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留都黨獄

第十九章 留都黨獄

晨霧從門縫漏進來是一種隱秘的奇觀,淡淡的,宛若戲台上的煙雲,若有若無,普通人家也因此具有了仙境的氣氛。

欣賞這樣一種柔和的美,需要好心情,也需要點膽量。它看上去太神秘,膽怯者認為是鬼魂來臨的先兆。這時,門外的街上有人邊走邊打噴嚏,告訴門裡睡眼惺忪的人天快亮了。嗜睡者依舊不願醒來,轉身背向,管它花開花落。

街上走著的這個人是個消瘦的公子。晨霧讓他清醒一些,臉頰上有冰涼的感覺,但沒改變胸上因為熬夜和宿醉而變得蠟黃的顏色。他邊走邊摸著下巴,胡茬有點扎手。每次熬夜它都比平時長得瘋一些,而且不講秩序,很潦草。很早以前他就發覺早上的人其實很醜,特別是女人,奇怪的是她們一起床便坐到鏡子前,居然能夠忍受鏡中的臉,他自己早上從來不照鏡子。

迎面走來的打更人認識這位公子。他就是娶了媚香樓上的李香君的侯朝宗。打更人在街上晃蕩了一夜,剛剛順手牽羊在王大麻子的矮牆處偷了一隻雞,撞到侯朝宗,他慌忙將雞藏在身後,站到路邊,點頭哈腰道:「侯公子,你早!」侯朝宗也沒多看幾眼,依舊腳步不停,只順便說了句:「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嘿嘿,正是,正是。」打更人胡亂應著,侯朝宗已經走遠。他朝那消瘦背影輕輕啐了一口。他永遠不能理解憑這破落書生竟可以消受李香君那樣的絕世美人。他跟街坊鄰居們看法是一樣的:李香君應該配一位英雄,至少應是一位身板結實的壯士。女人們都瘋了,總是願意嫁給病歪歪的書生。他搖搖頭,回家燉雞去了。

侯朝宗是在市隱園裡史可法的暫居官邸度過了一夜。此刻,他腦中有失望,胸中有憤怒,臉上有沮喪,昨夜的一幕依舊纏繞他的思緒。

他失望的是自己的抱負又落了空,他們已經坐失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良機。這段時間,留都的有識之士紛紛在爭奪這一特權。侯朝宗、吳次尾、陳定生也看到了這一時機,雄心勃勃想趁機干一番事業,了平生之志。自從北京失陷,崇禎駕崩,扶立新君就是當務之急,國不可一日無君啊。可以立為新君的有福王、潞王、魯王、韓王、唐王,他們誰都有問鼎的權利,各自又有許多亡命的英雄在為他們奔走。侯朝宗認為史可法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便把賭注押在他的身上。史可法又何嘗不知道這種歷史帶來的大好時機,他以為憑他在江南擁有的百萬之師就足以威懾朝廷諸人,所以只率幾十名護衛官趕到南京,試圖輕而易舉地擁立潞王即位。但當馬士英率領浩浩蕩蕩的江北四鎮十萬人馬開進南京來擁立福王時,史可法才後悔自己太大公無私了,居然害怕防務空虛沒帶大軍來,被迫讓馬士英得了手。福王登基,國號「弘光」。

雖是偏安的君王,但江南無兵災之損,也很富足,所以登基典禮也異常隆重。鞭炮的硝煙三日不落,人群豪飲而通宵達旦,到處是被複國烈火燒烤得坐立不安的豪傑,常常看見他

們在酒肆中擊劍而歌。此刻,走在濃濃霧氣中的侯朝宗想到沒能站在潮頭上,異常失望。這失望主要是針對史可法而言,如此大好良機的錯失,史可法也許不是大氣的英雄。看著馬士英在朝中勢力強大,他退而求其次,希望多設幾個心腹入朝,便於整頓朝綱。昨天夜裡,侯朝宗便是去和史可法商討這件事的。

他走在街中,見四面無人,便在街角撒了一泡尿,尿淋在一張揉皺的紙上,那是福王登基時的一張揭帖,不知被誰扔在這裡。他心中的憤怒依舊沒有消除。

他憤怒的是史可法又一次退縮、妥協,沒有英雄氣概,他有被出賣的感覺。昨天夜裡他是抱著一線希望去的,現在連一線希望也沒有了。他走著,像一個賭徒輸光錢之後又借錢去撈本結果輸得更慘似的,不僅有後悔的痛苦,而且有負債的巨大壓力。他朝一道富家的大門吐了口痰,罵道:「狗日的。」

昨夜不該去見史可法,他想。他跨進門就看見史可法、錢牧齋、周仲馭、姜日廣、高弘圖等人端坐在那裡喝茶,氣氛極沮喪,他感到不祥的徵兆。當時就該走,他想。大家見了禮,侯朝宗資格最小,在末席入座。果然,錢牧齋一開口便說了一個壞消息:「史大人明日離開南京。」侯朝宗道:「這麼說,史大人決定放棄南京的爭奪了?」史可法道:「我久居留都,恐防務有失。且福王已經坐定江山,我等若為私利再興爭逐,於國無益。當務之急應思復國保家的實際良策,何況最近的官場暗鬥已使我厭倦。」

侯朝宗見他去意已定,無法挽留,順水推舟地讚美一番史可法憂國憂民的高風亮節和寬懷大度。一方面他卻明白一切大道理都是掩蓋陰暗心理的擋箭牌,它並不新鮮。侯朝宗為自己就要失去最強有力的靠山而暗自神傷。他對史可法的期望太高了。他自己都認為那是一步登天的虛幻想法,後來他們又說了一些閑話,各人都繞過正經話題,高弘圖甚至說到他女兒做的針線活上去了。再後來就喝酒,侯朝宗喝了很多,當場就醉了。待他醒來,發覺自己獨自睡在史可法的花圃中,他怎麼也搞不清自己是何時睡到這裡的。想到這樣子死了也沒人管,神色黯然。幸而天快亮了,他乃乘著霧氣,沮喪地出了史可法的住處。

晨霧濃濃的,彷彿要擦拭掉他的沮喪。他一路朝媚香樓走來。當媚香樓在霧中現出隱略的輪廓時,他看見一盞燈還亮著,透過霧氣僅僅是一團光暈,他知道那是李香君的房間,心裡充滿一股溫情。

青燈之下,李香君伏在案几上一夜未眠。侯朝宗知道她在等自己,愛憐倍增。用手指輕輕摸過她的臉頰,濕濕的,竟然流過淚。

李香君抬著頭,睜著睏倦的紅眼睛,臉上刻著一條條衣袖壓出來的印痕。她看著他,憂怨地說:「你終於回來了。」僅僅是這一聲軟語,他所有堅硬的抱負紛紛瓦解,心靈發出另一種屬於生活的顫慄。他抱住她的頭,吻遍她的臉,她快透不過氣來。

當他和她相擁著到了床上,彼此都不再感到熬夜后的睏倦和疲憊,反而更亢奮,比往日的情感更濃烈。多年以後,侯朝宗已經有了一個經驗,他發覺熬夜之後慾望要強烈一些。別人是不是這樣他不知道。李香君卻準確地感受到了。所以回報也要強烈一些,雲收霧斂之後,兩人雙雙進入夢鄉。

他醒來時,已經是下午。晚餐已經熟了。李香君特意做得很豐富,有魚翅、甲魚、竹蓀、猴頭、燕窩及時令鮮菜,侯朝宗吃得很愜意,一則因為餓了,二則因為他內心裡對那幾道珍品有某種敬意。

