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狀元向迎天之死

第十八章 狀元向迎天之死

崇禎十七年二月,北方不斷傳來了壞消息。先是一月傳來李自成在西京宣布登基,國號「大順」,年號「永昌」。如皋城裡的有識之士頓感憤怒。冒老爺也從暮年的無所適從中振作起來,常常去衙門裡和一些官員慷慨激昂地評議時事,共同的看法是皇帝一定會集結重兵征剿放肆的偽大順朝。冒老爺看著冒辟疆的背影,覺得兒子這個年齡正是干大事的時候,又恰逢這樣亂世,他甚至私下想過:說不定會有封王封侯、光耀萬代的機會呢。這個想法令他自己都心虛,眼神慌亂地四下看看,沒人窺破他的天機。倒是那幾樹繽紛的梅花充滿生機地傲立在殘雪中。衙門正招募一些鄉勇,每日均在操練,準備北上參加征討李自成,沒有傳來王師出兵的消息,卻傳來李自成的先鋒將軍劉宗敏、李過強渡黃河後進犯山西的壞消息。人們的臉色暗淡了。冒老爺不敢再議國事。

另一邊的水繪園中,冒辟疆和董小宛、蘇元芳、惜惜卻隨著壞消息的增多而更加情緒激昂,幾個女人都認為冒公子的觀點非常準確,一針見血,他似乎是一個大器之材,大有臨危受命去拯救國家的英雄氣概。他的言論沒有改變國家命運,卻改變了他在董小宛心中的文弱看法,從而播下更深厚的愛情種子。有一天,她獨自在梅花下佇立,想象自己做官太太的錦繡樣子。由於喜悅,她順手摘下一枝梅花,用心去嗅,暗香畢竟不夠明晰。

不管天氣多冷,只要不下雪不下雨,冒辟疆都要和董小宛到梅花樹下品茶、談詩、論畫,有時指點江山,大談時局。

那段時光,是董小宛一生最舒適安逸、最無憂無慮的幸福時光。她每天都要寫詩、畫畫,乃至水繪園裡的各個亭閣樓台內都掛著她的手筆,其氣韻令偶爾來拜訪的如皋文人折服。

隨著國事的不斷惡化,江南復社找到了興奮的土壤,比春天先一刻活躍起來。前幾年對他們抱冷漠態度的官員們終於理解了他們多年的憂患決非空隙來風。冒辟疆也為復社的社務勤奮操勞。他隔幾天就會收到各地社友的信,信都激昂亢奮。他也常常寫激昂亢奮的回信。董小宛為他研墨掌燈,伴他到深夜。

家中的生活對於冒辟疆來說開始變得枯燥乏味了,朋友們的生活似乎更熱火朝天,這激起他的嚮往。他決定作一次遠遊。這次他帶上董小宛,說是來一次遠程踏青。他問董小宛:「宛君,咱們要走多遠?」她興奮地說:「去看大海,我小時候就夢想過大海。」

「好吧!去看大海。」他說。

他倆二月中旬離如皋,一路上看著時光的畫筆將光禿禿的枝條點上新綠,一切事物都變得暖和,具有難以抵抗溫情脈脈的氣象。正當春光明媚,花朵遍野,他倆到達了桐城,那時已是三月初。

方密之做夢都沒想到冒辟疆和董小宛會來到他面前。他正在自家院宅中欣賞桃花、李花和梨花。他認為這些花都是地下的一種精氣,爬上樹梢就成了花。他曾在一首詩中寫道:「梨花霧起。」這個霧是固體的,遠看卻是飄浮的,月光下更是如此。

一個丫頭慌慌張張而又怯生生地跑來,打斷了他的沉思。

當他聞知是冒公子來了,氣惱就變成了喜悅。他大步走向院門。剛好看見董小宛和冒辟疆先後走進來,後面是車伕挑著擔子,一箱是書籍,另一箱是換洗衣物和銀箱。

方公子將他們讓到客廳里,見了禮,落了座,上了茶。車伕由一個丫環引到客房去歇著。又叫夫人出來,大家見了面,董小宛便隨夫人到後堂去了。方公子和冒公子這才笑談開來,先敘別後之情,然後就沒完沒了談論國事,彷彿天下就快被平定了。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下來。冒辟疆和方密之依舊談興不減。方密之本是復社最風流的公子,話題自然就轉入女人方面,他說:「冒賢弟此來正好可幫我個忙。」

「幫什麼忙?」

「我看上一個女人。」方密之輕聲說道,「明日可借踏青之意避開我老婆。」

董小宛終於沒能看見大海,她將原因歸咎於那場大火。那是她一生中看見的最慘烈的火災。她甚至覺得她和冒公子這次遠遊的真正目的就是來看這場火災的。

那是到達桐城的第二天。

天剛亮,曙光猛擊房頂,喚醒了萬物也喚醒了沉睡的麗人。她瞧著身邊的冒辟疆,他還在夢中。她覺得自己緩慢的脈搏穿過心臟時有一種類似小鳥的叫聲。她想:可能要發生什麼事。

她起床走到戶外,呼吸著濕潤清涼的晨風,全身通爽。幾個丫環正在掃地,見到她,都問少夫人好。董小宛有些陶醉,她喜歡人們叫她夫人,因為這個稱謂割斷了她與秦淮河的憂傷聯繫。人真是怪物,她想,換一個身份似乎就可以抹殺過去,不難理解世上有那麼多人為了換一種身份可以大舉刀兵擾亂天下,人人都渴望用今天的光采修改昨日的沮喪。

也許是清晨太寂靜的緣故,清脆的鳥鳴和沙啞的掃地聲也變成了寂靜的一部分,董小宛覺得心曠神怡。植物掛滿露水卻沒有滴下一滴。她發現了一種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花,完全是為了喜悅,她彎下身子去嗅那花香,花粉鑽進她的鼻孔,迫使她打了一個噴嚏,整個院子都受了驚嚇。

由於寂靜對聲音的誇大作用,睡夢中的方密之以為聽到了輕微的雷聲,今天下雨是個極討厭的事。他猛地坐起來,被蓋也翻開一半。他的老婆在旁邊裸著身體側卧著,突然感覺冷,乃倦縮成一團,但沒有醒。他看見那對疊在一起的乳房,認為它像一對正在交配的白胖的鳥。他得意地笑了。然後起床。

方密之和冒辟疆同時跨出門來,站在同一條屋檐下。幾乎同時伸手去扶頭頂的方巾。這一連串具有演戲效果的動作,使作為觀眾正注視他倆的董小宛發出了朗朗的笑聲。他倆同時感到滑稽,同時一扭頭,彼此才看見。這再一次加重了董小宛的笑。笑太劇烈,使她一下子靠在一叢竹子上,竹葉上的露珠如雨落下,淋濕她的兩肩。

