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兵荒馬亂

第二十一章 兵荒馬亂

魯王一走,冒辟疆突然覺得空虛起來,再也沒人和他談論國事了。他常常溜出去找街坊下棋打發時光,老百姓談論話題雖然也跟國事有關,卻並無悲切之感,僅僅是一種擔憂,比如清兵殺來時地里的麥子還能不能收啊,誰家女兒該被強姦啊之類的無聊話題,總是不對冒辟疆的胃口。有一回,朱員外家佃戶曹屠夫喝醉了酒,剛剛打完老婆,踉踉蹌蹌湊到人堆里來,瞅著冒辟疆道:「冒公子,咱們窮人家赤條條來去無牽挂,老婆被清兵糟踏也沒奈何。你家那個小老婆按理該被王爺霸佔才值得。」冒辟疆大怒,衝上去和他打鬥,結果被曹屠夫打得鼻青臉腫。事後,茗煙叫上四五個家丁提著棍棒在如皋城找了五天五夜,要找曹屠夫報仇,後來是朱員外出面賠了禮道了歉,還專門請茗煙吃了頓飯,並叫兩個陝北逃來的女子讓茗煙享樂一番,這件事才算擺平了。

董小宛也不計較這些事。每天只在水繪園做自己的事,面色陰鬱,也不刻意尋開心。冒辟只當是惜惜嫁走之後她有些寂寞,也就聽之任之,試圖放她高興一些。

董小宛將家中的字畫、古玩、金銀器皿都用厚重木箱裝好,還編了號。請來兩個銀匠幫忙分割銀子,裝好幾大套碎銀子。又把很多銅錢一串串穿好,一弔一千錢。冒辟疆有時走來勸她:「有這閑功夫還不如多做些詩詞排遣心事。」她只說:「詩文怎能當飯吃。」他便搖搖頭,覺得宛君變了個人似的不久,揚州、南京失守的噩耗接連傳來。特別是聽說清兵血洗揚州十日,街坊們更是津津樂道,說的人極盡誇張的能事,把整個世界都說得血淋淋的,且繪聲繪色彷彿剛從揚州有幸逃出來似的,當然,說得最多的還是對女人的災難,直說得聽的人覺得肉麻,婦女們更是變了臉色,陽光也陰慘慘的讓人害怕。

正當如皋人將揚州說得彷彿是另一個世界似乎與己無關時,城北五十里處傳來清兵活動的消息,人們才發覺有一天自己也可能遭此厄運。恐怖籠罩了如皋,人人自危。

冒辟疆是最先作出反應的人。他對董小宛說:「看來得逃出去避一避鋒芒。」

董小宛道:「我早料到有這一天,提早收拾好了東西。」

冒辟疆這才明白前段日子董小宛所做的事都不是無聊事。感激地摟住她,董小宛費了很大的勁才推開他,道:「白天大日的,擔心下人看見。現在是計較下一步該怎麼走的時候了。」

他笑道:「我不發愁,有你這樣諸事都能料定在先的夫人,我才不管下一步該怎麼走,反正有你安排。」

「沒出息的。也好,現在聽我說。首先,找個比較穩妥的鄉下把老爺安排好,這個地方應該荒僻,連清兵都懶得去。總不能讓老爺到處奔走,受顛沛流離之苦。」

「這個容易。其實我一年前就設想過現在的情形。我家有個厚道本家可以讓老爺去暫住,那裡大山連綿,林木茂盛,平時連樵夫都不愛走,更別說清兵了。」

「還說我料定在先,公子一年前就想好了,我還在這裡班門弄斧幹啥?」

「我也只想過這一件事。餘下的還聽你的。」

「你心裡只有老爺,哪有夫人和我。」

「其實,原來是想大家都去那裡。」

「現在我們不跟老爺走,又去何處?」

「你猜?」

「紹興。」董小宛脫口而出。

「英雄所見略同。我們、還有元芳,再帶上茗煙,一起去投魯王。」

「那府里怎麼辦?」董小宛問,「還有些金銀器皿。」她指了指堆碼整齊的黑漆箱子。」

「我擔心的就是這些。」

「我看這些貴重東西就埋在府中。另外叫冒全留守冒府,水繪園就讓我爹和單媽守著。你看如何?」

「這樣也好。」

兩人就這樣商議停當。到府上告訴冒老爺和老夫人,二老也知別無良策。於是收拾行李,叫冒全帶幾個人送老爺進了大山之中。

董小宛和冒公子便著手埋那些箱子。因是極機密的事,所有重活就只得自己動手。冒辟疆、董小宛、茗煙累得腰酸背痛,才撬開鋪在地上的石板。「按這等進度,等清兵殺到眼前還沒埋完。公子看看有信得過的能幹人,請來幫忙干兩天,行嗎?」董小宛說。