吃完飯,他站在樓上,嘴裡咬著根牙籤,看著落日余暈中的南京,一個王朝正走向敗落的印象闖入他的腦中,又勾起他的抱負,這抱負已經落空,心裡不禁有些傷感。

眼看他又要陷入不可挽回的絕望情緒,柳敬亭來到了媚香樓,把他從自己思緒的硬殼中拖了出來。柳敬亭腋下夾著個護書,護書里有五卷本一套的《精忠說岳全傳》。

喝茶之間,侯朝宗道出了對史可法的絕望情緒。柳敬亭捻著鬍鬚笑了。他對歷史有自己的看法,幾十年來的說書生涯加深了他的理解力,他自負於自己是最好的歷史見證人。

侯朝宗道:「先生何故笑晚生?」

「我笑你執迷不悟。笑你自以為是國家棟樑。」

「此話怎講?」

柳敬亭避而不答,反問道:「你以為時局究竟如何?」

「竊以為國運未完全衰敗,有重振江山的可能性。」

「哎,年少無知,年少無知。」柳敬亭拍著護書嘆息道。

侯朝宗指著《精忠說岳全傳》道:「先生枉抱了此書,難道南京不是先例嗎?」

「此一時,彼一時矣!」

「先生越來越糊塗了。」

「哎,讓我告訴你真相吧,你說我老糊塗了。偏安也不是那麼客易做到了的。」

「我看未必。」

「你認為弘光朝中奸臣多嗎?」

「馬士英就是舊閹黨,可比秦檜。」

「這就對了。如今這大明殘局中,只有秦檜沒有岳飛,連『風波亭』的悲劇都無法重演,哪裡來收復江山的實力呢?」

「史可法能不能比岳武穆?」

「不能,他只是將才不是帥才呀。」

「先生的看法呢?」

「大明殘局頃刻之間就會瓦解。」

「其實我也有這個預感,只是常言道『亂世出英雄』,我也想趁機有所作為。」

「是啊!亂世出英雄,但有一點你要明白,任何亂世真正的英雄並不多,而且往往多出現在強大的一方。今日的英雄人物多數出在清軍中,大明氣數已盡。」

「依老先生之見,我輩將如何?」

「回家趁亂置一些地產,享受生活。」

「老先生空讀聖賢書,無一絲報國之心。」

「國家虛幻至極,生活才頭等重要,少了你侯朝宗,自然有人去文諫武戰白白送死。」

「老先生原來是怕死。」

「怕死。我十四歲殺人時都沒眨過眼。」

侯朝宗默然了。柳敬亭知道他已經在沉思剛才的問題,侯朝宗的確在心裡已經放棄了自己的抱負,決定為生活多作後計。這一決定最終導致了李香君的「桃花扇」悲劇。

他倆一直閑談到深夜,而此刻走在回揚州中途的史可法卻在距南京二百里之遙的一家客棧新粉的牆上題詞,他以為自己是能夠光復明朝江山的,他自覺地肩起了重擔,很沉很沉的令人折腰的重擔。他望著墨跡未乾的詩行又得意地吟了一遍:

壯發流雲付前塵,荷心玉劍慰平生。

烈士千里不留行,橫看刀鋒聽雨聲。

冒辟疆從涼風口回到如皋,一面令人去制幾個書架,一面和董小宛將所購字畫清理整齊,都編了正規的號碼。

這天,董小宛見他有憂色,便關心地詢問,他欲言又止。

蘇元芳見了,也上來探問,冒辟疆抗不住兩個如花似玉的妻妾的體貼,只好說出他想到南京去一下,也許覓到封侯的機會,董小宛大力支持,蘇元芳私下為他備好了應帶的行李。

臨行那天,冒老爺從一隻黃楊木箱中取出自己珍藏的一柄寶劍,鯊魚皮的劍鞘,象牙鑲的劍柄,護套上鑲著幾顆明亮的寶珠和瑪瑙。他鄭重地交給冒辟疆道:「吾兒,現在正是用得著它的時候,希望它為你劈出一條光耀之路。此去勿須挂念家裡,只一心一意報效國家。」

冒辟疆含淚接過寶劍,扳鞍上馬,將劍背在背上,和家人一一道別,揚鞭而去。出了城很遠,他才拔出劍來看,但見青鋒寒光逼人,果然是柄好劍。他揮劍劈斷手指粗的一棵柳樹,心中豪情高漲。

這柄劍最初給他貫注了無比的自信心,他的氣質和身影更顯風姿綽約。在去南京的路上,有許多負劍而行的人,他們向他打著招呼,他都不屑一顧。但是,這劍卻隨著路程的延伸,給他造成了一種麻煩:由於不習慣背劍,他不得不常常用手去扶因馬的跑動造成的劍的移動,這樣的動作做得太多,使他疲憊,當他遠遠看見南京城時,已經腰酸背痛。這柄劍令他沮喪。

就在冒辟疆日夜賓士在通往南京的路上,懷著讓復社精神發揚光大的夢想時,南京城裡發生了一件他始料不及的大事,復社成員一夜之間都成為錦衣衛士追捕的對象。

史可法一離開南京,馬士英便獨攬了軍權,且受福王之旨總領朝政。為了加固自己的力量,在朝中大量起用心腹,排斥異己。他任命張捿為吏部尚書,楊維垣為左副都御史,張慎言為右都御史,李沽已為太常少卿。這四人中的的張捿和楊維垣是阮大鋮的門生。阮大鋮趁機大肆行賄,欲求官復原職。

這天,時逢馬士英生日。阮大鋮認定這個天賜良機,將自己收藏的一幅唐朝真跡《搗練圖》割愛敬給馬士英。馬士英大喜,當即展開畫軸欣賞。阮大鋮在旁邊,默默揣度他的心意,見時機成熟,便滿臉堆笑地獻上一張十萬兩的銀票。馬士英知他心意,對他道:「你的事明日就見分曉。」

果然,第二天安遠侯柳祚晶、司禮監李承芳入朝奏請重用阮大鋮。高弘圖出列奏道:「天啟年間,崔魏亂政,人知有崔魏,不知有朝廷;人知富貴功名,不知民教氣節,先帝初政,有欽定逆書一案,阮大鋮亦名其列,用之有所不當,還請公議再定。」馬士英憤然道:「阮大鋮才可大用。今乃用人之際,陛下當唯才是用,不拘以往,且阮大鋮向與東林黨有衝突,如果公議,滿朝大半東林黨人,他必不得用。若此,則誤了國家中興。望陛下三思。」劉宗周跨步出班奏道:「陛下若用逆黨,實不足取。臣決不與之同朝,還能有面去見先帝。」

福王不敢違拗馬士英的用意,只好撫慰劉宗周和高弘圖,最終啟用了阮大鋮。退朝後,高弘圖、劉宗周、姜日廣三人自知不是馬士英對手,為了明哲保身,一起辭官歸去。這三位閣部一走,馬士英和阮大鋮在朝中就無人敢反對了。

不久,阮大鋮升任兵部侍郎,大權在握。便向福王大獻美女歌妓,深得福王重用。他不久又記起複社的仇來。眼見復社的主要人物都在南京,便奏准復社有造反之意,福王大怒,下令捕捉復社之人,錦衣衛傾巢而動,查封了復社的聚合處。復社中人人如驚弓之鳥,各自逃命。陳定生、吳次尾、顧子方、周仲馭、雷演祚統統被捕入獄。由於楊龍友的幫助,方密之、鄭超宗、黃太沖三人化裝逃走。侯朝宗則從媚香樓后的小門跳進秦淮河中一隻貨船,鑽入一隻籮筐才逃脫追捕出了南京城。

這是盛夏,媚香樓透出一股蕭索、衰敗的反常跡象。冒辟疆一邊敲門一邊感覺到令人不安的氣氛,彷彿一切正在變壞。

給他開門的李貞麗,看見冒辟疆,嚇得渾身一哆嗦,她說:「快,快進來。」他立刻知道發生了非常重大的變故,因為一隻手提著劍,只得單手去牽馬,馬兒有些猶豫,所以在門前耽誤了一下。李貞麗立刻看見一位門對面賣臭豆腐的小販正慌張離去,她想:肯定是錦衣衛的暗探跑去報信去了。

冒辟疆剛把馬拴好,李貞麗和李香君也不多說話,一人拉著他的一隻手就往後門走,臉色焦急惶恐。他問:「出了什麼事?」

李香君道:「你快點走,離開南京再打聽。」一邊說一邊叫丫環將他的寶劍拿去藏好,剛好管家走來,他接過了寶劍。

說話間,已到了後門。李香君開了門,娘兒倆便把冒辟疆朝門外推,邊推邊說:「快點離開南京,越快越好。」

冒辟疆還想問清楚,忽聽門外一聲大喝:「走!往哪裡走!」

門外一條漢子橫著一條扁擔,李貞麗認得是那個賣臭豆腐的陌生小販。

冒辟疆情急之下,轉身就跑,李貞麗和李香君將兩扇門猛然關上,用身體抵住大門,朝他喊道:「冒公子,快跑,快跑。」

門外的漢子本是錦衣衛中的高手,娘兒倆怎能擋得住。只幾腳,便踢破了兩扇門,將兩個女人撞倒在地,那漢子進來,朝冒辟疆的背影叫道:「逆賊,趕快就擒。」

情急之下,管家拔劍在手便去阻攔那漢子,兩人交手只幾招,管家便被打翻在地,寶劍也被奪走。他見冒辟疆還在慌慌張張地開大門,誰知越急越開不開。管家忍痛奮力一躍,緊緊抱住漢子的腿,那漢子踢了幾下,沒踢開,揮劍只一下便將他的兩隻手斬斷,一隻斷手吊在漢子的褲子上沒有落下。

這時冒辟疆已打開門,跑上了大街。漢子緊追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在街上飛奔。街上有很多人,見此情景紛紛躲閃,特別是看見小販模樣的漢子褲子上有一隻血淋淋的斷手在飄來盪去,都嚇得張大了嘴。婦女們尖叫著轉過身去,將兒童緊緊藏在自己的懷中。

冒辟疆急中生智,氣喘噓噓地邊跑邊喊叫:「殺人了,搶錢了。」

這段時間的南京雲集著許多欲求保家復國的帶刀俠客。

冒辟疆的叫喊聲使三個路過的俠客熱血直衝腦門,路見不平,理應拔刀相助,何況是這顯赫的新的都城。三個俠客挺身而出,擋住那小販,幾樣兵器便叮叮噹噹劈殺起來。眼看冒辟疆將要在前面街角消失,小販一急,朝後跳開幾步,一把抓破粗布上衣,露出其中的綉袍,大聲叫道:「快閃開,老子是錦衣衛!」三個俠客嚇得轉身就朝小巷中跑,心裡罵自己瞎了眼,那錦衣衛也不去追他們,徑直去追冒辟疆。追到街角,卻再也看不見逃犯的影子。街上只有一乘挺有氣勢的花轎,轎旁走著十幾個家奴。那錦衣衛在街角東張西望,捨不得失去這個立功的機會,剛好那邊又走來三個錦衣衛,便叫攏來,一起朝前追去想檢查花轎,但看那氣派乃大富人家的女眷。所以沒敢造次。

那花轎里的確有一位美貌的富家女人,冒辟疆也坐在她的身邊。這是何故?