始終衣著華麗、神采奕奕的方密之,他的車也跟人一樣光采華麗。金燦燦的硬木車轅,保持了植物的本色,那竹篾車篷是嶄新的,一股甜美的翠竹味。兩匹馬也很優美,一匹通體雪白,一匹卻通體漆黑,都很矯健活躍。趕車人因這兩匹馬得個名字,人稱「黑白子」。馬也經過一定的裝扮,鬃毛和尾巴都捆紮著,頂端呈圓球狀。黑白子穿著普通的藍布衣,但洗得很乾凈,幾塊補丁都像是裝飾物。他扎了條寬大的紅綢腰帶,一個漆成鮮紅的大酒葫蘆在屁股上晃來盪去。一切都令董小宛新奇,她認為這樣很合味口,冒辟疆卻認為有點招搖。據說方密之每次出遊都會使方圓十八里內的女人因看見這輛車而興奮,她們中有很多樸素的人甚至悄悄改變了對生活的看法。

車內更加華麗,碎花西洋紗、洋紅紗、高麗綢緞緊繃繃地修飾著四壁。董小宛挑開掛帘踩著一隻青銅踏板跨入車廂中,覺得進入了一個柔美的洞穴。車內很寬闊,容得下六七個人。車輪嚓嚓嚓滾過桐城的石板街,又轟隆隆駛過了城門外的大弔橋。董小宛嘖嘖嘖的讚嘆不已,冒辟疆隨聲附和,方密之得意洋洋,用摺扇輕敲著膝蓋。

「大好春光,」董小宛問道。「怎麼不帶上少夫人呢?」

「她在家裡有事。」方密之詭秘地朝冒辟疆笑。董小宛極敏感地意識到這次踏青跟某個女人有關。

她笑道:「肯定又是見不得人的艷遇。」

「宛君真乃神人,你猜對了。」方密之也不掩飾,他說:「那個女人叫王采樂,二八妙齡。我見過一面之後便銘心刻骨。

待會還得請宛君從中周旋,若得成好事,定當重謝。」

她說:「都是些壞男人。」說著朝冒辟疆笑一笑,表明他例外。

但是,這次獵艷卻並未成功。馬車駛進一片擁有高大樹林的村莊時,便發現了遠處猛烈的山火。他們三人在王員外莊園前下車時,沒有受到熱情接待。人們都被大火吸引了。誰也沒看見叫王采樂的姑娘。他們三人站在人群中,被人群的焦急所感染。

「失火了。」董小宛說道。

周圍,人們在相互議論。有人告訴他們:「火昨天就燃起來的,已經燒了五十里,正朝這裡撲過來呢。」

「真他媽的見鬼,濕漉漉的樹林也它媽會燒個不停。」那人邊說邊吐一口黑痰。

人們很焦急,暗暗希望那火焰會化作一股青煙爾後突然消失在天邊。一個女人不慎說出自己的擔憂:「也許要燒掉咱們的房子。」她的男人一聽就憤怒地罵道:「你他媽的烏鴉嘴。」

說罷就用手裡的木桶打老婆,打得她倒在地上,頭破血流,卻沒敢哭。

有的人在談論過去的火災,充滿了傷感的惋惜之情。冒辟疆和董小宛站在那裡,看著猛烈的山火,心裡有些敬畏,方密之則四下搜尋著那個姑娘的身影。

山火舉著古銅色的手臂衝破團團烏雲似的濃煙,突然變得更加猛烈堅定,好像什麼東西突然讓了步。火向這邊燒了過來,蔓延著。不斷有失去勇氣的男人從前線焦頭爛額地潰敗回來。「媽呀!好厲害的火。那些野兔朝人直衝,根本就不怕人。」他還看見一隻黃鼠狼死之前咬著自己的身子,彷彿要讓誰負責似的。

這時,方密之拉拉董小宛的衣角。她回頭便看見了閣樓上那個焦急的姑娘。她努力根據經驗剔除那姑娘臉上的表情,將姑娘還原到平靜生活中去。她想:她在平常的日子裡和藹可親,長得也漂亮,一雙真摯的眼睛,誰看了都覺得在傾聽自己談話。

姑娘在大聲地問:「會熄滅嗎?」

方密之答道:「大概會吧。」

她這才發現了方公子,她知道上次相遇完全迷於他的名聲。但今天卻顧不得了,看那猛烈的山火已經越來越近。董小宛卻在姑娘的勉強笑容中看出她是個容易動性的女人。就是那種因為偶然替某男人包紮手指頭的傷口而在倉促之間產生愛情的女人。顯然,她配不上方密之。

他們就這樣等待著風向突然轉變。但火卻有自己的想法。

事後,方密之認為這場大火就是來燒死他的好姑娘的。

山火越燒越近。幾團黃煙就像裝在什麼箱子里似的,猛然間噴涌而出。樹林里濃煙滾滾,烈火熊熊,枝葉畢剝作響,斷裂開來,傾倒下去。大火先燒著下層,然後朝空中竄去。樹液絲絲絲地響,一隻鳥從半空掉下來,除了鳥嘴全身都燒焦了。火苗在最高的樹枝上飛舞,顯示出它的輕靈。

孩子們的肋骨在衣裳里急促地起伏。他們終於喘過氣來,你一句我一句,將帶來的壞消息告訴人們。人們的臉色變得蒼白。

下午,王員外所在的村子燒了起來。冒辟疆極其理智地拉著方密之上了車,董小宛緊緊跟上。沒有人注意他們。人們都朝自己家裡奔,去搶那些可憐的財產。王員外希望人們都來保護他的莊園。但他也有點著急,如果人們保護了他的家,難道他要拿許多銀子添補人們的損失嗎?不划算。

黑白子狠命驅趕著馬車,他為自己沒愛惜馬匹而痛心,但山火分明有包圍此地之勢,他豈敢停留。當他們登上一座光禿禿的山丘,回望那個村子時,才感到后怕,因為那裡已經是一片火海。而來路上沒有一個人影,也就是說除了他們,沒有一個人跑出來。大概都被燒死了吧,包括那個姑娘。

方密之萬分沮喪。冒辟疆和董小宛也覺得日子不好過,倆人都想家了。於是,他倆離開桐城時,不是往海邊,而是往家裡走。

回家的路是漫長的。車窗外菜花已經凋零,看上去綠油油的,和無邊的綠油油的青苗連成一片,單調、乏味,令人更加疲倦。董小宛和冒辟疆在車中沉睡。車夫有時無聊了,便在座位上響亮地放屁。

在漫長的歸途中只是沉睡卻不是辦法,准得有些振作精神的活動才對。完全是為了對付枯燥,有一天,倆人偷偷地在車中行房事,以為可以因此獲得全新的體驗,由於害怕車夫驚覺,董小宛口中咬緊一張手巾,結果倆人都不如意。看來沮喪的人無論做什麼獲得的都是新的沮喪。

接著又遇到連續幾天的春雨。正是在雨淋淋的路途中,他倆看見一群北方逃來的難民。他們衣衫破爛,毫不避擋地走在雨中,泥漿塗滿雙腿。但是,他們卻唱著歌。董小宛和冒辟疆深受感動。有個難民站在路中間撒尿,一個女難民罵道:「擔心野狗咬那玩意。」董小宛心想北方婦女大概從小就受到豪傑、響馬、烈酒和寒冷的陶冶,所以都這麼直爽吧!

