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從初夏至深秋,浙江、江蘇仍舊大受倭寇的威脅。官軍東追西趕,互有勝負。到了8月里,官軍添了一支生力軍——兩員參將李逢時、許國,由山東招募了6000「民槍手」回浙江,在嘉定附近,與倭寇遭遇,李逢時揮兵進擊,打了一個勝仗。

李逢時採取行動之先,並沒有跟許國商議。許國既妒且恨,急於分功,因而亦單獨行動,領兵突襲,也打了一個勝仗。可是乘勝追擊,卻中了倭寇的埋伏,山東的「民槍手」,對地形還不如倭寇熟悉,一戰而潰,逃生無路,犧牲了上千人之多。

結果,許國中伏大敗。不但損失了一兩千人,而且也傷害了張經的威望,浙江由士紳到細民,都覺得他不如王忬。張經當然亦有他的看法。倭寇及海盜善於流竄,官軍則有重重命令束縛;處處防區限制,縱使聞命即行,毫無延誤,已落在敵人後面。到頭來疲於奔命,雖強亦弱;這是很不聰明的辦法。

因此,他與俞大猷、盧鏜、湯克寬等人計議,決定了以靜制動,逐步收束,諸道並進,包圍聚殲的方略。當然,執行這個方略,需要大量的勁卒,因而上奏,請求加派狼土兵,剋期報到,聽候調遣。

奏疏到京,先到通政司,這個衙門消息最靈通,因為總司天下章奏出納,各省軍務吏事,凡須詩旨裁決的,通政司的官員,必須最先得知。

有個管摘錄案由的小吏,是工部侍郎趙文華的耳目,每天都要見他一面,報告各省大小事故。趙文華聽說張經有此一奏,突生靈感,認為自己打開困境的機會到了。

原來趙文華最近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差一點為嚴嵩所逐——他是浙江慈溪人,而年輕時卻在京師國子監讀書,國子監的長官名為「祭酒」,當時的祭酒,正是嚴嵩,很賞識趙文華的才幹。因此,結下了日後狼狽為奸的因由。

嘉靖八年,趙文華中了進士,授職刑部主事。干到第五年上逢到考績的年分,京官的考績,名為「京察」,6年一次,逢巳與亥的年分舉行。趙文華所得的考語是「浮躁」,降官山東東坡州同知。做了五六年,很搜括了一些銀子,宦囊既豐,派人上京活動。平時嚴嵩已經入閣拜相,正要幫手,而且又受了一筆重禮,便將趙調為京官,趙文華亦刻意奉承嚴嵩、嚴世蕃父子,拜在嚴嵩的歐陽夫人膝下,列為義子。

由於嚴嵩的大力提拔,趙文華很快地當到了通政使,成為嚴嵩的耳目,內外臣工有彈劾嚴嵩的章奏,他總是一面擱壓,一面通知嚴嵩,須作彌縫之計。為此,嚴嵩亦很寵愛這個乾兒子,保薦他升任工部侍郎。

到了這一步,趙文華認為羽毛已經豐滿,應該自己創一番局面了。於是秘密定下進行的步驟,第一步是上結至知,用重金訪求。買到一張藥酒的方子,如法炮製,獻於皇帝。他在奏章中說:這種酒叫「百花酒」,他的老師嚴嵩,年逾七十而精神矍鑠,就是服了百花酒所得的效驗。

在西苑修道乞長生的皇帝,很欣賞百花酒。想到嚴嵩因為飲此酒而老壽,想跟他印證經驗,便寫了一張手諭,說明緣由,附著趙文華的原奏,派個小太監去問嚴嵩。

嚴嵩大驚!根本不知什麼叫百花酒?從未服過,不明它的效用,如何回奏?

萬般天奈,唯有據實奏復,說是「臣生氣不近藥餌。犬馬之壽,誠不知何以然?」皇帝看答覆如此,也就丟開在一邊了。

嚴嵩卻是越想越自危。因為他深知皇帝的性情,小心眼特多,如果修道之餘,考查臣下,以為嚴嵩既有這樣延年益壽的好藥酒,不孝敬皇上而獨自享用,這算是哪一門子忠臣?如是一怒之下,隨便借個緣由,加以譴責,自己連怎麼得罪了皇帝都不知道,豈不可怕?

於此可見,趙文華故意撒這個謊,是有意陷害。忘恩負義,陰險卑鄙到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當時便派人將趙文華喚到內閣,要問個明白。

「趙文華!」嚴嵩連名帶姓地喊。

趙文華一聽這語氣,便知不妙;「普通」一聲跪下,結結巴巴地應聲:「文華在!」

「你獻了什麼東西給皇上?」

「沒有。」趙文華只有硬賴了。

「這是什麼?」嚴嵩將他的原奏,從袖中掏了出來,「你是什麼意思?我那裡服過什麼『百花酒』?你瞎造謠言,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你還要腦袋不要?」

趙文華嚇得面如土色,連連磕頭認錯。嚴嵩不理,只管自己大罵,他的中氣很足,越罵越起勁,以致驚動了同在內閣的徐階、李本,說好說歹打圓場,才將嚴嵩的怒氣,稍稍壓了下去。

