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十四
六九年一月十七日到清平灣,這日子記得清楚,永遠不會忘。
不久就過年,當然是陰曆年,那兒沒有人承認陽曆。過陰曆年,過清明,過端午,過中秋,不過「十一」和「五一」。不少人稀里糊塗地知道有個「五一」,卻不知道有勞動節。勞動就是受苦,談何節哉?每日都過。我們第一回上山受苦是在大南山掏地,李卓和金濤瘋狂地掄著老钁掏向山頂,不久便都似終點線上的馬拉松運動員,被人攙扶著安慰著拖到一邊去休息。最被重視的是陰曆年,不用受苦,在熱炕上款款盛下,喝米酒,吃大肉,吃油糕和油漠,吃豆腐和漏粉,吃白饃和扁食……這才是過節。夜晚,家家窯前吊一盞油燈,在漆黑的山間如一片朦朧的星光。
這一冬,燒的柴是隊里派人給我們砍下的。大隊革委會主任叫徐財,跟我們說,公社通知,知青的燒柴,隊里只管這一冬,然後陪著笑臉。徐財是個老好人,既無能力也無威信,既怕公社領導也怕村裡的鄉親。我們無端地想起老書上說的地保,就叫他徐地保。徐地保任何時候都顯出張惶與和藹。真正有本事有威望的原大隊書記,兩年前被公社降為第二把手。
山上雪化了的時候,我們自己去砍柴。提上小钁,背上書包,牽上栓兒家的「黑黑」,上山去。「黑黑」是條公狗,常追蹤著隨隨家的「花腦」,「花腦」對它時冷時熱。我們想得挺好,砍一陣柴看一會書,書包里背著《國家與革命》、《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等。
雪化了,風和泥土都濕潤潤的,山野間有了清新的生氣。清平河開始解凍,早晨的太陽照在疏鬆的冰層上。這季節的河水也清冽,嘩嘩啦啦如同奏樂,輕緩而安然,像它的名字。我們牽著「黑黑」在大山上跑,喊。村裡的一群孩子也提了小钁,追在我們屁股後頭。孩子們請求:「吹個曲兒嘛!」仲偉帶了個口琴。
站在山頂上看清平河,一條金屬似的帶子,蜿蜒東西不見頭。
清平灣上浮著薄霧,隱約可見家家窯檐下耀眼的紅辣椒,隱約可聞石碾的吱扭聲,人的吆驢罵狗聲,狗慚愧的討饒聲和驢的引吭高歌。
藍天,黃土,地遠天高。雲彩的影子在山地上起伏賽跑,幾座山峁忽地暗了,幾座山茆聚然又輝煌燦爛。那時候你覺得,或許在這兒呆一輩子也湊合吧?
「吹個曲兒嘛。」。娃娃們蹲著、跪著、趴著,把仲偉圍住。吹了個《三套車》,又吹了《山植樹》,又吹《小路》和《紅河谷》,我們跟著哼,遇到「姑娘」、「愛情」一類的字眼就含混過去,不咬得太清楚。唱到《貨郎與小姐》的插曲時,就尤其亂了節奏,舌頭都不大利落。娃娃們聽不懂,但都滿意,因為那麼個東西竟能吹成個曲兒。「吹個道情!」娃娃們說,「隨隨唱道情唱得好,這程兒不唱了。喂牛的老漢這程兒還唱,也唱得好。」有個大些的男孩就唱一句:
「半夜裡想起乾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後悔。」所有的孩子都笑,說:「這狗日的騷情咧。」那男孩又唱一句:「村子小來路又僻,忽啦啦來了些游擊隊。」
忽然發現,遠處山樑上女生們正在那兒照像,她們有人帶了個相機。紅頭巾,綠頭巾,藍頭巾,在黃土的大山上分外鮮明。李卓說:「快看驢奔兒。」小彬望著那個藍頭巾又犯傻。仲偉吹起《海港之夜》,我們齊聲唱:「當天已發亮,在那船尾上,又見那藍頭巾在飄揚!」
小彬說:「×,別逗了,我看那邊那山呢。」李卓說:「沒錯兒,那邊那山上。」小彬一下把李卓扭倒,大巴掌照屁股上猛抽。我們重複唱最後一句:「又見那藍頭巾在飄揚!又見那藍頭巾在飄揚!」李卓在地上翻滾,狂呼救命。
對面山樑上的頭巾都扭過去,變成臉,奇怪我們這邊出了什麼事。「說真格的,小彬,」金濤說,「你寫封信,我負責送到劉溪手裡。」
「牛——你敢送去?」
「只要小彬敢寫。」
「我替他寫,你送不送?」
「那不行。」
「牛——!」大夥都說。「你知道驢奔兒不敢寫。」
「要不然我去跟劉溪說,就說小彬跟她借相機用用。怎麼樣?」
大夥認為這主意好,說要去現在就去。
「現在不行。」
「牛——!你就牛吧。」
「你們懂什麼,這事得瞅機會。」
「牛×——!」
大夥哼著歌散開,去砍柴。
那天我們六、七個人只砍了一捆黃篙。黃篙好燒,一點就著,不過不經燒,老鄉只用它引火。晌午我們背著那捆黃篙往回村走,以為不算少。那群和我們一道上山來的娃娃這時紛紛不知從哪兒都冒出來,一人背一大捆柴,彎著腰走,見了我們的一捆黃篙,都扭起臉來:學著大人的腔調「咳呀咳呀」地嘲笑,臉上全是黃泥汗。孩子還不如一捆柴高,遠看只有一捆柴在山坡上一躍一躍地移動。
晚上燒了一大鍋熱水洗臉洗腳,就把那捆黃篙全用光。幾個人脫了衣服在燈下抓虱子,渾身起雞皮疙瘩。李卓讓大夥看他屁股上的血印,說:「驢奔兒這小子真他媽驢,手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