冒辟疆隨口問他們從那兒來,結果聽到了一個驚人消息,李自成親率一百萬大軍強渡黃河,橫掃山西,打破寧武關,忠孝節義的周遇吉將軍戰死沙場,闖賊已直逼居墉關。這些難民就來自山西。冒辟疆心裡抖了一下,問道:「可有勤王之師?」

「不知道。只聽說洪承疇投了清。」難民們說著國難時,並不悲傷。冒辟疆一下明白這些人是闖賊派到江南的細作,難怪有閑心唱歌。

快到如皋的前一天夜裡,天氣晴朗,一輪滿月將清光撒了一地。正是三月十六。董小宛非常奇怪,她從未見過春天有這麼好的月光。所以那天多趕了路。車夫也熟悉這路,也想早點回家,儘快結束這倒楣的旅途。

當月上中天時,車在曠野中行駛。冒辟疆覺得自己來了詩興,便叫停車。他和董小宛下了車,仰望著明月。

冒辟疆搜尋了很久,也沒找到一句詩。董小宛也一樣。他這才覺得自己也有才思枯竭之時,頓覺傷悲。胡亂念了句謝庄的句子:「美人邁兮音塵絕,人千里兮共明月。」

第二天早上進了如皋城。人們驚奇地發現連車夫都抱著鞭子睡著了,幸虧老馬識途,沒走錯路。直到茗煙將他們叫醒,方才知道已經到了冒府門前。

歸根結底,這次遠遊令人喪氣。本想將家中的幸福擴大到遠方,結果卻將遠方的沮喪帶回了家。董小宛想大哭一場。

四月底,噩耗傳來。闖賊攻進北京,崇禎皇帝殺死幾個皇妃之後,弔死在景山。正在廳堂中喝茶的冒老爺往後便倒,經火速救治方才悠悠醒來。他令冒府上下帶孝北祭。

皇帝死了,到處是捶胸頓足的人,到處是垂頭喪氣的人,到處是想干從前不敢幹的事的人,到處是手足無措的人。人們心裡空了,總覺得失去了什麼依靠。到了晚上,到處是拚命和老婆行房事的人,他們拿不準明天會不會死。反正,一切都失常了。

董小宛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花叢里捉蝴蝶,她根本不相信。待看見許多人在哭時,她終於相信了。這太令人震驚。

一個叫鍾三的屠戶聽說皇帝死了,一下掀翻油膩膩的案板,那具豬肉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提著明晃晃的殺獵刀衝進鄰近一家專為人寫對聯的店鋪,孟舉人嚇得跪在地上討饒。他卻不是要殺人,而是請孟舉人在他額角寫上「復國」二字。然後,衝上街,振臂高呼。人群都嚇了一跳,許多正在轟搶豬肉的人甚至尿濕了褲子。鍾三一路高呼:「復國!復國!」向縣衙門走去,不久,他身後跟了許多人。縣太爺感動得給他跪下了。

冒府的北祭活動非常慘烈。許多人自覺地加入帶孝北祭的行列。但見白壓壓一片人,邊跪拜邊哭嚎。分不清男女。後來便有人猜昏倒的一定是女人,但拖到村蔭下急施救治的帶孝人大部分都是男人。

哭聲震天動地。

場子邊站著老太婆,手裡提著瓦罐,罐中盛著熱茶,罐口蓋一隻破碗。當有後生用破碗飲茶時,她就說:「哭,狠狠哭,哭個好皇帝出來為咱們撐腰。」

哭祭三天之後,許多人支持不了都回家睡覺去了。只有縣衙的師爺馬滇哭了四天。他瘋了。如皋城裡常見他飛奔的身影。順治九年還聽見他在喊:「皇帝死了,皇帝死了。」

最初,他的喊叫是驚心動魄的,特別是晚上。董小宛常在夢中驚醒,慌忙緊摟冒辟疆。有時,冒辟疆在蘇元芳處,她就大聲叫惜惜快來。總之,那是人心最惶恐的時光。

但是幾天後,人們漸漸發覺如皋沒發生什麼了不起的變化,至少滅頂之災沒有降臨。所有一切又慢慢在恢復原狀。天氣也熱了,他們開始在街邊納涼,像說一個遠古故事一樣談論著剛剛亡國的君主崇禎。

對崇禎皇帝的評說有兩種。一部分人認為是好皇帝,另一部分人認為是壞皇帝。兩端各執一詞,爭得面紅耳赤,有打群架的傾向。這個問題的裁決就落在冒辟疆身上,因為他見過皇帝的龍顏。

冒辟疆認為不管崇禎是好是壞,他總是咱們的皇帝,「對嗎?」

眾人點頭稱是:「的確如此。」

他接著說:「崇禎皇帝至少是個有為的皇帝。」

孟舉人表示反對。

冒辟疆斜了他一眼,雖然自己是個秀才,可從來沒瞧得起孟舉人。他反問道:「孟舉人飽讀詩書,可知哪個亡國之君是自殺的?」

孟舉人默然,乃緘了口。崇禎是好是壞的爭議就平息了。

有一天,如皋城裡突然出現了十幾張偽大順朝的安民告示。捕快們滿城亂竄,不知誰是闖賊的姦細。最後,一個貨郎被揪了出來,因為他是唯一前一天方才到來的外方人。果然是他,在他的貨架底下還有七張沒貼的告示。如皋人憤怒了,高呼:「把他弔死,吹成干肉再放下來。」但最終貨郎是被一二百人用石塊砸死的,屍體被野狗撕得粉碎。

不久,又傳來了驚人的消息。清兵由吳三桂率領,殺入山海關,打敗了李自成,佔領了北京。人們驚嘆:「好厲害的清兵。」

同時,最令董小宛難過的是人們都在傳說吳三桂降清是因為陳圓圓,按秦淮河上的輩份,陳圓圓是她的姐姐。她想起小時候外公教她彈《迴風》曲時講起陳圓圓時的眼神,那裡有無限的讚賞。董小宛悄悄流了淚。她端坐在水繪園裡彈了一整天《迴風》,院子里的花被風吹得昏頭轉向。

連日來,冒老爺食不甘味,憂思難眠。老夫人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慌忙叫蘇元芳去水繪園裡尋來冒辟疆。