此時的趙文華已經氣不可抑,徐階動了惻隱之心,便勸嚴嵩:「相爺,叫他走吧!」

嚴嵩點點頭,轉臉向趙文華喝一聲:「滾!」

誰知趙文華卻還賴著不肯走,哀聲叫道:「乾爹——」

一語未終,為嚴嵩暴聲打斷,「誰是你乾爹?」他向值堂的小吏吩咐:「把他拉出去!以後不准他來。」

趙文華不敢再放賴,委委屈屈地出了內閣,狼狽而回。自知這一靠山靠不住,則群起而攻,將有家奇人亡之禍。彷徨終夜,決定走內線去求情。

於是,通過嚴世蕃的關係,見到了歐陽夫人,跪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痛悔乞憐。歐陽夫人終於也心軟了,答應替他設法轉圜。

嚴嵩是住在西苑的,一個月才回府一趟。到了那一天,照例舉行家宴,老夫婦倆並排上坐,由矮胖而瞎一隻眼睛的嚴世蕃領頭敬酒。照平時的情況,其次就該輪著趙文華上前,而這天自然不見蹤影了。

於是,歐陽夫人便故意問道:「今天闔家團聚,怎麼獨獨文華不來?」

「這個喪盡天良的畜生!」嚴嵩罵道:「他怎麼敢來?」

「咦!」歐陽夫人又故作驚訝狀道:「你又罵了他?」

「豈止罵他,我要殺了他,這個畜生,梟獍不如!」

接著,便細道緣由,嚴世藩在旁心想,倒要看歐陽夫人如何解「老相公」的怒氣。

「老相公,」歐陽夫人道「何苦生這麼大的氣?老相公當年在鈐山善養浩然之氣,沒有想到你竟只是說說而已!」

「凡事看得破,獨獨這件事讓我忿氣難消。」

「文華不過一句話的錯,就被你罵得狗血噴頭,又不准他進府團聚。我看,」歐陽夫人停了又說道:「比這再大的氣,你也曾受過。」

這是指他受夏言的氣,嚴嵩當首輔的時候,架子很大。有一次嚴嵩設席宴請大臣,投遞請客的書啟,竟漏掉了夏言,嚴嵩發覺了,便在門外婆上紅氈條,派人催請,夏言見他至誠如此,等嚴嵩三請四催,直至上燈方到。入席不久即離座,原轎回府。不久趙文華聯絡錦衣衛陸柄攻倒夏言,趙文華功不可沒。

「那樣的氣,如今是否不記得了?」歐陽夫人言道。於是嚴嵩的臉色終於緩和下來了。

善觀丈夫氣色的歐陽夫人,隨即重重咳嗽一聲。這是一個暗號,趙文華早就賄賂了嚴府的下人,許他藏匿在廊下僻處,聽得歐陽夫人的招呼,隨即閃身出現,入廳便跪,一跪便哭。

「算了,老相公!」歐陽夫人又勸,「兒女總有犯錯的時候,要打要罵都不妨,總不能攆出去。文華若是受了人的欺侮,也丟你的臉。」

嚴嵩無奈,只好崩著臉說一聲:「起來!」

趙文華聽得這兩個字,如逢皇恩大赦,站起身來,換了一副神態,「乾爹長,乾爹短」地陪不是,又自己打自己的臉罵「該死。」嚴嵩縱有餘怒,亦不能不假以詞色。

話雖如此,恩遇大不如前。趙文華非常清楚,他們這義父義子是勢利的結合,能做件事既可有助於鞏固嚴嵩的君寵,又能有助於相府庫藏的增加,那樣才能盡釋前嫌,格外得寵。

這件事,眼前就能做了!千載良機,萬不可失。當夜便跟嚴世蕃商議停當,次日一早,奏上一本。

這一本是為了倭患猖獗,建議七事。第一件便投皇帝「不問蒼生問鬼神」之所好,建議遣派官員到江陰、常熟之間,望海遙祭海神;其次是命地方官遇有暴露的屍骨,必須掩埋,以期澤及枯骨,而得陰助。

第三件是增募水軍;第四件是,蘇州、松江、鎮江一帶的民田規定,一夫擁有百畝以上者,加重田賦,並預征官田賦稅3年。

第五件,徵募富家儘力輸財,報效國家,等倭患平后,論功行賞;第六件,遣派重臣督師;最後一件,予通番舊黨以及海盜、鹽梟將功贖罪的機會。只要有改過悔罪,並願效力的確實證明,不妨先予以適當的名義,責成其人偵察賊情,甚至投賊「卧底」作策反的內應。

這道奏疏,關乎運務,當然發交兵部審議,奏復取旨。明朝的兵部尚書,有個特別的稱呼,叫做「本兵」,既可以調兵遣將,亦可以視師督陣,集軍政、軍令大權一身,是六部中與吏部尚書同為關係緊要的重臣。因此選用兵部尚書的資格較嚴,膺選的當然也應該是第一流的人才。

可是聶豹其實沒有什麼長處。他的官運亨通是因為佔了兩個便宜:首輔嚴嵩的同鄉、次輔徐階的老師。有此兩位閣老照應,加以凡有捷報,他都歸美於皇帝的修玄,能獲上天佑護,所以一直順順利利。