茗煙一拍腦門道:「何不請王洛來幫一把。」

「對對對!」冒辟疆道:「此人信得過。」

虧得王洛幫忙,兩天功夫就挖了一個大坑,把二十來個箱子在坑底擺平,填了土,又將石板按原樣鋪平。多餘的土挑到府中另一頭倒進荷塘,為了防止有人認出塘底的新泥從而猜到某處埋有寶藏,王洛特意下水去翻出漆黑的淤泥將新土披上偽裝。另一邊,董小宛等人將埋寶之處打掃得像沒動過似的。

於是專為王洛擺了一桌酒。席間冒辟疆再三叮囑王洛不要泄露。王洛猛喝一口酒,用粗壯的手在嘴上一抹,嘆口氣道:「公子要怎樣才信得過王洛啊!」說罷起身說是去方便一下。眾人等了很久,不見他來,都慌了,忙叫茗煙去看看。茗煙跨進茅廁便尖叫起來。原來王洛已自殺在茅廁中。

「可惜。」董小宛道:「如此烈士應該為國捐軀沙場。」

眾人俱各悲慘一回。乃安排後事,所幸王洛孤兒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挂。

如皋城家家關門閉戶,都在家中悄悄收拾準備逃亡,雖然逃往何方,大家都很茫然。熟人們在街上碰見,都裝成沒事似的,站在一起寒暄,依舊是居家過日子的雞毛蒜皮瑣事。

人人心裡都清楚太平生活已徹底粉碎。

說來也怪,家家都在準備逃命,卻依舊沒人動身,都躲在門縫后窺視著,期待著有人肯為天下先。最主要的原來還是拿不定主意往何處逃,渴望有人領路。

冒全從山裡回來,董小宛和冒辟疆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

誰知大家說話的時候,蘇元芳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著魔般撲到窗檯邊,伸長脖子朝外嘔吐,吐了些粘液,其它什麼也沒吐出來,倒憋出幾滴眼淚。眾人慌忙上前服侍,也不知患了什麼疾。

只有單媽笑了,叫丫環端熱水來,給夫人擦臉。然後朝滿面憂傷的胃辟疆道:「恭喜公子,夫人有喜啦!」

眾人這才醒悟過來,蘇元芳羞得只把臉朝胸口低垂。當下只得計議讓冒全再送蘇元芳去山裡和老爺、老夫人一起。冒全只得照辦。老爺、老夫人聽說蘇元芳懷了孩子,都萬分欣喜,多年來老倆口私下裡為沒得孫子愁了又愁,兩人只當元芳不能生育,故而准許冒辟疆娶董小宛,其中就包含老倆口渴望抱孫子的想法。

冒全又回到如皋時,清兵大隊只要一天就可到如皋了,估計城裡已有清人的姦細。冒辟疆當即決定明天啟程。當天夜裡點了十幾名家丁隨行。

天蒙蒙亮,眾人便會到一起,打著燈籠準備車輛,車夫也在認真檢查,他知道這三輛車要承受長途奔跑的考驗。董小宛穿著便裝站在房門口指揮幾個家丁搬運行李,燈籠乳白的光照在她臉上,使她更年輕一些。晨風令人略起寒意。

就在冒府準備出逃之際,如皋城的其他居民們同樣聽到清兵逼近的消息,不約而同都決定天亮就走。

城東頭的一戶人家首先駕上車駛上街,車輪轟隆隆滾過木橋,駕車的男人想穩定一下情緒,便揚鞭大喝一聲:「駕!」

這一呵聲劃破了清晨的如皋,如一聲衝鋒令,早已準備好的人家紛紛將馬車、牛車趕到街上。城裡立刻熱鬧起來,充滿婦女和兒童的哭聲。人們大聲叫嚷著,克服著恐懼:「喂!

王老兄,準備去哪兒?」「去找我內弟家避一避。」「狗日的滿清胡人!」「快上車,等死嗎!」「破爛不要了!」「快點走,快點走!」「我的鞋掉了!」「啥時候了,你還牽頭豬。」

跟著第一輛車,人們也紛紛上了路。也有家境貧困者,無車可乘無馬可騎,背上包袱,便步行而去。這時候,人們認定了方向,都跟在第一輛車的後面,絕大多數人都是盲從,反正大家都朝那邊跑,就算碰上清兵,要殺也殺不完全部,總有幾個跑得掉。一路上,每個人心裡都裝著恐怖。

