一位戰功赫赫的刺史種暠,也是你祖父推薦的吧?」
曹操有點害怕了:董卓進京之前,我曾推薦種暠之孫種劭前去阻攔,他是不是要因此事處置我?
哪知董卓面色凝重,語重心長道:「你曹家對我涼州武人有恩呢!」曹操聽不出這是好言還是惡言,只低頭道:「不敢當。」
董卓擺擺手,走到他面前:「你可知道,身為涼州之人,要想出人頭地要受多少苦嗎?朝廷何嘗視我們為子民啊!自光武爺立下規矩,涼州之人不得內遷,把我們當做賤民。故而張奐立下平羌大功,不求升賞,只願籍貫內遷弘農,為的就是子孫不再受欺壓、不再受戰亂之苦。你明白嗎?」
曹操有些動容,但馬上意識到自己在與誰講話,趕緊低頭道:「蒙董公訓教。」
「我涼州子弟為抗外敵,所以世代習武,出了多少能征慣戰之人?可是朝廷不加重用,提拔的卻是那些百無一用的高門子弟,都是他媽的繡花枕頭!」董卓氣憤不已,「帶兵之人沒上過戰場,還算什麼廝殺漢?你倒是個好樣的,當年敢帶三千人出關解圍。」
「那一仗贏得僥倖了。」曹操實話實說。當初平黃巾長社一戰,他領兵趕到之時,皇甫嵩已經縱火突圍。
「宛城之慘烈,難道也是僥倖?」董卓早將曹操的底細摸清了。
「唉……」曹操長嘆一聲,「昔日這一仗,死傷無數慘烈至極,我所帶之人幾乎折盡。」
「這就是你跟那些人不一樣的地方,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過!你見過屍橫遍野的景象……」董卓拍拍他肩膀,話鋒一轉,「我也打過黃巾賊,但是我敗了。我一輩子只吃過兩場大敗仗!」
曹操倒也起了好奇心,斗膽問道:「兩場?那另一場呢?」
「那是在榆中,被北宮伯玉的人馬困在河邊。我堅閉營門受困數月,眼見糧草殆盡士卒投敵,就差他媽的來宰我了。」說到這兒董卓閉上了眼睛,似乎對當時的情景還心有餘悸。
「當時我營里有個小參謀,他想出一個主意,叫我假借捕魚為名攔河修堤。等堤修好后,我們虛插旌旗,渡河而逃。等北宮伯玉的人馬發現,我們把大堤一毀,早就逃遠了!」
曹操連連點頭:「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好計策,當賞!」
「那還用你說?獻策之人名喚賈詡,如今已是都尉,正在助我女婿牛輔駐紮陝縣,日後我還要重用此人。那榆中之敗是我以寡敵眾孤軍深入,卻也輸得心服口服。但是在廣宗敗給張角,卻他媽的叫人窩火!」
那是光和六年(公元184年)的事情。當時曹操正隨朱儁、皇甫嵩在汝南奮戰,而河北平叛主帥盧植遭宦官誣陷被鎖拿入京,接替者便是董卓。那一仗董卓敗得莫名其妙,致使原本形勢大好的局勢全面惡化,荊州黃巾藉機復起,才有那場觸目驚心的宛城血戰。董卓突然嘆息道:「孟德,因為我那一仗輸了,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吧?」
「勝敗乃兵家常事,談何麻煩,為國效力理所應當。」
「你知道我為何會輸嗎?」
曹操聽他這樣問,正好藉機逢迎:「久聞董公用兵如神,但廣宗之敗實不可解。」
「那我告訴你,輸就輸在那幫北軍的司馬上!」董卓一臉氣憤,「那些人都是他媽的貴族子弟,哪裡把我這個西涼粗人放在眼裡?軍隊靠的是令行禁止,可是他們不服我的調遣,各自為戰豈能不敗?要是帶著我自己的兵,十個張角也被我擒殺了。」
曹操愕然。
「而且,輸還輸在先帝那個大昏君身上!」董卓嚷得更凶了,「竟然因為一個狗屁閹人的話就臨陣換將!他媽的……所以那時候我就想收拾昏君、收拾那幫百無一用的貴戚子弟!」
至此,曹操總算是搞清楚董卓的心結何在了,他勸慰道:「先帝已死,北軍已在董公之手,現在您該罷手了吧?」
「罷手?」董卓的臉顫動了兩下,「我什麼要罷手?我還沒有建立威嚴!我要立劉協那小子當皇帝,我親自當家主政,這天下早該好好理一理了。」那一刻,曹操幾乎被打動了:「您要效仿霍光之舉嗎?」
「什麼?什麼火光?」董卓一愣,瞧向階邊的燈火。
就這一個小小的動作間,曹操的仰慕之情瞬間灰飛煙滅:這個人太沒有學識了,恐怕不能成就大事!國家利器所託非人定會是一場災難,何進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但何進不過是軟弱無能,要是董卓這等視人命如草芥的傢伙當政,只怕天下要血流成河!需知治大國若烹小鮮……
田儀覺察出董卓出醜了,趕緊解釋道:「主公,曹大人所說的霍光是前輩的名臣,就是您素來仰慕的那位霍去病將軍的弟弟。他受孝昭帝託孤之重,卻廢掉了繼任的昌邑王。當時也有人說他是亂臣賊子居心叵測,而他迎立了孝宣皇帝,輔佐他成為一代明君。曹大人拿您比霍光,是在誇獎您吶。」曹操聽此言毛骨悚然:霍光輔保孝宣帝不假,當時昌邑王卻是他自立自廢的。田儀避重就輕側重美化霍光,明擺著是慫恿董卓的廢帝之舉,說不定這廢立皇帝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此潦倒書生心機實在可怖至極。
「那就謝謝孟德的誇獎嘍!」董卓在他面前踱了幾步,突然攥住曹操手腕,「曹老弟。」
「不敢當。」
「肩膀齊為弟兄!」
曹操強笑道:「只怕我這等身高,站到几案上才能與您肩膀齊。」
「哈哈哈……孟德莫要說笑。我且問你,現在你典軍營中還有多少兵馬?」
「死走逃亡,還剩千餘而已。」曹操不敢逞強,實言相告。
董卓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把西園軍餘下的所有兵馬都交你統領,你看可好?」
