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紀元前第六世紀
本世紀進入春秋時代後期,封國繼續不斷地被并吞,國君繼續不斷地被殺被逐。南方的楚王國跟北方的晉國,兩大長期霸權,也繼續不斷地對抗,焦點集中在爭奪位於中原的鄭國、宋國,戰爭不息。
太多的戰爭促成兩件大事,一是和平運動,一是晉國為了打擊楚王國,在楚王國背上悄悄插上一把利刃——扶植吳王國興起。和平的呼聲反應人心趨向,吳王國的興起促使楚王國的霸權終結。
一封國的并吞與逐君殺君(中)
本世紀(前六)被大國并吞的小國,有紀錄的有下列的二十國,其中包括十二重要封國之一的許國。各滅亡之國能在臨覆亡時留下名字,說明它們當時已具有相當規模。
一、楚王國并吞蕭國(安徽蕭縣)、舒庸國(安徽舒城西南)、舒鳩國(安徽舒城舒鳩城)、賴國(湖北隨州東北)、陳國(河南淮陽,不久復國)、蔡國(河南上蔡,不久於河南新蔡復國)、唐國(湖北隨州西北)。
二、晉國并吞潞氏國(山西潞城)、倡陽國(山東棗莊西南)、鼓國(河北晉州)、肥國(河北藁城)。
三、莒國并吞曾阝國(山東蒼山)。
四、齊國并吞萊國(山東平度)。
五、魯國并吞寺阝國(山東濟寧市東南)、專阝國(山東郯城)。
六、蔡國并吞沈國(安徽臨泉)。
七、吳王國并吞徐國(江蘇泗洪)、巢國(安徽巢湖)、鍾吾國(江蘇新沂)。
八、鄭國并吞許國(河南魯山)。
逐君殺君事件,跟上世紀(前七)一樣的層出不窮:
在國君們被逐被殺的浪潮中,最有趣的是周王國的國王,這個已經淪落為蕞爾的小國,它連自己的問題都無力解決,完全依仗霸主的臉色。上世紀(前七)姜小白「尊王攘夷」時代已經過去,現在,再沒有人想到尊王這回事,「王」反過來還要尊霸主。而霸主對國際上的侵略行為和封國內部的政變,也喪失阻嚇的力量,事實上霸主自己還在那裡製造事端。霸權只是超級強國維護自己利益的工具,不再含有初起時那種以保護弱者自居的騎士的意義。
二楚王國霸權的隱憂
楚王國知道,要想恢復上世紀(前七)六十年代「城淄之役」喪失的霸權,必須再通過一次戰爭。
本世紀(前八)紀元前五九七年,楚王囗侶向晉國的尾巴國鄭國進攻。合圍之後,猛攻十七晝夜。鄭國仗恃著晉國支持,拒絕投降。城角一處被攻破,囗侶正要下令攀登時,聽到城中哭聲震天,心裡忽然不忍,反而下令撤退。可是鄭國卻誤以為晉國援軍已到,立即堵住缺口,男男女女蜂湧到城上繼續作戰。楚兵團看和平方法不能解決,再度進攻,鄭國終於陷落。
囗侶並沒有把鄭國并吞,因為并吞后就直接跟晉國接壤,不如留一個小國作為緩衝。他取得鄭國城下之盟后,即行退出。而此時晉軍才緩緩趕到,楚兵團回軍迎戰。兩國在必阝城(河南滎陽北)決戰,晉軍像山崩一樣的潰敗。兵士們狼狽奔竄,跳進黃河,向北游泳逃命。在激流中他們爭著攀住本國的船舷或抓住船槳,剎那間三十幾艘戰艦被攀沉沒。晉軍總司令荀林父下令:「凡攀船抓槳的,砍斷他的手指。」一霎時血淋淋的手指墮滿各船,船上兵士一掬一掬的把它們拋進黃河。
必阝城之役使楚王國的霸權確定,晉國的霸權中落。距城濮之役三十六年。晉國的尾巴國紛紛轉到楚王國的屁股之後,只有宋國、衛國、曹國、魯國還沒有變,但衛魯二國不久就暗中向楚王國飛媚眼。