久而久之,皇帝卻看出來了,此人是碌碌庸才。尤其當此北有俺答,南有倭寇,局勢相當嚴重之際,聶豹卻拿不出什麼好辦法,對他不免失望。最糟的是,他還不能採納人家的辦法——趙文華所陳的七事,自然有可采之處;而聶豹認為都是空話,一無可取。

復奏送到西苑,皇帝震怒,降旨詰責:聶豹慌了手腳,自我轉圜,認為五事可采,其中「蘇松常鎮民田,一夫過百畝者重課其賦,且預征官田稅三年」,勢必得罪在籍的鄉紳豪強,「遣重臣督師」則怕張經心裡不高興。所以聶豹仍舊不能同意。

皇帝的看法恰好相反,征重賦是為了籌餉,足食足兵,方能師出有功。而遣重臣可以表示皇帝重視東南軍務,激勵將士用命。聶豹對這兩件事,竟看不出它的重要,實在太差勁了,一怒之下,撤換了兵部尚書。

趙文華所奏的7件事,當然全都採納;而且接受嚴嵩的建議,即派趙文華祭告海神,事畢在浙江督師。

在江陰望海遙祭,禱祝了海神,趙文華興匆匆地到了杭州;船一靠岸,便不高興,「接官亭」外並無總督的儀仗,顯見得張經並未來迎接。

來接的是李天寵,顏色也是淡淡的,他說,總督因為有緊要公務,不能來接。接著遞上張經的一分請柬,是第二天下午,為趙文華設宴接風。

趙文華大為惱火,到了公館,一個人坐著生悶氣,心裡只是在想,如何想個法子,擺布張經,出口惡氣,也立個下馬威。

就這當兒,門官遞進來一個手本,說浙江巡按御史胡宗憲來拜。手本上附有履歷,胡宗憲字汝貞,績溪人,嘉靖十七年進士,做過山東益都、浙江餘姚的知縣,不久以前由宣化、大同巡按御史,調到浙江。

「我哪有功夫見他!」趙文華將手本往桌上一丟。

不見就得退回手本。當門官將要退出時,趙文華忽然心中一動,立刻發覺自己錯了。在這遭受冷落的時候,難得有人來求見,不管他的來意如何,這分彷彿雪中送炭的情分總是可感的。何況,自己要擺布張經,便得先打聽張經的情形,此人之來,豈非天假其便?

「慢著!」他急急喊道,「把手本給我,請胡巡按書房相見。」

一請到書房,全副公服的胡宗憲,要行下屬見長官的「堂參」大禮,卻為趙文華堅決地辭謝了,他的理由是,第一,彼此並無統屬的關係;第二,他穿著便衣,又在書房,不宜行堂參之禮。其實,這都不是理由,他所以這樣做,是要表示優遇胡宗憲,拿他當朋友而非部屬看待。

胡宗憲當然也明白。他的目的,就是希望得到這樣的待遇,才可以作進一步的深談——他跟趙文華的境遇略相彷彿,亦是受了張經的冷落。在沒有部督、巡撫的省分,巡按御史威風凜凜,無所不管。有了總督與巡撫,他們兼著右都御史與右金都御史的銜頭,不但接管了他的一部分職權,而且對他還可以直接指揮。為此,胡宗憲深感委屈,想借趙文華的力量,爭回失去的權力。倘或不能,至少也得設法通過趙文華的關係,讓張經能夠採納他對防倭的主張。

他的主張是剿撫兼施。而張經專主攻剿,因而不理他的建議。至於趙文華,所奏七事的最後一件,與他的主張相合,相信必能談得投機。當然,深談之前,必先灌灌米湯。

「大人的奏疏,我已經從邸抄中拜讀了。真正經天緯地的宏猷!宗憲迴環誦讀,越讀越心折,實在不能不拜服。」

這一盞米湯稠得化不開,趙文華喜孜孜地問道:「原來你已經讀過我的原奏。」

「是!」胡宗憲朗朗然地,將趙文華的奏疏背了一遍——也虧得他有那分強記的功夫,居然隻字不誤。

「老弟,老弟!」趙文華頓生知遇之感,激動地打斷他的聲音,「你不必再背了!我知道,我知道。且請更衣,我們好好談一談。」

胡宗憲沒有帶便衣,趙文華便教人將自己新裝一件大紅紵絲薄棉袍取了來,為他更換官服。同時吩咐廚房多備宵夜的食物,竟似要作長夜之飲的光景。

「老弟台,」趙文華毫不掩飾他對張經的不滿,「皇上命我到浙江來督師,你想想我是什麼身分!」他稱張經的別號說:「張廷彝竟這等慢待我,真不知他其心何居?」

「是!」胡宗憲答說,「我亦替大人不起。只有請大人忍耐,看在他是老前輩的分上,擔待一二。」

「他要擺老前輩的架子,我偏不賣他的帳!」趙文華緊接著說,「我倒要看看他,有何本事?老弟,你跟我說一說,張廷彝在這裡幹了些什麼?」

「莫測高深!」胡宗憲作個無可奈何之狀,「但見督部席不暇暖,今天閱兵,明天看防務,僅儀道途,也夠辛勞的了。」

語含譏刺,趙文華心想,看來他對張經亦頗不滿,不妨跟他共心腹。轉念又想,世途險忁,知人知面不知心;或許張經意存猜忌,特地派他來偵伺動靜,甚至「卧底」,亦未可知,自己不可冒失。