冒辟疆推開藏書樓的腰門,一股濃厚的舊紙味撲面而來,這是學問的真正氣味。冒老爺正在靠窗的書案前凝思。陽光的光柱籠罩著他,那些上下飄飛的浮塵閃閃發光。冒老爺示意冒辟疆坐在旁邊,他放下了手中的歷史書,那書案上全堆的是歷史書,顯然,老爺是要從幾千年的變故中找出對付時局的辦法。

「吾兒,短短四五十天,江山三易其主,歷史上沒有先例。你認為誰是最後的贏家?」

「孩兒以為清更強。」

「清邊遠小國,不足以逐鹿中原。」

「不。歷史上有太多的例子表明泱泱大國常被小國欺凌。比如,漢有匈奴,五代有鮮卑,宋有遼、金,乃至蒙古殺入竟得天下。孩兒思其根由,『仁義不施,攻守易也』。」

「既如此,清國早有入主中原的狼心。此次得手,必大舉南下,江南不保,我等如何自保呢?」

「孩兒也正思慮這個問題。無論江山最終歸誰所有,得先保住冒家的產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有何良策?」

「孩兒以為應該招募鄉勇,自壯聲勢。一則可以於危險時自保家園;二則可以顯示冒家在如皋的影響,這樣無論誰家得天下,都不便過分削弱冒家而冒失民心之險。造成一種印象,就是讓人覺得『得冒家則得如皋』。三則可以窺視時局,如有良機,可趁機舉義兵而成千秋偉業。」

「此策雖好,無奈有違大明王法,此誅九族之罪也。」

「爹!」冒辟疆慷慨道:「明朝已不存在。」

「逆子。」冒老爺嚯地站起,狠狠打了冒辟疆兩個耳光。冒辟疆一動不動。冒老爺的手懸在他面前,顫慄不止。冒老爺把自己打清醒了,而冒辟疆本來就清醒。

「吾老矣!」冒老爺頹然跌坐在椅子中。

冒府以招募護院家丁的名義貼了揭貼。轟動如皋。短短三天時間,就招募了三百壯丁。許多人從大山裡跑來,他們認為只是扛著兵器走來走去就可以拿銀子,太划算了。

果然,沒有任何人出面表示異議。

冒府里造了三個打鐵的工匠棚,熱火朝天地打制兵器。那種氣氛到了午夜更顯眼,彷彿一切都被夜幕遮擋之後,天地間就剩三個鐵匠鋪似的。鐵匠有時還唱歌。董小宛立刻就想到李白的詩句:「郝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剩下的事便是操練人員。冒辟疆特意請來如皋一帶有名的俠客李元旦做教頭。在操練壯士的間歇,李元旦常和冒辟疆議論國事,交換強兵復國的策略,兩人建立了深厚情誼。

有一天,李元旦建議冒府停止招募鄉勇的做法。應該只保留二十個家丁,其餘的都無償送給縣衙,名則保衛如皋,實則順便也就保護了冒府。這樣,乃可以不引人注目地達到目的。目前這種做法太冒險,反而不好。

冒辟疆聽從了這個建議。如皋人眼中的嫉妒消失了,覺得如皋有了切實的保障。

董小宛和蘇元芳閑得沒事,便結伴去如皋東門邊的一家雜貨鋪,挑選字畫,那是城裡唯一一家有字畫賣的店鋪。

楊掌柜認得二位夫人,便叫學徒看茶。那雜貨鋪的裡面,有一間布置得比較文靜的房間,裡面掛滿字畫。都是些下三流作品。董小宛和蘇元芳隨便看了一會兒,便欲告辭。

剛要出門,店門外撞來一個壯漢,蘇元芳認得是前村的腳伕王麻子。王麻子一進門便將一幅字畫丟在楊掌柜的櫃檯上,嚷著要換三斗米。字畫上滿是新沾的油污。

「什麼鳥畫?值三斗米。」楊掌柜看也不看,就把畫扔還王麻子。

王麻子一怔,沒接住,畫滾落地上,捲軸一下將畫幅展開在腳下。

董小宛看得真切,那是一幅用枯筆法畫的枯樹和山石,筆力遒勁,氣韻非凡,顯然是大師手筆。從顏色看也是好幾百年的東西了。她忍不住蹲下身子看起來。王麻子貪婪地從她領口偷看她的胸脯。

董小宛看中了這幅畫。她問:「三斗米折價合多少銀子?」

楊掌柜道:「值二兩銀子。」

董小宛又問王麻子:「你這畫從何處得來?可知它的來歷?」

「我一個粗人,怎麼知道它的來歷。那天我在涼風口的官道邊用兩斗米換來的,拿回來想賺一斗米。」

「跟誰換的?」

「不知道。看摸樣是個官,打扮得像個難民。」

楊掌柜插話道:「夫人有所不知,最近那個涼風口快成集市了。官道上儘是從北方逃向留都的達官貴人。原本荒涼的涼風口是必經之路,又加上是個歇腳的好地方,許多人都去賣飲食,王阿婆賣茶水都掙了十幾兩銀子呢。」

「哦!」董小宛若有所思。蘇元芳知道她準備買這幅畫,便搶先掏出二兩銀子準備給王麻子。

「慢。」董小宛笑道。

王麻子急了,怕她反悔。

董小宛繼續說道:「非常感謝你送來這幅畫。我打算給你十兩銀子。」

「十兩!」楊掌柜瞪圓了眼。王麻子撓著後腦袋道:「真的值錢啊。怪不得那人換米時抱著畫放聲大哭呢,想來是餓得受不了了才忍痛割愛的。」王麻子接了銀子快活而去。

回家路上,蘇元芳怪道:「本來不必破費十兩的。你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其實,就是花一千兩我也要買。你知道這是幅什麼畫嗎?」

「只覺得很不錯。」

「這是宋代大家蘇東坡的手筆,就是有名的《枯木竹石圖》。」

「什麼?」蘇元芳驚得瞪圓雙眼,怔在路中間,她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這幅畫價值連城只花了十兩銀子。

這幅畫通過冒老爺的不斷考證,證明是模仿之作,非蘇軾原作。但其氣韻也不同凡響,且年代也很久遠,也值得收藏。

那天夜裡,董小宛摟著冒辟疆,告訴他一個好想法。她認為可以到涼風口去設個茶棚,專門收購字畫古玩。那些南逃的王公貴人將寶貝當廢品扔,實在可惜。冒辟疆也覺得這個想法極好。

