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沙船不能入內河,誰也知道。」羅龍文說,「胡總督的意思是,請你們在乍浦下船。」
乍浦是個很好的避風港。可是再好的港灣,近岸之處,總是淺灘,沙船只能泊在水深之處而無法靠岸。人上沙船,可用小舢板駁渡,那許多輜重要上沙船,是不是小舢板所能轉駁,大成疑問。
一個念頭不曾轉完,羅龍文理所當然地進一步解答對此事有了解就必然會有的疑問。第一個疑問是,以桐鄉為中心迤邐分佈在方圓百里以外的人和貨,如何集中到乍浦?這在官方看來不是什麼繁雜的任務,輜重方面,徵發夫子代為肩挑背負,或者調動車輛代運,因為路程不多,且皆平坦,均無不可。至於要走的人,勞動雙腿,走個幾十里路,更不在話下。
「是的。」江稻生聽罷第一個解答,深表滿意,「只要能派夫子運輜重,上船的人自然徒步。不過——」
「江二哥,第二個難題,胡總督也早想到了。」羅龍文搶著說:「沙船平時運軍需,無非糧秣、兵器、被服之類,都不算大件頭;士兵涉水負運,毫無難處。如今你們的輜重,很有些大件頭,不說別的,就譬如你坐的那張紫檀太師椅,一個人就不容易搬得動,更不用說什麼涉水而渡,所以非搭浮鋪不可。」
浮鋪就是浮動的碼頭,製法與浮橋大致相同:用許多小船排在一起,拿鐵索貫聯固定,上鋪木板,由浮灘一直鋪到海船所下定的水深之處。所不同的是,浮橋是一長條;浮鋪是一大片。浮橋能渡人即可,顛簸不妨;浮鋪要如履平地,工程自然艱難得多。「搭浮豈不是件容易的事。」江稻生有些懷疑:「那得要多少時間才搭得好?」
「唯一的難處,唯一要請大家忍耐的,也就是這一點。搭浮鋪倒不需要多少辰光;調集木板、小船,定打鐵鏈子,總得一個月的功夫。材料齊集,動工要半個月,稍為打寬些,定他50天,一定可以完工。」
計劃看來很切實,因為都是胡宗憲所辦得到的。唯一的顧慮是,官方究有幾許誠意?倘或是個陷阱,一兩萬人集中在海邊,讓官方調集大軍圍剿,前臨大海,后無退路,如何得了?
即使沒有這樣的疑慮,江稻生也無權作出承諾。他的首要任務,是盡量澄清疑問,不過此時心中所存的這個疑問,卻還不便提出來要求保證,只能就搭建浮鋪的工與料兩方面還不能明了之處,請羅龍文解釋。
羅龍文歉然地笑了:「實在對不起!說實話,浮鋪是怎麼個樣子,我還沒有見過。我生長在徽州的萬山叢中,從沒有見過海。」他說,「至於浮鋪,既有這個名目,當然有這樣東西;如說搭建費工費料費錢,不大容易,這話或許不錯。不過以總督的地位,管轄多少兵馬錢糧,若說連搭一座浮鋪的力量都不夠,那是絕不會有的事。」
這幾句話,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說得很老實,也很透徹,使得江稻生增添了幾分信心,深深點著頭說:「我想拜託羅師爺,明天是不是能找一個搭浮鋪的工匠,跟我談一談。」
「好!這容易。明天我找一個內行來。」
「多謝。」江稻生說:「明天談過以後,讓我徹底弄清楚了怎麼一回事;要多少功夫;由浮鋪上船,該注意些什麼?後天我就回去報告了再說。」
「是的,是的。做事原該這樣按部就班一步一步來。」
到此為止,羅龍文就不談公事了。但也沒有起身辭去的意思,他的態度很自然,彷彿熟朋友無事來訪似地,隨意閑談著。
談到胡宗憲與趙文華的關係,羅龍文忽發感慨:「做官的人,特別是做大官的人,有時候也難說!胡總督與趙尚書交情深,是大家都知道的;胡總督與趙尚書各有心病,大家就不知道了!」
「喔,」江稻生試探著問:「莫非是為了爭功?」
