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好色的洪承疇
冒辟疆離家出走是順治七年。臘月廿七,他和王熊提著個包袱,從如皋南的水碼頭上船,前往揚州。第三天抵達揚州時,已近年關,一上岸,冒辟疆就和王熊直奔故交鄭超宗那裡。鄭超宗正在府上,一聽說朋友前來拜訪,欣喜異常,連忙出來把冒辟疆二人迎了進去,馬上備酒款待。
席間鄭超宗問起冒辟疆到揚州可曾有事,是否需要幫忙。
冒辟疆嘆了口氣:「鄭兄,我是出來躲難的啊!」
「你躲難?賢弟別開玩笑了。」鄭超宗放下酒杯說:「你一向福星高照,為人又不錯,哪來災難呢?」
「鄭兄你就不知道了,」冒辟疆嘆口氣說:「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前幾天王熊兄忽然趕來冒府說,有人在如皋殷知縣那裡告狀,說我曾私通叛逆。這可是樁滅門的大案啊!」
王熊也證實說:「我和如皋縣衙的一位文筆師爺交情不錯,是他告訴我的,他知道我和冒家有關係,此人平常也敬重冒公子有才氣,有膽識,而且仗義疏財,專一濟人。所以就讓我去告訴冒公子,趕快設法避上一避。」
「這麼說問題還很嚴重,你們暫且先在這兒呆一段時間,等風頭過了再作道理。」接著又問冒辟疆和王熊:「你們知道是誰告的密嗎?」
「不知道。」冒辟疆說道。
「聽說是和冒家曾經有矛盾,那人因用地問題,和冒家的佃戶打官司。冒家後來出面幫佃戶的忙,那人就輸了這場官司。」王熊接著說:「那人可能是想出出氣,整治整治冒家。」
「你有通逆這回事么?」鄭超宗問道。
「哪有這回事,鄭兄還不知道我的為人么,雖說我痛恨滿人,可是,早在清兵打到江南的時候,我冒氏一家老小都出去躲難去了。」
「這麼說來,問題不是想象的那麼嚴重,遲早會水落石出的,你們就在這兒安心住幾天吧。」
卻說冒辟疆和王熊離開如皋前往揚州后第二天,如皋縣的差役拿著殷知縣的請帖來到冒府請公子到縣裡談話。董小宛神情自若地接待了來人,並給了一個紅包,請他們回復殷老爺,冒公子已於三天前,前往揚州探望友人去了,等他回來后,立即前去謁見知縣大人。
如皋知縣殷應寅是個圓滑的七品知縣,他曾是明朝的舊臣,由於他膽小怕事而又圓滑多變的性格,使他在處理冒辟疆通逆這件事上並不急於求成,以免冒不必要的風險。他清楚地知道,清庭對各種叛逆案件都非常重視,只要一經立案辦理,便會牽連九族。冒氏家族是如皋的名門望族,歷代都有人在朝庭任職,熟悉清朝的一般辦案刑律。告密與署名指控不同,告密者不便當面對質。如果有不實之處而冒昧行事,引起糾紛,地方官是要受到懲處的。
殷應寅知道要保住頭上那頂青花翎是不能冒昧行事的。
他想出一計,先把冒辟疆騙到縣衙來,假意和他擺談,然後察顏觀色,如有破綻,便跟蹤追問。只要發覺有可疑之處,便不客氣立案查處。這時就可以放下老臉,破獲這起逆案了。
去冒府的差役回來時,殷應寅正在後院的樹蔭下喝茶,差役向他稟道:「三天前,冒辟疆就已經出外拜會友人去了。」殷應寅沒有預料到冒辟疆已離開如皋。他面無表情地「噢」了一聲,然後看見差役喜氣洋洋地離去。他估計這幾個差役肯定收取了冒府的紅包,他聽說冒府是如皋最富有的鄉紳,而且相當大方,他想,要抓來定罪,肯定要冒一定的風險。冒家的財富足以買取幾百條人命,再說,冒辟疆是否通逆並無把握。殷應寅有些舉棋不定。