冒辟疆轉過街角,慌亂之間差點和一群人簇擁著正要上轎的女人撞在一起,他猛然站定,剛好和那女人面對面。女人驚喜道:「冒公子,怎麼是你?」

原來她就是北京范丞相府中的阿飄。范丞相死後,她逃出北京城到了南京,被馬士英看中,做了他的小妾。她知道冒辟疆是復社中人,也知道朝廷正大興黨獄捕殺復社之人,見他如此慌張,便知必有人追趕,當即便把他拉上了轎。命轎夫抬著往城外走。

在轎中,冒辟疆才知道南京城發生的黨獄之變,才明白李香君為何那般惶恐。不覺有些后怕,腦門上迸出了汗珠,好險!幸虧碰上了阿飄。他從轎窗中看見四個錦衣衛朝前追了過去,心裡慶幸極了。

在轎中,阿飄告訴了別後的經歷和遭遇,還暗暗表達了思念之情。冒辟疆也簡單地敘述了別後的一些經歷。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便到了城門,他看見錦衣衛站在城門邊,正盯著轎子看,臉上有些疑惑,好像轎子有漏洞似的。

那轎子確有漏洞。冒辟疆自己也發現了:轎子的擋風簾太高,從外的確可以瞧見轎中人的鞋子。那個錦衣衛本是極老練的捕快,他們職業的眼光立刻便發現花轎的垂簾中,不僅有一雙女人的綉腳,還有一隻男人的皂靴,便犯了疑,正欲看清,忽見轎子的皂靴突然收了起來,立刻便知道被追捕的人坐在轎中。四個錦衣衛在沒弄清是哪家的花轎前未敢造次,而讓轎子眼睜睜出了城門,他們拉住最後一個家丁,給他一兩碎銀子,問道:「這是哪個官人的家眷。」家丁道:「當朝馬尚書爺家的。」四個錦衣衛嚇得吐吐舌頭,慶幸沒有胡來,否則少奶奶發起威來,不僅抓不得人,而且連命也可能丟掉。

當下只遠遠地跟出城門,其中兩個抄一條近路,跑到前面去攔截。

阿飄將冒公子送出城門很遠,才讓他下轎。彼此匆匆道了珍重,她才從原路返回。跟在後邊的兩個錦衣衛躲在草叢中,她沒看見。

冒辟疆急急地朝前走,冷不防前面兩個錦衣衛攔住道路。

他認得是城門邊那四個錦衣衛中的兩個。心知不好,正欲轉身,後面兩個錦衣衛已按住他的雙肩,將他掀翻在地,掏出繩子捆了個五花大綁。那小販打扮的漢子,狠踢他兩腳罵道:「媽的,老子看你跑!跑!」隨後將手中那隻血淋淋的斷手打在他的臉上,冒辟疆痛苦地閉上眼睛。

且說阿飄剛進城門洞便覺得尿急,實在憋不住,便叫停了轎,上了一次茅坑。那城牆邊的人家,哪裡見過貴婦人到此,慌忙將茅坑沖一遍,這一耽擱,當阿飄出來上轎時,剛好看見四個錦衣衛押著冒辟疆走回來。她腦中一陣轟鳴,此刻要救卻沒奈何。只得叫一個家丁遠遠跟去,看看下在哪個牢中。

牢中的生活黑暗無邊。冒辟疆不能適應。他垂頭喪氣蹲在牢門邊。天快黑了,豎著鐵柵的細小窗戶像夜色中的一灘水,顯得亮晶晶的,他貪心地眷戀著那小小的正在消逝的日光。世上如果有絕境的話,這裡就是絕境。牢里死一般寂靜,他像一個走到世界盡頭的人。

視力慢慢適應了黑暗,他看見自己的旁邊有一堆稻草,便站起來,腳麻木得不再是腳,彷彿是什麼身外之物,他想把稻草鋪平,躺下歇一會。

他剛伸手去,稻草忽然一動,鑽出一個人來。那人冷酷地問道:「你是誰?」

冒辟疆猛然一驚,站立起來。他說:「對不起,我沒看見。」

「為什麼看不見?」

「太暗了。」

「小子,不是太暗了,是你太恐懼。恐懼是真正的障眼法。人間本來沒有完全的黑暗,是恐懼使人瞎了眼。小子,仔細看看,這裡難道沒有光嗎?」

冒辟疆真的看見了光,是一種幽藍的淡淡的光。他看清了稻草堆中那個人:滿頭花白長發,表情模糊,只有那對泛著藍光的眼白極端透徹地盯視著他,這眼光能夠看穿任何人的心事。

那人冷冰冰地問道:「我在這裡蹲了二十年,從來沒見過你這麼弱不禁風的人,為什麼坐牢?你這種人一定是幹什麼風流勾當。」

「不是,我是復社的人。」

「復社?復社是什麼東西?」

「一個讀書組織,復興國家是它的宗旨。」

「放狗屁,書讀得越多越愚蠢。沒有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蠢才,天下早就太平了一萬年。小子,他們以什麼罪名抓你?」

「奸賊誣告我們要造反。」

「活該被捉進來。可惡的書生!就算造成了反,難道一個朝代比另一個朝代更好?氣死我了!我最討厭書生!什麼他媽的亡國恨,天下本來就沒有國。天下最大的騙局就是建立國家,制定法典,強迫別人來俯首。狗日的,可惡!」

「這……」

「住口!還敢詭辯。老子卡死你!過來,用稻草把我埋好。儘是些濁物!」

冒辟疆體諒他蹲了二十年牢獄,也不和他頂撞。屈身將散落的稻草撒在他的頭上,直到看上去僅僅是一堆稻草垛。他對他說:「這樣太熱了。」

「放屁。小子,待會你就知道了。老子這樣才舒服。」

冒辟疆也不理會。徑直走到另一個角落,將少量的稻草攤平,也顧不得潮濕,便躺了下來。卻毫無睡意,盯著黑暗出神。他突然很害怕死,錦衣衛常常偷偷把犯人殺掉。想到自己就要糊裡糊塗地死去,再也見不到董小宛和蘇元芳,他就覺得後悔不已,悔不該心存封侯的夢想。

太寂靜了,任何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牢門外一點亮光伴著靴子聲走過,他知道那是獄吏打著燈籠在巡夜。過了一會兒,他側邊的牆上有石頭的叩擊聲,聲音三長兩短,很有節奏,他猜想那是隔壁犯人在尋求聯絡。他試著回應一次,他聽到了極微弱的問候:「喂,新來的,你是誰?」

他知道這極弱的聲音其實要大聲叫喊才能傳過去,他大聲回答:「我是冒辟疆。」

隔壁立即傳來一激動的聲音:「我是吳次尾。」冒辟疆聽得真切,振作起來。兩人就隔著牆說了很多話。他這才知道許多復社公子都在這座牢中。當他知道方密之、鄭超宗、侯朝宗並沒在牢中時,便猜想他們可能已經逃脫。但也可能關在別的牢中。想到如今復社中人都落得如此下場,他倒認為當初不讀書不結社還好一些。

天快亮時,他遭到了蚊群的襲擊。彷彿空中全是蚊群一般,叮咬著他。甚至穿透了他的衣衫。他噼噼叭叭地抽打,有時一掌下去,便明顯感到有幾十隻蚊子的屍體。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無法忍受,無法忍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稻草嘩嘩直響。

「狗雜種!」他聽到一聲怒吼。那稻草掩埋的人猛地站起來。「吵死我了!」那人一邊說一邊大步走出。他看見一頭披頭散髮、衣衫襤褸的野獸撲過來。還來不及出聲,便被緊緊卡住了脖子。他聽見那人在喊:「卡死你,卡死你。」他欲要反抗,早已沒有了力氣。眼睛一黑,便失去了知覺。那人的手慢慢鬆開,兀自狠狠罵道:「臭書生,打擾老子好夢。」