「倒也不一定是爭功,是為保自己的前程。」羅龍文說:「趙尚書領了那許多人馬,耗費了那許多糧餉,自然是想好好打個勝仗,但又唯恐胡總督掣他的肘。這是趙尚書的心病。」
「那麼,胡總督的心病呢?」
「胡總督是唯恐他帶兵入境,第一,騷擾百姓,替他惹很多麻煩;第二,趙尚書一打了勝仗,相形之下,就顯得胡總督無用了。你知道的,」羅龍文放低了聲音說:「不是我大逆不道,皇帝背後罵昏君;當今的這位皇帝,為人最刻薄不過,翻臉無情。胡總督深怕這一來皇帝不高興,充軍殺頭,什麼不測之禍都有。所以胡總督的心病,比趙尚書更重。」
聽得這番話,江稻生大有領悟。原來胡宗憲搶著要招撫,為來為去是為他自己的前程,照此看來,倒確是有誠意的。
「江二哥,」羅龍文彷彿談興一發,有不能自制之勢,接下來還是談胡宗憲:「我們憑良心說話,胡總督對浙江人總算不錯。別的不說,只為趙尚書帶來的幾十萬人,不讓他們進入浙江境界這件事,就不知道打了多少飢荒,幾乎翻臉!這就很難得的了。」
江稻生原負有秘密任務,照陳東的囑咐,應該相機刺探軍情;如今聽羅龍文談論得很起勁,靈機一動,心裡在想,此刻不正好套他的話嗎?
於是,他故意裝作不信似地,「羅師爺,」他搖搖頭:「哪裡來的幾十萬兵?」
「你不信我數給你聽!」羅龍文知道他的用意,將計就計,裝得略帶負氣,非要辯個清楚不可的神情。當然,如果熟極而流利地背下來,便顯得太假了,所以他一面思索,一面數道:「京營神槍手6000、涿江鐵棍手一萬二、河南葫蘆兵,喔,不!那是另一路。德州民兵、保定箭手、遼東義勇衛虎頭槍手、河間府尖兒手,每處也都是6000,這就多少了?」
江稻生很用心地在替他計數,因而回答得很快,「5個6000,一個一萬二,」他說,「總共四萬二。」
「這四萬二是從運河南下的;還有,陝西兵是從汴河下來的——」
有從汴河而來的,有從陸路而來的,照羅龍文的計算,連原有兵員,總計達40萬之多——實數只有20萬,羅龍文為了張大聲勢,有意虛報了一倍。
江稻生有些將信將疑,疑的是數目。不能不信的是,趙文華奉旨督剿,大征軍伍,兵符如火,騷動各省,是盡人皆知的事實。
「你想,江二哥,」羅龍文又說:「這40萬人,統通開到浙江,不就像來了無計其數的蝗蟲?為此,胡總督跟趙尚書力爭,說是彼此和解已談得差不多,一定可以化干戈為玉帛,請趙尚書下令,暫且按兵不動。趙尚書看在過去的份上,勉強答應了,不過也有限期,而且限期很緊。如果你們這方面拖延不決,限期一到,趙尚書是決不肯再展延的。那時候,江二哥,不必我說,情形就很凄慘了。」
江稻生一聽這話,未免膽寒,不過表面上反倒顯得強硬了,「羅師爺,」他提高了聲音,像吵架似地問:「你的意思是,40萬對兩萬,以大吃小,我們這面一定沒有生路了?」
「不是這話,好漢只怕人多,二十對一,總有點吃力。這也不去提它了!我說的凄慘是指浙江百姓而言。江二哥,」羅龍文又換了一副表情,形容黯淡,眼圈發紅,真有為民請命,聲淚俱下之感,「浙江的百姓,苦頭吃得也夠了。倘或因為你們不肯和解,40萬大軍開到浙西,只怕地皮都要翻身!你們又何苦造這個損人不利己的孽?」
江稻生深為惶恐,不自覺地說實話申辯:「羅師爺,羅師爺,我沒有說,我們這面不肯和解。」他說:「這番利害關係,我完全清楚了。只等明天跟搭浮鋪的工匠談過,後天一回去,我一定勸我們那面的頭兒和解。」
羅龍文聽他這麼說,亦做出感動非凡的表情,「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他合掌當胸說道:「何況免此一場浩劫?江二哥你能從中化解,真是件大功德。積善必有餘慶,我將來亦沾沾你的光。」