楚王國下一個目標是宋國。兩年後(前五九五年),王子囗側率領楚兵團發動攻擊。宋國向北方的舊霸主求救,晉國剛剛戰敗,沒有力量出兵。宋國首府睢陽(河南商丘)被圍九個月,城裡糧襪吃光,人民大批餓死,作父母的含著眼淚互相交換子女烹食,陷落在即。宋國宰相華元用一種只有春秋時代才行得通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危機。一天晚上,他化裝成楚王國的兵土,縋城而下,一直混進囗側的寢帳(由此可看出楚兵團戒備的鬆懈和囗側的低能),就在床頭把匕首逼到囗側的咽喉上,要求楚兵團撤退。華元表示,宋國可以投降,但必須楚兵團先行撤退十五公里,使宋國在外表上看起來不像是投降的樣子。囗側答應了,宋國也納入楚王國陣營。
楚王國的霸權達到極峰,然而也就在這時候,一把刀子已暗中在它背後舉起。這淵源於一個比三流作家筆下的言情小說還要荒唐離譜的男女戀愛故事,但它是事實。開始於本世紀(前六)初,而發作於本世紀九十年代。
女主角陳國大臣夏御叔的妻子夏姬,是鄭國國君姬蘭的女兒,生子夏征舒之後,丈夫逝世。夏姬是一位絕色美女,從她的滄桑經歷和因她引起的國際戰爭,我們可以肯定,她一定是世界上最最具有魅力的女子之一。她首先跟陳國大臣孔寧、儀行父私通,經過二人的介紹,陳國國君媯平國也加入情夫的行列。最糟的是,他們還戲謔夏征舒像他們的共同兒子。紀元前五九九年(必阝城之役前兩年),夏征舒殺掉媯平國。孔寧、儀行父逃到楚王國向霸主告狀,楚王囗侶聽了一面之詞,而且逢上他正要展示他的霸權,而聲討「亂臣賊子」恰是一個理想的發動戰爭的堂皇理由。於是他滅掉陳國,把夏征舒處決。
夏姬的美貌使囗侶動心,就要自己帶回皇宮。但大臣巫臣向他提出警告:「大王仗義興兵,全世界誰不尊敬。如今卻把禍首收做妃子,人們就會抨擊你貪色好淫,恐怕對霸權有不利的影響。」囗侶認為他的話有很深的道理,大為佩服。王子囗側(就是那位攻宋國時被敵人混到寢帳的總司令)請求把夏姬送給他,巫臣說:「這女子是不祥之物,為了她,已死了一個國君,滅亡了一個國家。如果娶她,一定後悔不迭。」囗侶說:「果然是不祥之物,少惹她為妙。」囗側大怒說:「我不要她可以,但巫臣也不能要。」巫臣用一種委屈萬狀的聲調說:「這是什麼話,我怎麼會有這種邪惡的念頭,我只是一心為我們的國家。」恰巧另一位大臣連尹襄老的妻子逝世,囗侶就把夏姬送給連尹襄老,而夏姬不久就跟連尹襄老前妻的兒子私通。
兩年後(前五九七),必阝城之役中,連尹襄老陣亡。夏姬跟嫡子私通的醜聞漸漸傳開,在首都郢都(湖北江陵)住不下去,要求返回她的娘家鄭國。巫臣早已派人通知鄭國國君姬堅迎接他的姐姐,姬堅自然聽從霸主國的命令。紀元前五八九年,晉國與齊國去鞍邑(山東濟南)會戰,齊國大敗,向楚王國尋求同盟。囗侶派人去齊國締約,巫臣自告奮勇前往。紀元前五八四年,巫臣出發,卻在經過鄭國的時候,宣稱奉了楚王的命令前來跟夏姬結婚。然後他連齊國也不去了,締約的事更拋到腦後,他知道不能再回到楚王國,就帶著夏姬,雙雙投奔晉國。巫臣是楚王國有名的智囊人物,以富於謀略聞名國際。晉國大喜過望,把他當作上賓招待。巫臣為了夏姬,千方百計,輾轉曲折,總算達到目的。
——我們假設夏姬第一次結婚時十六歲,兒子夏征舒十六歲時殺死媯平國。那麼紀元前五九九年,她已三十二歲。到紀元前五八四年跟巫臣結婚時,至少已四十八歲。真是不平凡的女性,不僅僅駐顏有術而已。可惜處在那個時代,她只能被她所不能控制的命運擺布。