冒辟疆走後,董小宛獨自在水繪園中整理那些畫卷古玩,將它們一一分類登記入冊。這是件比較勞累的事。蘇元芳有時也來幫忙。正是靠著這些事情使她沒覺得過分寂寞。

如今的短暫別離,已經和在蘇州時強烈而噬心的思念之情不同了,淡一些,但緊密一些。有時僅僅是有所牽挂。董小宛並不懷疑自己對冒辟疆的愛。她通過對兩種思念之情的比較和分析,發現差別的原因是因為在蘇州時的思念包含有絕望的因素,那時存在著再也見不到他的可能性。她想:絕望的愛並不比幸福的愛強大,但表面上卻強大一些。如今的思念和牽挂變得可以忍受,因為男人不管多麼浪蕩,總有一天要回家的。她希望他早點回家。有一天,蘇元芳閑話之間忽然說道:「終於理解『悔叫夫婿覓封侯』的滋味。」她笑了。

她有同感。

這天午後,董小宛想小睡一會,卻怎麼也睡不著。蟬聲從敞開的窗戶飛揚而入,吵得她心煩。她走到窗邊正欲關上窗戶,看見惜惜在一株柳樹下用一根竹竿去粘一隻蟬,蟬飛走了,她還固執地站在竹竿的下端。董小宛想到幼年的秦淮河。父親每次給她捉蟬都沒捉到,只得從樹枝上摘兩個蟬蛻來安慰她。

想起童年,總有一絲幸福的記憶,她的嘴角便綻開微笑。

她想叫惜惜,想把她從沉靜的對蟬的往事拖出來。這時她看見一個丫環急急地走來,一邊走一邊用手帕扇風,炎熱的天氣令人臉色紅潤,氣喘噓噓,香汗淋淋。那丫環看見樓上的她,便停了腳大聲說道:「少夫人,老夫人叫你去府上,府上來了親戚。」

原來是冒辟疆的姨媽、姨父,還有一位表弟。他們剛從北方逃出來,準備去揚州定居,順便來看看如皋冒府。

董小宛和他們一一見過禮,姨媽拉著她的手說道:「比傳說還要美。」

董小宛一邊應承,一邊躲避著那個表弟的目光,心想他肯定是個花花公子。老夫人剛才介紹說他叫陳拿。她憑直覺便討厭他,怎麼會是這麼一個色迷迷的傢伙呢。

吃過晚飯,董小宛告辭回去。她前腳進了水繪園,陳拿後腳便跟了進來。她覺得噁心。陳拿笑嘻嘻道:「久聞水繪園修得奇妙,小弟特來觀賞觀賞。」

董小宛壓住自己的不悅,心想:這等無賴臉皮厚的壞蛋,不如拿他戲耍一番,一則出出氣,二則開開心,她說:「你就獨自在院中走一走,天快黑了,早點回府。」

董小宛徑直上樓。陳拿追上來,見四下沒人,他大膽牽住她的衣袖,嘻嘻道:「嫂子,小弟久仰嫂子風流美名,今日一見,不勝歡喜,讓小弟陪陪你。反正表哥不在家,嫂子想來也寂寞。」

她氣得臉都白了,她打定主意要整治整治他。便說道:「瞧不出你這個俊模樣,竟是滿肚子壞水。」

「嫂子高見。」

「這樣吧,你先在院子中到處逛逛,天黑再說。」

陳拿大喜,以為得手。便自去將水繪園逛了個遍。

董小宛叫來惜惜和李元旦。二人聽了這事都十分氣憤,待聽了董小宛的計謀,又樂得哈哈笑。各自按她的安排去準備。

臨走時,董小宛吩咐道:「這人雖然可惡,但別傷了他,要給老爺留點面子。」

陳拿陶醉在喜悅中,無心觀賞園林,只揀那鋪滿卵石的寬闊的路徑走,眼見天還不黑,急得抓耳搔腮。便折了根枝條在手上,把心頭的焦急發泄在滿園絢爛的花朵上。他走過之處,伴隨枝條掃過空氣的沙沙聲,花朵、花蕾、花枝紛紛折斷,飛落,無論是黃色的、紅色的、紫色的、白色的、綠色的、桔色的花朵都無法幸免於難。

終於盼到天黑了。

這浪子也不知從何處學來的秦淮河的偷嫖規矩,知道要先扔個東西上樓。為了更能喚起董小宛的注意,他撿起一塊石頭,從窗口扔了進去。一聲悶響之後,傳來瓷器脆裂的尖厲聲響。

董小宛又氣又恨,抓起石頭,跑到窗前,朝那浪子狠狠砸去,恨不得一下把他砸死。陳拿閃身避過。石頭重重砸在地上,彈起很高又滾了很遠。他嚇得冒了冷汗,正要朝樓上破口大罵,卻看見她在搖手,立刻又歡喜起來,董小宛扔了個紙團給他,然後奮力關上扇戶。

他拾起紙團展開來看,上面寫著:「東邊院牆有處夾院,待夜深人靜時再會。」陳拿得了這個承諾,手舞足蹈朝東尋去,果然有這個地方,四面高牆,兩邊有門。兩邊門一關,鬼都找不到。他想:還是妓女會挑地方,這兒要一夜,又涼快又保密。

他正得意,忽然聽見有人說話,慌忙躲在陰暗的牆角,只見兩個僕人走進來,一個問:「沒人吧?」另一個說:「沒人,鎖上吧。」那一個便鎖了門,兩人從另一道門出去,又鎖了門。

這一下,他插翅也飛不出去了,他心裡有點焦急,只盼董小宛有鑰匙。

月上中天,地上遍是碎銀子般的月光和搖晃的樹影。他正擔心自己上了當,忽然從牆外噼叭噼叭扔進幾條長乎乎的東西,他仔細一看,那東西開始扭動,儘是花花綠綠的蛇。嚇得他奔到門邊,拍打著門,大喊救命。

外面忽然人聲鼎沸起來。他一聽就知道這些人早就站在外邊了。人們在叫嚷:「有賊,有賊,這裡面有一個賊。」他想:「媽的,分明是算計了老子,狗日的壞女人。」他也橫了心,不再叫門,料這般下人也不敢對他怎樣。他這樣想著轉過身來,又看見地上蠕動的蛇,再次毛骨聳然,又拚命射門,叫喊「放我出來,放我出來。」

有人開了門,陳拿朝外一衝。一隻布袋張開嘴候個正著,將他罩住。李元旦叫道:「拖出來打。」另有幾個人跑進院子里去把蛇捉了,免得在院子里棲身,嚇著家裡人。

打的人都會打,都只朝那不露眼的部位上打,而且棍棒都纏了布,不會傷筋動骨,就算有傷也是內傷。一時間只見七八條棍棒七上八下猛擊下來。陳拿痛得哭爹叫娘。

董小宛見打得差不多了,自己也出了氣。便叫惜惜打著燈籠走來。她笑著揮揮手,眾人也笑著散開。她故意問:「深更半夜吵什麼?」

有人大聲說:「抓了個賊。」

陳拿聽到董小宛的聲音,慌忙叫道:「不是賊,不是賊。我是冒公子的表弟。」

有人拿掉布袋,惜惜用燈籠在臉上照照,董小宛道:「哎喲,真是陳公子,你怎麼還在水繪園,快三更了。」

陳拿知道中了計,卻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只得假意道:「這院子太大,迷了路。」眾人都暗笑。

李元旦說道:「誤會,誤會。」一邊說一邊上來用勁摟住他,朝眾人道:「都回去吧。」

李元旦說要送陳公子回冒府,邊走邊悄聲叫他把紙條交出來,陳拿不依,他便暗地裡一拳打他的肋部。這樣打了約十來拳,便到了大街上,大街上空空蕩蕩,陳拿受不了,只得拿出那害人的紙條,李元旦順手在路邊的行善燈上點燃,看它燒成灰燼,他將陳拿送回冒府,那陳拿自覺羞愧,第二天就想個辦法讓父母提前離開了如皋。

且說董小宛和惜惜一邊笑一邊回到卧室。惜惜吹熄了燈籠,把它掛在走廊上,看上去像一個瞎眼的大南瓜。

經過這一折騰,倆人興奮得沒半點睡意。但是,古怪的事情發生了。董小宛確信自己一點睡意都沒有,可她剛在床沿上坐下來,眼皮就沉重地自動閉合,不受意志支配,她萬分驚訝,一下站起來,她在桌案邊一把圈邊藤椅上坐下,又發生了同樣的事。她說:「真是見鬼,怎麼一坐下就睜不開眼。」

「分明是想睡。」惜惜道:「今天再好玩也不能耽誤睡覺。」

惜惜把她拉到床邊,幫她脫了衣裙。董小宛只得將就著躺下去。她眼睛剛剛閉上,便看見自己處在巨大的深淵的邊上,情形萬分恐怖。她想醒來,卻怎麼也睜不開眼。深淵像一張巨大的嘴唇,在肉感地蠕動,彷彿要將她吞沒一般。她大聲地喊惜惜。古怪的是她聽到了自己的喊聲沒有衝出口腔,喊聲在深淵之中引起了回聲。她想跑,雙腿卻似灌了鉛,無法啟動。深淵中騰起一股張牙舞爪的黑霧,黑霧擴散開來,瀰漫四野,霧中出現了一個人,起初模糊,慢慢便清晰了,站到她面前。這人卻是冒辟疆,他蓬頭垢面,脖上套著一個大枷鎖,上面打了個血淋淋的叉。董小宛叫了一聲:「冒公子!」

