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東
電視這個東西很容易讓人誤讀。按老百姓的看法,會覺得無論私下裡多沒正形兒的人一上電視肯定就一臉嚴肅了,可是在職業主持人里,偏偏就有那麼幾個跟大家想法正好相反的人:電視上一臉壞笑,伶牙俐齒,私底下少言寡語,心地柔軟慈悲,在家吃飯的時候比在外面應酬的時候多,跟書泡在一塊兒的時候比跟人扎堆兒的時候多。崔永元是這麼個人,馬東也是這麼個人。
學計算機專業的馬東留學八年回來,在中央台文藝頻道里是氣質上很不"文藝"的一個人,除了做《文化訪談錄》的製片人和主持人之外,他還經常被文藝中心委派去操持一些大型比賽。2007年中央電視台主持人大賽他做導演,我是初評階段的評委。
馬東跟我一向很熟,說話就開門見山:"姐,來文藝頻道講講吧,我們《文化訪談錄》想推個系列節目。"
那時候正在兩場錄像中間,我頂著一臉大濃妝,被大燈烤得昏昏乎乎的,一手捧著盒飯一手舉著西瓜:"我可不講了!什麼都不想講。"
馬東慢條斯理:"別著急,再想想,中心朱彤主任讓我找你的,見面聊聊再說。"
坐在朱主任對面了我才知道,馬東早就做好一大堆方案了,有說電影的,有說音樂的,還有聊教育的,我放下這份放下那份都說先不講了,忽然腦子裡閃過汪老師的託付,我說:"文藝頻道怎麼不講講崑曲呢?"
儒雅的朱彤主任看看我說:"這個題挺好。"
兩天以後馬東跟我說:"朱主任批了,就按你說的,講崑曲吧,做個系列,我去爭取十一黃金周播出!"
剛好八月底有次崑曲界的盛會:上海崑劇團,江蘇省崑劇院,浙江崑劇團,北方崑曲劇院,湖南省崑劇團,蘇州崑劇院六大院團赴港匯演,距離1987年我在北京看到的這個陣容演出整整二十年。馬東說:"我陪你去看戲。"
第一天晚上是名家清唱,開場之前,蘇州崑劇院蔡少華院長把我和馬東帶到後台,除了向汪世瑜老師報到之外,我在那個狹長的小化妝間里還見到了久違的浙昆名旦王奉梅老師,中國最好的崑曲大官生蔡正仁老師,"第一老生"計鎮華老師,有"活關公"之稱的侯少奎老師,上昆名旦梁谷音老師……蔡正仁老師握著我的手說:"於老師,我本來就要去北京找你的!"身形魁偉挺拔的侯少奎老師一雙大手握緊我,聲如洪鐘:"好好講講我們的崑曲!"
那個時刻我忽然懂得了什麼叫作"臨事而懼"。我從小好像也沒迷過什麼影星,真正追過的"星"就是眼前這些人了……場上笛子起來了,水磨般的漣漪一痕一波悠悠漾開,噠!上板……我微微仰頭,閉上眼睛,鎖住眼帘里湧起來的酸和熱。【紅繡鞋】響起來了,【錦纏道】響起來了,【山坡羊】響起來了……我梳著羊角辮在周銓庵老師家裡拍曲子的情形,我戴著耳機騎自行車一次一次被警察從紅燈前截下的情形……那些青春流年中的吉光片羽,一霎間凌亂而鮮亮地飄搖閃爍,讓我不能自持。
我是個輕易不會失眠的人,那一晚,被自己魂魄里縈旋的曲子吵得竟是怎麼也睡不成,轟也轟不走,反反覆復間,竟總是《拾畫》中那一支【千秋歲】:"小嵯峨,壓的這旃檀盒,便做了好相觀音俏樓閣。片石峰前,片石峰前,多則是飛來石三生因果……"
凌晨四點二十,我索性起床,倚在窗邊看香港的海岸在晨光曦微中漸次顯露輪廓,海天之間的霧靄迷離幻化,讓我且執且迷於這一句"三生因果"的探問。
八點一過,蔡正仁老師就來了,接著是上昆的郭宇團長,計鎮華老師,張靜嫻老師……蔡老師給我講起他唱了半個世紀的崑曲如今每每演到唐明皇《迎像哭像》還傷慟得情難自禁,一句"數聲杜宇,半壁斜陽"之後,唱得自己心中竟像大病一場!美麗的張靜嫻老師一直用孩子般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自告奮勇要幫馬東去找大量崑曲劇照;計鎮華老師持重典雅,氣度雍容,給我細細解釋"闊口"行當里的講究;幹練的少帥郭宇團長告訴我:"上昆就是你的後盾,需要什麼儘管說話!"他們一走我就跟馬東說:"完了!我現在滿腦子除了戲還是戲,除了感動還是感動,一個主題也沒有,我可不知道怎麼講了!"
馬東一點兒給我加油鼓勁的意思也沒有,散仙一樣:"姐,大不了回去跟主任說準備不充分,咱先不錄了,就當只為來香港看回戲唄!"
此言一出,我的心裡忽悠一下鬆了不少。
呆在香港酒店裡好幾天,晚上看戲,白天翻書,馬東從不過來催我一句,到了飯點兒就打個電話:"走吧,我帶你去半山吃咖喱。"
坐在香港室內讓人凍得哆嗦的冷氣里,一人抱著一杯茶,眯著眼睛看正午山坡上的陽光,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崑曲的美誰能說出有多少種?夢幻,深情,悲壯,蒼涼,詼諧,靈異,風雅……不一而足啊!馬東揚手叫來服務生,要了張巴掌大的小紙片,把我剛說的這些詞碼了碼,往我眼前一推:"就這七個主題了,吃飯吧!"
十月一號的中午,我在電視上看見《于丹·遊園驚夢》的第一集《夢幻之美》,自己竟怔怔地呆了。我給馬東發信息說:"我自己恍如前世今生的穿越……想不到你能把後期做到如此美好,這個剪出來的版本才真讓我有'驚夢'之感!宿願啊,人心中總有一些寂寞而堅執的宿願,尋尋覓覓一念中的相合,沒有這份默契,成就不了一種呈現。我對你的這份感激是無可言傳的,不為一個節目,為了一個生命深處蘊藉的夢想!"
馬東還是淡淡的:"姐,做到你說的一半我就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