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孫傳庭師生

第十六章 孫傳庭師生

柳如是輕手輕腳悄悄踱進董小宛休息的房間,她想調皮地驚醒這位漂亮妹妹和她的美夢。但是,董小宛並沒有睡下,劫後餘生的欣喜和感慨令她興奮,徹夜難眠。柳如是透過門楣下懸挂的幾串稀疏珠簾,瞧見董小宛獨身站在一面花鏡前審視著自己的臉。董小宛急於知道這場兇險之後自己的臉上是否添上了細小的皺紋,她認為自己在塔中幽禁的極端愁苦和憂傷有可能傷害如花似玉的肌膚。早年在秦淮河上她不止一次目睹過女人的驚人變化,曾經有幾個姐妹因為經歷了痛苦,幾天時間就變老了。她固執地認為這是老天爺打擊女人的特殊手段。鏡中出現的那張臉依舊完美無缺,讓她得意,讓她陶醉。柳如是見她得意忘形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了聲。

聽到笑聲,董小宛有些害羞,但臉色卻沒有變。這幾年的生活波折已經將她的表情錘鍊成某種方式。柳如是明顯地感覺到她的變化,她撒著嬌的歡快笑容中,有一股剛毅已經超過了愛情、依賴和溫存。柳如是摟住她,像往常那樣吻她的額頭和臉頰。董小宛熱情地回應了她親昵的表示,感覺她的嘴唇依舊像早年在南京時那樣溫暖、柔軟、充滿活力。

姐妹倆牽著手走到院子中。她倆頭上正飛過一行雁陣,雁陣之上則是被秋風吹得呈魚鱗狀的飄向東南的流雲。董小宛將目光從天際收回來,看著一朵朵沾滿露水的菊花,她說:「又快仲秋了!」

柳如是會心一笑,她知道小宛妹妹和冒辟疆已經約定同歸如皋的佳期。她用勁捏了捏董小宛的手,表示安慰。這時一陣風刮過,院子中的落葉沙沙響,一片紙飄了起來,順風飛過屋頂。她倆同時感到寒冷。畢竟是秋天,落葉撒滿天際,夏天的裙衣已擋不住季節變化帶來的寒意。

她倆又牽著手回到室內。柳如是穿上一件大紅西洋布做的套心夾襖,董小宛則穿上一件青布夾襖,上面綉著鮮艷的牡丹花。倆人都覺得彼此憑添了一股成年女人飽滿的丰韻。

這時,錢牧齋走進院門。柳如是從腳步聲中就辨認出是他。當他跨入室內,姐妹倆面無表情地盯著他,他怔在門邊,一隻腳還停留在門外。姐妹倆見他那張老臉上的疑慮,哈哈哈笑了起來。他只得無可奈何地乾笑兩聲。她倆為這個小小的惡作劇而開心。

錢牧齋瞧著這對美人,內心涌動著一種不可言傳的幸福。

他說:「待會吃過早飯,咱們去見楊將軍。」

三乘轎子穩穩地停在楊將軍的中軍大帳前。早有軍士報入帳中,楊將軍放下手中的《孫子兵法》,大步迎出帳來。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剛剛跨下轎於,轎門上的掛帘還在晃蕩不停。楊昆便迎了上來,大家見過禮,依次步入軍帳。帳中很寬闊,排了兩排座椅,座椅後面是一排排各種式樣的兵器。

楊將軍請錢牧齋大人上首坐定,又令軍士搬來一把座椅,自己坐在旁邊。柳如是和董小宛隨便揀把座椅坐在下首。在楊將軍身後一扇大屏風上寫著一個巨大的「明」字。

待軍士泡上茶來。董小宛便移步上前,朝楊將軍施了大禮,然後道:「小宛這次要不是楊將軍仗義相救,我命休矣。」

楊將軍正和錢牧齋說幾句笑話,見她這樣,慌忙起身拱手還禮道:「免禮,免禮。身為朝庭之臣,當然該為民除害。宛姑娘要謝就謝當今皇上吧。」

就在這時,屏風後面探出一顆兒童的腦袋,他有些膽怯,更多的是好奇,頭上的羊角小辮像一盞熄了火的烏黑燈蕊。柳如是一眼瞥見他,見很可愛,便朝他招招手,示意他過來。小孩怯怯地看看她,又看看楊將軍,然後將頭縮回屏風后。屏風後傳來說話的聲音。

董小宛好奇地問道:「楊將軍,這中軍大帳中是誰家的孩子敢來玩耍?」

楊將軍答道:「是我的兩個犬子。昨日剛隨其母來到。在鄉下呆慣了,還沒習慣。」他一邊說一邊呼喚道:「震兒,震兒快點出來。」

屏風后怯怯走出兩個小兒,一個約六七歲,另一個約四五歲。他倆睜著大大的眼睛瞧著柳如是和董小宛,並排站在楊將軍身後,一動不動。

董小宛和柳如是雙雙離座,跑上前去,一人拉住一個,撫著他倆的頭說道:「好可愛的小孩子。真是將門生虎子啊!」楊將軍得意地笑了起來。

錢牧齋呷了一口茶,然後拈拈稀疏的鬍鬚朝楊將軍道:「尊夫人現在在何處?」

「就在後帳之中。」

「何不給大家引見一下。」

楊將軍笑笑道:「正有此意。」隨後朝屏風后拍掌三聲示意。

一位四十歲上下,著鄉村布衣的婦人應身而出。董小宛和柳如是本以為像楊將軍這樣地位應該配上年輕貌美的女子。如今見此光景,心裡有些驚訝,她倆沒想到將軍夫人竟像一位傭人。錢牧齋也是一怔,但多年的官場應酬使他迅速作了反應,他嗓子甜潤地說道:「楊將軍真是好福氣,娶了這樣一位樸素節儉的女人。」

楊將軍臉上一熱,惺惺說道:「錢兄誤會了,這位是吳媽,她是兩個孩子的奶娘。我老婆還在後面呢。」

錢牧齋臉上發熱。柳如是朝他那窘迫的臉上狠狠瞪了一下,心裡嘀咕:「死老頭子,不知道就別瞎恭維,這下出醜了吧!」錢牧齋乾咳幾聲,鎮定一下情緒,說道:「慚愧,慚愧,我眼拙了。」