正欲伸手去抓他,一道眩目的閃電把一切都消滅了。她睜開眼,從頭到腳都出了汗,渾身毛孔像針扎一樣痛。

惜惜正一盞盞地依次滅掉壁上的燭,忽然聽見董小宛在喊冒公子,回頭一看,姐姐正在床上掙扎,顯然是做了惡夢。

忙跑到床邊,她卻醒了,依舊后怕,慌忙摟住惜惜,惜惜覺得她還在發抖。

過了一會,她才講了剛才的情形。然後說:「奇怪的是我的確沒睡著。」惜惜聽得毛骨聳然,立刻覺得房裡很陰森,慌忙去把熄掉的燭重新點亮。這樣好受一點。

天剛亮,蘇元芳便匆匆趕來。兩隻眼睛罩著烏黑的影圈,竟是一夜未眠的樣子。她一開口便說:「好可怕。」董小宛問她:「什麼好可怕?」她便說昨夜夢見冒辟疆帶著腳鐐手銬。董小宛腦中一陣昏眩。惜惜驚得目瞪口呆。

冒辟疆覺得自己變輕了,甚至可以飛。他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周圍的世界如此陌生和詭秘,四處都包含著可怕的事物。

一陣眩目的閃光之後,他站在一處沙漠中,風呼呼地吹。

沙丘下有許多東西在扭動。彷彿下面有一個集市似的。他朝前走,發現自己的腳印比人還大,深深地踏入流沙之中。他想:「難道是去地獄?」

有人在朝他招手。他始終無法縮短和那人的距離。這時已不在沙漠中了,他聽到了流水的嘩嘩聲。前面出現了一條寬闊的河,河水湍急,波光粼粼,河水清澈透底。他從來沒見過比這更乾淨的水。

他感覺幸福,他從來都喜歡水,在水邊他總是能夠感受到幸福,人一幸福便有些忘乎所以,他正要跳進水裡,面前突然站了一個老人。嚇了他一跳,老人朝後面一指道:「有人來了。」他回頭一看就醒了,後來有人說那條河是忘川,人跳進去就死了。

他醒來就聽見有人說:「醒過來了。」「這小子命大,居然沒被瘋子卡死。」他這才回憶起夜裡被人卡脖子的事。他看見眼前站著兩個獄吏。他們其中一個說:「瘋子已拖出去砍了。」

另一個說:「快起來去放風,獄長要訓話。」冒辟疆這才知道自己昏迷了大半天。他覺得全身發軟,也許死過一次的人全身都發軟,需要增加一點新鮮空氣來支撐著活下去。

兩個獄吏將他扶起來,他暈眩了好一陣子才有了邁步的力量,他覺得自己付出了全身精力才來到了牢房外邊的場院。

正是放風的時刻,院中稀稀拉拉集聚著許多犯人,其中有殺人者、姦淫者、放火者、叛敵者、無辜者。下午的陽光分外耀眼,他覺得自己彷彿好久沒見陽光似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

陳定生、吳次尾迎著他走過來。彼此寒暄幾句后,陳定生便指責他:「看你弱不禁風,要死卵朝天。怕啥,砍頭不過碗大疤。」

冒辟疆心知他有誤解,便告訴了昨晚發生的事。陳定生道:「原來如此。」

這時,一個獄吏站在台階上拚命敲一面破銅鑼,並大聲喊道:「獄長訓話,人犯站好。」

犯人們雲集在場院正中,獄長是個肥胖壯碩的人,顯然是劊子手出身,一生不知吃了多少人的心肝。

冒辟疆被太陽曬得昏頭轉向,獄長說些什麼全沒聽見,只是最後幾句話聽進了耳里。這幾句話獄長加強了語氣,武斷地顯示了一種長期養成的對人犯的威嚴和欺凌:「不管是誰,是龍你給我盤起,是虎你給我卧起,這裡是拴烈馬的樁子。」

董小宛擔心冒辟疆,卻始終沒有消息。蘇元芳常常淚眼汪汪坐在她面前,其實她心裡也不好受,卻不得不分心去寬慰少夫人。後來,兩人商議,決定叫李元旦和冒全去一趟南京,一定要捎個確信回來。

李元旦和冒全兼程到了南京,冒全知道冒辟疆通常的去處,便帶著李元旦徑直到蓮花橋去陳定生的家。到陳府門前,冒全吃了一驚,但見大門上鎖,兩張巨大的白紙封條交叉著貼在門上,封條上的印色已被稀釋開來,看來已經有些時日。

旁邊一個貨郎探身問道:「客官,莫不是要找陳府的人?」

冒全正欲相問,李元旦搶先說了話,他慣走江湖,深知江湖險惡。他說:「不,我們不找人。只是看見這麼大的封條,覺得好奇。」

李元旦拉著冒全走開。走出百餘步,見一老婦人在賣糕點,便假裝買東西。李元旦輕聲問:「婆婆,陳定生家出了什麼事?」

老婦人道:「快走。出了大事了,全抓進牢里去了。門口那個貨郎是錦衣衛。最近來陳府的人,來一個捉一個,來兩個捉一雙,你們快走吧!陳公子挺好的人怎麼就犯了法,讓人猜不透。」冒全聽此一說,才嚇出了冷汗,剛才自己太冒失,李元旦謝了老婦人,順便買了兩個酥餅,兩人都覺得不好吃,轉過街角便扔給了一個小乞丐。

「管家,現在去哪兒?」

冒全沉吟道:「本來想去媚香樓,現在看來也不能去了。估計也有錦衣衛把守。」

李元旦輕聲道:「我看冒公子八成落了災。」冒全也點頭稱是。

天氣太熱,倆人去一處茶棚喝茶。冒全用手支撐著腦袋,努力思索該去哪裡打探消息。李元旦頻頻喝茶以掩蓋內心的焦急。

突然,外面進來了一群人,紛紛揀著座位,倆人正覺詫異,外面又湧進一群人,也紛紛找著座位,入座的人都朝著一面牆,彷彿有什麼神要從那灰泥斑駁的牆上顯靈似的,人們翹首以盼。冒全問一個剛在他倆旁邊坐下的人:「老哥,這麼多人幹嘛?」

「聽說書,精彩的《七俠五義》。」

冒全突然想起柳敬亭,心裡豁然一亮,怎麼不去找他?他問那人:「是不是柳敬亭說書?」

那人道:「不是,是北方來的,沒有咱南京的柳大麻子說得叫。」

冒全站起身,叫上李元旦,倆人興沖沖直往有名的長吟閣去找柳敬亭,到了長吟閣,卻還沒開門。許多人坐在門前,冒全上去敲門,有人道:「你倆比咱們還急,柳大麻子還在城外釣魚。」

「你們都是來聽他說書的?」李元旦問。

「當然,這兩天正講《風波亭》呢!」

冒全心想:就這樣等到柳敬亭,恐怕也沒多少說話時間,不如去河邊尋他去。便打聽到柳敬亭釣魚的地方。於是又急沖衝出來。在城門洞碰見柳敬亭扛著魚桿提著一串小魚悠閑地走來,他認得冒全。說他不知道冒辟疆的消息,但楊龍友一定知道。三人又找楊龍友,路上許多人向柳敬亭請安,李元旦心裡佩服。

見到楊龍友才知道冒公子果然入了獄,冒全連夜趕回如皋。李元旦住在楊龍友家,伺機營救冒公子。他幾次想蠻幹,都被楊龍友阻止。

面對冒全帶回的壞消息,蘇元芳當場昏倒在地。董小宛也搖搖晃晃,但堅持住了。她當即就決定去南京。她畢竟熟悉南京,她願不顧性命救冒辟疆出獄。她帶上了惜惜和茗煙,第二天就離了如皋,到了南京,眼中看著熟悉的街道和樓宇,心中感慨萬千,她多麼想在這街上自由自在地走一走,惜惜有幾次都按捺不住想跳下車去感受自己成長的街區,都被董小宛極理智地制止了。

到了楊老爺的官邸,茗煙先去叩開門,董小宛和惜惜跳下車,用長袖遮著臉跑了進去。馬婉蓉快活地挽著她進了大廳。楊龍友本來在床上午睡,聽下人說董小宛來了,倉促間也不及整裝,趿著木屐跑了出來。眾人相見之後,各自落座。

問李元旦時,馬婉蓉努努嘴道:「在後院打拳,瘋子似的,把我那棵綠蕊梅樹快打死了。」其實,李元旦因為寂寞,和楊龍友不是很相知,每天只得練拳解悶,他不知那棵梅樹是馬婉蓉的心愛之物。