但巫臣跟媯平國一樣,也付出可怕的代價,王子囗側和巫臣的另一位政敵囗嬰齊,在巫臣娶了夏姬,投奔晉國后,妒火中燒,把巫臣留在楚王國的家族,不分男女老幼全體處斬。巫臣痛心地寫了一封信給二人說:「我固然有罪,但我的家族是無辜的,他們並沒有背叛國家,你們如此屠殺,我要使你們馬不停蹄的死在道路之上。」兩位王子對巫臣的恐嚇嗤之以鼻,他們低估了巫臣的智慧、能力和復仇的決心。
早在本世紀(前六)初期,太湖之北的吳部落酋長吳壽夢,就建立吳王國,自封為第一任國王,定都梅里(江蘇錫山)。不過他的王國十分落後,作戰時軍隊仍停留在赤身露體的階段。巫臣發現吳王國在地緣政治上的無比價值,於是他向晉國政府獻出「聯吳制楚」的戰略,晉政府接受,派遣巫臣的兒子巫狐庸率領一個軍事顧問團,去教吳王國加強政府的組織和訓練他們的軍隊現代化——如何使用馬匹、戰車、弓箭及各種戰術。從此吳王國不但阻止了楚王國的東進,更成為楚王國背後的致命敵人,楚王國第一次面臨本土有被攻擊可能的威脅。
十年之後(前五七四年),吳王國開始向楚王國用兵,而且保持連續不斷的攻勢,使楚王國每年都要出兵七八次之多。囗側提前死於下一節我們所介紹的鄢陵之役,囗嬰齊則死於跟吳王國一次戰役后的道路上,楚王國的力量被消耗殆盡。
三鄢陵之役
晉國同樣也知道,要想恢復霸權,必須反過來擊敗楚王國。
紀元前五七五年,晉國國君姬壽曼親自統率大軍,攻擊鄭國。鄭國向楚王國求救,楚王囗審(囗侶的兒子)也親自統率大軍赴援。兩國在鄢陵(河南鄢陵)決戰,這一次輪到楚兵團大敗了。囗審的眼睛還被射中一箭,他的兒子囗熊伐,被晉兵團俘擄。
然而,楚兵團雖然大敗,卻不像上次必阝城之役晉軍那樣潰不成軍。囗審集結殘兵,重整旗鼓,預備再打一個回合。可是得到消息說,魯國、衛國已倒向晉國,派軍參戰,晉兵團已下令明天發動拂曉總攻。囗審大為震驚,急派人去請總司令囗側商議,想不到囗側卻喝得酩酊大醉,用盡方法都呼喚不醒。囗審失望說:「軍事情況如此緊急,總司令卻醉成這種模樣,怎麼還能作戰。」教人把人事不省的囗側綁到車上,全軍撤退。行到中途,囗側方才酒醒,慚懼自殺。
——囗側性格兇殘而尤其酗酒,每次出兵,楚王囗審都嚴令他戒酒。這一次因戰場失利,囗側心情惡劣,在營帳中徘徊到深夜,考慮如何扭轉局勢。但他是一個能力有限的庸才,所以除了憂愁外,別無他法。他的親信侍從官谷陽同情他,把私藏的一瓶酒拿出來,斟一杯送過去,囗側嘗了一口,驚愕的說:「好像是酒。」谷陽說:「不,是冷茶。」囗側會意的一飲而盡,急問:「冷茶還有嗎?」谷陽又斟上一杯,囗側大喜說:「谷陽真正的愛我。」等到華審一連派人來請他時,一瓶冷茶已全下了肚,囗側像死人一樣頹卧在營帳之中。谷陽垂淚說:「我本是愛總司令才獻酒的,誰知道反害了他,國王一定會追究這件事。」星夜逃走。
鄢陵之役距必阝城之役二十三年,晉國又奪回霸權,尾巴國又回到它的陣營。但楚王國的主力並沒有受到嚴重傷害,所以仍虎視眈眈,不斷發動侵略如故。晉國霸權沒有城濮之役后那麼強大堅固。
四國際和平會議
楚晉之間兩百年來不斷的戰爭,促使和平運動興起。就在本世紀(前六),曾經召開三次國際和平會議,所有的封國都希望兩個超級強國能夠和解,安於它們的現狀,保持現有的均勢,不再用軍事行動解決問題。