董小宛起初也是一怔,眼見錢牧齋的窘樣,忍不住朝柳如是抿嘴一笑,但沒笑出聲。柳如是在她腰上狠狠掐了一下。

奶娘吳媽也被窘得滿臉通紅,心知自己的穿著給老爺丟了臉。平時,楊將軍曾多次指點她要注意形象,她都當耳邊風,這次終於應了他的話。她惶恐地問楊將軍:「老爺有什麼吩咐?奴婢馬上照辦。」

楊將軍做了個擴胸動作,鬆弛了一下,才朝吳媽道:「快請夫人出來。」

「是。老爺。」吳媽應聲而去。

隔了一會兒,響起一陣腳步聲,隨後從屏風後轉出一位嬌吟吟的女人。董小宛細細地打量了一下,沒有出聲。這位女人打扮得很艷麗,渾身掛滿叮噹作響的珍貴飾物。她並非美人,所以認為衣著就能帶來美,其實吳媽媽的穿著樸素也是她故意安排的,這樣就可以起到母雞襯托鳳凰之效,她此刻的打扮最引人注目的是左耳上掛著一隻類似手鐲的大金耳環。董小宛知道這是個極庸俗的女人,眼裡有些驚詫,這和楊將軍太不般配了,不過,話說回來,也許當初他倆結婚時都沒見過面,待揭了蓋頭就變成了既成事實,無法更改。

楊將軍見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都露出驚詫之眼神,誤是驚艷,乃高興地介紹道:「這位才是我的夫人。」柳如是、董小宛極有禮貌地道了萬福。

寒暄之後,董小宛發覺這位夫人雖然在穿著上庸俗,心地卻依舊善良純樸。初見一剎那湧上心際的輕蔑頓時減了幾分。三個女人便帶著兩個孩子到后帳去了。剩下楊將軍和錢牧齋在大帳中閑聊。

錢牧齋盛讚楊將軍的兒女。楊將軍長嘆一聲,仰面躺在座椅中。錢牧齋道:「將軍何故如此嘆息?」

「這兒女來得不是時候。如今國難當頭,你我身為朝廷命官,豈能枉顧家室啊。」

「時局危矣!去年闖賊攻陷洛陽,殺了福王。兵部尚書楊嗣昌服毒自盡。今年初闖賊三打開封府。可憐大明數十萬大軍竟潰如山倒,連失城池州郡。幸虧挖開黃河,水淹闖賊,方才擋住草賊的惡勢,原以為左良玉是一代將才,卻不料幾乎喪身闖賊的百里壕溝之中,我幾度請纓北上,都未獲准。大丈夫豈能坐視危局而無動於衷?」

「將軍報國之志可欽可嘉。我真搞不清闖賊何來的如此勢力?朝廷為何不合力討剿關中。如讓闖賊在關中養足氣候,其勢更不可擋啊!」

「錢大人差矣。我以為闖賊應是不成大器的鼠輩。當初破洛陽之後,竟不取北京,當時北方何等空虛?闖賊反死守關中彈丸之地,閉關自守,顯然是他心虛的結果。」

「李自成畢竟不是劉邦之才。不是任何人據關中就可以謀取中原。」

「近日皇上重用孫傳庭將軍為兵部尚書,真是英明之舉,大明江山還有希望啊。聽說孫將軍已率兵討剿關中,闖賊當不堪一擊。」

錢牧齋笑道:「我聽說孫將軍乃楊將軍的家師,是真的嗎?」

「孫將軍的確是我家師。他真乃百年不遇之將才也。」

倆人數說著國事,心裡都生了豪情。錢牧齋更是難得如此,一時間彷彿回到初次步入官場時的少年時光,忘了吹拍。那時,他滿懷抱負,智計百出,但處處碰壁。直到心上長了老繭方才悟到其間的奧妙。

正在此刻,軍營中一陣猛烈的鼓響。楊將軍猛離座椅,欠身而起。喝問道:「誰擊升帳鼓?」

少頃,一員將士滿身灰塵衝進帳來,跪見楊將軍。原來是史可法送來十萬火急的軍情。楊將軍接過文書,扯掉火漆封口上的雞毛,將一信抽出,如抽出一把匕首似的。錢牧齋一邊喝茶一邊細看楊將軍的臉色,但見他臉色由紅轉青又由青轉白,他知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便放下茶杯,站起身來。

楊將軍猛然一聲虎吼。慘叫一聲,往後便倒向座椅。座椅未能承受壓力,朝旁邊一歪翻倒在地。錢牧齋慌忙去扶他,他卻從地上爬了起來,錢牧齋順手為他將椅子扶正,讓他坐下。

那張信紙被帳外吹進來的秋風吹得在地上一翻一翻的,錢牧齋跑上去揀拾起來。楊將軍示意他看一看。原來是闖賊已打破潼關,直逼黃河,孫傳庭將軍以身殉國。果然是壞消息。

楊將軍直到下午才將悲痛壓下心頭,振作起精神來,令營中的百多名官兵披麻戴孝,為孫將軍守靈。錢牧齋、柳如是、董小宛也義不容辭地參加了北祭儀式。在熊熊烈火旁邊,柳如是和董小宛合奏了一曲《蘇武牧羊》,以激勵將士們的鬥志。董小宛輕輕推開古琴,她不知道是否激起了將士們的鬥志,不過,她知道自己內心滿懷激情,鐵馬金戈的想象飛過腦際。就在夜幕之下填了一首《阮郎歸·哭孫將軍傳庭》:

秋風入夜轅門霜,西北惡夢長。

雕弓鐵甲空自懸,無緣射天狼。

劍出鞘,豪傑狂,殷勤扣征環。

男兒帶刀戰西涼,女兒莫斷腸。

幾天以後,楊將軍決定斬霍華,一為董小宛報仇;二為蘇州人除害;三為孫傳庭祭旗。但是,霍華搶董小宛卻罪不當誅,何況還有國舅田弘遇給他撐腰。楊將軍苦思不得其法。

董小宛這幾天就住在軍營中,教兩個小兒識文斷字,還教他們棋琴書畫,和將軍夫人一起做些針線活,她的手藝深得夫人讚賞。最令楊將軍感動的是她溫柔的外表下有一種非凡的男子氣概。這一點,他是憑直覺感到的。