五月初九,董小宛和冒辟疆一道出發去涼風口,還帶上了單媽來照應大夥的生活。為了保證三十口銀箱的安全,李元旦率領二十個精壯家丁隨行護衛。一行人威風凜凜到了涼風口。

涼風口本來沒有人戶,這段時間卻被精明的人看重,搭些簡易涼棚掙些碎銀子,從北方逃來的人實在太多。冒辟疆到達時,那裡已有二三十個棚屋,大都經營飲食。

李元旦指揮家丁砍來幾十根圓木,他曾在暗暗研習兵法的歲月里學習過搭橋術,此刻派上了用場,搭建的棚屋又結實又實用。他一口氣指揮搭了三個,本來已經夠用,但他自己太欣賞自己的才幹了,又乘著夜色搭了第四個,後來就順理成章成了冒辟疆待客之處。先到達涼風口那些人心中狐疑,搞不懂這班人來幹嘛,旁敲側擊地打聽,也沒弄懂。那天夜裡,誰也沒過得安穩。

第二天,兩根竹竿橫挑一條綢布字幅,上書「收購字畫古玩」。人們才知道他們此來的目的。冒辟疆得意洋洋,身著青藍綢袍,手持摺扇,頭頂方巾,像一位寶號商客。他下令:「開張。」幾個家丁便放了兩掛鞭炮,硝煙隨風飄去之後,便開始做生意。冒辟疆、董小宛負責鑒定,十個家丁保護銀箱,李元旦總管全局,單媽燒水做飯,另挑兩名家丁採購食物,其餘的隨叫隨到,到處查漏補缺。

令董小宛吃驚的是,他們第一批購進的字畫卻不是南逃的人出賣的,而是周圍這些大字不識的商販。當他們看見新來這夥人時,還有些猜忌,知道他們的意圖后,不僅疑慮消失,而且欣喜若狂,因為這段日子裡,他們手頭實在也積了不少的字畫,大多是南逃者低價賣出,或換一餐充饑,或換幾點碎銀作繼續南逃的盤纏。這些商販們正愁字畫沒處銷,此刻紛紛跑進自家的棚屋,然後又紛紛跑到冒辟疆和董小宛處。

董小宛和商販們按質論價,當然,價格極便宜。有時候,她甚至假裝指責一幅神妙之作是三流貨,一文不值,商販們對她的權威已經深信不疑,便捶胸頓足大呼上當受騙,白損失三斗米,這樣,他們認為多少換回一點也好,求她低價收購。

於是,她用極低的價格便買進了極好的畫。有一次,甚至有個商販氣得乾脆把畫送給了她,反正一文不值。她心裡高興極了。她的鬼聰明也深得冒辟疆讚賞,反正銀子還得留著,以便購買更有價值的字畫。

南逃的人果然很多。許多商販告訴董小宛,如果她早來一個月,不知能購買多少畫。這令她非常遺憾沒早點來。連續幾天,她都買到了一些古董和字畫,這稍微安慰了一下她的惋惜之情。逃難的人也帶來許多可怕的消息,這讓冒辟疆更加憂心忡忡。特別是聽說清兵竟一天一夜將李自成追殺了八百餘里,更使他意識到清軍的強大實力,要知道明朝軍隊和李自成打了許多場大戰,都沒佔多少便宜啊!看來這江南大地遲早都會被吞併的。

董小宛的美貌也惹來一場小小的風波。那天,突然下起了暴雨。董小宛正在客棚中悠閑地喝茶,聽著雨點打在棚頂上的聲響,像無數的沙粒在上面不停地跳動。這使她想起秦淮河上的畫舫中聽到的雨聲,年幼的她總是仰著臉仔細聆聽,有時能悟到新穎的曲調。此刻,她獨自一人感受到的是寂靜以及內心的深深懷念。四個北方來的官兵打破了她的冥想,他們是被大雨追趕進來的。

四個官兵罵罵咧咧闖進來,不停地跺腳想踢掉鞭子上的爛泥。看見董小宛,他們立刻安靜了,目光中先露出了驚訝,然後露出貪婪。他們彼此交換了淫邪的笑。董小宛立刻意識到了麻煩,她大聲喊道:「單媽,來客人了。」

單媽端著個茶盤(盤裡有幾盞茶)冒雨跑向客棚,泥漿大塊大塊地朝後飛,有幾塊甚至讓抱著手在棚檐下的李元旦誤以為是單媽跑掉了鞋子。

單媽剛跑到門前,便被董小宛的一聲驚叫嚇得手一軟,茶杯摔了一地。原來幾個官兵正在動手動腳,單媽也尖叫起來。

李元旦操根鐵棍跑過來,見狀大吼一聲:「住手!幾個畜牲。」

四個官兵看了看他,道:「大膽刁民,竟敢妨礙軍務。找死!」各自乃操刀在手,朝李元旦撲過來。

一陣乒乒乓乓的打鬥之後,李元旦穩穩地站著,四個官兵卻在地上討饒。要不是冒辟疆趕來攔住李元旦,這幾個官兵就會喪命的。四個官兵一邊道謝一邊飛一般逃出去,竄上一輛大車冒雨而去。原來,他們是兵部侍郎馬士英的手下。冒辟疆這才了解到一個重要的消息:福王已經在南京稱帝,明朝還在苟延殘喘。南逃的士大夫都是去爭奪官職的。冒辟疆在心裡暗忖:「這是不是一個好機會呢?」

天氣越來越熱。南逃的人雖未減少,但官宦之家卻少了,普通布衣人家增多了。這時候,冒辟疆的收購活動已告結束,但依舊留在涼風口沒有回家,他想將剩下的銀兩用來賑濟災民。這一舉動深得李元旦的讚賞,他認為自己枉稱俠客之名,冒公子才真正古道熱腸。

這一天,冒辟疆剛剛給五家難民約十八口人分發了一些碎銀子。時近正午,他們相鄰幾家攤販眼見生意不好做了,紛紛推倒棚屋,這些人明知自己也帶不走那些搭屋的材料,但心裡總不願留給別人白住。

冒辟疆、李元旦、董小宛正在用餐。董小宛看見白晃晃的官道上走來一位虯髯漢子,步伐堅定有力,不像難民。

那人徑直走到冒辟疆的棚屋前,問道:「可有好酒?」

李元旦見他腰間掛一柄刀,或許是道上的好漢,便道:「好漢若想喝酒,請坐攏來。」

虯髯漢子也不客氣,坐在桌邊。單媽送來一壇酒。那人提起酒罈子猛灌一氣,一抹嘴道:「好酒。」也不看眾人,探手取下腰間的布袋,從中掏出一顆人心,紅艷艷的,令董小宛一陣心悸,趕快起身避開。那人旁若無人一般用力將人心切成片,朝嘴裡塞。