董小宛站在院門邊,看著逃跑的人們,見街上人影漸少,空蕩了許多,才轉身回來。她問冒辟疆:「這麼多人擠在同一條道上,咱們還走不走這條路?」

「這條路是過江的捷徑,怎麼不走!叫車輛跑快點,趕到前面,遠遠拋開人群。」

冒府的三輛車和幾匹馬幾乎是最後離開如皋的。當然,城裡還有許多聽天由命的人沒有逃走,主要是些老人。

冒辟疆出逃的第二天,陳君悅帶著三十幾騎人馬到了如皋。他是在清兵圍剿劉操東一部的戰役中,眼見大勢已去,率領這些殘兵敗將殺開一條血路逃出來的。

冒全聽說過陳君悅,當下備了酒菜給他洗塵。陳君悅頓腳道:「冒賢弟倉惶而去,太遺憾了,我本想邀他一起共圖大義呀!」

就在眾人飲酒之際,一個家人慌慌張張跑進來對冒全道:「清兵離城不遠了。典史殺了知縣,開了城門,正準備投降。」

冒全對陳君悅道:「將軍還是率領人馬快點走,府上還有些乾糧請將軍笑納。」

陳君悅擲杯在地,朗聲道:「老子不逃了。兄弟們,事到如今,有願留下跟我乾的就留下,不願留下的要走還來得及。」

這些殘兵本來都是些忠勇之士或玩命之徒,否則早逃之夭夭,紛紛表示就在如皋和清兵干一仗,再決定後路。

陳君悅跳上馬,把手中的鐵棍一揮道:「跟我來。」

三十幾匹馬跑在街上,連灰塵都不敢朝戰士身上撲,只朝兩邊人去樓空的矮木屋撲。

衝到城門邊。城門早已大開,典史正手捧大印恭立在路邊,雖然清兵還很遠,另有一個師爺模樣的人手捧一個托盤,托盤上盛著知縣大人的頭。

典史突然看見城裡衝來一隊官兵,驚愕得張大了嘴,剛要答話,陳君悅已衝到他面前,只一棍,打得腦漿迸裂。典史身邊的幾十個鄉勇,紛紛跪下求饒。

陳君悅並不理睬,大喊道:「跟老子殺清狗。」並率先朝清兵來路衝去。他邊沖邊思索,清兵此來並無防備,何不殺他個伏擊。便勒住奔馬,叫士兵埋伏。他說:「兄弟們,我看清人跟咱們不同之處就是那條辮子。待會拼殺,只管朝辮子砍。」眾將士在樹林中隱蔽起來。

晌午時分,二十幾騎清兵在一個哨總率領下慢悠悠而來,看樣子像踏青。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會遭到襲殺。當陳君悅等人衝殺出來,十幾個清兵連刀都沒拔出便送了命。只有最後的兩三騎逃得性命,回去領了九百清兵殺往如皋。

陳君悅初戰得勝,將十幾顆清賊腦袋割下來,叫兵士用竹竿挑著,辮子是最好的繩子,像挑著十幾盞燈籠。如皋城一些沒逃走的人迎接他們,其中有些人就是留下來準備尋死以報效皇朝先帝的。董旻也在其中。

陳君悅知道大隊清兵就會殺來,心想不能連累這些人。他補充了乾糧,就率眾出了如皋。唯一多帶了一件,便是如皋城唯一一門銹得發綠的土炮和幾桶火藥。他挑了一處要衝地駐紮下來,把土炮對準路口,幾名士兵開始築葯,築得不能再築。陳君悅一腳踩著炮身,雙手叉腰,心裡幻想一炮就搞平天下。然而就這門土炮要了他的命。當時,清兵衝到面前,他果斷地點燃藥引線。

「轟隆」一聲巨響。清兵們嚇了一跳,但沒有倒下,倒下的是陳君悅和他周圍的幾個人。原來土炮炸了膛。餘下的官兵和清兵衝殺一陣,無一生還。

陳君悅被炸飛了半個腦袋和一條腿,身上被葯薰得漆黑。

旁邊是半截泛著綠光的土炮。那天夜裡,月光很好。他的屍體浮在月光中。有個人來到屍體邊,坐著吹一支竹笛,正是董旻,他覺得活著和死去就像吹或不吹竹笛一樣。笛聲引來一隊清兵游騎。董旻並不在意,將一生中最得意的曲子《梅花五弄》吹了幾遍。為首那個清兵聽完曲子,輕聲說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你應該到天上去吹。」然後掄起砍刀一揮,彷彿是月光一閃,董旻的腦袋便飛出去三丈,屍體還坐著,手裡還捏著笛子。

董旻一死,單媽也就不行了,沒幾天就病倒了。自從住進水繪園,她和董旻就姘居了,產生了很深的感情。冒全請了郎中來給她看病,吃了幾味葯,沒見效。單媽也就踏上了黃泉路,彌留之際她只挂念董小宛。