楊將軍愁眉不展的面容,引起了董小宛的注意。她發覺他坐在燈下很久了,正讀著的一本兵書卻未翻一頁,顯然,極重的心事使他未能將注意力集中在閱讀上。

董小宛輕輕走到書案前,剔盡燃得過長的燈芯。正在出神的楊將軍猛然看見燈光一亮,抬起頭來,看見董小宛笑吟吟站在身邊。

她探問道:「將軍好像心事極重?」

「還不是為那個可惡的霍華。我想殺他,可是案由不齊,如之奈何。」

「我有一法,將軍可否願聽?」

「請講!」

「霍華在蘇州作惡甚多。何不擬一告示,讓受害人出面告狀。案由足以為據,嚴懲霍華則理所當然。」

「這辦法很好。」

第二天,蘇州府前就貼出告示。蘇州城立刻轟動起來。從早到晚,竟有幾百人上堂告狀,蘇州知府一一受理。令人驚訝的是,其中竟有十幾條人命官司。

楊將軍大喜,當夜升堂審了霍華。霍華不知這次遇上了剋星,竟毫無懼色在供紙上按了手印,畫了押。楊將軍見他如此傲慢,當即決定明日問斬。

天剛故亮,大腳單媽便起了床。她走到院中,焦急地看著天色,希望快一點到正午。由於昨夜降下了太多的露水,花園中那株最茂盛的銀絲菊花被壓彎了腰。這株花是董小宛最喜愛的,單媽總是細心呵護著。此刻,她看見雪白的花朵低垂到地上,沾了一些濕泥。她折來幾根竹枝,將花枝撐立起來。露水打濕了她的袖子。

當她抬頭看見秋日冰冷的陽光照在閣樓的畫檐上時,惜惜還沒起床,便站在院子里大聲喊:「惜惜,惜惜,太陽曬屁股呢。」樓上依舊沒有動靜,她嘀咕道:「死丫頭,越來越貪睡。」單媽在餐桌上取一隻銅盆,又到灶門邊拾了一根柴,如敲鑼般將銅盆擊得直響,徑直上了閣樓,進了惜惜的房間。

惜惜睡夢中的藍天忽然布滿了烏雲,她聽到一連串驚心動魂的雷聲。她忙從夢中逃出來,睜開眼睛,才發覺是單媽的銅盆聲。她用被子捂住耳朵大聲叫喊:「吵死了,吵死了。」

單媽停止敲打,笑嘻嘻地看著惜惜,說道:「快起來,今天早點去看斬霍華。」

惜惜一聽,忙從被窩中鑽出來說道:「對對對,我差點忘了。」

單媽見惜惜竟是光著身子睡覺,從窗戶透進的的明亮光線使她的胸脯更加豐滿,乳溝間有汗珠在閃閃發光。單媽道:「好不成體統,不害臊。」

惜惜吐吐舌頭,然後撒嬌道:「這叫睡細瞌睡,免得貼身衣服被磨破。」

單媽道:「鄉下人。」隨後轉身下樓做自己的事去了。她在樓梯轉角處停了一下,努力想弄清惜惜為什麼會越長越美。

其實,單媽一輩子都在為自己的相貌而焦慮,她永遠不懂得老天爺給她醜陋容顏的含意。根據民間方士們所推崇的生死輪迴說法,她推斷自己前世是一頭豬,今世僅僅是脫胎,也許來生就可以換骨,她也有希望做一輪美人。

對於十字街頭的人們來說,每次處死犯人都是他們的節日。時近正午,幾個衙役清掃了街道,並在地上噴上清水。今天天氣也反常,陽光照著蘇州,人人都感覺火辣辣的,熱得有點像夏天。待幾個衙役清掃完畢,一位壯實的劊子手便在一條大青石上嚯嚯有聲地磨那柄寒光閃閃的鬼頭大刀。人們四面而來,在地上灰漿畫的虛線前站定,將刑場圍了起來,焦急地等著。

惜惜和單媽一路小跑,氣喘喘地趕到時,只見黑壓壓的人頭早就圍得水泄不通。酒樓的窗戶邊也擠滿了人。甚至屋頂上也有幾個人。動作快的小孩便爬到樹上,騎在樹桿上一動不動。

惜惜和單媽朝人堆里擠,想靠近一些,無奈擠進外三層,再也動蕩不得,里三層絕對進不去。她倆只能看清前面人的脖子。少頃,她倆連擠出來都不可能了,只好在人堆中痛苦地忍受著周圍男人們的各種怪語,也不知因此要沾染多少俗氣。惜惜踮了幾次腳都沒看清刑場。單媽怪她道:「就是你,叫你快點吃,你偏不聽。這不,大家受氣。」惜惜反駁道:「叫你別洗碗,你偏不聽。剛好耽誤那會兒。」人群里熱得受不了,她倆渾身都汗濕了。

惜惜忽然覺得頸部一陣滾燙的氣息在吹拂,一陣酥癢。她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比她還矮的胖男人正大張著嘴將眼睛高高抬起,想看到刑場的一舉一動,他呼出的氣息正好夠著惜惜的頸部。惜惜有點氣憤,正要告訴他,即使眼睛再高一尺,他也看不見。誰知她剛要開口,那人口中呼出的強烈蒜味衝出來,她慌忙扭轉頭,一陣噁心使她差點嘔吐。

單媽見狀,心裡有氣,便轉而去恨那個矮胖男人。但她馬上被另一個念頭吸引了。因為天氣太熱,那矮胖男人赤著上身,那對奶子竟然像女人。單媽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如此近的距離,立刻讓那矮胖男人不安起來,他伸手抹抹胸前的汗,訕訕地擠了出去。單媽倒有了得勝的感覺。但立刻她也有點慌張了,她想到男人的丑東西,臉一熱,慌忙挪動身子避開,過了一會,她才發覺是身後那個男人夾著的一把傘的傘柄。

這時,一陣鑼響。人群騷動起來,惜惜和單媽被夾在人群中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倆知道,犯人正被押近刑場。她倆很後悔來這裡受罪,但此刻要被砍頭的是惡霸霍華,兩人心中又充滿了快意。人們的嘰嘰喳喳淹沒了執行官的判詞。

忽然,人群安靜了。像一塊熱鐵碰到涼水就冷卻了。惜惜和單媽踮腳努力望去,單媽什麼也沒看見。惜惜卻看見鬼頭刀片在陽光中一閃。同時,人群爆發一聲轟天動地的喝采。

惜惜問身邊一個高個男人:「誰被砍?」答道:「好像是景尚天。」

人群喝采之後,就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忽然,會場爆發一陣歡快的笑聲。原來是一個小孩在樹上站立不穩,差點滑落下來,此刻正雙手拚命吊住樹榦,如鞦韆般晃蕩。惜惜和單媽也笑了。