這樣一想,口頭便謹慎了,「張廷彝就是架子大些。」他說,「論才長是不錯的,經略兩廣,幹得有聲有色,很得士官的信服。朝廷征西南狼土兵而以張廷彝主持全局,因事擇人,是很高明的一著。」

胡宗憲愕然,何以口風一變?細想一想,恍然大悟,趙文華是心存疑忌,有意試探。這也難怪,彼此初見,沒有交淺而言深的道理。

不過,雙方地位不同,只許他出語試探,不許自己試探他。而且亦不必亟亟於表見,只要殷勤相待,誠意自見,就會一天比一天來得信任。

於是他只談談風土人情,看趙文華有些意興闌珊了,便即問道:「大人行館寂寞,不知如何消遣長夜?」

「有什麼好消遣的?無非一個人吃悶酒。」趙文華忽然問道,「可有什麼驅睡魔的奇書怪書?」

何謂奇書怪書?胡宗憲不甚明白,不過想來總是些有費腦筋而可以奇悶的閑書,因而答說:「近日坊間就出了幾部稗官說部,情節新奇,文筆甚細,略可一觀。」

「呃,是靈怪,還是胭粉?」

這一說,無異明白表示,喜愛這兩種稗官說部。胡宗憲答道:「有靈怪,也有胭粉;有新刻印的,也有鈔本。」

「還有鈔本?」趙文華興緻來了,「我在京里,這些東西也看得不少,卻從未見過鈔本。想來必是罕見的好書,叫什麼名字?」

「叫《西遊記》。卻不是前朝丘處機所作;各回事異,這部《西遊記》說的是大唐高僧玄奘,西天取經、歷盡諸般災難,如何化險為夷的故事。」

「這是靈怪!老弟可有這個鈔本?」

「我可以借得到,只是其中有些關礙,不敢進獻。」

「怕什麼?」趙文華問,「是何關礙?」

「借古喻今,不免諷刺時事。」

「那也不要緊!」趙文華越發心熱,「我倒正要看看,諷刺些什麼?」

「看不得,看不得!」胡宗憲故意搖著手說,「其中的忌諱極大;大人不看也罷!」

「怎的?」趙文華轉為懷疑,「莫非顛倒黑白,說嚴閣怎麼來著?」

「倒不是!是影射皇上在西苑修道。」

「喔,」趙文華更要打聽了,「修道又如何?」

「中間有一段,說唐僧師徒到了一個國度,名為車遲國;那裡的國王,專門寵道滅僧。」

「啊,啊!倒有點像。」趙文華問,「後來呢?」

聽得這一說,趙文華越發要看。胡宗憲亦格外巴結,一回到家,便親自在書房中檢起了《西遊記》的鈔本,另外取了些新刻的《肉蒲團》、《燈草和尚》、《貪歡報》之類的禁書,用塊錦袱包好,命一名得力家人,專送趙文華行館。不具函札,亦無一字題識,因為《西遊記》譏刺皇帝,非同小可,所以不留任何筆跡,防備可能發生的後患。

到得第二天一早,趙文華著人來請,說是即刻請到行館相見,有要緊事商談。胡宗憲不敢怠慢,依然衣冠謁見,趙文華這一次更親熱了,是在卧室接見。

這就太褻慢了!胡宗憲雖無不快,卻不能考慮官常。公服見大官於私室,置朝廷的名氣章服於何地?倘或言官參劾,至輕的罪名,也是革職。是不是值得,不能不估量一下。

但事實上已不容他躊躇,因為趙文華已從卧室中迎了出來,「汝貞!」他像對待熟朋友似地,喚著胡宗憲的別號,很高興地說,「你送來的書,我都看了。『車遲國』那一段,真是妙得很!此外,《燈草和尚》匪夷所思,也好!你請進來坐,我有件事奉托。」

「是!」胡宗憲無奈,只有跟了進去。

「這些胭粉傳奇,市面上多不多?」

「大概不少吧!」

「請你盡量搜集,以新為貴。」趙文華說,「再要請你找幾名好書手,等我挑它幾部好的,重新抄過。」

「是!」胡宗憲問道,「大人是要送京里的朋友?」

趙文華不即回答,顯然是在思量,需要不需要承認?胡宗憲本是隨口一問,見此光景,意會到自己這句話問對了,因而很注意地凝視著。

「我不瞞你!」趙文華終於承認了,「東樓很好此道,我是替他搜羅。」

東樓是嚴世蕃的別號。胡宗憲心中一動,以此因緣,交結權貴,說起來是太卑鄙了些;但是,權貴果然如此交結,又何必放著捷徑不走?事到如今,無須畏首畏尾!反正只要上了路,自己有自己的趨向,功罪千秋,後世自有定評,不爭在這一時。

這一轉念之間,主意完全打定,從容說道:「大人的吩咐,我自然盡心遵辦。不過大人與嚴公子是昆季,在我,素無淵源,不敢冒昧。請大人在嚴公子面前,不必提起我。」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將先擒之,必先縱之」的手法,怕自己「差使」幹得太巴結了,趙文華會生疑忌之心,怕他越次結交,特意表明心跡,好安他的心。