一頂帽子扣在江稻生頭上,把他搞得飄飄然地有頭重腳輕之感。一心只想說合成功了。
※※※
趁江稻生回程之便,胡宗憲對賊酋們,每人致送一份禮物,都是杭州的土產:紡綢、茶葉、藕粉,還有一把扇子。扇子最名貴,因為上有名家書畫,署名「青藤」,就是徐文長。由於題了上款,所以不曾弄錯;徐海的那一把,一面寫的是徐文長自己的一首律詩;一面畫的是蒼松白猿,十分工細,在6把扇子中最出色。大家都說。徐文長跟他同鄉,又都姓徐,所以格外優待。
徐海卻不這麼想。疑心那密密麻麻的松針,或者白猿毫毛中隱藏著什麼字跡;關起門來仔細搜索,卻是毫無所得。「奇怪了!」他向王翠翹說,「一定應該通消息過來的,怎麼會沒有呢?」他尋思了一會又說:「莫非茶葉罐中有什麼花樣?」
「不會的!那三樣東西,外表一模一樣,隨便拿那一份都可以,人家當然要防到誤落外人手中,泄露機密。唯有扇子該誰是誰,決不會錯;如說有什麼文章,一定在扇子上頭。」
徐海還有些不信,將4錫罐的茶葉都傾倒在桌上,希望找到他預其中會有的密柬,結果恰如王翠翹所言。這才死心塌地,專從那把扇子上去猜詳。
看了半天猜不透機關,只好求教王翠翹,「你的心細,」他說:「你來看看。」
這把扇子是所謂「聚頭箑」,王翠翹一上手就把拴住扇骨的銅釘敲掉,把扇骨散開,扇面脾氣,從下方細看,頓時面現喜色。
「怎麼樣,看出道理來了?」
「大概不錯。」王翠翹說,「扇面夾層中有花樣。」
徐海也看出來了,貢宣夾裱的扇面下方中間,有一條微微開啟的縫,摺合在一起,又有扇骨擋住,是不容易發覺的。「拿象牙裁紙刀給我!」
「用什麼裁紙刀?」徐海迫不及待地拉開那條縫,伸食指進去,左右一擠一勒。果然發現了秘密,但扇子卻扯奇「你看你,就是這等魯莽!好好的字畫,都糟蹋在你手裡。」
徐海自己也知道錯了,笑笑不答,只取出扇面夾縫中的一張薄紙細看,看完揉作一團,放入口中咀嚼著。
「說些什麼?」王翠翹問。
就在這時候,聽得窗外有腳步聲行近,這當然是自己人,但徐海預先已經關照過,不聽呼喚,無須接近,如今不照他的話做,顯見得有等不得的事要向他來請示。因此,他很機警地指一指撕碎了的扇子,搶著迎了出去。
是手下來通報,葉麻、洪東岡、黃侃、江稻生聯袂來訪。
不用說,必是為了商議歸順的條件。這不是片刻之間可以談得完的,所以徐海一面出廳接見,一面吩咐備酒款待。
草莽中人不講衣冠禮數,等徐海走到廳上,只見來客有的箕踞、有的赤膊、有的拿一隻臭腳擱在桌子上,正在高談闊論,只有江稻生比較文靜些,看見主人,起立等候。
「你這裡好熱!」赤著膊的葉麻,拿把大芭蕉扇,使勁地扇著,「有什麼冰的東西,弄點來吃!」
「有,有!」已先在招待的阿狗急忙說道:「有冰西瓜,馬上就到。」
西瓜是冰在井裡的,連吊繩帶布囊一起拎到桌上,葉麻忙不迭地親自動手,拿起兩尺多長的水果刀,隨手一劈,化成兩半;接著又是兩刀、二化為四,每一起的大小都相同,此種手法,著實可觀。
「來吧!」葉麻拿起黃瓤黑子、有名的海寧西瓜,大啃特啃;一連啃了兩大片,然後用井水擦了背,方始摩著肚子說道:「這下可舒服了!談正經的吧!老徐,你的意思怎麼樣?」
羅龍文所提出來的條件,已經是由江稻生在轉送禮物時,個別報告過,如今是諸酋初次集會商議,徐海在未聽取他人意見,尤其是在探明陳東的意向之前,不肯有所表示,因而反問一句:「葉老麻,你的意思怎麼樣?」
「就怕他們說話不算話。」
答語只有一句,但葉麻心裡的想法,已昭然若揭。徐海點點頭說:「這是件大事。我們要各方面統通想到,萬無一失才能做。大家有話要說出來。」他看著坐在葉麻這邊的黃侃問:「你呢?」