李元旦道:「好漢吃何人之心?」

漢子道:「這世道人心都被狗吃了,實在可惜,還不如留給人吃。」

冒辟疆道:「好漢既好吃人心,何不北去吃滿人之心,到南方做甚?」

「實不相瞞,我正是去投軍,好多吃滿人之心。這心是碰巧在前村遇到個姦淫賊,故而取之。不吃白不吃。」漢子邊說邊大嚼那心片,剎那剩幾點殘渣,他也用舌頭舔盡。

李元旦道:「敢問高士大名?」

「姓周名全斌,道上人稱『銅錘』」。

李元旦起身抱拳道:「原來是山東好漢周大俠,失敬,失敬。」

周全斌抬頭詫異道:「兄弟想必也是道中人?」

李元旦道:「對道上的事略知一二。」

冒辟疆道:「他是江左有名的李元旦。」

「人稱『刀中花』的李元旦?」周全斌問。

「正是在下。」李元旦道。

「失敬,失敬!原來是李大俠。」

談笑之間,三人談得很投機。不知不覺,周大俠已喝了兩壇酒。他一抹嘴道:「酒逢知己千杯少。」

他問道:「二位乃江南人,可知投軍投向何處更好?」

「史可法。」冒辟疆脫口而出。

「好吧!我就去投史可法。」說罷背上行李,拱手道:「二位後會有期。」轉身而去。周全斌此去投在史可法帳下,劃撥給鄭成功部。在後來攻打瓜州時,他刀劈清軍守將左雲龍而名載史冊,成為一代猛將。

冒辟疆看著他遠去的身板感嘆道:「好漢就是好漢,沒有半點世俗的客套,真英雄也。」董小宛道:「多幾條這樣的漢子,明朝不會完。」單媽一邊收拾一邊插話道:「再多?人心不夠吃了。」

就在他們收拾行李準備回家的那天早上,董小宛碰上一個人,這個人對她的一生起過關鍵作用。她第一眼看見他時,卻沒認出來。

當時,她正站在路邊看幾個家丁將裝滿字畫的箱子抬上大車,那是最近一段時光所獲得的珍品,彷彿為了彌補往昔歲月的痛楚而獲得的必要饋贈。而另一邊,冒辟疆正在指揮幾個人將棚屋的破洞補好,他決定將棚屋留著,讓過路人避避雨。棚屋上「收購字畫」的條還在。

誰也沒看見那個男人怎樣走來的。董小宛聽見身後有人問:「夫人,我有幅字畫想賣,不知誰在收購?」

她轉過頭,見到一個瘦高男人,頭髮零亂,鬍子拉碴,著一身骯髒的錦袍,背著一具典型的北方牛皮袋。看樣子是個落魄公子,他的目光極有神韻。她說:「我收購字畫。」

就在她轉過身來的一剎那,那人怔住了,張大了嘴,目光異常的古怪:噙滿了淚水,卻並非完全悲哀,而有部分激動的喜悅。她甚至看見那眼底深處像游魚一樣正晃過死的陰影。她眼神朝中偏一點,避開他的眼光。她說:「不知公子有何寶物慾售?」

那人卻嘆了口氣,緩緩地從背上取下牛皮袋,解開繩子,從中取出一軸畫放到桌上。他的動作太沉重了,彷彿放下一塊石頭。事實上,他放下的是精神上的大包袱,它是他苟延殘喘的一個幻覺。現在他輕鬆了一些。

董小宛依舊沒有認出他,只是受到他鄭重動作的感染,她也不得不慎重地將畫徐徐地展開,這是一幅古老的山水。

趁著董小宛還沒有被畫吸引,還來得及喚醒她的記憶。瘦男人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按住畫幅,輕聲問道:「夫人可是秦淮河上的董小宛?」

董小宛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猛一抬頭,手也跟著抬起,「嘶」的一聲,畫幅被長長的指甲挑破一條縫。她卻沒顧著畫,仔細地打量這個瘦男人。的確有點面熟。

她遲疑地問道:「公子怎麼認得董小宛?」

這時,冒辟疆看見有人賣畫,也興沖衝過來。他老遠就瞧見那畫的古色古香,心知必是好貨,何況那位公子雖髒兮兮的,氣質卻非凡,想來不是普通人。

瘦男人正要回答董小宛,看見冒辟疆,心裡也是一驚。他拱手道:「這位公子可是江左才子冒辟疆?」

冒辟疆愕然道:「正是在下。敢問公子高姓大名?何故認得在下?」

瘦男人嘴角一挪,一個簡單的笑,包含許多凄涼和歲月的變故。他沒說什麼,徑直走進一所棚屋。

冒辟疆和董小宛怔怔地看著,努力在記憶中搜索他的影子。歲月像謎一樣無法解釋。時光泉水不停的流淌,尖銳的石塊被磨成卵石,混雜在眾多的卵石中,再也無法單獨將它挑選出來,從而揭示與它有關的記憶。瘦男人就是這種卵石,他的形象不具有特殊性,無法和記憶發生聯繫。

瘦男人走進棚屋脫掉臟衣袍,換上一身褐紅色的錦繡袍服,用手指重新梳了頭髮,扎了新的頭巾,腰上掛了一柄鯊魚皮做鞘的寶劍。他走出棚屋,彷彿換了個人,金色的劍穗在膝間飄擺。

「啊!」董小宛一驚,想起了他是誰。她記憶的弦發出一串顫音,潛伏的往事如泉湧現。她永遠不會忘記秦淮河邊那個遙遠的下午,這個男人朝彈琴的她擲出一隻讚美的金樽,那閃亮翻飛的金光在她記憶中重新飛入雲空。這瘦男人就是奪去她童貞的狀元郎向迎天。

冒辟疆內心「嘣」的一聲,記憶的弦像石子投入池塘一樣產生了迴響。他記起來了,他在北京見過這位公子。

她和他幾乎同時脫口而出:「向迎天!」

兩朵紅雲飛上董小宛的臉,令她措手不及,她多年沒紅過臉,沒有足夠的經驗來掩飾它。同時,她心裡有渴望同他一談的念頭,也有對冒辟疆的深深歉意。另一邊,冒辟疆心裡有股怪滋味,臉色有輕微的變化。

桌上攤開的畫幅使三個人都找到了掩飾內心情緒的目標。這是一幅好畫,右上角分明寫著《廬山高》及幾十行入木三分的小字。畫幅比較寬大,滿紙崢嶸,氣勢逼人。

冒辟疆喜道:「好畫。本朝沈周妙筆,名不虛傳。恭喜向公子得此傳世作品。」

向迎天道:「好劍當配豪傑。我乃凡胎,不配擁有它。」他這話其實是一語雙關,暗暗指了董小宛。

董小宛極聰慧之人,立刻聽懂了。她卻未發一言,只顧看畫。但見危峰陡壑,長松巨木,起伏軒昂,雄偉瑰麗。近景坡頭,一人迎飛瀑背向而立,與高聳入雲的山峰相比顯得極小,卻正合題意。此圖布景高遠深幽,縝密繁複,山石皺法,多用披麻解索技,濃墨點苔,墨豐筆健,大氣氤氳,寓有高傲的人格。看過之後,令人振奮。她將題圖之字輕輕念了一遍:「廬山高,高乎哉!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盤,岌乎二千三百丈之,西來天塹濯甚足,雲霞日夕吞吐乎其胸……公乎浩蕩在物表,黃鵠高舉凌天風。」