「汝貞,」趙文華拍拍他的肩說,「慢慢來!東樓亦是很愛朋友的人,像老弟台這樣通情達理講義氣,他亦一定另眼相看。慢慢來,慢慢來,都包在我身上就是。」

相見才第二面,而趙文華有此表示,可算推心置腹的了。

胡宗憲深感安慰。不過,表面不能不矜持,只庄容頷首,表示感謝。

辭出行館,在歸途中回想昨晚至此刻與趙文華兩次交往的情形,胡宗憲不辨自己心中是何感覺?用這樣卑瑣的投贈,訂立交誼,當然是一件可恥的事。而原以為趙文華驕態自大,難以親近,卻不想如此輕易地結成深交,自也不免欣慰。他心裡在想,不論如何,情勢已經變化過了,自己委屈於張經、李天寵之前,日子可能不會太久。一旦振翅,如何高飛?從此刻開始,就得好好打算。

※※※

這天傍晚,總督衙門格外熱鬧,轎馬紛紛,冠蓋雲集,來赴張經所設的盛宴。宴會是專為趙文華所設,滿城文武,奉邀作陪,還傳了最有名的一個戲班子,在筵前伺候。

趙文華見此排場,心中略略脾氣了些。可是,張經的禮數雖隆重,神態卻很冷漠,只淡淡地敷衍著,既不問趙文華到浙江來的使命,亦不談他自己如何部署軍務。貌合神離地寒暄了幾句,向左右使個眼色,便有人來啟稟:「席面已整治完備,請貴人入席。」

筵席設在花廳中,一共9桌。居中一席,趙文華首座,張經和李天寵相陪。廊下教坊,咪哩嗎啦,吹打了一陣;張經和李天寵應著樂聲,依次敬酒。然後有個青袍工,跪在紅氍毹上,高捧一個戲折,請趙文華點戲。

將戲摺子接到手裡,趙文華不看先問:「是南曲還是北曲?」

「是北曲。」

「既是北曲,」趙文華看了張經一眼,「就演唱《中山狼》吧!」

怎麼點了這出雜劇?滿堂陪客,無不詫異。當然,張經不能無疑,更不能無憾。

於是座客中便有了聲音極低的交談。談的是《中山狼》——有這樣一個寓言:戰國之時,趙簡子大獵山中,獵到一頭狼。隨從中有位東郭先生,不知怎麼動了惻隱之心,為狼請命。到後來,這頭被救的狼,反而咬死了東郭先生。因此世人以《中山狼》譬作恩將仇報的不義之人。雜劇《中山狼》出諸一位大名家的手筆,寫此一劇,並非偶然,亦有一段本事在內。

這位大名家姓康名海字對山,陝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的狀元,博學能文名滿天下。正德初年,大璫劉瑾當權;頗想延致康海於門下。康海怎肯依附太監?任憑劉瑾如何卑詞厚幣,他只是落落寡合。

同時又有位大名家李夢陽,宇獻吉,才思雄偉,以復古自命;平日論文,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他亦是弘治的進士,在做江西提學副使時,得罪了劉瑾,被捕下獄。想來想去,自己的一條命只有康海能救,便托獄卒遞出一張紙條,送給康海,上面只有11個字:「對山救我!唯對山有能救我!」

文人相輕,自古已然,康海自負高才,平時不肯向李夢陽低頭,所以彼此並不和睦。但李夢陽那句「唯對山有能救我」,卻深深打動了他的心,因為這是頂極高明的「高帽子」,一下子激發了康海責無旁貸的俠義之氣。

當然,李夢陽那句話中,已明白表示,他的生死操在劉瑾手中;而劉瑾又唯康海之命是從。康海自己亦有此把握,所以毫不遲疑備車直奔劉瑾的私邸。

劉瑾幾次去拜訪康海,他都預先避去。此時聽說康海來回拜,大喜過望,開正門迎接,備酒款待,奉諸上座。等劉瑾說了無數仰慕的話,康海開口了。

「從前唐玄宗信任高力士,寵冠群臣;而高力士竟為李太白脫靴。劉公公,你辦得到嗎?」

高力士亦是太監,拿他相比,劉瑾覺得也比得過,當即毫不在乎地答道:「怎麼辦不到!康先生,你就是李太白,我馬上來服侍。」說著,真的要離席。

「不見得!」康海搖搖手:「李夢陽高於李太白,劉公公你不肯救他一救,為什麼倒肯替李太白脫靴?」

劉瑾明白了他的來意,隨即答說:「這是朝廷的事。既然康先生吩咐,等我來想辦法。」

康海知道事情成功了,欣然稱謝,與劉瑾飲了一夜的酒,方始別去。到家不久,李夢陽來拜——劉瑾已經將他釋放了。

這是正德三年的事。兩年以後,劉瑾事敗,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紛紛上奏彈劾,劉瑾驕恣不法的罪名,共有三十餘條,結果凌遲處死,親屬15人,盡皆論斬。此外劉瑾的黨羽,或者死刑,或者充軍,或者革職。

康海亦牽連在內,以致革職。他之與劉瑾交往,是因為救李夢陽的緣故,事出無奈,照常理而論,李夢陽理當挺身而出,為他洗刷,即使不能免罪,清譽可以無損。誰知李夢陽竟袖手不問,因而康海才有《中山狼》之作。

康海寫中山狼是為了罵李夢陽,然則趙文華點這出雜劇,可又是罵誰呢?許多人心裡存著這樣一個疑問,想求得解答,而唯一能夠意會的,只有一個胡宗憲。

有些人知道,張經能膺此重任,趙文華在其中多少有促成之功。但就職未幾,還沒有什麼作為,自然也就談不到忘義或者報恩,趙文華怎能罵他是中山狼?