人群又激動起來,惜惜又看見鬼頭刀片在陽光下一閃。人群又爆發一聲喝采。這次殺的是霍和。她倆都聽見人們在說:「霍華這小子尿都嚇出來了。」「快點看啊,他褲襠在滴尿。」又過了一會,人群又爆發一聲喝采。這次一定是霍華身首異地了。

惜惜和單媽很想看到霍華斃屍街頭的樣子。她倆恨這些人遲遲不肯散去。人群里嘰嘰喳喳說道:「這小子像樊噲。」

「這小子是閻王轉世。」惜惜問高個子男人:「誰像樊噲?」那人道:「那個劊子手正挖犯人的心肝。好厲害!三顆心子全被挖出來了。一盤上好的下酒菜。」

又過了一會兒,里三層的人都沒有鬆動的意思,他們深知只要一動,馬上便有人佔領自己的位置。這樣,到圍觀的最後關頭,圍觀者似乎對刑場失去了興趣,而對守護自己的地盤更覺至關重要。人群中有一股隱約的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惜惜和單媽只得從外三層鬆動的人縫間鑽出來,終於沒能看見霍華斃屍街頭的醜樣。走了很遠,她倆看見一位老太婆在街角哭泣,她枯乾的手指緊緊捏著一個饅頭,她正為沒能擠進人群去給害癆病的兒子弄到熱血饅頭而痛哭流涕。

董小宛從轎窗中看見惜惜和單媽從另一條路走來。在半塘的宅院門前,三人幾乎同時到達。惜惜看見轎中下來的人是姐姐,慌忙跑上去興奮地扶住,這時,單媽已打開院門。

三人進了門。惜惜興奮地講了刑場的情景,她非常遺憾只看見大刀片閃了三下。董小宛勸慰她道:「只要蘇州少了一害就行了,他怎樣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要記住楊將軍和錢大人,特別是如是姐姐。」

那天下年,董旻特意提了幾條魚和一隻鴨子回來,還買了兩壇純正的花雕酒,自從家裡背了債務以來,他就沒享用過這麼好的酒了。一家人便在廚房裡忙進忙出,各自做了拿手的菜,一桌豐盛的晚餐便擺上桌來。到暮靄四起時,大家都醉了。

第二天一早,幾個人便忙乎起來,他們收拾著家當和器皿。董小宛採納了楊將軍的建議,決定率領全家去如皋投奔冒辟疆。

董小宛細心地收拾著心愛的書畫和一些書籍。她坐在木箱上,手裡撫摸著自己那本《花影詞集》,陷入憂傷之中。畢竟,她愛得太苦,太孤清了。她甚至懷疑冒辟疆的感情,但她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感情,所以她可以苦苦地堅持著,就為心中那份愛而活著。惜惜從她眼中看見了哀愁和剛毅,她從已經裝進木箱中的包裹的紅綢中取出《花影詞集》,然後鄭重放入一堆字畫的空隙處。董小宛認為自己並不珍惜自己的詩詞,珍惜的是那幾頁紙上灑落的相思淚痕,無論何時,她看著這些淚痕,便會為自己堅定的愛而自豪。她長長地嘆了口氣,用手隔著胸衣撫摸著貼在乳溝中的玉。

正在用稻草捆紮瓷器的單媽無意間瞥見她的動作,忙湊上來關切地問道:「怎麼啦?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的事,你別瞎猜。」

「青天白日的,搞什麼晦氣?」惜惜朝單媽道:「閉上你的烏鴉嘴。」

董小宛道:「你們別擔心。如果到了如皋,冒公子不願承諾從前的約定,咱們就離開去揚州。憑咱們幾個,還餓死不成?」

單媽聽她連退路都想好了,知道她內心也沒有十分把握,不覺心裡一酸,眼淚在眼眶裡轉了幾圈,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惜惜也跟著抹了幾滴淚。

眼看三個女人就要放聲嚎哭,院中忽然傳來沙九畹銀鈴似的笑聲。三人慌忙收住淚。董小宛跑到前廳,正好迎著沙玉芳母女。董小宛和沙九畹自有一番嬉笑。

待收拾停當,單媽便去廚房取來早就備好的刀頭、紙錢和香燭,用籃子提了。留下董旻在家中,五個女人便去陳大娘的墓前祭奠一番。臨行前,董小宛拜託沙玉芳和沙九畹每年春節和清明來墳前代自己拜祭。離別在即,沙九畹牽著董小宛,執意挽留,傷心地嗚咽不止。

柳如是、錢牧齋、楊將軍在虎丘一處酒樓設宴為她餞行。

酒過三巡,楊將軍令夫人取來一個匣子,打開來,裡面裝著三百兩白銀。董小宛再三推辭,柳如是爽快地接過來,替她收下了。她只得道謝。隨後,錢牧齋也取出一個匣子,打開來,裡面裝著一盒債契,原來柳如是這兩天已幫她還清了所有的欠債。那些債契之下還埋著八百兩銀子。董小宛接過來,才發覺不對,想要推辭。這次卻是楊將軍出面將她擋住。面對如此深情的相助,董小宛不知說什麼才好,忍不住哭了起來。其實她心裡還有另一層委屈,她的高傲之心無法忍受過多的同情和憐憫。

今夜,月落烏啼霜滿天。董小宛和家人登上一艘客船,夾在楊將軍的一隊官船中間(他奉命前往揚州和史可法商討軍務)。船過楓橋時,董小宛因為傷悲,壓不住腹中的酒氣,伏在船舷上嘔吐不止。單媽慌忙給她灌了涼水,她卻依舊任性地立在船頭,任夜露沾濕了衣襟,惜惜為她披上一件外套。董旻卻在船中乘著酒興,放開喉嚨唱著一曲《蘇武牧羊》,歌聲被寒山寺的鐘聲擊得粉碎。董小宛回想著剛才柳如是的悲切之色,不禁淚下。她卻未料到從此和柳姐姐竟成永別,這個從童年就進入她心中的榜樣正隨風飄遠,像蘆葦叢中的一個憂傷的夢。

在長江上,董小宛和楊將軍道別。客船便離開了船隊,像一隻掉隊的孤雁,掛滿風帆徐徐駛入龍遊河,逆流而上。

第二天,一場大雨之後,董小宛和惜惜看見岸邊被大雨打得破敗不堪的棉田邊,許多農民正跪在泥濘中放聲痛哭,為那些零落的棉花和自己一年的心血而放聲哭泣。船老大狠狠地搖著櫓,他想快點離開,傷心是可以傳染的,他害怕自己陷入別人的心境中。董小宛和惜惜也扭轉頭,低頭看著河水。