且說董小宛和冒辟疆駕車駛出如皋城,很快就追上前邊的難民。大路上塵土飛揚,她催促車夫:「快點,超過他們。」

但擁擠的大路上,誰不是在奪路而逃?相同的行為一下就消滅了各種身份,沒有誰可以指使另一個人。人們都以家庭為單位,自覺地抵制其他人,那怕彼此是相處幾十年的鄰居。

前邊有輛車突然壞了,扭斷了輪子,只得停下來。路上立刻就堵塞了。路兩邊是青青的麥苗。起初人們還鬧嚷嚷等待著,說一些下流話解著悶,後來就有耐不住性子的,駛車碾過麥田朝前走。於是人們紛紛跟著碾過麥田,旁邊立刻出現一條新路。

直到天快黑時,董小宛才舒了口氣。因為他們的車終於超過了最前面那家人。路面已寬闊了,可以盡興飛奔了。她希望早一點渡過江,早一點到紹興,倒不是過分想念惜惜,而是在路上多呆一天就多一天不安。

他們的車只飛奔了一會兒,便不得不慢下來。路上又有了很多人和車。董小宛這才知道難民是無止盡的。這些難民是另一個地方的人。那天夜裡,他們在一處低地露宿,燒起篝火燒烤乾肉,肉香吸引了許多人,他們也在附近安營紮寨燒烤食物。鬧嚷嚷的,令董小宛頭痛。她睜大眼睛看著頭上的樹枝和月光。

天亮,到了江邊,遠遠聽到了波浪穿過蘆葦叢送來的淺唱。茗煙在前頭大聲喊叫道:「清兵來過了。」

眾人都嚇了一跳。董小宛從車窗望出去,看見路邊有幾處被燒掉的房子,幾堵泥牆被薰得黑漆漆的,立在一處廢墟子上。冒辟疆也看見了,他握住她的手,擔憂地說道:「也許清兵已封鎖了江面。」

「我也這麼想。」她說,「看來咱們得另找一條出路了。」

「眼下之計,看來只能奔鹽官去避一避。」

在奔鹽官的路上,後面跟著一些難民還沒散盡,前面又出現一股難民,卻是迎面而來。兩股難民匯在一起,彼此打聽消息之後,都沮喪得無所適從,很多人都哭了,不知道該朝何處走。人一旦失去目標就會像無頭蒼蠅一般亂竄或者變得麻木地能夠忍受一切。

董小宛猜想整個江灘大地,正有數不清的難民在遊動,他們一群群盲目地奔向自認為安全的地帶,不料卻遇到從那裡來的正奔向他們逃出的地方的一股股難民。人們充滿令人沮喪的心情。董小宛慶幸沒有失去目標。

有天早上,一群難民從車旁走過去,表情麻木,塵灰滿身。他們走過之後,車突然停住了,因為路上有個女人,可以聽到喘息聲。

董小宛下了車,看到那女人蹲在路中。懷裡抱著個嬰兒,有幾個月大。

「你怎麼啦?」董小宛問。

「我病了,跟不上他們。」

「你男人呢?」

「也走了,嫌我是個包袱。」

董小宛想了想道:「上車吧。」

她上了車,又是蹲著,就像在馬路上那樣,抱著孩子,什麼也不看,只是隨著馬車的顛簸搖晃。董小宛問她要不要吃點東西,她卻像沒聽見似的,沒有回答。

走到一處樹木茂密之處,她說:「我要在這兒下車。」

董小宛道:「這怎麼行,這裡沒有人家。」

「不,我男人在樹林中,他們全都在。」

「你怎麼知道?」

「我嗅到他們的氣味了。」

車停下來,她下了車,朝樹林走去,樹林里傳來一聲驚呼:「馬得福,你老婆又跟上來了。」這群難民真的在樹林里。

在接下來的路上,他們碰見過許多被拋棄掉的老人。有個老婦人甚至拉著車轅,乞求董小宛帶她走,她只想在死之前去看看雷峰塔。那時,董小宛也無力布施善心了,只好言勸慰一番,給她二錢銀子。沒捨得給食物,剩下的食物不多了。

到處都有流寇襲殺行人的消息在傳播。董小宛和冒辟疆擔心會碰上強盜。有天夜裡,兩人都驚奇地發現:竟然好久都沒溫柔過了。這使她和他迫不及待地想讓對方舒服一次。結果並不滿意,主要是周圍人多,不能盡興而已。