甚至在張經自己也是這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想法。因此,在一度錯愕不快之後,隨即泰然了。

在他的自覺是泰然,而在趙文華看,卻是傲岸與冷淡,便愈覺得這出中山狼是點對了。於是口中有酒,眼中有戲,而心中有事,默默地打算著,一定得好好參他一本,才能消得下心頭的一口悶氣。

雜劇照例是四節,不過一個多時辰,便已完畢,接下來就該放賞了。

到得曲終酒闌,賓主都已有倦意,當然也就不會再談什麼公事。不過張經在送客時,卻有一句話,約趙文華次日上午到總督衙門會面「談談。」

只不過「談談」嗎?趙文華暗中冷笑。第二天有意鳴鑼喝道,盛陳儀仗十二面,高腳銜牌,第一面「特遣禱祀東海」;第二面是「奉旨督察軍務」,成對并行,位居前列,十分煊赫。

到得總督衙門,張經在花廳接待;因為談的是軍務,為了保護機密,不但花廳四周,警衛森嚴;而且得以參預的人都經過慎重選擇,除了李天寵以外,就只有胡宗憲與恰好到杭州述職的蘇松總兵俞大猷。另有一個指揮僉事,名叫王詢,為張經掌管軍報簿書,東南沿海備倭的情勢,便由他作講解。

王詢的口才很好,辦事亦很周到,特別裝了一幅地圖,按圖講解,使得趙文華容易了解,倭寇一共兩萬人,盤踞在黃浦江以東,北起川沙、南到柘林這方圓百里,三面臨水的濱海之區。官軍防守,即恃由北而南,折而往西,會合類江的黃浦江為天然防線。江面北闊南狹,所以防務亦以南面為重。

守這道防線的是三員大將。第一個即是在座的俞大猷,駐紮拓林以西的海口金山衛;第二個是游擊鄒繼芳,扼守黃浦江西折之處的閔港;第三個是浙西參將湯克寬,把守位在金山衛之西的乍浦,看緊全浙的門戶。浙東沿海各地,則由盧鏜負責分守。

「官軍的力量太薄,像俞將軍所屬的只不過300人——」

「什麼?」趙文華打斷王詢的話說,「只有300人?」

王詢看他驚詫的表情,深悔失言,只是他的機變極快,「此是指勁卒而言,所謂勁卒,是指打不散的士兵而言,以一當十,三百足抵三千。此外防守、巡邏、築城開路,以至火夫雜兵還多得很。」

「那就是了。不然,吃空冒餉,十不得一,就太駭人聽聞了!」

張經、李天寵和俞大猷的臉色都不大好看,趙文華卻是睥睨而言,得意在心,覺得到了杭州的這兩天,唯有此刻的感覺,才稍為痛快些。

「浙江土著,疲軟文弱,見賊先懼,打不得硬仗,唯有徵調兩廣狼土兵聽用。」

接著,王詢翻開另一張地圖,指出徵調的狼土兵,來自湖廣、廣西兩省。在湖廣的是湘西永順、保靖兩土司的紅苗;在廣西的是瑤壯,分別征自江水、右江一帶的南丹、東闌、那地、田州,以及歸順、恩恩兩府。此外還有廣東莞蠻蜑雜的一支土兵,善用長牌砍刀,亦經飛檄徵調。

聽罷講解,趙文華問道:「許多狼土兵,早經降旨徵召,不知到了幾支?」

「如今只到得一支,駐紮蘇州,是田州的土兵。」

「既有兵到,何不開戰?」

「早得很,早得很!」張經介面答說。

張經認為實力未充,不宜輕舉;必得等所征的狼土兵完全到齊,部署停當,然後諸道並進,一舉成功,才是上上之策。

他的想法當然很有道理,只是說話時兩眼上望,旁若無人。那種傲慢的態度,使得趙文華大起反感。不過一時無奈其何,便只好先忍著一口氣。

就在以後那幾天,廣西、湖廣的狼土兵陸續開到,屯聚在蘇浙交界之處,城裡城外,到處是奇裝異服,面目黧黑的苗瑤生番。那一帶是有名的魚米之鄉,在狼土兵看來,真是到了花花世界,這些兵的紀律本來不好,難免騷擾,加以言語不通,易生誤會,因而當地百姓閉門罷市,人心惶惶。張經得報,怕外患未消,內亂又生,星夜趕到嘉興坐鎮,親自處理一切軍民糾紛。