她贊道:「真豪氣也!」

冒辟疆問:「向公子,此畫欲轉手嗎?」

「當然。」向迎天道:「手中羞澀,欲濟窮圖。」

「欲售多少銀子?」董小宛問。

「識此貨者分文不取。」

「何謂識此貨?」冒辟疆問。

「知其來歷者當奉送。」

董小宛笑道:「比畫乃當年沈周贈某啟蒙老師之作,其師姓陳名寬。此畫乃寓其品格高貴,為人所仰視。不知對不對?」

「宛君見識廣闊,此畫非你莫屬。」

董小宛也不客氣,將畫收下,欲贈向迎天一些銀兩。向公子堅辭不受。這時,單媽奉上茶來,三人閑談。言及國事,向迎天長嘆不止。說起闖賊攻打北京時的氣象,頓時覺得明朝回天無術了。原來,向迎天當時也登上城樓,看見賊兵全穿黃衣,歷史上稱為:「黃雲蔽日。」因而放棄了力戰的主意,跑回家略略整頓便混在難民中逃出了京師。

董小宛和向迎天並肩沿著一道斜坡走下去。冒辟疆看著他們的背影,後悔不該應允向迎天的請求,他要求和董小宛單獨說幾句話。鬼知道他倆說些什麼?

山坡上開了許多花,色彩駁雜,生機盎然。有幾條隱約的細小泉水在叮咚作響。她和他走過之處,灌木中總有驚鳥飛起,飛掠到不遠的綠葉中,偶爾有野兔從腳前沒命似地逃走。春光正濃。

向迎天道:「知道我為什麼到南方來嗎?」

她說:「鬼才知道你心裡想什麼。」

「我想到秦淮河上見你一面。」

「是嗎?」

「這幾年來,你在我心中始終是個純潔的形象,是一種安慰。」

他看看她,她則盯著一隻紅蜻蜓。他繼續說道:「身為人臣,本該隨君以身殉國,然心中有宿願未了,所以才苟活到今日。」

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未開口。向公子道:「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你有這樣的歸宿,也該滿足了。我也死了心。」

董小宛道:「向公子應該多慮國事,何苦系一念於小婦人。」

「的確。」向迎天話鋒一轉:「春光無限好。你瞧那座山巒,青秀逼人。如果我死了,就埋在那裡。但願有人插兩朵美麗的花。」

董小宛會心一笑,只當這只是臭文人即景亂髮的感慨。何況此刻向迎天臉上還盪著一絲幸福。

他說:「我走了。」

向迎天說完,轉身朝官道上走。董小宛有點詫異,站在原地沒動。他正迎著陽光走去,陽光耀目,她只看見一條瘦長的黑影,彷彿正消融於光芒之中。傾斜的坡使他顯得更高一些。她聽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向迎天上了官道,跳過幾窪積水。挑路中一塊寬敞乾燥的地面,仔細度量幾步。大家都不知何故,怔怔地看著他。他也視若不見。徑去棚屋中取一掃帚,掃去路面上的灰塵,又取一瓢清泉水,用口噴洒其上,那塊路面乃清爽起來,宛若剛下一場滋潤的雨。

董小宛從斜坡下走上來,鼻尖上儘是細密的香汗珠,陽光分外光明。她喘著氣,看見向迎天從腰間拔出寶劍,劍穗如一條金色蛇纏住他的手腕。

但見他仰天一聲尖嘯,其音凄烈,令看著他的人心裡一震,立刻意識到有什麼古怪的事件要發生。他朝天空又一聲嘆息,隨後喊叫一聲:「吾來矣!」字字如鋼珠般硬朗懇切。

董小宛只來得及叫一聲:「向公子。」就看見他手腕一抖,劍一橫,朝脖子一抹,分明是以身許國的架勢。血噴涌而出,人竟未倒!冒辟疆、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幾個漢子,大驚之下,欲來阻止,剛跑出兩三步。恰見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血噴涌更猛。這一次刎著要害。先是寶劍「哐噹」一聲掉在地上,隨之整個血肉之軀轟隆委地,沒揚起一粒灰塵。

冒辟疆、李元旦奔到屍體邊,但見他死不瞑目,餘光早已散盡。正這時,周圍的人又一陣轟鬧。眾人看時,又驚呆了。

原來,就在向迎天自刎的當兒,從北邊駛來一輛大車。車上坐著一位白須老者,他是京城御史台的成大人。他遠遠看見向迎天舉劍自刎,諒他必是盡忠殉國追隨皇上去了。不禁感慨道:「年輕人都不惜身家性命,我輩老朽卻偷安苟活,負了皇天厚恩。慚愧!慚愧!」

成大人氣血衝動,左腳踢左邊的隨從,右腳踢右邊的隨從。兩奴才正看向迎天,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腳,站立不穩,摔下車來,滾了一身灰。成大人拔劍在手,也不言語,使勁朝脖子上一抹,抹個正著。自刎都數年紀大的人老練,血如花飛濺,人仰面倒在車上。那馬卻未停腳步,拉著車徑直闖來,路人紛紛逃避,眼看要踐踏滾壓向迎天的屍體。李元旦縱身一躍扭住韁繩,順勢旁邊一拉,那匹馬收束不住,拉著車撞在路旁的棚屋上。馬兒一聲嘶叫之後,棚屋「轟隆」一聲塌下來,灰塵如霧瀰漫。李元旦早已兩個鷂子翻身式跳到一邊了。

出了這樣慘烈的事情,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幾天。如此忠烈之士總得妥善掩埋。董小宛心裡佩服,沉默不語。冒辟疆走過來撫住她的肩,她握住他的手,手越握越緊。

李元旦帶領十二個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湯同鎮採買棺木。

由於沒有大路,小路又不熟,在叢林里迷了路。幸虧一採藥老人利用羅盤指明方向,他們才披荊斬棘走了出來。李元旦賞給老人十二兩銀子。

因為在叢林里了誤了兩三天行程,李元旦一進湯同鎮便急急地採買了兩口黑森森的杉木棺,稍息一夜,便啟程返回。

無奈老天不作美,下起了兇猛的暴雨,大河小溪都發了洪水,四下里汪洋一片。就在他們在雨水中深一腳淺一腳走著時,一條河洶湧地擋在面前。

看不清路了。一個當地人戴著斗笠告訴李元旦:「朝下遊走二三里有座木橋,不知被水沖走沒有?」

李元旦決定往下遊走。

完全看不清路了。大車在齊腰深的水裡歪來歪去,空棺材發出空洞的響聲,不得不由幾個人在旁邊扶穩。河水在車輻和馬匹的腿根間汩汩地流著,黃濁,浮漂著垃圾和稠厚的泡沫。為了抄近路,人、馬、車被迫通過一處灌木叢。在穿過灌木叢時,河水發出了一種幽怨沉思的聲音。李元旦鐵青著臉摧動坐騎,他把這當作一場戰鬥。鬆開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中,像有一股風在吹,它們搖搖晃晃,但沒有倒影。一切都在水面上矗立。灌木沒有根,人、馬沒有腳,與土地隔絕,周圍一片廣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空氣中響徹著哀怨的水聲。