當天午後,突然颳起了猛烈的北風。風挾帶著秋雨,掀起了巨浪。船老大和水手費了很大的勁才放下風帆,使將要傾覆的船得以倖免。董小宛傷感地聯想到自己風雨飄搖的一生沒有一個完結的時候。如果沒有冒辟疆感情的維繫,也許她會縱身跳入這巨浪滔滔的河水而逃脫人世的苦獄。

董旻費了好大的勁才在附近人家雇來兩架馬車和三架牛車,馬車用來坐人,牛車用來裝運那些木箱和竹條箱。董小宛付了船租,還給幾個水手一些碎銀子做賞錢。待她和船家道別之後轉身上岸,董旻和幾個趕車的人(其中一位是婦女)一起將家當裝上了車。董小宛忽然擔心馬車走得太快牛車跟不上,當即決定董旻和單媽乘一輛馬車,自己和惜惜乘一輛牛車,運家當的車走中間。大家又七手八腳從最後一輛牛車上搬東西到空出來的馬車上。

車隊便朝如皋方向而去。正前方恰好是秋天那嫵媚的落日,車上的人們都覺得這光芒有些刺目。當霞光暗淡,夜幕降臨,西方天幕下出現一顆明亮的星星,就是這顆星星指引著群星到達規定的位置,發出滿天的光。

夜空出奇的幽藍深遠。惜惜興奮地發現了寬闊的銀河,「好久沒朝天上看了,我差點忘記了美麗的星星」。惜惜說。董小宛指著銀河說:「銀河很像一條路。」趕車的婦女這時朝空中抽了一鞭,彷彿要驅走天空讓星河更清晰似的,她略微轉頭對董小宛和惜惜說:「天上的路和人間一樣。」董小宛覺得她的話包含了某種神秘的類似命運的東西,但究竟是什麼她卻答不上來。所以只好沉默不語。牛車的輪子軋軋地滾過碎石、泥塊和積水。她們都看見積水複製了一小片星空。

後半夜的如皋街頭,冷清清的,如果不是客棧門前掛著的一串紅燈籠,那麼街邊黑乎乎的低矮木屋便會令人覺得這是鄉村。樹影之中有幾隻鳥被車輪聲驚飛。她們敲開客棧的門,店家殷情地予以接待。那幾輛車乘著夜色回家,車夫覺得銀子讓他們興奮,街邊露宿的從北方逃來的一些難民朝他們瞪著古怪的眼睛,那目光中充滿對安居樂業的嚮往。

第二天,用過早餐,董小宛和惜惜著了淡妝便要去冒府。

跨出店門的剎那間,一個調皮的念頭刺進她的腦海,像一道閃電使她眼睛一亮。她拉著惜惜回到客房,翻出舊衣服,兩人打扮成難民似的。反正這段時間由於闖賊在北方連連獲勝,江南隨處可見難民。她有心試一下冒府是否勢利眼。

她倆一路經人指點,轉過兩個街角,然後由一位瘋老太婆引導著穿過一條很深的弄堂,到了另一條街上,迎面就看見一溜高牆。她倆順著牆拐了彎,就到了冒府大門前。

冒府大門看上去不很氣派,但依稀有一股不落俗的氣韻。

門前的一對石獅子小巧玲瓏,顯然出自有名匠人之手。董小宛一下就喜歡上了這個地方。她抬起頭,看見院內一棵高大槐樹的枝條伸出牆來,那枝條光光的,掛滿了許多褐色枯焦的莢子。也許是心情愉快的緣故,她的幻覺中出現許多白色的槐花。

無論她多麼自信冒辟疆的感情,當她舉手扣響門環時,總免不了在內心一陣遲疑、顧慮和不安。門環發出的聲響不夠響亮,有點像乞丐哀求的顫音。她自己都覺得委屈。

門開了,發出一聲尖利響動,彷彿門后驚飛了一隻什麼古怪的鳥兒似的。一個丫環模樣的人伸出頭來,問道:「找誰?」

惜惜道:「我們遠道而來,求見冒辟疆冒公子。請問他在家嗎?

丫環道:「公子不在家裡,他出門兩個月了。」

「去哪裡了?」董小宛忙問道,她擔心冒辟疆是去蘇州,讓他撲空多難為情。

「去岳陽接老爺。老爺告老還鄉了。」

「哦!」董小宛心裡一沉,悵然若失。「他什麼時候回家呢?」

「說不準。長則一月,短則一二十天。」

「唉——」董小宛嘆了口氣」。

「惜惜問道:「少夫人在家嗎?」

「少夫人在家。」

「我們遠道而來,」惜惜道,「能不能在冒府寄住幾日。」

「這個……」丫環又上下打量她倆,說道:「二位稍候,待我請示少夫人再說。」丫環說著又虛掩了門進廳中去了。

少頃,丫環又開了門,手裡拿著一錠銀子站到她倆面前,說道:「府上因為男主人不在家,夫人不敢自作主張,所以不便收留難民,請二位諒解。這銀子是夫人的心意,請二位笑納。」

董小宛一聽,自己果然被當作了難民,轉身就走。她平生最恨勢利眼,當年和柳如是一起在某家古玩店受到的侮辱構成她印象中最慘痛的印痕,類似的情況她無法忍受。惜惜跟著走了幾步,忽然轉身對站在門前的丫環道:「如果冒公子回來,告訴他董小宛來過了。」

董小宛坐在大車上出了如皋。回到客店她沒向眾人解釋,便叫了兩輛大車,裝上行李說往揚州去。大家見她臉色,也不多問,跟著就走。其實,隨便去哪兒他們都一樣。

出了城門,她忽然後悔了。怎麼可以如此匆匆而去呢?難道蘇元芳真的傷害了自己?至少她自己也不會就此甘心。她叫大車暫停。惜惜看出她內心的疑慮,將剝開的一瓣桔子送到她的唇邊,她會意地用牙輕輕咬住。

就在大車停穩時,一匹馬從後面追了上來,騎馬的是個女人。正是蘇元芳。董旻剛好跳下車,朝車轍上撒尿,看見來了女人,慌忙停了撒得一半的尿,將褲帶胡亂扎住,假裝沒事似的站在車輪邊,專等這個女人騎馬過去。誰知蘇元芳卻在他面前勒住馬,氣喘噓噓地問道:「車中可是董小宛小姐。」