趙文華是等張經走了以後,方始從胡宗憲口中,得知其事,「太平有此理了!」他大為惱怒,「起碼也得告訴我一聲。這樣子目中無人,我非參他不可!」

「大人歇怒!」胡宗憲提醒他說,「大人奉旨督察軍務,亦何妨去看看狼土兵;讓他們知道,大大亦是有權可以指揮的。」

「對極!」趙文華大為高興,「我們一起走,要走在張廷彝前面,他到嘉興,我們到松江。」

「是!不過,」胡宗憲遲疑著說,「松江是應天府管轄,浙江巡按,去了似乎不便。」

「怕什麼?有我!昨天我給東樓寄書的信中,已經提到過你,相爺也會知道你的名字,一切都會包涵。不過,我先得辦一件大事。」趙文華考慮了一下,作了決定:「這幾天都是宜於出行的黃道吉日,我們準定後天走。有一天一夜的功夫,我那件大事也可以辦好了。」

他的那件大事,是親自動筆,草擬奏疏。他認為張經對他的態度,已經到了容忍的極限。眼前尚且如此,倘或狼土兵到齊,打了一個勝仗,更不會將他放在眼裡。所以決定動手拔掉這個眼中釘。

當然,一本參經不動。不過凡事要講究步驟,第一本不妨簡單些,主要的是留個伏筆。然後抓住把柄,狠狠打他,前後呼應就更有力量了。

動筆的時間並不多,構思卻花了一夜,反覆思考,終於想妥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說法。張經有才具,不能不承認,如說他一無是處,豈非就是指皇帝沒有知人之明?不過,他到任以來,沒有出過一次陣,也是事實。有才具而不肯打仗,其故何在?趙文華替他找到一個說法,當然不是如張經自己所說的,等待各路援兵到齊,大舉進剿,以策萬全;趙文華的說法是,張經是福建人,福建通倭的勢豪甚多,所以張經雖才足以辦賊,但為了怕他的同鄉勢豪與他為仇,有意按兵不動。

拜發了奏疏,趙文華隨即啟程到前方督師。胡宗憲雖然被制於張經與李天寵,不能過問軍事,但地方政務,仍然由他監督;能監督便能指揮,下令錢塘縣封了十來只大號官船,供趙文華乘坐。船頭上銜牌羅列,旗幟飄揚,十分烜赫,運河中正當春水大漲,駛行極為順利。

船到嘉興,張經已接到報告,心裡很不痛快;因為他知道趙文華此來,胡亂插手,擅作主張,對於統一指揮,必然形成掣肘。可是趙文華究竟是奉了旨「督察沿海軍務」的,縱然輕視,只能躲避,不能擋駕。那就唯有找胡宗憲來理論了。

因此,他派了一個差官到趙文華的船上,一面投貼問候;一面傳召胡宗憲到行館問話。胡宗憲知道此行不會有好嘴臉,但無可諉避,只能硬著頭皮去見。

「你跑了來做什麼?」張經一見面就沉下臉來責備,「我在嘉興,巡撫在桐鄉,省城裡沒有人,全靠你多照應,怎麼擅離職守?太不顧大局了!」

這「擅離職守」4字,豈是輕易可以當得的?胡宗憲當即答道:「大人,這裡亦是我職守之地。」

「有我在!」

「是。」胡宗憲針鋒相對地答說:「大人該來,我亦該來。」

「你來幹什麼?」張經又回到原來的責問上。

「我來按臨。」胡宗憲背著《會典》上所規定的職司:『巡按御史代天子巡狩,所按藩服大臣、府州縣官,得專考察舉劾,大事奏裁,小事立斷——』」

「你不要再說下去了。」張經喝道:「莫非你是來監察我的?」

「豈敢!」胡宗憲答說,「大人主持防倭的軍務,客師雲集,經理很難,我是來替大人分勞的。倘有軍民不和,發生糾紛,奸人造謠,離間軍心;或者流氓地地痞,借端起事,大人如果專為這些麻煩困擾,何能默運戎機,必操勝算?」

聽得這番話,張經脾氣了,反而埋怨他說:「既然如此,你何不早說?」

「也要容得我有開口的機會。」

這意思是說,張經盛氣凌人,不容他人解釋。想想自己也有些錯,張經便不再往下辯詰,只說:「你要來,就一個人來,何必把趙某人也帶來?」

「大人這話,我不敢任受。趙侍郎奉旨督察軍務,拿這頂大帽子壓下來,我怎麼能不睬他?」胡宗憲又說,「何況,我遠非大人可比,大人秩位既隆,科名亦尊,是老前輩,我在趙侍郎面前是後輩。」

「也罷,這且不去說他。我倒請問你,他此行的目的何在?」「是想看看狼土兵的士氣。」胡宗憲又說,「也想看看沿海的防務。」

張經沉吟了好一會說:「好吧!讓他看。請你代我問他,他要先看哪裡,次看哪裡,我叫人替他安排。」

「他跟我說過,想看看俞志輔的隊伍。」

俞志輔就是俞大猷。他的部隊裝備好、給養足,平時操練亦勤,總是顯得士飽馬騰的模樣,是不怕趙文華看的,可惜人數太少,軍容不夠壯觀。

但從另一方面看,卻正可顯出這支軍隊的長處。原來狼土兵已經分撥停當,田州土兵派歸俞大猷指揮,已由蘇州開到松江、金山一帶;土兵雜亂無章,相形之下,益覺官兵整齊威武,很有個看頭。因此,張經欣然同意,特派中軍陪著趙文華去視察;胡宗憲當然照舊同行。