這天黃昏,董小宛和冒辟疆所擔心的事發生了。他們碰到一個慌慌張張跑來的人,那人邊跑邊好心地對他們說:「客官,快逃命吧,前邊有綠林好漢。」

一個叫魯小達的家丁跑到車前,跳下馬,對董小宛道:「少夫人,快,你和公子騎這匹馬。讓我駕車引開他們。」

冒辟疆先上了馬,董小宛騎在他背後,雙手摟緊他的腰。

茗煙從後面車上取下銀袋背在背上。剛準備好,便看見一隊蒙面強盜騎馬殺來。他們聽到叫喊:「有車,有車,是有錢人。」

魯小達叫道:「公子快跑。」說罷駕車朝另一個方向跑去,剩下兩輛車的車伕嚇得丟了車,拔腿逃命去了。

就像一場惡夢。冒辟疆和董小宛騎馬狂奔了好一陣子才突然發覺自己已經安全了。天也黑了,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

兩人渾身大汗,緊緊地貼在一起,都只有喘氣的力氣了。彷彿所有人突然死絕了一般。身邊已沒有家丁了。

這時,身後傳來了馬蹄聲。兩人都一驚而振作起來。隨即聽到了呼聲:「公子,等等我,等等我。」

「是茗煙。」董小宛道。

「茗煙!茗煙!」冒辟疆也呼喊起來。

三人在夜幕之下重逢。只有茗煙緊緊地隨著主人,他的忠誠令人感動。

他們在最好的天氣中穿行,卻沒有最好的心情。因為是春天,更加倍感到人命不如草木的憂傷。兩匹馬和一匹毛驢懶洋洋走在灰土路上,毛驢是從一家難民手中買的,茗煙的馬讓給董小宛,他騎著毛驢。路兩邊的麥地由於無人料理,雜草叢生,真正是田園荒蕪。他們已經喪失了方向,不知身在何處。他們疲憊睏倦極了,只想著目的地鹽官。他們問過許多人,人們用各種鄉音回答說:「不知道。」董小宛像變了個人,外表罩了一層殼。冒辟疆有點惱火,如果沒有董小宛,他一定會率領茗煙沖向水邊那幾架高高滾動的水車。

在這兵荒馬亂的歲月里,命運就是喜歡剝奪。他們第一次遇到清兵時,為了保全性命,不得不放棄坐騎。

當時,他們走進一處敗落的城鎮。餓得兩眼昏花的他們驚喜的發現有一家酒店在營業。他們吃了很多飯菜——一輩子最香的一頓晚餐,花了足足十兩銀子。清兵是怎樣殺來的,沒人知道。他們只來得及跟在老闆後面鑽入天花板和瓦檐間的夾縫。

他們從瓦縫可以看見清兵和那些被捉住的人,大氣都不敢出,心已堵住嗓子眼。那些被捉住的人沿著街面站成兩行,一個清兵將領騎著馬緩緩走過人們面前,不斷挑出些人來,用鬼頭大刀砍下腦袋。這一天,凡是和人群稍有不同的人都難逃厄運,比如高點的、矮點的,俊點的、丑點的,穿著乾淨的、穿著極髒的。只有最普通者撿得一條命。幾天以後,冒辟疆還對董小宛說:「如果我們被捉住,三個人都會被挑出來殺頭的。」

第二次遇到清兵是在又一個不知名的城鎮。他們已經習慣不打聽地名。這一次冒辟疆被捉住了,茗煙和董小宛卻意外地躲開了搜捕。但是有驚無險。人們被集中在一起,有個清兵軍官騎馬而來,看樣子又要挑人出來殺。冒辟疆覺得自己有點高,忙縮了脖子;又覺得自己比別人精神,忙比著旁邊的人做了個無精打採的姿式,希望矇混過關。第一個被挑出來的是一個衣著華麗乾淨的白髮老翁,老人對清將道:「你不敢殺我!」清將驚訝地看他一眼道:「為何不敢?」

老人朗聲道:「寧忘我是老夫侄兒。」說完用手撫摸雪白的鬍子,斜眼冷笑。

清將滾鞍下馬,辮子朝後一拋,抖拍兩下袖子,單膝點地,唱一聲:「扎!」行了一個滿族的叩拜禮。隨後起身道:「原來是寧丞相的伯父,末將有罪。」

老人指指人群道:「這些人也不能殺。」

「遵命。」清將退後幾步,跳上馬,把手一招,大叫道:「傳令,撤。」

清兵紀律嚴明地離開了。冒辟疆和眾人幸免於難,都去感謝老人。老人啐了一口道:「媽的,老子欠寧忘我那個大漢賊一條老命。」人們都沒什麼損失,只有冒辟疆沒找到自己的馬匹。

由於失了坐騎,道路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艱險了。步行令董小宛不便,何況是長途行走。最不便的還是她的容貌太招惹人,這一點使三人都感到不安。