就在董小宛風塵僕僕前來南京的路上時,因為阿飄的幫助,冒辟疆在獄中的生活得到了切實的改觀。

那天上午天就變陰了。烏雲在天空翻滾,遠處響著悶雷。

熱不再來自天上而是來自地上。等到放風時,雨還沒下。人犯們從不錯過呼吸室外空氣的機會,牢里實在太渾濁。

冒辟疆來到牢外,地上騰起的熱氣差點讓他嘔吐起來。偏偏這天新來的一個獄吏要拿人犯開心,他叫人犯們排成隊在場院中繞著圓圈跑步。玩了一會,他覺得不過癮,便要挑個人出來玩「雄鷹」遊戲。他眼光在人群中掃來掃去,心裡尋思要挑個弱一點的傢伙,否則這隻「雄鷹」飛不起來就太沒面子。

冒辟疆被他不幸看中。冒辟疆本來就文弱,加上囚禁生活的暗無天日,臉色更加蒼白,配上漆黑囚衣就更加文弱了。

囚衣上標著他的囚號:三百六十五字樣,俗稱號衣。

新獄吏大聲喊道:「三百六十五號,站出來。」

跑步的人犯中沒人應聲而出,冒辟疆根本沒習慣自己的號碼,所以沒意識到是喊自己。

新獄吏大怒,順手操一條皮鞭在空中抽得「叭叭」亂響。

他大吼一聲:「三百六十五號!」

冒辟疆還是沒醒悟。旁邊那人犯急了,踢他一腳道:「小子,討死,叫你出列。」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囚號,剛好獄吏又聲嘶力竭叫了第三聲:「三百六十五號!!!」他應聲而出。

新獄吏讓他走到面前,伸手揪住他的左耳,咆哮道:「你小子,耳朵沒長洞眼,老子幫你鑽一個。」邊說邊就把他拖到牆角,喝聲:「站好。」

冒辟疆深知獄吏因為長久看守犯人,他們也有坐牢的感覺,所以有些變態,折磨起犯人來就心狠手辣,而且越反抗越厲害,當下只好咬緊牙關忍受住馬上就要發生的折磨。

新獄吏像握一柄長槍似的緊握鞭桿,掌背青筋暴脹,臉頰上咬肌綳成三塊,聽得見牙齒的「嚓嚓」聲。

冒辟疆沒敢再看他。

「嘿!」

新獄吏用力把鞭桿砸向他耳朵……天邊滾過一聲悶雷。

冒辟疆本能地側了一下腦袋,打擊依舊很沉重,耳輪血肉模糊,他當場昏倒在地,從此左耳有點失聰。

新獄吏使勁踢他兩腳,見真的昏了,便罵罵咧咧走去提來一桶水,淋在他的臉上。冒辟疆悠悠醒來,左臉火辣辣的,腦袋裡不停地打雷,還有蟬鳴聲,他站了起來,依舊搖搖晃晃,瞧他昏乎乎的樣子,新獄吏又提來一桶水,從他頭頂淋下,他臉上突出的部位都成為屋檐似的朝外滴水。

但是,懲罰還沒有結束。

新獄吏看見他一身發抖,而有些興奮,肚子也鼓脹起來,不得不鬆開褲帶重新挽了一個結。他說:「小子,過來,你是雄鷹。」

冒辟疆必須飛翔!

飛起來之前,他必須雙腳站直靠攏,身體盡量前傾,與地面保持水平狀,然後兩手側平舉,宛若張開的翅膀。獄吏叉腰站在旁邊,等著最佳時機,他汗水直淌,從敞開的衣服可以看見胸毛上亮晶晶一片。

冒辟疆雙腿微微顫抖時,時機就來臨了。他抬腳踢向冒辟疆屁股。這一腳的踢法很有講究,要用內腳背的大部分踢中屁股翹出的最高點。老獄吏曾說:「這樣,你的力氣才能貫穿他的身體,通過脊椎傳遞給腦殼,讓腦殼帶動全身飛翔,最佳的時候他會離地飛出三尺外,如果你懂得享受,你會從雜亂的聲響中聽出空氣的撕裂聲,那才是真正的幸福,像結婚一樣的幸福。」老獄吏吐了一口痰接著說:「小夥子,記住,技巧很重要。一定要用內腳背踢。否則會踢傷大腳趾。你去問問,哪個老傢伙大腳趾沒斷過?哪個沒有關節炎?都是年輕時不注意技巧弄成的。」那時他還年輕得唬人,如今早已掌握了嫻熟的技巧,成了唯一沒傷過大腳趾的人,今天剛來到這個牢子,他豈能不表現自己,這一腳踢得很準確講究,冒辟疆甚至沒來得及叫一聲,他弄不懂自己怎麼這樣文弱或輕靈竟然輕飄飄地飛了出去,他把原因歸究於雙腿站軟了以及那加在身上的前慣力太強了。他用雙手儘力撐住了下跌的身軀,但臉還是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他站起來,嘴角流出了血。他緊咬著牙關,絕對沒有屈服的意思。

新獄吏盯著他看了幾眼,說道:「噫!你小子還是塊硬骨頭。」說完又是一耳光,打得他又一陣搖晃。其他那些獄吏只是簡單地笑了笑,在他們眼中見得太多,不足為奇,那些囚徒也多半經歷過,都抱著幸災樂禍的樣子,只有復社的幾個人站在遠處敢怒不敢言。

這時,一陣鑼響,放風的時辰已過。囚徒們又各自回牢房,新獄吏認為時光過得太快,他還沒有過足癮。他踢了冒辟疆一腳道:「媽的,滾回牢里去。」

冒辟疆頭裡嗡嗡響,想著牢獄之災遙遙無期,他就嘆氣,絕望開始進入心靈,他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牢房。出於一種躲避風雨的本能反應,他認為那是他的家。他站在牢門前,回首留戀地看了一眼天空,天邊的風雨被他發現,雨張起霧蒙蒙的白幕,不久就會下過來,噼噼叭叭打在青瓦上。

就在他要跨入牢門的剎那間,一個獄吏大聲叫道:「三百六十五號。」這次,他知道是叫自己,向前跨出那隻腳懸在空中,他回頭茫然地看著這個人,只看見滿臉雀斑,那人恭敬地說道:「冒公子,請跟我來。」

太不可思議了,牢里有人叫他冒公子。他不知什麼樣的命運又籠罩下來,茫然跟著獄吏走。通道顯得太長,他猜測有某種神秘的懲罰在等待自己,否則,這獄吏不會那麼恭敬,他見過太多的人在恭敬之中掩藏惡毒殺機。也許是要拷問?或者乾脆讓自己悄無聲息從這人世消失?他聽說過暗殺。

但是,他沒料到是個比較好的轉機。當他面對一個陌生的師爺模樣的人時,依舊茫然不知所措。他們是在一間單獨的房間中,獄吏極恭敬地退出去,並順手帶上了門。兩人互相審視著,都沒開口。倆人都聽見夏日午後的暑雨打在屋瓦上,起初是零碎的,像鬼撒的沙子,然後就連成了一片,可以想象滿世界陷在雨中的樣子。剛才還聲嘶力竭的蟬鳴像幾點狂燥的火焰,被雨一淋,便熄滅了。

師爺先開口說話。他是當朝兵部尚書馬士英的家奴,現在阿飄的廳院做管家。冒辟疆聽見阿飄,心裡一震。

原來阿飄親眼目睹冒辟疆被抓走,心裡極其難受。派去探聽消息的回來告訴她被囚在什麼地方之後,她便思慮著救他的良策,但想來想去,總是缺少一個合適的人,她在南京城舉目無親,這時更加感到孤立無援。她也知道馬士英痛恨復社人物,且生性多疑,如請他開恩放冒公子,也許會適得其反。

她苦思不得其法,最後將注意力集中在管家身上。這個人是個相當能幹的人,但他是馬士英的心腹。怎樣才能成功地利用他呢?一天深夜,她想到范丞相當年勸他勾引冒辟疆曾說過的一句話:「任何時候,美麗的女人都可以利用肉體獲得最大的利益,就看你會不會用。」她頓時茅塞大開。

阿飄成功地勾引了管家,爾後成功地控制了他。每天夜裡,管家便魂不守舍地冒險翻過一道道矮牆,來到她的房中,她知道他一定會來,來得越多越有把握,這樣的偷情令管家恐懼,他一輩子只嘗過丫環的滋味,從來沒敢對主婦有非份之想,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快老時能夠消受如此的艷福。在等著他來的時辰里,她小心地穿上一條寬大的裙子,裡面連襯褲都沒有,她認為可以方便地節省時間,一見到這位神思恍惚的管家進來,倆人招呼都來不及打。他驚慌失措地迎上來,喘著粗氣,把褲子退到膝窩,上衣仍然扣著可以少費點事,鞋仍然穿著,心神恐懼地干那事。他心中只想快點離開,她還沒有滿足時,他已經精疲力竭地重新紮好褲子,溜之大吉,快速穿過門前的一盞燈籠,弓著身子竄入陰影。阿飄對著黑暗發出了冷笑。