第一次和平會議,由宋國宰相華元發起邀請。紀元前五七九年,在宋國首府睢陽(河南商丘)舉行,晉國和楚王國都派代表參加,簽訂一份盟誓,這恐怕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和平條約之一。盟誓上說:「晉楚二國同意永遠摒棄戰爭,同意互相救助災難危急。楚王國如受到第三國攻擊,晉國就幫助楚王國與第三國作戰。晉國如受到第三國攻擊,楚王國也幫助晉國與第三國作戰。兩國政府同意保持道路暢通,經常派遣使節來往,隨時磋商,共同討伐叛逆。如果違背這個誓言,神明就降禍給他,使他國家的軍隊潰散,國命不長。」這個盟誓文字太美了,美的像一首詩,所以不能在實際政治中實行。簽約后第四年,即爆發鄢陵之役。
第二次和平會議,由宋國大臣向戍發起邀請,地點仍在宋國首府睢陽,時間是鄢陵之役后三十年(前五四六年)。各國明知道和平會議沒有用處,但沒有人敢公開反對謀求和平的努力。這次參加和平會議的共有十四國,包括當時所有的重要的國家。晉國代表是宰相趙武,它的集團有鄭國、衛國、曹國、宋國、魯國;楚王國代表是宰相屈建,它的集團有陳國、蔡國、許國;另有秦國和齊國,屬於獨立的一等強國,不列入尾巴國之內。還有邾國(山東鄒城東南)、滕國(山東勝州);邾國是齊國的附庸,滕國是宋國的附庸(可稱之為「尾巴的尾巴」),只能列席當觀察員,沒有資格在盟約上簽字。這份名單跟實際情形一樣,壁壘分明,顯示出晉楚兩大超級強國瓜分世界的藍圖。——當時人看起來,中國就是世界。
在會議席上,楚王國堅持當盟主,晉國說:「凡國際會議,晉國一向當盟主。」楚王國說:「正因為晉國一向當盟主,所以這一次楚王國應該也當一次。」晉國代表只好接受,會議才沒有破裂。不過盟誓依舊沒有具體內容,只規定了一項作為和解象徵:即尾巴國本來只向所屬的霸主進貢的,現在改把禮物分成兩份,分別向兩個霸主進貢。在這方面,楚王國顯然得到便宜,因為它的尾巴國只有三個,晉國的尾巴國卻有五個。
五年後(前五四一年),第三次和平會議在鄭國虢城(河南滎陽北)舉行,會議正在開的起勁之時,莒國(山東莒縣)派使節飛奔到會議所在,控告魯國正向它侵略,已攻陷了鄆城(山東鄆城)。這真是極端的諷刺,楚王國代表囗圍下令把魯國代表叔孫豹斬首。但晉國代表趙武堅決反對,又把他釋放,囗圍急於回國奪取政權,無心為這種抽象的原則付出更大的力量,會議於是草草結束,魯國用戰爭手段所造成的現實沒有人能夠變更。
第三次和平會議后,進入六十年代,晉楚兩國之間,果然再沒有戰爭。不過這不是和約的功效,而是兩國接著都發生內部問題,無暇對外。兩國霸權也相繼凋零,無力量也無必要發動戰爭,歷史重心開始轉移到新興的吳王國身上。
五伍子胥鞭屍事件
第三次和平會議后不到三個月,楚王國發生政變。出席和平會議代表的囗圍,回國之後,殺了他的侄兒楚王囗麇,自己即位。他是楚王國的暴君之一,最愛纖纖細腰的女子,以致很多宮女為了培養細腰而餓死——或許出於自願減肥,也或許出於強迫。紀元前五二九年,囗圍的弟弟囗棄疾再發動政變,囗圍走投無路,上吊而死。囗圍的另一個弟弟囗比繼位后,也被囗棄疾逼的自殺。囗棄疾就當了國王,立他的兒子囗建當太子。
囗棄疾為了聯秦制晉,曾為他的兒子囗建聘下秦國國君的妹妹孟贏作妻子。孟贏,即小說家筆下的無祥公主。紀元前五二六年,囗棄疾派遣大臣費無極前往迎娶。費無極是一個小聰明層出不窮的野心政客,急於爬上宰相的位置。當他把孟贏迎接到郢都(湖北江陵)后,立即向囗棄疾打小報告,渲染孟贏絕世美麗,天下無雙,建議囗棄疾自己娶她,囗棄疾欣然接受這個建議。費無極就告訴秦國護送大臣說,楚王國的風俗,新娘要先到皇宮拜見公婆,才可以正式舉行婚禮。於是,孟贏進宮,老爹就留住不放。而把一位陪嫁的齊國少女,冒充孟贏嫁給囗建。一年之後,孟贏生下一個兒子囗軫,醜聞也開始泄露。