「我?!」曹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雖說西園軍已經殘敗,但若把餘下的五營合在一起,仍然可以湊到三千多人,這在京畿之地絕對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
「你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董卓笑道,「咱們之間要講實話。我的將領都是粗人,可管不了這幫西園軍。但若是輕易放手將其遣散,一者太過可惜,二者難免肘下生變。但若是找到合適的人來統領他們,將來若是有人造反,這支人馬還可以協助禦敵呢!老夫遍觀朝中文武,唯有你能帶好這支軍隊,至於那些酸溜溜的貴族子弟,叫他們靠邊站吧!怎麼樣?你來帶西園軍,日後與我共謀大業、共享富貴,如何呀?」
他所說的共謀大業究竟是什麼意思呢?難道他最終的目標是要學王莽篡漢嗎?還是僅僅想做霍光?那為什麼要廢掉劉辯改立劉協呢?立一個更聰明的皇帝對他來說不是更危險嗎?董卓實在是大腦混亂,或許他確實有志於復興朝廷,但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曹操沒有回答,低頭陷入了沉思。
董卓又道:「放心吧,老夫日後虧待不了你,保你得公侯之位。咱們好好理一理這個天下。有酒同喝有肉同吃,行不行?」
曹操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了,為一代賢臣名將固然是他平生的志願,但是寄希望於董卓是否明智呢?他側目瞧了眼旁邊的二人:呂布手握方天畫戟威嚴而立,似乎自己敢說一個不字就要廢命在此;田儀睜著一雙怪眼瞅著自己,看來要想假意應允立時就會被這個人戳穿。答應不答應,似乎都行不通……他木訥良久,跪倒在董卓面前:「董公,下官想起一句話。昔日我大漢名將馬援講過『非獨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下官現在實不能答覆,容我回去再三思考,若自度能夠勝任,必會擔當。」說到這兒恐話不周全,他又趕緊補充道,「若自度不堪您驅使,在下也必會薦舉他人,總之定不負公之重託。」
董卓有些吃驚,他還沒見過有人這樣與他講話,但隨即笑道:「你倒是坦誠……好吧,你回去想一想,改日咱們再議此事。」
曹操忐忑站起,見董卓氣色如常,呂布、田儀也沒什麼反應,似乎是勉強過關了。荊棘之地不可久留,他馬上躬身道:「既然如此,下官便告退了。」
「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老夫等著你的答覆。」說著董卓擺擺手,打了一個哈欠。
曹操離開董府,一路上腦子裡亂糟糟的。其實這不單單是緩兵之計,也是他內心深處的矛盾:幫助董卓,自己的才幹似乎便有機會顯示,但是董卓其人真的可以相信嗎?即便可以相信,他就真的能治理好國家嗎?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也未換衣服,一屁股坐到房裡。
卞氏牽挂他安危,抱著丕兒一直沒有休息,趕緊湊過來:「怎麼樣?老賊沒難為你吧?」曹操搖搖頭。
「你怎麼了,跟丟了魂似得?他要奪你的兵權?」
曹操苦笑一陣:「他不是要奪我兵權,是要給我兵權。」
「給你兵權,怎麼回事?」
夫妻說話之間,樓異突然在外面嚷道:「大人,董府差人給您送東西來了……來的差人是……是……」
「是誰?」
另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答道:「是小的我呀!」
曹操連忙舉燭出門,黑暗中顯露出一張諂媚的面龐——秦宜祿。
「是你?」曹操鄙夷地哼了一聲,「你又跑到董公手下了。」
「嘿嘿,小的倒是有心思跟著您,但是您不要我了。所以,誰給小的飯吃,我就跟著誰吧。」秦宜祿依舊是那麼滑頭,「大人,您快來看看吧!」燭火照亮院子,只見整整一箱的金銀珠寶,正是席間何苗家產之物。
「我家董公說了,區區幾件小東西,請您務必留下,以後就是一家人了。」秦宜祿深深一揖,又道:「小的出來時,田主簿還囑咐我,說您與我畢竟有故主之情,要我勤往這裡跑跑,關照您的生活,那以後小的短不了來侍奉您。」
曹操暗罵,這分明是要他時常來監視,這會兒再不敢推辭了,強笑道:「你回去告知董公,東西我欣然領受,多謝他老人家的美意。」
「諾。天色不早,小的告退了。」秦宜祿退了幾步,又諂笑道,「外面還有一駕馬車,也是董公相贈,請您收下。」說罷一溜煙跑了。
卞氏這時走了出來,驚奇道:「秦宜祿來送東西,這是怎麼回事呀?」曹操不答,夫妻二人齊出院門去看,果見府門外有一駕新漆的馬車,裝潢甚為華貴,不過對於一個校尉而言似乎有些逾制了。
樓異上去趕車,哪知他一掀帘子,車裡面竟還坐著個哭泣的婀娜女子——正是那個身懷有孕的小寡婦尹氏。卞氏更加詫異,蹙眉對丈夫道:「你給我說說吧,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別問我,我說不明白。」曹操一揮衣袖,回去睡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