一天早上,阿飄叫住他,單刀直入地問道:「你愛我嗎?」

管家嚇得魂飛天外,戰兢兢道:「當然。」阿飄又問:「願意為我做點什麼嘛?」

「奴才萬死不辭。」

於是,管家便包下了救冒辟疆的事,他覺得這並不難,做起來卻有點棘手。他是懷著好奇的心情來探視冒辟疆的,憑他那塊馬士英家的招牌,獄吏們已經畏懼他三分。

管家一走,冒辟疆的境遇就得到了改善。典獄長認為釋放他將是必然的事。便把冒辟疆關進最明亮的一間牢房,讓他享受到了獄吏們為他服務的樂趣,管家不失時機地給典獄長孝敬些碎銀子。

不管條件多好,這裡畢竟是牢房,是沒有自由的地方,冒辟疆想到阿飄一定有辦法把自己救出去,心裡便平靜了,把這裡當作暫時的也是此生必然的一處不如意的客棧。

管家又一次來看他時,問他有什麼需要?冒辟疆突發奇想,何不多看點書打發時間,正好可以將平時沒空讀的書讀一遍。管家說:「幾本破書何難?」第二天便有專人給他挑來兩籮筐的各種書籍。

楊龍友出門去打探消息,李元旦和茗煙每日在南京城裡遊盪,由於來了太多的新貴,城裡的什麼東西都貴,茗煙最愛吃的油炸麻雀賣價也翻了兩倍,讓他著著實實地抱怨了幾天,董小宛和惜惜卻不敢露面,幸而有馬婉容不時的安慰和關懷,她心中的焦急才沒有讓她悶出古怪的心病。

打探冒辟疆及復社眾公子的情況沒有多大進展,無非是關心他們的人在猜測之上又加上些新猜測,事物由於大家思路上的不一致,呈現出眾多的可能性,就像滴在宣紙上的一團墨,被不同的人朝不同方向吹出一條條線索,無數的放射線沒有一條正確,很難理出頭緒。另一方面,由於南京城是有名的狎妓勝地,官宦們大肆收羅秦淮美女,用來誇耀自己的財富,所以楊龍友不斷地捎回來一些壞消息。

董小宛本是秦淮河上最有名的角色,一旦被權貴官宦發覺,必然不可倖免將招來麻煩。她本來想秘密地去探望柳如是、李香君,但顧忌惹來橫禍,興許救不了冒公子,連自己都要沉陷苦海,也就只好耐著性子躲在楊龍友家,忍受著對姐妹的思念之情。

誰知連楊龍友家也不是久留之地。這天,楊龍友急沖沖地跑回來,在馬婉容和董小宛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了好一陣子,馬婉容一邊憐惜地替他擦臉上的汗,一邊狠狠問道:「死老頭,急什麼?什麼事都會被你攪得彷彿天塌下來似的。」

「唉!大事不好!」楊龍友喘息初定,狠狠一拍大腿道。

董小宛聽他口氣,心裡一驚,只當是冒辟疆出了什麼事,腦中嗡嗡,眼底發黑。馬婉容也這麼想,慌忙問道:「出什麼事了?」聲音帶著哭腔。

楊龍友道:「不知是哪個狗雜種,告密說宛君在我這兒。馬士英要派人來請你去演阮奸賊的《燕子箋》。」

這個消息無疑也是一聲炸雷。但董小宛卻冷靜地處理了它,畢竟不是冒辟疆的壞消息。於是,董小宛匆匆離開楊府,到城外五十里處的一家客棧住下來。為防意外,李元旦終日戒備地守在左右,只由茗煙城裡城外地聯絡。

這家客棧地處秦淮河邊,董小宛從不出門,常常憑窗眺望陽光下的波光柳影,勾動她對往昔的深深懷念,心酸和歡樂重上心頭。惜惜安慰著她,她的憂傷感染了惜惜。

「憂傷使女人美麗。」李元旦坐在寬敞的飯廳角落看見出來散步的惜惜得出這個結論,惜惜比他剛到冒府時美麗得多,真是奇怪,有些女人總是能夠越變越好。李元旦這樣想了想,又重新埋頭啃那條粗壯的豬肘。惜惜站在門前,看著大路,正午的陽光照耀得大路慘白,只有幾個零星的人在趕路,另外有兩頭豬和兩群雞在無精打采地閑逛。惜惜也不知道自己要看些什麼,僅僅是眺望而已。

她遠遠地看見騎馬而來的茗煙,透過空氣的稀薄振動,以及馬蹄在乾旱已久的路面連續地敲擊而起的灰土,她看到了茗煙臉上有許久不見的笑容,愉快的笑容,一切成為笑容的背景,它像一塊礁石冒出了憂傷的海平面。惜惜依著門框笑了起來。

茗煙帶回了令人欣慰的好消息。今天,楊龍友拿出一百兩銀子,成功地讓典獄長閉上一隻眼,從而穿過三道森嚴的監牢之門,探視了冒辟疆,了解到他的現狀以及他捎給董小宛的一句話:「我已沒有生命之憂,南京危險,宛君請速回如皋,切勿因為我又陷火坑。」

這句話令董小宛感動。終於聽到了冒辟疆的確切消息,使她胃口大開。吃飯時,惜惜以為她要將這段時期欠下的飲食全補進肚子。

夜深了,董小宛坐在青燈之下苦苦思索著解救冒公子的方法。她把燈挑得很亮。店主在過道里攔住惜惜,央求她去求求夫人節省點燈油吧,在兵荒馬亂的年月什麼東西都貴,惜惜給他二兩銀子,叫他將店裡能點的燈通通點上,要挑到最亮的程度。

在漆黑的夜裡,小店像一顆明珠,幾里之外都能看見它的光芒,都猜不透店主搞什麼鬼,白耗那些燈油。游移在夜幕中的無形的智慧如遊絲般向小店靠攏,匯聚成一股力量衝進董小宛心中,使她通過僅有的一點消息便漸漸地解開了無數個死結,找到了解救冒辟疆的關鍵所在,也是唯一可能的辦法。

她的焦點最初集中在那個不曾謀面的女人身上,這個阿飄既然可以在兩個巨宦之間做乾女和小老婆,想必是一位異常美貌的婦人。冒辟疆怎麼也會與這樣的女人有深厚之交呢?

她如此傾心相救,其交情非同尋常。想到這些,董小宛就有點吃醋,傲氣使她將焦點從阿飄身上移開,她一定要靠自己的辦法來解決。怎樣解決呢?唯一的辦法便是越獄。她從冒辟疆所處環境細節開始想起,最後將焦點集中到挑書進去的籮筐上,智慧像一道急切的閃電劃破了長空,閃電又變成剪刀,唰唰唰剪去了所有的細枝末節。最後只呈現了一隻籮筐,金光燦爛的籮筐盛滿了希望。

為了明顯地看見白天的來臨,她叫惜惜去找店主滅掉所有的燈。她自己先滅了燈。店主本已睡下,此刻一邊滅燈一邊嘀咕:「真是活見鬼,一會叫點,一會叫滅。古怪!古怪!」

鳥兒天上鳴一下,又地上鳴一下。然後不管天上地上都是鳥鳴時,天就亮了。

董小宛叫來茗煙,茗煙心裡不太痛快,他還沒睡夠。又不便抱怨,一隻手用勁在臉頰上搓著一粒眼屎。她知道他的心思,但此刻由不得他,她有更急的心思,她要證明昨夜的所有設想,蘿筐是個關鍵。茗煙聽說是去核實一下籮筐的大小,便抱怨起來。董小宛嚴厲地說:「別說吃早飯,查證不了,永遠莫回來!」茗煙聽說如此嚴重,再不敢多嘴,打馬直奔南京城。

董小宛始終在數著店裡的一架滴漏,時光過得真慢,午時三刻,茗煙回來了,為了防止自己說不清籮筐的大小,他特意買了一隻相同的籮筐。

李元旦也不知籮筐有何用。董小宛叫他試著鑽縮進籮筐時。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依言鑽進去。他站起來的一剎那便明白了董小宛的用意,因為他的身高跟冒辟疆差不了多少。他大聲叫好,董小宛滿意地笑了。

接連幾天,董小宛和李元旦細心地推敲了整個行動計劃的細節,李元旦親自進城去考察了三次地形,一切顯得萬無一失,她才叫來惜惜和茗煙,告訴了他倆營救的計劃。茗煙讚歎道:「夫人真是聰明絕頂。」董小宛打了他一下道:「現在不是奉承之時。回頭到你家公子面前去說。」董小宛又給他們派了任務,各人信心十足去做自己那一份事。

又過了幾天,所有環節都已打通,楊龍友甚至收買了一名獄吏作內應,一次營救行動正式展開了。

冒辟疆肚子餓得咕咕叫,也只得忍受著,牢中定量分配的飲食總是吃不飽又餓不死。現在書籍也不能給他安慰了。他剛剛發現原來書只有幾本可以讀,其他都不屑一讀,按照這樣的現點,那一籮筐書只有《孟東野集》值得一讀。他很沮喪。如果不是昨天楊龍友悄悄告訴他越獄的計劃,此刻他將不知如何度過了。