晚上,殷應寅差人又去把那個姓黃的告密者叫來,細細詢問。那個告密者悅:「清兵打到如皋時,陳君悅率義軍據城抗守,曾派人住在冒府中,禁止任何人前去打擾,這件事確實不假,但關於冒辟疆和陳君悅是何關係,卻不知道。」殷應寅怕那人撒謊,就叫他具名畫押,並問他到時候能不能指控冒辟疆,不然的話就要被反坐的。
殷應寅不打算只要問不出破綻也就不多追究,他要在如皋站穩腳,就得靠冒府這樣的大戶人家來支持。但他一聽有關反賊陳君悅曾在清兵攻打如皋時,保護過冒家,他便怕清庭知道后要追究他的責任。但冒辟疆已經出遠門了,眼下只好去找冒府的老爺冒嵩公了。
董小宛把知縣派來的差役打發走後,便急忙趕到集賢里,叩見了公公冒嵩公。向他稟明此事,冒嵩公聽后,便點頭道:「小宛,你辦得很好,應該讓辟疆先出去避避風頭。」
董小宛對公公說道:「是否叫人去衙門裡聽聽消息。」
冒嵩公又點點頭,說:「好。」然後就把管家冒全叫來,冒全是個很能幹的管家,在冒府已多年,深得冒府上下賞識。冒嵩公叫冒全去衙門裡找那個師爺摸摸底。
冒全去不多時,就回來了。他對老爺講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冒嵩公沉吟了片刻,轉過頭對董小宛問道:「這個陳君悅和我素不相識,你知道襄兒和他是否有關聯?」
董小宛覺得事情已發生了,不能再對老爺有所隱瞞,便如實地講了一切給公公。冒嵩公聽后,覺得問題嚴重,便說道:「小宛,你就住到府中來,早晚有個商量的人。」他沉吟了一下又問道:「依你看,如若殷應寅真的要問此事,該怎樣回答才是?」
「依媳婦之見,不如大人你承認下來,便可無甚大礙了。」
冒嵩公覺得此語意外:「叫我承認?此話從何說起?」
董小宛說道:「如若殷應寅問起陳君悅之事,公公可以這麼說,當初公公在任上時,陳君悅曾在你手下當過武弁,算是你以前部下。他到如皋來住進冒家,不足為怪。關鍵是,那時我們冒氏全家早已逃離在外,當然就不存在勾通的嫌疑了。
這件事毫無佐證,大人盡可放心。」董小宛停頓了一下又說:「依媳婦之見,只需在暗中將殷知縣賄賂一下,此事不難解決。」
正如董小宛所估計的那樣,殷應寅不久又來冒府。這天午後,殷應寅坐著軟轎來到了冒府。冒嵩公令冒府上下熱情接待,先上一桌上好的酒席。席間,冒嵩公按董小宛的話對其一說,殷應寅果然無話可說,便落得賣個人情,對冒老爺說道:「前輩請恕敝縣冒昧,此事有人告密,所以不得不親自前來向老大人問個明白。既系老前輩過去部下的武弁,就賜寫個說明吧,也好讓敝縣交差。」
冒嵩公等殷知縣酒足飯飽離去后,便一刻不停地來到書房,對董小宛讚揚了幾句,然後商談寫個揭帖,使殷應寅好拿去交差。
「照此看來,已經沒事了。」董小宛笑道:「不過這個揭帖只是個形式,依媳婦看,銀子才是重要的。」
冒嵩公就叫董小宛去辦理這些事,然後他就踱出書房,朝假山那邊走去。董小宛叫來冒全,叫他用大紅封裝了千兩白銀的銀票,拿著揭帖去當面謝殷知縣。
殷應寅像是知道冒家會馬上來人似的,他正坐在後花園的石上用牙籤剔著牙,旁邊石桌上放著一隻精緻的褐色茶壺。