他們在路邊看見一戶孤零零的人家,剛好有個女人站在門前審視他們。董小宛看中了她的農家衣裳,穿上它可以削弱自己的光采,免除一些麻煩。

那個女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瞧著董小宛,見她的衣服雖臟,卻是一身錦繡,正是自己夢中所求的。村姑不相信她會要自己這身破衣裳,她遲疑問:「你出多少錢。」

茗煙道:「你要多少錢才賣。」

村姑胡亂道:「十兩銀子。」說完就羞紅了臉,她的質樸本性把自己弄得不自在。

茗煙掏出一錠十兩的銀子朝她手上一塞道:「買下了。你把它脫下來。」

他本以為村姑會進屋去脫,誰知村姑看看手中亮晶晶的銀子,歡喜得當場就脫了衣服褲子。她把衣物朝董小宛手中一塞,揮舞著手中的銀子朝屋后樹林跑,邊跑邊喊:「爹,爹,有銀子啦,有銀子啦!」茗煙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剛才差點就看到了她的乳房。

董小宛換了衣裳,把頭髮整理成農家模樣,一下子就變成了村姑。印證了人靠衣裝的古話。後來,他們又幸運地買到一隻毛驢。董小宛斜騎驢背,手裡抱著茗煙解下來的銀袋。

冒辟疆在後面趕驢,茗煙在前面牽驢,董小宛有時唱歌給他倆解悶。

在路上大約過了兩個月,還是沒能走到鹽官城。這時候,清兵已經控制了這帶地區,血腥的殺戳也不多見了。他們隨時都有遇到清兵的危險。為了安全起見,他們牽著毛驢踏上了山路。

一天早上,董小宛從夢中醒來,他們在山洞裡過夜。她發現冒辟疆不見了,忙叫醒茗煙。

她和茗煙走出洞穴找了很久,才在一處泉水邊找到他。他半夜出來找水喝,不慎從陡坡上摔了下來,摔傷了腰,正在淺草上呻吟,他無力站起來,更別說走路。茗煙費了很大的勁才將他背到山路邊。董小宛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坐在他身邊只嚶嚶地哭。

幸而遇到一個叫松楚的道長。他約摸六十多歲,略通醫道,且有俠義心腸。冒辟疆便在道觀里療傷。這是一處極荒涼衰敗的小道觀,年久失修,加之兵荒馬亂,道士們都跑了,只有松楚道長一人。在冒辟疆療傷期間,七八間原本已亂糟糟的木屋,經董小宛一收拾,就變得窗明几淨,雖然簡陋,卻是居家過日子的好地方。離此不遠有個小村可以獲得食物。

為了防止董小宛的美貌惹來橫禍,松楚道長為她設計了幾片面模,貼在她臉上竟看不出破綻。松楚道長端詳著她,起初很滿意,然後搖搖頭嘆了口氣。她問:「是不是還有破綻?」

「這是個至命破綻。」道長說,「是無法彌補的破綻。」

「你的眼睛,」道長說,「太美了。無論怎樣也掩不住它的光芒。它有三種色調,灰色、褐色、黑色,根據心情不同而變化。」

躺在床上動蕩不得的冒辟疆,聽他一說,心裡一驚,自覺慚愧。他和董小宛相處這麼久,雖也觀察到她眼睛的色調,卻從來沒把它和她的心情的變化聯繫過。

這是一段相依為命的艱難歲月,這個破敗的小道觀像深刻的字碑,矗立在董小宛和冒辟疆的心中。

每個夜晚,冒辟疆都會被腰部的疼痛弄醒,董小宛總是在他身邊。他萬萬沒有料到一躺就漫長得沒有盡頭,其實誰也沒料到。她安慰他說:「公子當年把我從死人都叫活了。我不信你這麼大個活人有站不起來的命。」

董小宛盡到了夫人的責任。她為他擦汗,為他清除屎尿,給他喂葯。有時冒辟疆想寫詩,他口授,她就在一旁抄寫。她為他唱大段大段的雜曲。他常常依在她的懷抱進入夢鄉。

月圓之夜,董小宛會倚在門框。有一天,她突然想通了一個道理:「愛,就是相依為命,而不是其它。」

這段日子裡,茗煙也非常賣力。他甚至在不遠處那個村子交了幾個朋友。

道長更是古道熱腸。有一次,冒辟疆連續幾天拉不出尿,憋得要死。也是道長跋涉一百多里,請來一位郎中。治此病的方法極其殘酷,先把冒辟疆捆綁結實,然後用一根尖端帶勺的長長鐵針從他的陽物開口插進去,硬是捅開了堵塞的尿道,郎中的頭髮被血尿淋濕。