這是一百年前紀元前八世紀衛國新台事件的重演,劇情不差分毫,只是男女主角換由楚秦兩國擔任罷了。中國有一句古老諺語說:「有奇淫的人,必定有奇禍。」當然這不是定律,偶爾有逃得過去的,但大多數都逃不過去。囗棄疾奇淫招來的災難,比衛晉以及姜諸兒、蔡同所招來的災難,更加悲慘。
孟贏跟新台事件的宣姜一樣,是一個被犧牲的女子,她沒有力量阻止這種事情發生。但她比宣姜善良忠厚,她沒有殺害前任未婚夫而奪嫡的意思。可是費無極卻緊張起來,如果囗棄疾死掉,囗建繼位,他可想像得到他會吃不了兜著走。即令囗建不殺他,他也再沒有前途,他的前途寄托在孟贏跟她的兒子囗軫身上。於是在他慫恿下,囗棄疾把囗建驅出線都,派到北方邊疆,鎮守城父(河南寶豐東)。然後費無極誣陷囗建謀反,建議把囗建殺掉,改立囗軫當太子。
費無極在這方面是一個發明家,他發明了「誣以謀反」的秘密武器,專門供當權派打擊要排除的人之用。自此之後,它在中國歷史上占重要地位,這種摧殘人權,毀滅人性,破壞法治,甚至反過來可能顛覆自己政權的手段,跟《封神榜》上的「翻天印」一樣,隨時隨地都會被祭出來,發揮它的惡毒功能,成為中國文化最大的污點之一。
囗棄疾對盂贏有一種歉疚的心情,他用種種方法,百般獻媚,可是他苦於無法解開這個結。費無極的設計雖然喪盡天良,但總算可以把這個結解開。紀元前五二二年,囗棄疾召回囗建的宮廷教師伍奢,好像是真的一樣,質問說:「太子謀反,你為什麼不檢舉?」伍奢當面拆穿這個老畜牲的假面具:「大王已經奪去了兒媳,如果又要謀殺兒子,你於心何忍?」這話當然使囗棄疾發瘋,他下令把伍奢囚禁。囗建在城父得到消息,就逃到宋國。囗棄疾遂順理成章的立囗軫當太子,任命費無極作太子的宮廷教師。在習慣上,當太子登極之後,宮廷教師通常都會擔任宰相,費無極長久的經營,現在一切都依照他的願望實現。
然而伍奢必須處死。他的長子伍尚、次子伍子胥都有超人的智慧,囗棄疾命伍奢寫信給他的兩位兒子:「等你的兩個兒子到來,我一齊赦免你們。」伍奢照寫了,伍尚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看到信非常高興。但伍子胥警告他:「我不相信任何昏君和暴君。」於是弟兄分開,伍尚跟著使臣去郢都,伍子胥逃亡。伍尚到了郢都,父子同時斬首。伍子管逃到宋國,跟囗建會合,偏又逢上宋國內亂,兩人再逃到鄭國。在鄭國時,囗建牽涉到一件失敗的政變,鄭國把他殺掉。伍子胥抱著囗建跟齊國少女所生的四歲兒子囗勝,僥倖地逃出虎口。可是天下雖大,卻找不到立足之地,只有新興的吳王國遠在楚王國背後,正在跟楚王國對抗,肯收容他們。
從鄭國到吳王國首都姑蘇(江蘇蘇州。前五六○年從梅里遷都於此),航空距離七百二十公里,還要穿過楚王國的領土,這是一段殺機四伏路程。當伍子胥抱著華勝到達吳楚交界的昭關(安徽含山北)時,街頭已貼出懸賞緝拿逃犯伍子胥的告示,盤查極嚴。伍子胥躲到郊外田野里露宿,苦無辦法通過。過度的愁悶憂慮,一夜之間,使他的頭髮全白。正因為頭髮全白,相貌改變,反而得以混出國境。
吳王國在巫狐庸以及巫狐庸的後台——晉國,有計劃的全力援助下,已經強大。楚王國在它的東界早已改攻為守,沿著邊疆一連築起三座巨城:州來(安徽鳳台)、居巢(安徽壽縣東南)、鍾離(安徽鳳陽),企圖阻止吳王國西進。但楚王國那種老式裝備的軍隊抵抗不住現代化的吳兵團,三城陸續陷於吳王國之手,楚王國的疆域自開國以來第一次萎縮。