董旻一怔,抬頭上下打量蘇元芳。蘇元芳不覺面上一熱。

他答道:「正是。」

董小宛聽到詢問,拉開車簾,跨了出來,立在車轅上,剛好和騎馬的蘇元芳比肩而站。蘇元芳心裡微微一顫:好美麗的女人。雖然她對冒辟疆的眼力深信不疑,但眼前的董小宛卻大大超出了她想象。而董小宛眼見來人是位夫人打扮的女人,便猜到她就是少夫人蘇元芳。倆人相互打量之後,各自報了姓名。

董小宛跳下車轅,行了大禮。蘇元芳也慌忙從馬上下來,還了禮。

蘇元芳道:「董大小姐何故如此行色匆匆?若剛才府門前多有得罪,還望諒解,實不知董大小姐尊駕到此。」

董小宛道:「說來慚愧,小宛這廂賠罪了,實是小宛未先通報之過。」

蘇元芳道:「既然如此,宛姑娘就請隨我回去,冒公子不久就會歸家。」

董小宛心想這樣子跟她回去,豈不被她小看,若她只是客套話怎麼辦。她道:「多謝少夫人好意。小宛此行本是想看望冒公子,實無久留之意。他既不在,誠不敢打擾府上。」

蘇元芳也是聰明人,知她對自己還不夠放心。當即正色道:「宛姑娘,若不是碰上老爺這件事,辟疆早就到蘇州接你去了。如果宛姑娘對我心存疑慮,辟疆之情卻不是假。他若歸來,知你離去,必苦苦思念,宛姑娘可忍心嗎?」

董小宛心裡一抖,面色也變了。難道自己不能為冒公子忍辱負重嗎?她低下頭,陷入沉思,自己可以為他死,何況為他而活呢。她轉聲對蘇元芳說道:「好吧,我等他回來。」

於是,大車又轉了方向。蘇元芳卻不願騎馬,只好由董旻騎著。她拉著董小宛的手,坐在車上。忽然,她呻吟一聲,抱著大腿蹲下身來。原來,剛才騎馬騎痛了屁股和大腿根,她說她這輩子第二次騎馬。董小宛倍受感動。當即由惜惜踩住飄擺的車帘子,蘇元芳讓董小宛用隨身攜帶的草藥塗在破了皮的部位。她的大腿內側紅紅的像一片雲霞。

馬車上破碎的漆露出了木料白亮的色澤,在進城時,它在城牆的陰影中發著光,因而超越了原來的本質,董小宛知道她從童年就熟悉的妓女生活已被改變,她將要過的是一種陌生的被稱為幸福的家庭生活。她不知道是不是能夠適應它。

馬車轉了幾個彎,朝左一拐。董小宛憑感覺知道不是去冒府,那麼,是去哪裡呢?她後悔剛才沒留意蘇元芳和車夫說話。但此刻不管是去什麼地方,她都會絕對服從蘇元芳的吩咐和安排。馬車直接駛到了水繪園。

水繪園是冒府的私家園林,它體現了如皋首富的財力和情趣。這個園林是冒老爺心血來潮弄出來的紀念物,但是,如今它派上了用場,成了冒辟疆的樂土。董小宛踏進那扇圓形的腰門,就深深地喜歡上了它。

董小宛住進了水繪樓。園中早就打掃得乾乾淨淨,董小宛和惜惜沒費什麼功夫便將帶來的東西拾掇乾淨,兩間像樣的閨房就躍入蘇元芳的眼中,她心裡佩服董小宛的持家能力。

另外,單媽自覺地去靠廚房處打掃衛間房,董旻則不著急,他叫人端來一壺酒,腰間插上一支竹笛,徑直登上一座山,獨自一人在那裡盡興地吹他那首古怪的《梅花五弄》。惜惜問他準備把窩安在何處,他朝池塘的對面一指,那裡有一間別緻的木屋,本是冒老爺當年設想的書房所在。蘇元芳專門派四五個僕人來侍服這一家子。

董小宛要洗澡,僕人們馬人就給她備好了一個大澡盆和乾淨的浴巾,以及一塊通過特殊處理過的皂角,用來洗身子有一股極自然的香味,這和董小宛的性情很相宜。

蘇元芳站在戶外,聽著屋裡的嘩嘩水聲,心裡充滿了好奇。她有一個隱秘的願望:極想看看董小宛的裸體。冥冥之中,她懷著嫉妒之情猜想冒辟疆是迷戀她的肉體之後才迷戀她的才幹的。蘇元芳的願望膨脹起來,變成了一種類似慾望的焦渴,以及伴隨而來的急切之心。屋裡的水聲挑逗著她,她憑藉自己洗澡時的順序,猜測董小宛正在洗什麼部位,她認為女人總是更多地洗那隱秘的部位。

蘇元芳忽然察覺自己有些失態,慌忙四下看看是否有人看到自己,還好,園中一切如常,只有假山背後傳來的竹笛聲,表明董旻還在那裡。就在這時,蘇元芳看見董小宛洗澡那間屋靠近屋檐的地方開有一扇小窗,小窗旁邊掛著一串串紅辣椒。更奇妙的是,就在屋角堆著的一堆厚厚的稻草上,擺著一架木梯。蘇元芳看看小窗,又看看木梯,立刻找到了某種可以滿足自己願望的聯繫。好像是誰事先安排似的。

她在扶起梯子之前,大聲地說道:「誰把辣椒曬在這裡?」

她故意要讓董小宛聽見,這樣,她就可以逃避偷看之嫌。當她將梯子有力地架到窗下,然後蹬上頂端,從窗戶朝里看時,董小宛正渾身濕漉漉地站在澡盆中朝她微笑。董元芳也微笑著,董小宛光彩照人的裸體使她震驚。

蘇元芳一邊看著一邊伸手去取那一串串的辣椒。忽然腳下一晃,梯子咔嚓一聲斷了,蘇元芳掉了下去。董小宛看見小窗前那張笑臉伴隨一聲尖叫往下一沉就消失了,接著她又聽見一陣索索的聲響。她知道出事了,慌忙叫道:「惜惜,惜惜,快去看看少夫人。」