金山衛在海邊,人煙稀少,只有幾個小漁村分佈在烽台戰壘之間,自然不堪供貴官歇馬;趙文華的行館是設在松江南門外的太素道院。

俞大猷已經接到張經的通知,特地由70裡外的金山衛趕來參見。他是儒將,儀態溫和,談吐文雅,分析敵我強弱,地形險要,井井有條;趙文華頗有好感。約定第二天一早,由俞大猷派兵護送,到海邊實地考查防務。

到得二更時分,趙文華與胡宗憲剛剛酒足飯飽,喝著醞茶在消食時,中軍來報:俞大猷派了專差來通知,有幾千倭寇海盜,在黃昏時分打算衝過金山衛,往平湖、嘉興一帶去騷擾。如今雖經擊退,但怕敵人捲土重來;地方既不起靖,請趙文華改期再去視察。

「這消息太突如起來了!」趙文華看著胡宗憲說,一臉不信頗為真實的表情。

胡宗憲不願像他那樣存著成見,但亦不敢肯定俞大猷決不會借故拒絕趙文華去看防務,想了一下,提個建議:「大人何不當面問一問來人?」

「不錯!」趙文華點點頭吩咐:「喚俞將軍的人來!」

俞大猷所派的這個專差,是他帳下的親信小校。為人誠樸,不會巧語虛飾,他告訴趙文華說:來犯之敵,大概在3000人左右;俞大猷接得警報,曾親自登上烽煙台瞭望,然後派游擊白泫,會同田州土兵迎擊,稍有斬獲。敵人不敢深入,官軍亦未窮追。

說得有頭有尾,不像虛假,趙文華開始相信,確有其事;但有好些疑問,急待澄清,首先想知道的是,田州土兵的戰鬥力,到底如何?

「土兵不怕倭寇,倭寇倒有些怕土兵。土兵用的是矛子,又會飛矛傷人;倭刀再快,還是敵不過。」

「喔,」趙文華緊接著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不乘勝追擊呢?」

「這,就不知道了。」

「我再問你,是田州土兵自己不追呢?還是誰不叫他們追?」

「是總兵官下的命令,敲鑼收兵。」

「原來如此!」趙文華覺得收穫甚多,無須再問,很滿意地說:「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休息,回頭我還有話問你。」

從趙文華到浙江以後,軍中都知道,朝中來的貴官,氣焰極盛,架子極大。因此,這小校聽他這樣溫語慰撫,頗有受寵若驚之感,喏喏連聲地退了下去待命。

等總督衙門的中軍一走,趙文華便悄悄問胡宗憲:「你看如何?」

「田州兵先聲奪人,又不知倭寇是怎麼回事,懵懵懂懂,反而無所畏忌。這就是所謂『新鋼初發』,銳氣可用。」胡宗憲又說,「至於兵器,『一寸長,一寸強』;能使飛矛,更可以及遠制先。無怪乎倭寇海盜,一戰即退。」

「誠然!誠然!老弟的看法,我完全同意。我在想,田州兵初到,自然急於立功,故意壓著不讓他們露一手,會倒了銳氣。俞志輔枉稱儒將,連《左傳》都沒有讀過。」

胡宗憲心知他所指的《左傳》是這幾句話:「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俞大猷豈能不知?自己得要為他辯白。

「大人錯怪了俞志輔!他當然是奉有命令,務取慎重,所以不追。」

「說得是!」趙文華突然變得興奮了,「汝貞,我有個主意跟你商量。『強弩之末,不可以穿魯縞』,田州的兵來了好些日子了,師老則無用;也還怕他們待久了,聽人渲染倭寇海盜如何慓悍,一起怯敵之心,更是完完大吉。如今趁他們今天小勝未饜所欲,磨拳擦掌,想痛痛快快廝殺一場的盛氣當兒,我下道命令,讓他們去打一仗,你看使得使不得?」

聽這一問,胡宗憲感到事態嚴重,「大人,」他說:「此事非同小可!得要從長計議。」

「是啊!我也覺得我這個主意,關係甚重;所以要請你替我策劃一下。」

「大人這麼說,我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我想,首先要考慮大人的利害得失;未計利,先計害,倘或田州土兵不奉命令,豈不有損大人的威望?」

「這一層,」趙文華躊躇著說,「我當還沒有想到。汝貞,你不必去想別的,你只替我想一想,怎麼樣才能讓田州兵聽我的命令?而且要樂於奉命!」

「這怕有些難!」胡宗憲沉吟了好一會,方始回答:「我想,無非恩結威服;能讓田州兵懷恩畏威,就會樂於效命。大人應該先犒師——」

「這我也想到了。就有一層難處,倉卒之間,哪裡去找幾萬銀子?」

「不須銀子,銀子于田州兵亦無多大用處,只用牛酒就可。這件事,我替大人來辦。」

「好極!」趙文華問:「還有呢?」

「還有,就要大人降尊紆貴,拿田州兵的首領敷衍好了,則如臂使指,自然靈活如意。」

「不錯,不錯!你說,我該怎麼敷衍?」

於是胡宗憲秘密獻計;他說一句,趙文華應一聲,百依百順,笑容始終沒有消滅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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