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水長流(2)
某一年的夏天,我在廬山。我住在廬山賓館,為一家企業寫報告文學。
有一天,我想洗個頭。平時在家裡,我當然是自己洗頭。廬山賓館三星級,客房裡全天供應熱水,每天配給小袋包裝的淋浴液和洗髮液。按習慣,我是應該在自己房間洗頭的。但這天不知為什麼,我非常想享受一下別人替我洗髮的滋味。
廬山是個好地方,山青水秀,氣候涼爽宜人。我房間的窗外有一株大樹,盛開著火紅的花朵。賓館小姐彬彬有禮,訓練有素,她們從不擅自闖入你的房間,只在你需要的時候為你整理打掃好你弄亂的一切。在這種環境,人變得任性一些是非常容易的。我便放下筆,出去洗頭。
牯嶺街離賓館只有幾分鐘的路程。街心花園裡有一隻牯牛雕塑,也為廬山一景。我幾乎每天傍晚都要上街走一走。買點零嘴小吃。逛逛百貨商店。在街心花園俯瞰山下層層建築和遠方的九江燈火。讓那山下湧上來的白霧雲一樣游過我的身邊。
有一家美髮廳名叫「花都」,在一家商店樓上。因為武漢有家花都美髮廳曾贈送過我優惠卡。我就上樓進了這家花都。
姑娘小夥子們很熱情。我問他們可與香港花都美容美髮廳有關係?年輕的老闆興奮地說有。
姑娘在我頭上堆滿泡沫,十指在泡沫中有條有理地撓過來撓過去。有人服侍是很舒服。老闆取來他在香港花都學習培訓的結業證。結業證上有英國女王的頭像。
人一舒服就喜歡開點玩笑。我說:你是花都的分店大好了,我有你們總店送的優惠卡。
小夥子一下子噎住了。他為難地晃動他的結業證。他說:廬山這地方不是大城市。廬山這裡是山。山上沒見過優惠卡。
我說:我開玩笑呢。我上山也沒帶優惠卡。
由於開了這個玩笑,老闆夥計們都對我重視起來。他們熱情細緻地為我洗了發。之後,又熱情地建議我焗油。我沒有焗過油。我只知道給頭髮*油是近年來興起的新花招。我對近年所有的新鮮事物皆存戒心。我以為花錢事小受害事大。我一直是十分愛護頭髮的。很怕這些物理化學方法損害了發質。
老闆堅持勸我焗油:我不給你焗白油,也不給你黑油。這些黑白油都是國產的。我有正宗的香港花都總店帶回來的棕色植物油。焗一焗。
一個小夥子從裡間端出一罐深棕色的焗油。他戴著橡皮手套,穿了塑料圍裙,把油攪給我看。
我可真架不住別人把我這般當人。我說:那就焗吧。
焗上油之後我後悔莫及。因為我必須罩上熱敷帽,直挺挺地坐上至少一個小時。我說:老闆,有什麼雜誌書報給看看。老闆說:沒有。
不焗了洗掉行嗎?錢照付。
不行。既然焗了嘛。多貴重的香港的油哇。
我端坐了幾分鐘實在受不了了。
我的脖子直梗著。齊眉戴著頭盔式的電熱帽,騰騰的熱氣從帽子裡頭瀰漫出來,模糊了我的眼睛。這時我唯一的排解和寄託是聽覺。但理髮廳除了雜亂的人聲就是凌駕於一切聲音之上的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沒什麼不好,問題在於磁帶是壞的。
我說:換一盤磁帶好嗎?
他們說:行啊。
他們換了一盤又換了一盤換得我都覺得自己過於挑剔了。可沒有一盤是聽得清楚歌曲的磁帶。
我說:算了算了。
顧客們笑起來。更好笑的事還在後頭。我又熬了幾分鐘,外面嘩嘩下雨了。廬山的天氣說雨便是雨,這倒沒什麼奇怪,狼狽的是我恰好坐在窗邊,窗台上有兩盆花,暴雨一陣橫掃,濺了我一臉的泥點。我在電熱帽裡面固定著,既不能躲避又不能起身關窗。我高聲叫:小姐。老闆。我摸了摸臉,摸成了個大花臉。趕來關窗的小姐樂得咯咯直笑。
就在這個時候,有件事發生了。嘈雜刺耳的流行歌曲突然變成了悠揚明凈的輕音樂。是長笛獨奏。而我又是偏愛聽長笛的。這時的我像個盲人一樣注重聽覺功能。我豎起耳朵專心地聽著。時間在我的傾聽中水一般流過去。我的頭髮漸漸幹了,水蒸汽消散了,我卻閉著眼睛拒絕看什麼。我想就這麼聽音樂也很舒服。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我面前說話了:這音樂還行嗎?
挺好!我說。說完我意識到我在跟誰對話呢。我趕緊睜開眼睛:一個看上去比較舒服的男子站在我的不遠處。我左右瞧瞧,沒別的人。我就又對他補充道:挺好。
他說:那就好。他又說:你在理髮店簡直像受刑。
我說:差不多。還是自己洗頭的好。
這時一個姑娘過來關了電熱帽,拿軟棉紙遮住我的臉部,牽我到水池邊洗掉焗油。待我洗好頭髮,直起身來掀掉保護皮膚的紙,理髮店已經沒有什麼顧客了。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只有長笛還在如泣如訴地吟唱。
花了兩個多小時,我的頭髮終於如我初進店時披在肩上了。老闆攬起我的頭髮,讓我在鏡子里看它們從老闆手臂上紛紛滑落的姿態。老闆說:是不是美得像絲一樣?
我說:是。
其實不是。我高興的是我可以離開理髮店了。
我已經在下樓,老闆追了上來。他拿著一盒磁帶。我又與他開玩笑:怎麼?焗了油可以贈送磁帶一盒?
老闆說:哪裡,這磁帶是你的。
我說:我的?
他說:你朋友走的時候吩咐我們把這盒帶子交給你。他說是你的。
我接過磁帶。是一盒長笛獨奏專輯,名叫《聖潔之愛》。我明白了。就是那個我不認識的男子,他送了我這盒磁帶。
我拿著磁帶衝下僂,站在牯嶺大街上東張西望:街上遊客如雲,全是陌生人。
誰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