其實,有驚無險。蘇元芳掉在牆邊的稻草堆上。惜惜趕到時,她正爬將起來,頭上沾滿稻草,手裡提著一串辣椒。

老夫人從睡夢中驚醒,欠起身來,看著牆上如豆般的燈焰。她再也不能抑制見董小宛一面的念頭。她想見識一下這個令兒子神魂顛倒的妓女。自從聽說董小宛已到如皋,她就疑心這可能是整個家族前面的禍水,她連續幾夜都做惡夢,使她自然地迷信董小宛也許是個不祥之兆。何況,妓女對她來說也是個神秘事情,她一生中只見過三個妓女。

第一個妓女是她八歲那年在家鄉見到的,嚴格地說,她見到的是一具屍體。那具女屍從山塘里被撈上時,赤條條的。

她剛好在山塘邊採食桑椹。便湊進一群熱鬧的村民中,她聽人們嘰嘰喳喳說是山那邊一個妓女自殺了。她好奇地問:「妓女是什麼呀?」人們都懶得理睬這個小女孩。一個醉鬼蹲下身來,一邊用手捏她的腿一邊笑嘻嘻說:「妓女就是賣肉的。你想不想賣肉?小姑娘。」她嫌醉鬼的酒氣太討厭,便跑開去,從大人們的空隙處擠進去。那具女屍仰面放在山塘邊,渾身水腫,發白,發出一般難聞的氣味。有幾個村民假裝察看死因,故意將女屍的腿大大地分開,人群吃吃吃地笑。這時,她看見女屍的腿間有十幾道舊疤痕。乃至到她嫁人之前,她還相信妓女就是割自己的肉賣的女人。

第二個妓女是她嫁給冒老爺一年後,那時她才十五歲。她興緻極高地和冒老爺一起去踏青。在春天綠色的柳絲下的一家茶舍邊,她看見一個女人,面上塗滿粉,胖乎乎的坐在另一張桌上。喝茶期間,這個女人一直在挑逗冒老爺,他當年二十齣頭,年輕英俊,又是中了頭榜的舉人。她發覺他不停地看那個肥女人,她也扭頭去看。她看見那個女人右手中指正不停地在左手半握的拳頭中穿插,令人聯想到晚上熄燈過後的事。她說:「什麼鬼女人?」冒老爺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道:「別理她,肯定是個妓女。」這次事件使她改變了對妓女的看法,她終於覺得妓女是最不要臉的東西。本來她認為女人天生就該伴男人睡覺,她一直疑心妓女這種說法只是一種惡意中傷,她不相信和男人睡覺還可以掙錢。加之,在閨中看過的大量書籍,都將妓女作為美麗的人來寫,更增強了她天真質樸的想法。但這次,她向那個女人投去了仇恨的目光,因為她想勾引屬於自己的男人。

第三次見到妓女時,她已經老了,對人世間的事大都採取同情的眼光。那是大前年,一位逃難來的陝北女人在如皋成了轟動一時的人物,許多有錢人家為她鬧得雞犬不寧。有一次,老夫人剛巧站在院門邊,看見那個女人竟不知羞恥地裸體走過大街,後來聽說是有人賭她一百兩銀子。她說:「世道變了。」便緊鎖院門,回到廳中,跪在觀音菩薩面前為大明江山祈禱起來。

如今,自己的兒子竟然要娶一個妓女做小老婆,她雖然同意了,內心還是擔心。這也是她急於要見董小宛的原因,她認為在未過門以前還來得及反悔,如果董小宛令她噁心的話。

剛好明天是冒府每年慶賀豐收的日子。所以天亮以後,她就叫來蘇元芳,告訴她去請董小宛,讓她來參加豐收宴和晚上的慶祝儀式。蘇元芳遵命而去。

無論董小宛對自己的應酬能力多麼自信,但坐在滿臉堆笑的婆婆旁邊,她依舊感到了巨大的不安。整個下午,老夫人就這麼慈祥地笑著,對她很親切。但她從拜見老夫人起,就察覺婆婆的笑容中有種考驗的意味。

雖然她知道,為了取得冒府的人們對自己的信任,自己時時都要面對考驗。她也曾私下裡演練過,按照自己設想的情景考慮應對,在想象中自己總是得體地、大方地、優雅地、隨和地、逐漸地消除了他們對妓女的疑慮看法。她首先要做的就是脫去這層引人閑話的舊殼,讓深藏的本質自然表露。同時,她也深深地知道,一個人表現得太好,特別是一個妓女表現得比所有自認清白的人更好,就會引起廣泛的嫉妒。這是她內心最大的難題,她找不到一個合適的中庸之路。她覺得此刻的不安會給自己帶來損害,會給婆婆一個壞印象,畢竟自己還沒有正式過門,這憂慮使她更加不安,她只得幻想冒辟疆突然回家,從而將自己解救出來。現在,自己似乎赤裸裸地呈現在這裡,冒府上下的人都在打量她。

她幾次想借故去幫忙做事,從而緩解籠罩著自己的巨大不安。但每次她剛開口,老夫人便阻止了她。老夫人看著她,從她輕輕地起伏的胸脯,看出她內心的惶惑。董小宛坐在那裡,表面上堅持著平靜,但額角依舊滲出了細小的汗珠。老夫人微笑著從衣袖中掏出一方潔凈的手帕,朝臉上扇扇風,說道:「真奇怪,深秋的天氣還這麼熱。」一邊就用手帕幫董小宛輕拭額角,說道:「瞧你,都出汗了。」董小宛一陣令人不覺的顫慄通過手帕傳到老夫人的手指上,然後通過手臂傳入她的心,老夫人莫名其妙地感動了。當年在她的侄女出嫁時,同樣的動作曾引起同樣的感覺。她慈祥地拍拍董小宛的手說道:「別怕,我在這裡。」

董小宛感動得想哭。老夫人及時地叫她隨便吃水果,並告訴她女人多吃水果,可以讓皮膚更加水靈。董小宛當然知道這個說法。她記得有一年夏天,她和李香君在媚香樓,兩人都脫得光光地躺在一間房門緊閉的屋子裡,全身貼滿削薄的西瓜皮,以為可以吸收植物的精華,結果倆人都皮膚過敏,長了許多紅瘡,半個月沒敢應客。董小宛瞧著桌上的桔子、梨子、蘋果,還有葡萄乾。她本來喜歡吃桔子,但這時卻挑選了一枚梨子,這樣可以借著慢慢削皮來掩飾自己的不安。她低頭慢慢削皮,刀刃在輕輕旋轉。但是,她聽到一絲秋風中夾雜的人們的竊竊私語,聲音極低,但她還是辨出了「秦淮河」三個字,立刻使她一陣顫慄,手中的刀掉到地上。她慌忙低頭彎腰去撿,眼淚從心底朝頭部猛貫而來。