他們剛到道觀里時是夏天。現在已是第二年春天。冒辟疆的病也一天天好轉,到了四月,已可以站立行走。董小宛一年的辛苦沒有白費。道長用藥膳的方法為他調理飲食。到了五月底,他已痊癒,只是身子還有點虛。其實去年秋天就可以走動的,但由於冒辟疆過於好強,又閃了腰,比開始還病得厲害,才拖了這麼久。

隨著疾病的斷然離開,肉體的慾望又高揚起來。他和她都發覺好久沒行房事了。他倆一次又一次地干,沒完沒了。為了防止一牆之隔的茗煙聽到聲響,她盡量壓低了自己的呻吟,但高潮時還是忍不住叫出了聲。

其實茗煙早就聽出了動靜,也知道他倆在幹什麼。他悄悄披衣溜出門去,在有些涼意的黑院子里,看著滿天星斗發了很久的呆,仰天嘆息。

第二天,茗煙就到小村去玩。他沒進村,而是在山路上等待什麼。終於走來一個村姑,看見他在玩一錠足有二兩的銀子,便道:「小哥,銀子不是玩的,給我好嗎?」茗煙朝他眨眨眼道:「你讓我摸一下,就給你。」村姑笑了,紅著臉把他引進密密的竹林。茗煙盡興地幹了個夠。然後看著村姑捧著銀子離去。這種事,有了一次便會有二次,茗煙頻頻得手。

但是,好景不長,他的行為竟引來了一個清兵。

由於清朝基本上已控制了長江沿岸,順治皇帝的法律也在各地生效。流離失所的老百姓紛紛回到家鄉,他們發現除了要留辮子以外,清朝也沒什麼不同。在順治皇帝的法令中執行得最堅決最武斷的就是剪髮令。

離冒辟疆避難的小道觀不遠那個小村也不得不強制剪髮,男人聽說蓄辮子都有點害羞,有些不適應,都議論紛紛,笑話長辮子的妙用是可以用來抽老婆的屁股。

一天黃昏,里正領著一名清兵和一名剃髮匠,順著灰撲撲的山路進了村。

那個清兵有點令人害怕,何況他腰上別著一柄大刀。眾人極不願意地接受了剪髮。先剃完都抱著腦袋溜回了家。輪到最後一名時,他鬧嚷嚷不服氣,村民們都知道最近一段時間裡,這小子不知從那裡搞到銀子,買了一方貴族公子的頭巾系在頭上,在村裡招搖,這下剪了發就沒法顯擺了。

清兵拔刀在手,說:「留髮不留頭,你小子想找死。」

那人道:「不是我不從命,是你不公平,那破道觀里就有兩個男人,他倆怎麼不剃頭?」

「你怎麼知道?」保長問。

那人道:「我怎麼不知道,最近有個男人常給我老婆銀子。」

躲在窗戶後邊偷看的村民這才知道他的銀子的來歷,原來那兩個難民竟是有錢人。

清兵道:「先剃你的頭,再去剃他們的。」

那人只得順從。嘴裡咕嚕道:「本來應該先欺侮外地人,再欺負本地人的。」

道長和冒辟疆、董小宛、茗煙正一起吃飯,這大半年的飲食基本都由董小宛操辦,提高了他的口味,他甚至想還俗呢!未留意里正,剃頭匠、清兵走到面前,嚇得冒辟疆和茗煙虎地站起來。待聽明白是剃髮,冒辟疆心頭一陣凄涼,哭喪著臉道:「不剃髮不行嗎?」

清兵嘩地一聲抽刀在手,大聲吼道:「留髮不留人,留人不留髮。不剃髮就殺死你。」

眼見如此情景,不能為幾根頭髮丟命,何況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的說法。他和茗煙只得俯首從命。看著碎發掉在地上、胸前、肩上,他覺得大明江山就這樣飄零遠去了。

看著那個清兵走出觀外,冒辟疆無限感慨道:「大勢去矣。一個清兵竟敢單獨深入這荒山野嶺,且行事堅定自信,可見外面的世界已被完全征服了。」

董小宛走到他身邊,摸著他清亮的前額,流下淚來。兩人抱頭痛哭。良久,董小宛夢囈般說道:「咱們回家吧!」

回到如皋,家園更像一處廢墟。管家冒全跛著一條腿,站在歪斜的院門邊迎接他們,滿臉淚水。災難已經過去,家園需要重建。

冒全說:「整個如皋我們家的住宅被清兵破壞的最驚人。清兵像一群蝗蟲落在莊稼地里,頃刻間就襲卷了冒府和水繪園。

「公子的書全都給搶走了,那領頭的清朝文官叫朱衣祚,是個嗜書如命的舉人,看來官也不小,有個清兵將書撒在地上,用腳亂踩,被他當場叫人拖出去砍了頭。那些未曾收拾的字畫也被他搶劫一空。他還說:『公子空有江左名士的虛名,收藏的字畫沒有水平。』」