「我聽江二哥告訴我的情形,看來倒是真心講和。既然大家都有這種意思,就不可以過於瞎疑心,沒有意見反倒無緣無故弄出些意見來了。」
「我哪裡是瞎疑心——」
葉麻剛吼了句,就讓徐海攔住了,「葉老麻!我知道。」他搖著手說:「你不算瞎疑心,應該要防備。」接著便問洪東岡:「老洪,你怎麼說?」
「我是怕上了船以後。」
上船以後,有何可怕?徐海想了一下才明白,洪東岡在海上遭遇過颶風;而由夏入秋,正是颶風季節,因而不免畏怯。
這個疑慮,當場可以解答,「乍浦到川沙,沒有多少路。」
徐海說道:「而且是在近海航行,看風色不妙,靠岸避一避,也盡來得及。」
「對,對!」洪東岡釋然了,「颶風要來,事先總有點兆頭的。」
「那就是了。」徐海看看江稻生問:「老陳沒有來?」
「他吃壞了,在瀉肚子。」
「那,那就由你代他說一句。」
江稻生的態度變過了。因為陳東另有打算,特意關照他不必為官方講話,最好含含糊糊地敷衍著再說。因而這樣答說:「我們齊公意。大家怎麼樣,我們也怎麼樣。」
這話在別人說猶可,出諸江稻生之口,徐海不肯放過他了,「公意要先聽了你的報告才會有。」他說,「你剛從嘉興來,見過胡總督、羅師爺,他們是不是真心講和,難道你看不出來?」
「知人知面不知心。」
徐海大為詫異,這話與他初回來細談嘉興之行的經過,在態度上有很明顯的不同。熱烈變為冷淡,是何道理?
不但徐海,連葉麻等人也很困惑,你一句,我一句地向他質問,何以前言不符后語,先說得羅龍文如何懇切,如今卻又將信將疑了?
「不是我前言不符后語。」他強辯著,「先談的是羅師爺告訴我的話,現在說的是我的看法。」
「那麼,」葉麻很認真地問:「你的意思,不能相信他們。」
「我沒有這麼說。我的意思是:『防人之意不可無!』」
「我看!」葉麻失望地說,「要卜卦了!」
「對!卜個卦看。」洪東岡介面說道:「除了人事以外,還要問一問天時的吉凶。」
於是鋪陳香燭,準備祝告;葉麻也穿好衣衫,隨眾行了禮,開始由徐海用他的那6枚金錢占卦。
該佔個什麼卦?他一直在想。直到要動手時,方始決定,將金錢一擲,上3枚與下3枚相同,都是兩頭連,中間斷,是「八純卦」之一的「離卦」。
看卦佔得多了,連葉麻都有些懂,脫口說道:
「離卦。」「不錯,離卦。」徐海點點頭,「這個卦,有好有壞。很難佔得透。」
「先說壞的一面。」
「壞的這一面,你看上下是陽,中間是陰,這是隔離之象。意見不能溝通,做其事來就不能齊心協力了。」
「還有呢?」
「還有,離卦頗象為火,要當心火災。」
「啊!」洪東岡膽子比較小,也比較謹慎,「這個卦很有道理。我就在疑心,天氣這麼熱,木頭都曬得出油了,萬一有場火災,拿我們的東西燒得光光,落個一場空,那就慘了!」
「我看離卦為火,不是這麼解釋。」江稻生冷靜地說:「只怕要當心有人放火。」
「好了,小心總是不錯的。」葉麻不大喜歡聽不吉之言,所以作了這樣一個結論,隨即又問:「好的方面,倒說來聽聽看。」
「好的方面,在卦象當中是很清楚的。不說別的,單音一個『離』字,要言不煩,就都說盡了!」
此言一出,無不動容,亦是無不接受了這一解釋。葉麻倏地起立,右手握拳,在左掌中重重一擊,表示下定了決心。
「走!」他說,「決定走!」
「走有個走法,」洪東岡問說:「坐沙船走,吉利不吉利?」
「凡是坐船走,都是吉利的。換句話說,只要是從水路就吉利。什麼道理呢?就因為是水的緣故:水火既濟,上上大吉。」
「這話也通。」江稻生提出一個疑問:「不過也要看方向。離卦的方位是南,應該往南走,現在回川沙是往北,吉利不吉利呢?