要不是蘇元芳剛好這時走過來,她一定會哭。蘇元芳拉著她的手,說道:「宛妹妹,來幫幫我。」老夫人開恩地允准。

董小宛這才暫時擺脫整個下午的極端不安。事後想起,自己都覺得像個沒見過世面的閨中姑娘。

冒府一年一度的豐收宴相當排場,即使欠收的年歲,依舊照常舉行。董小宛和蘇元芳將碗按一桌八套擺完后,已經腰酸背痛了。

院子中有一股濃重的屠宰味,混合著菜肴的氣味。到處是站著的人,男人、女人、孩子都採取一樣的姿勢,因為開飯的時辰快到了,他們都露出一副猴急的樣子,準備搶佔席位,痛快地吃這頓僅次於過年時的盛宴。

董小宛靠在一扇石磨邊喘息,深深體會到冒府的巨大產業的壓力,經營這樣的產業是不由人鬆一口氣的。她隱約掂出了作為冒家公子的小老婆肩上擔子的份量。她有些迷惑了。

開飯的鑼聲一響,人群潮水般湧入酒席,歡笑聲響徹雲霄。先入座的,已經在痛快地用筷子敲打碗緣,節奏混亂。飢餓是亂性的,而盛宴往往充滿僱工的挑釁和不滿,他們認為應該白食三個月,而不僅僅是這一餐。冒府的管家會在今天顯露他的優秀才能,一切看似混亂,實際極有秩序。董小宛腦中嗡嗡直響,她本能地受不了這種場面。但是,每位食客都沒想到這是他們作為大明朝臣民所食的最後一餐慶豐收宴。

董小宛再次坐到老夫人身邊時,下午的不安又回到身上,她不知道老夫人對自己的確切看法。酒菜上桌之後,她只少量地吃了一些食物,對她來說,婆婆對自己的認可才是最主要的。恍惚間,她甚至想好了如果婆婆不能相容,她就要毅然離開如皋,決不給冒公子留下不孝的陰影。整個酒宴過程中,老夫人對董小宛表現出一股熱情。但董小宛不敢相信是老夫人對自己有了穩妥的看法,因為熱情往往是拒絕的表面現象。她的不安又加重了。

直到吃完飯,董小宛起身欲去幫忙收拾時,老夫人的一句話才解除她一天的隱痛。老夫人一把拉住她,說道:「乖乖地坐著,你是主人,那些是僕人做的事。」這句話使董小宛想哭,全身幸福地放鬆了。

董小宛聽見自己的內心正在噼噼叭叭地作響,那是纏在身上的無形焦慮的硬殼在全面脆裂。當時,她覺得緊張的汗水全流到了下身。她的內褲、內裙、襪子都濕了。她站起身來,凳子上留下兩瓣潮濕的屁股印痕。老夫人愛憐地摸摸她。

謝天謝地!總算成功了。

那天晚上的慶典持續到午夜。酒足飯飽的人們聚集到冒府的寬大的曬場上,忘形地痛快一次。曬場上充滿粗俗的玩笑和婦女的尖叫,多少怕老婆的人今夜也表現出男子漢的魅力,他們的老婆也知趣地在眾人面前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她們謙卑地忍受著,心裡卻在盤算回家以後的懲罰。

慶典是在八隻大鼓的敲打聲中開始的,曬場中間燃起了篝火,火光紅紅的,象徵著來年又有一個豐收。人們沒節奏地瞎起鬨,誰知道誰在嚷什麼?

最有氣勢的是一百零八人表演的連枷陣。但見寬廣的曬場上連枷起起落落,全場響徹著連枷極有節奏地拍打地面聲,以及人們痛快而齊整的吆喝。篝火使每一條裸著的臂膀呈現古銅色,更加有力、健壯。洋溢著粗獷和勞動的幸福感。慶典被推向了高潮。

慶典到午夜,人們已經陸陸續續地走了許多,剩下一群不知疲倦的男人,圍著兩隻鬥雞在瘋狂地下注。賭博使一切失色。

老夫人興緻極高。她們坐在樓台上自始至終觀看著慶典。

當人們已經零零星星散去后,面對空空的曬場,老夫人要聽董小宛彈琴。蘇元芳奉上冒辟疆的古琴,董小宛滿懷喜悅彈了一支《樂府談花》。老夫人聽得眉開眼笑,三十年前她也喜歡彈這支曲子,傳說是李後主的作品,敘說了相依為命的幸福。

一曲彈罷,餘音還繞樑之際,蘇元芳道:「聽公子說你詩才過人,我們都想領教宛妹妹才思敏捷的詩藝,何不吟一首呢?」老夫人也隨聲附合。董小宛推辭不得,說聲:「獻醜了。」

就在她沉吟之際,丫環拿來了紙筆。也僅僅是拿紙筆的短時間內,董小宛已吟就了一首《七律·無題》:月回眼前無隱物,爭看人間賀豐年,鑼鼓聲輕驚宿鳥,連枷縱高動醉顏,風灑枯枝過如皋,夢繞黃花到衡陽,何處良人吹玉簫,嬉笑漸星人漸遠。

董小宛吟了一遍后,老夫人其實沒聽清楚,也胡亂地叫了「好。」待董小宛拋動紅袖將它抄寫下來,老夫人才仔細體味一下,立刻勻起了她對夫君和兒子的挂念之情,禁不住流下淚,幾個女人受到感染,樓台上唏噓連聲。

那天夜裡,董小宛就宿在蘇元芳的房中,這是她第一次在真正的冒府過夜,心裡有些激動,整夜都睡不穩,夢一個接一個地做。

蘇元芳服侍老夫人睡下時,老夫人告訴她:「董小宛挺不錯,美得像天女。我觀察了一整天,她非常不安,恰好表明她的樸實天性。她不是很淫蕩的女人。我只看出一個小毛病,那就是她的坐姿,她喜歡叉開兩腿,我認為這是妓女的壞毛病,你找機會巧妙地糾正她。」蘇元芳知道小宛嫁入冒府已成定局,一邊有些醋意,一邊也替小宛高興。

第二天早上,董小宛睡意朦朧中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猛地睜開眼。蘇元芳正看得出神,迴避不及,只得紅著臉說:「宛妹妹,你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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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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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孫傳庭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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