紀元前五二二年,伍子胥進入吳王國,孤獨又貧窮,以致淪落為姑蘇街頭的乞丐,沿街吹蕭討食。向一個君王報仇,已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對一個乞丐而言,那更是一場幻夢。尤其是吳王國內部的權力鬥爭,這時正面臨爆發階段,更不可能為一個外國的乞丐而去攻擊一個超級強國。伍子胥的前途暗淡,他已註定這樣流浪下去,最後倒斃在大街之上。幸而王子吳光收容了他,送給他幾畝田地,使他耕種。吳光深知道伍子胥的才能,把他引做親信,參加機要密謀。
六年之後(前五一六年),囗棄疾逝世,孟贏的兒子囗軫繼位。伍子胥捶胸痛哭,他失去了向囗棄疾面對面復仇的機會。
明年(前五一五年),吳光發動政變,把國王吳僚刺死。吳光繼位,命伍子胥出任宰相。而也就在這一年,那位楚王國新台醜聞的大導演費無極,在郢都(湖北江陵)被憤怒群眾毆斃,全家被屠。
紀元前五○六年,距楚王國新台醜聞二十年,距伍奢被殺、伍子胥過昭關十六年。吳王國向楚王國發動歷史上空前的大規模總攻擊,吳光自任總司令,伍子胥擔任參謀總長。從姑蘇到郢都直線距離八百公里,吳兵團水軍分別沿長江淮河,逆流而上,陸軍則從昭關向西挺進,三路大軍節節勝利,不久進抵郢都,楚王囗軫逃走。
伍子胥進入郢都后,把囗棄疾的屍體從墳墓里掘出來,親自抽打三百皮鞭,直到屍體粉碎。這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鞭屍事件,數千年以來,每一個時候,都有人為伍子囗這項艱難的英雄事迹發出感嘆和歌頌。
吳王國不能把楚王國并吞,因為楚王國的面積太大了。等到次年(前五○五年),楚王國大臣申包胥率領秦國戰車五百輛的救兵,向郢都進發。恰巧吳王國又發生內亂,吳光的弟弟吳夫概率領他的直屬部隊,逞自回國,打算襲擊首都姑蘇。吳光只好撤退,當然滿載著搶掠到手的金銀財寶。
——申包胥是一個可敬的楚王國的愛國志士。據說秦國國君本來拒絕赴援,但申包胥站在皇宮門前慟哭,七日七夜不進一滴飲食,秦國君臣們為他的忠心深深感動。
囗軫總算復國,但楚王國遭到這種亡國的浩劫,已殘破不堪,首都遷至郢都北一百二十公里的若阝城(湖北鍾祥西北),長期霸權也到此結束。
吳王國,這個五霸中的最後一霸,由這一戰而確定它的霸權。
六魯國的三桓政治
春秋時代,對中國歷史發生最大和最悠遠影響的封國,不是五霸,而是一個其小如豆,位於山東半島泰山腳下的魯國。它跟齊國緊鄰,為了爭奪交界處汶水一帶農田,不斷跟齊國衝突。衝突的結果,總是魯國吃虧,因為它既小且弱,而且迂腐顢頇,不求進步。
魯國是手創周王朝一切文物制度的姬旦的兒子姬伯禽的封國,所以收藏的圖書和文獻最多,貴族們的文化水準也最高。周王朝的首都鎬京(陝西西安西)於紀元前八世紀被犬戎部落攻陷后,圖書文獻全部失散,只有魯國的圖書文獻仍在。它的首府曲阜(山東曲阜)遂成為當時全世界唯一的文化巨城。再加上魯國從沒有遭受過劫掠焚燒的惡運,對周王朝初期的文物制度,保持的也最完整。這些豐富的文化遺產中,最重要的是一些周王朝初期所實行或擬定的各種法令規章和各種典禮時使用的儀式程序。——被人總稱之為「儀禮」。各國知識分子和知名的文化人,都必須到魯國親自查考,才能了解。因為就在本世紀(前六),這些複雜繁瑣的老古董,已無人記憶。