一提到方向,徐海就想到了,確是一個漏洞;不過他的機變很快,馬上就想好了解釋,等江稻生的話一完,立刻便有答覆:「方位不是這麼算的。要拿占卦的人做主體;我們是在川沙之南,離開南面就對了。」
這話有些強詞奪理的味道,但因他態度從容,所以除了江稻生仍然將信將疑以外,其餘的人都點頭稱是。
「再說,」徐海不容江稻生細想,接著又說:「離卦不好的是有相隔不通的樣子。反過來說,只要相通不隔就好了!這也是一種警告,告訴我們,不能再把自己關在一處地方,應該打通出路。」
「對!」黃侃深以為然,「占卦本就是要趨吉避凶。所謂『君子問禍不問福』,就因為事先知道有禍,便可以想法子避開。」
「正是這話。」徐海問道:「大家還有什麼疑難要問的?」
「沒有啥了!多疑反而不好。」葉麻望著西沉的落日說道:「太陽下去了,涼快點了!老徐請我們吃酒吧!」
「我謝謝了。」江稻生站起來說,「老陳還在等我的回話。」
「我們也在等他的回話。」葉麻介面問道:「你回頭再來好不好?」
江稻生不敢答應,因為陳東是不是很快地就會作決定,難說得很。徐海看出他的心意,隨即為他解圍,「不必了!」他向葉麻說,「等我們吃完了酒,一起去看他好了。」
這個約定,結果未曾實現;因為從黃昏喝到夜半,葉麻爛醉如泥,其餘的人也多有了酒意,不能再去看陳東商量什麼正經事了。
將些醉漢一一送走了,徐海特意留下阿狗,與王翠翹在後園納涼,為的是有大事要從長計議。剛說得不多幾句話,手下來報,陳東帶著江稻生快到了。
深夜來作不速之客,而且是緊接在葉麻等人辭去之後,機警的徐海,立刻就想到了許多情況,「陳東一定是因為我跟葉麻子沒有去,所以移樽就教。」他說,「這裡人一走,他就來了,足見得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知道。」
王翠翹與阿狗對看了一眼,兩人都微微笑了,笑容顯得很詭秘似地。
「你們笑什麼?」
「笑你!」王翠翹答說,「笑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何以見得人家的一舉一動,我們就不知道?」
這話使得徐海又驚又喜,細想了一會,摸透了她的話中的意思,卻不作任何錶示,只說:「陳東特為挑這時候來,當然是要避開葉麻子他們,跟我單獨談事。你們也避一避,在暗底下聽他說些什麼?」
於是王翠翹和阿狗,都悄悄找隱蔽之處躲藏著。徐海親自迎了出去,引客入內,沒有什麼閑話。一開口便談入正題。
「既然卦象已經明白指點,我決定跟大家一樣,照胡宗憲的辦法做。不過,我有3點疑問要跟你請教。」
「自己弟兄,說什麼客氣話!」徐海答道,「你的疑問一定也是我的疑問,儘管說!」
「第一,我們的人都在乍浦集中,倘或到了那時候,趙文華調來的兵,分幾路兜了上來,封住後路。我們怎麼辦?」
「是的。這個顧慮,我也想過。」徐海很謹慎地說,「當然,頂要緊的是彼此信任,如果為防萬一,有個最穩當的法子,我們可以提出要求,在要路上派人監視;倘或有軍隊調過來,立刻就可以有消息。我想,官軍調動,有層層節制,而且人馬未動,糧草先行;一看情勢不妙,我們也盡來得及避開。」
「好!」陳東接著說:「第二,離卦之象為火,我們要當心官軍用火攻。」
「船在海上,用火攻不大容易。」
「我是說,怕剛上船,還沒有開航的時候,官軍突然發動火攻,不可不防。」