他看見冒全急匆匆地走進來,趕忙把嘴裡剔出來的臟物吐在草叢中,站起來要把冒全請進書房。冒全把東西放在石桌上說:「請大人收下這份簿禮。」
殷應寅一看這紅紅的封套,那對鼠眼樂得像朵破黃花:「起來吧!我說啊,冒老爺不用這麼客氣嘛。」
冒全又叩頭站起,垂手站立一旁。殷應寅將那大紅封套打開,見是千兩的銀票,便大喜,把那揭帖扔在一邊,對冒全說:「管家,你回去稟告你家老爺,此事本縣就此終結,讓他放心。」冒全謝后連忙趕回冒府通知老爺和夫人。董小宛一看此事了結,便派人向冒辟疆說知此事經過,好叫他放心。
冒辟疆和王熊在鄭超宗那兒住了幾天,感到有些坐卧不安了。三天後,冒辟疆帶著滿腹憂鬱離開了揚州。和王熊一道抵達鹽官后,直接去了陳則梁府上。陳則梁滿心歡喜地接待了冒辟疆和王熊,並勸說他們一定要留在鹽官過完年再走。
這時,董小宛派的人到了揚州鄭超宗那兒,聽說公子已往鹽官去了。又急忙趕到鹽官,在陳則梁的府上見到了公子。
冒辟疆得信以後,心中滿懷高興,便覺精神好多了。陳則梁得知冒辟疆的官司已經了結,也甚是高興。便為冒辟疆專門擺了一桌酒席。
席間,陳則梁幾人勸冒辟疆多飲了幾杯。冒辟疆本來不勝酒力,只是因官司了結,心情舒暢,又是摯友相對,也就不客氣地多飲了幾杯。他們邊飲酒邊談眼下的形勢。作亡國奴的心情,頓時瀰漫整個酒席。陳則梁不願打破興緻,就勸大家不談國事,多喝酒。在酒席還未終了時,冒辟疆早已醉倒在椅子上。陳則梁把胃辟疆攙扶進書房去休息,親自照應他睡下,才離開又去和友人們對飲。
在酣睡中慢慢進入了溫柔之鄉。他又回到了水繪園,和小宛並肩攜手漫步,來到了梅園,在香林叢中,絮絮不休地講著情語。董小宛身披紅緞紫貂披風,高高的雲鬢如彩虹。她站在雪中,細風從她身旁吹過,看起來,嫵媚動人。
兩人相偎相依地說笑著,冒辟疆心中升起一股柔情蜜意,突然一陣北風吹來,樹上的寒梅如雪花飄零,紛紛飄落地上。
冒辟疆醒了過來,不禁啞然失笑。他突然感到頭疼得厲害,他想可能是宿醉后引起的頭疼,便又倒下去,想著那甜蜜的夢境,慢慢地又進入了沉沉的夢鄉。
順治六年,自清兵入關,中原大地已多歸屬清人政權,只有福建、廣東、廣西一帶以及邊遠的四川和雲貴高原還有明室的遺臣和各路義兵。
李自成死後,他的部將李過、高一功和郝搖旗率領義軍余部與明朝抗清將領何騰蛟、堵胤錫的軍隊聯合,聚集到湖廣抵抗清兵。同時,張獻忠的余部李定國、劉文秀、孫可望等人也在四川、雲貴一帶與南明桂王政府合作,繼續抗清。
這一年,豫親王多鐸率清軍渡過長江,開始攻打南京的福王政府。多鐸的清軍所向披靡,明朝的軍隊像散兵游勇一樣望風而逃,而這時福王政府內部正在進行激烈的黨爭和內戰,最後由阮火鋮、馬士英把持朝政。其餘如東林黨和復社的精英分子,都遭到排擠和打擊。
這些國事變故,冒辟疆也只聽到傳聞,他在陳則梁家時,陳則梁也對他提起過此事,並說,侯朝宗、方密之等復社精英為了一世芳名,不願巴結阮大鋮、馬士英閹黨之流,離開了南京。
第二天冒辟疆趕往揚州,徑直到鄭超宗處,正好碰上吳次尾、龔芝麓和杜於皇在鄭府聚會。鄭超宗一看這麼多友人前來,不覺喜上眉梢,便叫家人設宴款待。