挑書人擔著一對空籮筐悠哉悠哉的走過三道防備森嚴的院門,他挑中這個時刻,是因為獄吏們都急著換防回家吃飯,放鬆了警戒,加之這是留都最牢固的監獄,也許連鳥兒都難以飛越。看見挑書人,冒辟疆免不了心裡一陣緊張,他將要經歷生死攸關的歷險。

兩個獄吏跟著挑書人走進來,他們說要監督,挑書人極明白事理,知道他們是想敲詐幾枚小錢,便給他們每人二錢銀子,說兵部尚書的夫人有話捎給冒公子,二位請給點方便,兩小獄吏得了錢,自去站在門外等著。

冒辟疆和挑書人交換一下眼色,立刻行動起來。先把部分書弄到床上,蓋上被子,就像睡了一個人似的,偽裝得很巧妙,不走近看便看不出來。然後冒辟疆鑽縮進一隻籮筐,上面蓋滿書,剩下的書全裝進另一隻筐。

挑書人心裡也緊張,擔起擔子朝外走時忍不住哼著歌。獄吏鎖了牢門,朝里看看,冒公子已經睡在床上了。獄吏嘀咕道:「他媽的,快吃飯了還睡。」

第一道院門順利通過。第二道院門卻遇到麻煩。一個年輕獄吏突發奇想,要挑幾本書帶回家去看,挑書人急道:「這是府上的藏書,一本都少不得。」

年輕獄吏笑道:「偌大一座王府,少幾個女人都沒人問,少幾本書還露餡,老子不信。」

挑書人罵道:「放屁。你小子殺豬匠穿長衫——裝秀才,你小子斗大的字認得幾個?」

年輕獄吏有點冒火,索性伸手去搶,一位中年獄吏慌忙擋住他道:「別動手,冷靜點,你什麼時候又想看書呢?」

「我聽人說書里有什麼西廂、東廂之類的好故事,騷得夠味。」

挑書人一跺腳道:「你不早說,原來想看這種書。其實書也沒什麼好看,明兒挑書來,送你幾張《春宮圖》。」

旁邊的獄吏們都嚷道:「多帶幾張來,咱們也瞧瞧。」

年輕獄吏道:「明天一定帶來?」

「當然,明兒挑一擔書來,誰叫你關了一位了不得的書獃子。」

中年獄吏本來受了楊龍友的錢,眼見危險已過,忙推著他朝外走,邊走邊說:「快回家吃飯去,別讓你老婆等急了。」

挑書人順勢過了第二道門,遠遠看到第三道門,中年獄吏便大聲說道:「兄弟們,明兒早點來,這位爺給咱們送『春宮圖』看。」

「老傢伙,要最好看的。」眾獄吏都說道。

「當然,當然。」挑書人滿口答應。還說:「不好看斬我的腦袋。」

於是出了第三道門,已經到了大街上,中年獄吏道:「老伯,慢走。走好啊!」

挑書人轉進一條小巷,便飛奔起來,然後又轉進一條小巷。李元旦和茗煙提著刀等在那裡,旁邊停了一輛馬車。

擔剛放下,茗煙叫聲公子,冒辟疆知道脫了虎口,從籮筐猛然站起,救命的書嘩啦嘩啦撒了一地,李元旦一把拉住他就往車上去,茗煙扔給此刻已癱軟在牆角的挑書人一袋銀子,也跟進車裡,大車轟隆轟隆向城外奔去。冒辟疆脫去囚衣換上備好的長衫。茗煙開口便道:「咱們夫人真是神人。」

且說那挑書人稍息一會,知道出了這種事,南京也呆不住了。乃當場逃走他鄉。那擔書如廢物般扔在原地,一位老太婆遠遠地守著那些書,到黃昏時確信沒人來要,便興高采烈起來,她感謝觀音菩薩顯靈,讓她八十歲上終於拾到這麼多值錢的東西。但她高興得太早。三個獄吏厲鬼般轉過牆角,怒氣沖沖地踢了幾腳,籮筐翻了幾個跟頭,原來開飯時,他們發現走了冒辟疆,四下追捕,此刻只好將書弄回去交差,老太婆眼見到手的財物被人搶走,傷心得捶胸頓足大罵人心不古。

而此刻,冒辟疆和董小宛同乘一輛車飛奔在回如皋的路上,倆人經過這番風雨有千言萬語需要敘說,最憂傷的話都會引來一陣笑語,人們就是這樣遺忘過去的。隨著話題的牽動,董小宛覺得阿飄像一根魚刺卡在喉嚨中,不吐出來就不舒服。即使她擔心會破壞甜蜜的氣氛,依舊無可遏制地說了出來。冒辟疆怔了怔,便說起當年京城之事,並一再申明跟她沒什麼深交。董小宛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知道他對自己的一片心,心裡釋然,但故意逗他說越申明清白越不清白。冒辟疆沉默良久才氣憤地說道:「我跟她根本就沒有肌膚之親,你實在要錯怪我就錯怪吧。」董小宛見他生氣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來,雙手摟著他的脖子笑。跟在身旁的李元旦不知她笑什麼,他覺得她透過車窗看見自己出了點丑才發笑的,便下意識地檢查自己的行裝,胯下的馬跑得很快,而車中的他和她陷入更深的幸福中。幸福是阻礙視聽的,他咬著她的舌尖,像初吻一樣神秘、興奮和甜蜜,令人心醉。

阿飄得知冒辟疆越獄而去,便陷入了慶幸和惆悵的雙重境地。慶幸的是他獲得了自由,惆悵的是他永遠從自己的生命中遠去了,無可挽回地遠去了。

她曾經為自己的自由感到自豪,那時無論怎麼說她都比身陷牢籠的冒辟疆過得好一點,現在他脫險了,使她一夜之間就發覺自己像在牢獄中。這些天井、屋瓦、樓台、樹木、花草、高牆、器皿、布匹、門窗都如此固定,是她永遠不可超出的界限,任何事物都囚禁了她,她以為走到街上會好一些,但事與願違,城牆、旗幟、集市、軍營、金錢構成了更大的牢獄,把她推入了更加細小卑微且無所適從之地。她在一夜之間憔悴了,多年貴族生活培養而成的傲氣蕩然無存。她甚至沒有身邊的丫環們自由。

此刻,她站在迴廊邊上,看著盛夏之中開得繁茂的花叢,發出一陣陣冷笑。既然冒辟疆已經脫險,管家的死期也就到了。

大白天,管家的身影總是有意無意出現在阿飄的視野中,他深深沉入對阿飄夢幻般的熱戀中不能自拔。像少年一樣,他的衣著越來越乾淨,每天都要認真地修臉和綰好頭巾。他的老婆嘲笑他的臉乾淨得像屍體,身上穿的也像死人的壽衣。

午時的庭院中寂靜無邊,炎熱把人們驅趕進睡眠之中,管家站到阿飄面前,覺得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阿飄從來不讓他午時來。阿飄眩目的美使他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阿飄也變模糊了。

阿飄覺得他令人難受,便轉過身去,兩人沉默良久,管家恭敬地站在身後。

阿飄說:「你真的願為我做任何事?」

「當然。夫人,我可以為你去死。」

「真的?」

「只要你叫我死。」

「你去死吧!」

管家怔了怔,張大了嘴,欲言又止,他的牙齒漆黑,舌頭乾枯。

阿飄猛然轉身,用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他說道:「現在就死。」管家看見她的太陽穴上藍幽幽的脈絡暴脹而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

陽光垂直照下來,人的陰影萎縮了,像一隻灰色的兔子,阿飄低垂著眼帘,沒看見兔子跳動,也沒聽見人的腳步聲,只聽見無邊無際的蟬鳴聲。所以不知道管家已經走開。

她突然聽到椅子的咔嚓聲,抬起頭來,看見管家站在椅子上,頭上是門廳上粗壯的棟樑。他筆直地站著,臉上布滿虔誠,微風吹動了他的衣袖和衣服下擺。阿飄看著他,一聲未發出的嘆息在腹中回蕩。他站在死的邊緣。

他開始解褲帶,阿飄熟悉它,知道它在腰上纏了幾圈,也知道它很結實,接著,他的褲子垮下來,在足踝處癱軟成一堆。他把褲帶朝上扔去,輕飄飄的,宛若歌妓手中優美的長笛,越過橫樑,然後搭在其上,他麻利地打了個活結。剛好懸在眼前,看上去像他的臉被打了結,然後彎腰提起褲子。再把頭伸進活結。他調整站姿,雙手緊緊抓緊褲子,確信自己不會鬆手,他對阿飄說:「咱們到閻王面前去講理。」

他身子一歪,椅子就倒了,人就吊在空中,開始了掙扎,阿飄趕緊扭轉身,對著窗檯沉默著。良久,她才回過頭來,管家已經死了,屍體吊在空中微微盪動,吐出長長的舌頭,看氣色好像沒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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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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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留都黨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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