徐海無詞以答,只好反問一句:「如何防法?」
「這回頭再商量。我先說第三,等上了船以後,又要防官軍動手腳,故意把船擊沉。這也是性命交關的一件事。」
「這樣的事,從來沒有聽說過。」
「雖沒有聽說過,不過不是不可能的。」
「好!就算可能。那麼,如何防備呢?」
「我想只有一個辦法,我們要一個人質,這個人當然是要緊人物,足可使得官軍心存顧忌,不敢輕舉妄動。」
「這個人,」一直不曾開口的江稻生補充著說,「我們要等船開脫險以後,才能放他回去。」
徐海心想,這倒不能說是無理要求,便點點頭說:「我想,這是辦得到的。不過,要怎樣的人物,才算要緊呢?」
這個人選是陳東與江稻生商量好了來的。在這個局面之下,最緊要的人物,第一是胡宗憲,第二才是趙文華;這兩位大官當然不可能抵押在賊巢中當押頭,即令是阮鶚這一流人物,到底也是朝廷的封疆大吏,倘說作為人質,無異投降的表示,胡宗憲要防到為言官一本嚴參,前程不保。說什麼也不會同意的。
要緊不在乎官職,在胡宗憲少不得這個人。由這方面去想,便天造地設地有個人在——羅龍文。等陳東一提到這個名字,徐海大喜過望,心裡在說: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怎麼樣?」見他未答,陳東催問一句。
「我在想,這個人夠不夠分量。」
「夠,夠!」江稻生一疊連聲地說:「他是胡總督的軍師,言聽計從。而且,看樣子他跟胡總督的交情極深,胡總督也決不肯拿他陷在我們這裡。」
「這話說得很透徹。好吧,我們就要羅龍文來當押頭。不過,總有個說法吧?」
「當然!不好說要個人質,只說請個要緊人長駐在我們這裡來聯絡,一直到照料上船為止。這是什麼意思?大家心照不宣。」
「好!就這樣說。」徐海隨便又加了一句:「等他來了,就算你們的客人。」
「不!」陳東立刻提出異議,「我們公推幾個人看守。」
「那也可以。」徐海作出微感輕鬆的神色,「一件大事,總算有了結果了。明天仍舊請江二哥去接頭。」
「多派幾個人去,明天大家商量了再說。不過,還有件事,我要跟你談。」陳東說道:「辛五郎他們想先回日本。談好之後,官軍是不是可以先弄一條船來,把他們都送了回去,也了一件事。」
「這當然也可以談。而且,我想,胡總督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
「那就是了。明天上午,我邀大家到我那裡聚會;把事情敲敲定,就可動手了。」
等陳東在江稻生告辭,王翠翹和阿狗隨即出現。他們都聽清楚了剛才賓主的對話;此時又聽徐海解釋,他本來就打算將羅龍文請了來,就近商議一切,遇有疑難,隨時斟酌。但以陳東本性多疑,不敢輕易出口,哪知天從人願,竟由陳東自己提議,真是一樁意外之喜。
「你不要高興,我看其中還有名堂。」王翠翹說,「不知道你想到沒有,人質是他想出來的花樣;那麼拿人質交給他,不是正中下懷?為什麼反倒推辭不要呢?」
「是啊!」徐海點點頭,「我也覺得這一點不大合情理。」
「不大合情理的事還有。他說有三個疑問,其實只有一個,就是怕官軍欺人,到時候收拾他們。倒是有個疑問,應該說在前面;反而擺到最後,不曉得是何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