冒辟疆也曾零零星星聽到有關史可法史閣部殉難的情形。在酒席間,吳次尾對他講了史大人英勇壯烈的事迹。他想起父親聽說史可法壯烈后,不禁悲嘆說:「一木難撐天下啊,大勢已去矣。」冒辟疆在朦朧醉意中聽著吳次尾用傷感的語調講述史可法的忠烈。
「……多鐸率清朝鐵甲軍攻打揚州,由於南京福王政府內部發生激烈的黨爭和內亂,馬士英奪取朝政后,啟用閹黨阮大鋮之流,他們對上迷惑福王,對下排斥異己,賣官鬻爵。鎮守江北四鎮的總兵劉澤清、高降、劉良左、黃得功在大敵當前之時,互相爭權奪利,彼此仇怨極深,都不以國事為重,只有兵部尚書史可法督師江北,堅決抗戰。但這時,史可法受馬士英等閹黨的牽制,江北四鎮的總兵又不聽其指揮,處處受困,清軍包圍揚州后,史可法困守孤城,誓死不降。多鐸曾先後給史可法五封書信,勸其投降,稱不僅可以保命,而且還可以保官,史可法連看也不看就把信撕了。清兵攻破揚州后,大肆屠殺城內百姓,死者不可勝數,史可法戰敗被俘,堅決不降,最後英勇就義。」
冒辟疆又醉了一晚,在沉醉中,他依稀覺得他是淚流滿面地被鄭超宗扶到書房去睡的。他在昏睡中腦海里不斷浮現吳次尾對他描繪揚州和南京失守的情形:清軍猶如洪水向江南席捲而來,被踐踏的明朝軍隊和平民百姓猶如沙灘上的魚兒,絕望地翻滾,一片凄慘的景象。
他知道他這一夜並不輕鬆,他被夢中一些奇怪的景象攪得整夜不安寧。起先,他夢見史可法在市隱園他的房間里對他說,不用回去鎮守揚州了,與其在這兒發生內鬥,不如去做點實事,心頭好受些。冒辟疆再仔細看時,史閣部的面容隱在暗中,不甚清楚,他想喊一聲,可是史可法在暗中又說了起來,聲音斷斷續續,聽起來越來越遠。當他看見史閣部騎著一匹黑炭般的雄馬站在河岸邊時,他突然覺得他回到如皋的家中。他看見管家冒全和家僕冒祿正從裡面走出來,他問道:「少夫人呢?」冒全和冒祿鐵青著臉不回答,他又問:「蘇元芳何在?」還是一陣沉默。
冒辟疆並沒有想到出了事,只是覺得有些詫異。他沒有來得及理會他們,就心急如焚地趕往董小宛房中,眼前卻是一片狼藉慘象。箱子籠兒翻倒了一地,董小宛平時最喜歡的銅鏡也成了碎片散落在地上。他忙調頭跑出房間大叫「小宛去哪兒了」?四周一個人也沒有,他覺察冒府發生了某種變故。
然後他醒了過來。
豫親王多鐸所率領的軍隊已差不多橫掃整個江南,但在福建、廣西、廣東和雲南一帶,明室遺臣和許多農民義軍分散各處抵抗清軍的進一步南下。這使清朝政權大傷腦筋。范文程在攝政王多爾袞面前勸說啟用洪承疇,並派他到南方去剿滅各路義兵,以協助豫親王多鐸。
順治六年下半年,清兵逐步往南方進逼,到年末,蘇杭一帶至福建,戰事不多了。多鐸的行邸和洪承疇的行轅,都移駐到了蘇州。洪承疇對這位皇叔極端討好,他深知多鐸和皇兄攝政王多爾袞一樣是個有名的好色之徒,向來貪戀女色。
駐紮在江南期間,洪承疇在蘇杭一帶網羅各地美女進獻多鐸,用以投其所好,多鐸竟來者不拒,更加信任洪承疇,整天在行邸里享用曾經夢想的江南美女。洪承疇也趁此弄幾個美女供自己享受。多鐸把大部時間花在享用美女上了,從此把軍政權也交給了洪承疇。
洪承疇是在豫親王多鐸離開蘇州后,一次去游虎丘,忽然想起聽蘇州人說,金陵名妓董小宛從前就住在半塘,現在已嫁給了如皋冒辟疆。這個絕代佳人,是金陵八艷中年紀最小的一個,算來正值妙齡。