冒辟疆咬牙飢齒道:「無恥的朱衣祚,當年孔廟鬧事該把他殺死。」

董小宛道:「他怎麼知道咱們埋藏的才是珍寶呢!」

冒全繼續道:「瓷器也砸碎了。清兵懶得打開柜子,都用斧頭劈開了事,裡面的東西也搶走了,房子里的裝飾品也搶走了。少夫人的畫和詩稿也被他們翻出來亂扔,散一地,稿箋上留有清兵骯髒的腳印。少夫人的琴總算保留下來。那次來搶劫的都是清兵軍官,有個軍官想把琴砸爛,幸虧丫環翠珠不顧性命抱住琴哭罵,那軍官火了,拔刀要殺翠珠,另一個軍官推開他道:『別耽擱了。』他們扔下琴,去搶劫別的值錢的東西……

「樓上的房間破壞得最嚴重。老夫人那隻精美的大柜子原先是用一面上好的鏡子作門的,現在鏡子碎了,裡面的衣物蕩然無存,地板也被劈開。每隻大柜子、每個抽屜都被打開,整個屋子滿是碎布爛衣。老爺的大柜子也被打開了,他們搶走裡面那把彎月似的波斯刀。他們衝進少夫人的房間,打碎了鏡子,摔壞了瓷器,把床桿扯下來,椅子和床上儘是碎片……

「在搶劫大衣櫃時,他們發現了少夫人的一件荷葉邊的淡紅色薄紗裙,一個軍官便用長矛挑著四處兜游,後面跟著瞎起鬨的清兵,他們用刀把那件裙子刺破,直到破布小得無法再戳為止。那些清兵披著搶來的衣物發瘋似的衝到街上胡鬧,人們說他們瘋狂到頂了。」

董小宛呷了一口茶,抹掉一顆淚珠,關切地問:「你的腿?」

冒全道:「被清兵打的。我因為無法忍受他們對財物的糟蹋,便對他們喊:『求求你們啦,窮人家經不起糟蹋的。』為首的那個清兵軍官道:『他媽的,布置得這麼考究的屋子老子從來沒見過,敢說他們窮?』他便叫人打我,一個清兵用長矛刺穿我的大腿,這不,都跛了,還算好,沒掉命。」

他們盡了最大努力重新恢復往日的家園模樣。幸而埋藏的財物還在,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那真是一段忙亂的歲月,連董小宛都沒有閑暇好好休息一下。

家園重新收拾一新,往日的僕人們也紛紛回到府上,冒府重新興旺起來。眼見去年未收一分銀子的地租,首先要解決的便是重新建立收租的辦法。另一方面,董小宛本想投資一部分銀子從事商業,但一問之下,都說生意不好做,唯一好做的只有假辮子生意,由於大家新近都剪了發,都想買假辮子遮醜。而這個生意,董小宛不屑為之。

一切整治有序之後,冒全去山中接回老爺夫婦及少夫人蘇元芳。蘇元芳為冒辟疆生下一個兒子,冒老爺為他取名為冒久長字安生。

冒老爺和冒辟疆一見面,都為剪了發而感到羞愧,對不起先朝皇帝。當冒辟疆跪下時,出乎意外的是,冒老爺也跟著兒子跪下了。旁邊站著的蘇元芳,董小宛趕忙跟著跪下,一家人跪著哭了一場。

在修復家園的過程中,為了一根巨大結實的杉木,冒辟疆曾和如皋另一家財主發生了口角,那杉木通長十來米竟無一疤痕,實在太好了,兩家都捨不得放棄。後來,由於冒辟疆出價高,那家財主忍氣吞聲讓了步,從此,心裡生了怨恨。

兩年以後,這家財主找到了一個報復的機會。那時,董小宛也為冒辟疆生下一個女兒,取名為冒浣蓮。她原以為從今以後就可以安安靜靜享受寧靜的生活。且想法上已發生了和年輕時的虛榮想法截然不同的變化,認為只要豐衣足食就無需什麼功名之類。但是,一個註定與眾不同的人,就不可能過普通的生活,當她這樣生活時,總有來自另一類人的陰謀暗算從側面襲來。所以與眾不同的人應該作好永遠過動蕩生活的準備。這不,為了一根杉木的仇恨,那家財主告冒辟疆通逆,此殺頭之罪啊。

當衙門當差的王熊風風火火來到冒府時,正在賞花的董小宛便預見到命運的可怕變化。當天,冒辟疆便逃避他鄉。董小宛站在星空之下,心裡惴惴不安,總覺得有更不測的兇惡命運正沖著自己而來,她將無法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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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小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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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兵荒馬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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