「這兒好像是路。」走在前邊的一個漢子從緊咬的腮邦擠出這句話來。人們都默認了。

遠遠看到河中間有三個石橋礅,像河水的牙齒豎在那裡。顯然,橋已經不復存在了,李元旦知道此刻只有涉水過河了。

李元旦大聲說道:「跟我來。」便搶先催馬踏進急流。馬有些退縮,打著顫,鼻息粗重。他猛抽了兩鞭,馬繼續向前。

後面有人緊緊跟上。有人看見上游漂來一根木頭,慢吞吞地旋轉著,懸浮了好一會兒,水流在它後面擊起一道厚厚的浪,把它壓下去,它又躥上來,翻滾著朝下游衝來。有人說:「可能是個危險傢伙。」

李元旦道:「別管它。它衝來時,我們已經過了河。快過去兩個人,牽繩子拉大車。」

繩子很快就繃緊了,大車也吃力地橫穿過河流。第一輛大車還算好,經過幾下歪斜便跨過了急流,靠到對面岸邊可能是路的地方。有人在忙著將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緊。

第二輛大車遇到了麻煩。誰也沒注意,那根木頭突然出現在兩個浪峰之間。它猛烈地一撞,正撞在拉車的馬上,馬跌倒在急流中,車轅「咔嚓」兩聲斷了。馬消失了。車蹺了起來,斷裂的轅木像雪亮的劍刀指向天空。

「快,抓緊繩子。快,扶穩棺木。」

「頂住車。」其實不用叫喊,車周圍的幾條漢子已經緊緊地將車支撐住了。急流打在他們周圍,嘩啦嘩啦地響著。那匹馬的腦袋在水面露出來,眼睛睜得大大的,它扭頭看了他們一眼,發出一聲幾乎像人的叫聲,隨之又消失了。

他們用七八條繩子拉緊破車,讓馬匹牽引,大多數人又跳下水去,大叫大喊著推車,讓它破浪朝岸邊而來。李元旦又看見那匹馬出現在波峰之間,它在水上翻滾,四腳朝天,直僵僵地叉開著,任意翻滾,無依無靠。

破車終於被拉過了河,幾個強壯的漢子伏在車上大口喘氣。他們需要放鬆一下,從來沒有一天這麼緊張過。

他們將棺材裝在一輛車上,用繩子捆牢,丟了破車。一行人摸索著朝目的地走去。李元旦渾身泥漿,心裡有勝利的喜悅。跟隨他的人也是渾身泥漿,一路上唱著下流的歌。他瞅著那兩具棺木,覺得自己像龐德一樣正走在向關雲長挑戰的途中。

冒辟疆用扇子扇著風,驅趕著兩具屍體發出的惡臭味。他一抬頭,便看見董小宛在他一生中所能看見的唯一一次失態。

她突然跳離椅子,發瘋般衝出棚屋,門口一截木片像刀一樣割下她的一片衣裳,那片碎綢布如雲彩般輕輕飄落,她的雪白肌膚從腰部露出一大塊。她也顧不得了,心中憋得太急。她幾步跑到別人棄掉的棚屋堆上,嘔吐不止。她實在不能再忍受那死亡的氣息了,雖然是兩個剛烈的人的屍體。

頭兩天,熱得殘酷。停放屍體的棚屋中漸漸充滿了氣味。

雖然屍體都洗凈了血跡,但依舊不能阻止肉體的變質。人們用土辦法灑了許多石灰,向迎天和成大人都變白了,但也無濟於事。

更難以忍受的是那些蒼蠅。屍體的存在似乎加劇了它們的繁殖,它們瘋狂地交配,產下金色的卵,然後變成幼蟲,又迅速變成蒼蠅,然後又迅速地交配。它們置身於時光之外進入了忘乎所以的惡性循環。雖然有幾個人用手帕捂著嘴用扇子驅趕它們,它們還是瘋狂地朝屍體上撲,到處都是。

天上出現了禿鷹,盤旋著。單媽數了,共十九隻。後來更多,卻沒人數了。有天夜裡甚至出現了幾隻狼的綠眼睛,就在附近。嚇得所有人都提起了武器,極本能地只想保護自己。

如果狼撲過來,屍體就是它們的。為了驅趕狼群,便把那些推倒的棚屋點燃,四五堆熊熊大火映紅了周圍的山崗。

後來的幾天下起了瘋狂的暴雨。山坳的低處都積水成潭了。董小宛再也沒進過停屍的棚屋。單媽陪著她。她有時看單媽燒靈符紙錢之類解悶。有時,她也遠眺李元旦等人的來路,希望他們早點出現。這天,大雨剛剛停歇,她便看見遠遠地走來一串泥人,瞧他們趕著的大車上是漆黑的棺木,她便斷定是李元旦來了。

看見他們回來,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彷彿卸下極沉重的擔子。大家也不休息,七手八腳將屍體弄進棺木。趁大夥忙著,李元旦對冒辟疆敘說了路途的艱險,更大的收穫是他精神上的滿足。

當天夜裡,由兩個過路的道士和一個和尚給死者做了簡單的法事。第二天一早便按照董小宛的指點,將屍體運到向迎天死亡之前說的那座山崗上。掘了兩個坑,將棺木放入,便掩埋了。山崗上添了兩個新鮮的土饅頭。由於禿鷹還在空中盤旋,周圍連一隻鳥也沒有。

在登山的途中,董小宛邊走邊采著大把的野花。待到達山頂,她已經編成兩隻漂亮的花環。她將花環扣在墳的頂端。

下得山來,人人都沒有久留的意思,便打點行裝。收購的物品裝了滿滿一車。冒辟疆和李元旦騎馬走在前邊,董小宛和單媽坐在車中,其餘的人跟在周圍,打起火把,趁著夜

色踏上回家之路。

為了解悶,有人唱起了一首歌謠,就是那首有名的《浪子歸家》。音調唱得不夠準確,但卻另有一種質樸、憂傷的風情。董小宛在單媽的臂彎里睡著了。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董小宛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當代現代 董小宛
上一章下一章

第十八章 狀元向迎天之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