洪承疇在午後昏暗的光線中,靜靜地沉思著,這也使他想起多年前,他曾在吳三桂的家中做客,遇見了曾經名震金陵的名妓陳圓圓。那時,陳圓圓正是吳三桂最為寵愛的妾。在和吳三桂飲酒時,陳圓圓為他們彈琴和吹簫。洪承疇至今還記得,他在美妙的琴聲中不停地飲酒,昏暗的燭光使他顯得醉意朦朧,虛掩的眼睛停留在燭光映照的陳圓圓身上后,就再也沒有離開過。即使吳三桂不停地勸他飲酒,他也沒回過頭來。
洪承疇至今也沒搞明白,他那天是否真的醉了,還是被燭光中陳圓圓美麗的身影所陶醉。他對吳三桂顯得有些漫不經心。他答非所問地說:「將軍真是艷福不淺,能得如此美女,真是前世修了好緣,如我能有此福份,就是不當此官,也心甘情願!」
洪承疇自從那次見到陳圓圓后,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美女存在。後來他聽說,陳圓圓被李自成的部將劉宗敏擄去,不禁嘆息紅顏薄命。降清后,他當了清廷的大臣,忙於幫助多鐸平定南方義軍,此事便漸漸淡忘。只是後來傳說,李自成兵敗離開京城后,陳圓圓出家當了尼姑。
不過,現在洪承疇覺得,陳圓圓的一生雖可嘆息,但已是昨日黃花。他不覺又一次長嘆起來。
在那個接近黃昏的下午,洪承疇在山清水秀的半塘呆著不想挪動,想看遙遠而不著邊際的心思。在這等年齡,還對艷事充滿好奇和熱情,他不禁覺得有些好笑。
手下參將阿司鎮向他走來時,他還沉浸在一種難以言表的情緒中。
「大人,天已黑下來了。」阿司鎮接著說道:「是直接回蘇州,還是就在此地找戶人家安歇,明天再走?」
洪承疇從一片茫然中醒過來。看了看阿司鎮,又看了看從玉帶橋上吹過來的河風,說道:「還是回去吧,直接回蘇州。」
洪承疇坐在八抬大轎中,享受著上下顛簸帶來的舒服感。
一陣陣微風拂面而過,他又陷入對董小宛的想象中了。他想起董小宛現仍屬妙齡,不禁在轎中長嘆起來:我在明廷也算重臣,現在也是清廷高官,權傾一方。可是在這艷福的享受上,卻遠不如冒辟疆一個小小的文人。他看著阿司鎮騎在馬上的背影,馬上產生了一個想法。阿司鎮是個旗人,曾經在豫親王多鐸手下任職,對上司要辦的事能夠心領神會。洪承疇想,他是辦理這件事最合適的人選。
董小宛被一頂蒙著厚紗的轎子抬進如皋縣衙的那個中午,是順治七年年底的事。那天大雪紛飛,許多樹枝都被一夜的瑞雪壓彎了腰。董小宛正在窗欞上欣賞滿地的大雪。她突然看見幾束鮮艷的臘梅花,覺得驚喜萬分,正準備披上披風下樓去採摘幾枝,管家冒全就跌跌撞撞地跑上樓來………
「少……少夫人!」冒全大口地喘著氣,呼出的霧氣吹打著鬍鬚上的冰棱,一臉驚慌失色的樣子。「少夫人,不好了,知縣殷大人帶著一隊清兵開進府上來了,為是要見你。」
董小宛木然地呆立在樓梯口,手中的披風無聲無息地滑落在地板上,她心裡一沉:公子又出事了。
當她從殷應寅手中接過那封信札時,卻突然顯得沉穩和冷靜。她見札子上寫著豫親王要徵召她去蘇州王府指導刺繡。
她想只要公子沒事就好,但她不明白,一個堂堂經略大人怎麼會知道有她這麼個婦道人家,在她聽殷知縣說洪大人派一個參將來請她去時,她多少有些明白過來了,一定是那個叛臣洪承疇在中間搞的鬼。