周禮的內容很多,僅只儀式程序這一部分,就有祭禮、葬禮、婚禮、冠禮(男子成年時戴帽子)、笄禮(女子成年時戴簪子)等等,以及階級性專用的國王之禮、國君之禮、貴族之禮。——沒有平民之禮。因為禮只是為貴族而設,不是為平民而設,對貴族才用得著禮,平民根本不被看在眼裡,奴隸更不用說了。這是一種專門知識,必須專家才能勝任。從事這種以主持典禮為職業的專家,當時被稱為「儒家」。他們按照古老的規定,辦理各種重要儀式,小自埋葬死人,大至國君訪問。國君訪問時或國君相見時,通常都聘請儒家擔任「賓相」,他的任務跟二十世紀結婚典禮時被稱為伴郎或伴娘的「賓相」,完全相同服侍在國君左右,隨時提醒國君應該做什麼或應該說什麼。在普通的貴族場合,儒家則被雇擔任司儀、總管之類的職位。我們在此可以了解,儒家的原始意義就是典禮儀式的顧問人員,他們最榮譽的高位是在外交場合,被雇為國君賓相。
注意「賓相」這個位置,中國的「宰相」制度起源於此。我們在本書一開始時就使用宰相一詞,但事實上要到下世紀(前五),賓相才由純禮儀事務性的顧問,而蛻變為政治性的宰相;才從臨時性的僱員,蛻變為國君專任的高級助理。不過中國正式官稱上並沒有「宰相」一詞,宰相只是民間的口語,歷代王朝對它的名稱不斷改變,有時候更奇形怪狀,花樣百出。當我們敘述時如果一一寫出,不但無聊,而且更加糊塗。所以我們自始至終都使用宰相一詞,以保持對此一職位清晰的印象。
儒家因職業上的需馬對產生「禮教」的那個古代,有一種強烈的崇拜感情,對於非古代的事物,則加排斥。問題是古不能復,在小場合的典禮上,人們還可以勉強遵守。但在大場合的典禮上,便格格不入,因而產生出許多不必要的笑柄和糾紛。用一個例子可作說明,下世紀(前五)紀元前四七八年,齊國國君姜騖跟魯國國君姬蔣在蒙邑(山東蒙陰)舉行高階層會議,二人見面時,姜騖向姬蔣叩頭(在八世紀之前,中國人席地而坐——正確的說,是坐在自己的小腿上。所以所謂叩頭,只是深深的把頭俯下,跟八世紀后必須屈辱的先行雙膝跪地的叩頭不同),這是所有禮節中最尊敬的一種。可是,魯國國君姬蔣卻雙手一拱,只作了一個揖,這情形眼現代社交場合你伸出手,對方卻不伸手,只微微點一下頭一樣。姜騖跟他的隨從大臣,都怒不可遏,魯國賓相引經據典的說:「按『禮教』的規定,國君見國君。不過作揖,國君只有見國王時才叩頭,你們怎麼連這都不懂!」齊國確實不懂,不過不久就懂了。四年後紀元前四七四年,兩國國君又在顧邑(山東鄄城東北)會盟,齊國早就準備妥當,屆時一聲令下,跳出幾個壯士,抓住姬蔣,強迫他向姜騖叩頭。這時「禮教」排不上用場,姬蔣只好叩頭。齊國為這件事,曾編了一首詩歌:
魯國人冥頑不靈
多少年都不清醒
使我們難以為情
他們死守著那可憐的儒書
引起無謂的紛爭
儒書,即儒家賴以吃飯的書——專門記載古代繁瑣複雜禮儀的書。
就在這種濃厚的崇古社會中,中國古代思想家之一,儒家學派的創始人孔丘誕生。孔丘是宋國貴族的後裔,紀元前八世紀九十年代因妻子太美而喪生的宋國宰相孔父嘉,就是孔子的六世祖父。孔父嘉的兒子政變后逃到魯國住下來,遂成為平民。孔丘的父親孔紇曾在魯國軍隊中當一名軍官,但他逝世的太早。孔丘是一個遺腹子,在母親顏征辛苦的養育下長大。孔丘年幼時,刻苦地學習儒書,成年後即成為一個十分淵博的「禮教」專家,而且聲譽鵲起,後來甚至得到三桓之一的仲孫覺的注意。仲孫黨臨死時,曾囑咐他的兩個兒子仲孫無忌和仲孫敬叔,去向孔丘學習這種知識。這是一個契機,使孔丘跟魯國特殊形態的「三桓政治」結合。
我們試在下面列出魯國三桓政治系統的簡表:
魯國第十五任國君姬允(死於齊國姜諸兒之手的那一位),有四個兒子,長子姬同是嫡子,繼承國君的寶座。次子、三子、四子,都是庶子,只能擔任政府的高級官員。姬允被尊稱為桓公,即威武的國君,所以他的三位庶子,被稱為「三桓」。三桓的後裔,分別改姓(封國內全體貴族和全體官員,都是國君的後裔,跟國君同姓。所以庶子的後裔必須改姓,否則熙熙攘攘,擠來擠去,全國只有一個姓,分辨起來就很困難)。次子姬慶父的後裔改姓仲孫(有時候也稱孟孫或孟),三子姬牙的後裔改姓叔孫,四子姬友的後裔改姓季孫。
本世紀(前六)初,仲孫蔑(仲孫覺的父親)當宰相,他引進叔孫和季孫兩家,由三大家族輪流掌握政權,世代相傳,遂開始魯國著名的達四百年之久的三桓政治。三桓從國君手中奪取到政權和廣大土地的所有權,並在自己的封地上建築都城,即表上所稱的三都。魯國國君遂跟周王國的國王一樣,被冷落在一旁。八十年代時,第二十六任國君姬衤周,曾發動一次軍事攻擊,討伐三桓,結果被三大家族趕走,在國外流浪至死。
問題是,三桓雖然聯合起來奪取了魯國國君的權力,但三桓也各有他們自己的助手和幹部,當時稱為「家臣」,這些家臣的力量,也日形膨脹。其中最傑出的一位是季孫斯的家臣陽虎,他代表一種反對割據的力量,不但把季孫壓下去,把其他二桓也壓下去。陽虎在稍後出任魯國的宰相,負責實際政治三年之久。他謙卑地延攬專家,曾親自拜訪過孔丘,邀請孔丘任職,但孔丘懷疑他政權的穩定性,沒有接受。
本世紀(前六)最後第二年(前五○二年),季孫斯向陽虎反攻勝利,陽虎逃亡。三桓對孔丘拒絕跟陽虎合作這一點有深刻的印象,於是任命孔丘擔任中都(山東漢上)縣長(中都宰),開始孔丘的政治生涯。
七東西方世界
紀元前五九七年(夏征舒殺陳國國君媯平國后第二年),后巴比倫王尼布甲尼撒攻耶路撒冷,猶太國王約雅敬出降。尼布甲尼撒立約雅敬的兒子約雅斤為王,不久又把約雅斤廢掉,立約雅敬的弟弟西底家為王。
紀元前五九四年(必阝城之役后第三年),雅典執政官梭倫建立公民會議跟司法陪審制度。世界各國平民參政和陪審團設立,這是首創。是雅典人對人類文明最偉大的貢獻之一。
紀元前五八八年(齊晉兩國鞍城之役次年),猶太國王西底家背叛后巴比倫帝國,尼布甲尼撒圍耶路撒冷。
紀元前五八六年(吳王國建國前一年),耶路撒冷陷落,尼布甲尼撒挖出西底家的雙目,下令焚城,把猶太人全部擄到巴比倫當奴隸,猶太王國亡。
紀元前五五○年(齊國大臣崔杼殺國君姜光前二年),波斯帝國崛起,滅裏海南岸米太帝國,兵力益強。
紀元前五四六年(第二次和平會議舉行),呂底亞王國和波斯帝國,在提力亞會戰,呂底亞王國大敗。又在首都撒狄城外會戰,呂底亞的戰馬看見波斯的軍用駱駝,既怪又臭,驚駭狂奔,遂又大敗。國王克里薩斯被擄,呂底亞王國亡。
紀元前五三九年(第三次和平會議后第二年),波斯居魯士大帝攻陷巴比倫城,后巴比倫帝國亡。居魯士定都蘇薩,釋放后巴比倫擄掠的猶太人返耶路撒冷,猶太人在巴比倫為奴四十八年。
紀元前五○九年(伍子胥鞭屍前三年),羅馬王國改建為共和國,設立執政官和元老院。開始信史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