董小宛愁眉苦臉地想著該拿什麼話去安慰二老。剛走到裡屋,迎面正遇上蘇元芳走來。
「宛妹,你可不能答應去蘇州啊,你曉得他們安的什麼心呢?」
董小宛忽然覺得心頭一熱,她一直擔心蘇元芳對她有成見,現在看來,擔心是多餘的。
董小宛馬上說:「姐姐,請不必為我擔心。我正要去和公公商量。就請你趕快去把劉嫂叫到我屋裡等我,我有要緊的話和她說。」
董小宛走進公公的房間,見公公正坐在太師椅上,她正待開口,冒嵩公先問道:「小宛,這事怎麼辦好呢?」顯然冒嵩公和蘇元芳一樣,知道此事了。他從太師椅上站起來,在中堂里來回踱步,想著對策,不停地搓著雙手。
董小宛見此情景便道:「殷應寅的這份札子請大人收下,將來大有用處。」
冒嵩公接過一看,突然朝董小宛說道:「不必答應了,這是假傳王命。」
董小宛點頭道:「兒媳也知洪賊是假傳王命,不過現在如果不將錯就錯,將來便會弄假成真,到那時就無辦法可想了。」
冒嵩公略為沉吟一下說:「你的話雖有道理,可你這一去……」
董小宛不等他說完便語氣堅決地說道:「兒媳自入冒家,承蒙二老不以卑賤見棄,公子又異常恩愛,兒媳受如此厚恩,當感恩圖報,今日正是小宛報恩之機。請您放心,兒媳此去,一不變貞潔,二不玷污冒氏,三不連累公子,生離時刻,兒媳也別無多語,望老爺勸慰公子,要善保玉體,孝待雙親,切勿以薄命人為念。老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熟知古今故事,定知道此推辭不掉,兒媳此去叩別婆婆,還望您老善勸婆婆,不能悲傷,致損慈體。」
董小宛說罷淚盈盈下拜,冒嵩公掩面而泣道:「想不到亡國的大丈夫,竟不能庇護一兒媳。」垂淚揮手道:「吾兒去吧。」
馬老恭人正在一把鋪著狗皮的椅子上打盹,全然不知發生的變故。董小宛走到馬老恭人的椅子前,跪拜道:「婆婆,兒媳奉召要往蘇州暫住幾天,不多日就會回來,方才已和公公說好。來人在廳上等待,兒媳稍去收拾,馬上就走。」
馬老恭人突然被驚醒,吃驚地問道:「怎麼?是什麼人招你,這麼匆忙?」
董小宛不敢和她多說,便說道:「皇太後有旨,命孩兒進宮教習針綉,此番一去,我們全家會有大恩遇的。」
「那麼吾兒此去,不知何日才能回來?你最好還是別去,反正我們家不受清朝的榮封,你就別去了。」
董小宛有些急了,便說道:「不去就是違命,那還了得!我不久便回來看望婆婆,您老人家就請放心吧。」說完又盈盈拜了四拜,站起身來,忍著悲痛道:「婆婆保重,孩兒去了。」
董小宛急匆匆走進自己房中,見蘇元芳倒在自己床上,正掩面悲啼呢。劉嫂獃獃地坐在書桌之前,她一見董小宛來了,便站起身,急忙問道:「怎麼?方才聽冒夫人說了,你怎會如此糊塗?你不能答應呀!你這一去,辟疆他回來了怎麼得了。」
董小宛並不回答,只是看著她,突然走到跟前,撲嗵一聲跪下,說:「姐姐,妹子這回又要你幫助我了。」
劉氏一把將她扶起。
「有什麼話好說,難道這回要我代你去么?」
董小宛已經止不住的淚珠滾滾而流,說:「不是,要姐姐陪著我一同去。」
劉氏一聽,便慷慨道:「說實話,你孤身一人去,我也放心不下,陪著你去有個照應,這更好。」
「那就請姐姐趕快去拿幾件衣服,打個小包袱,速去速來。」
這時,蘇元芳在床上又大哭起來,自從她與董小宛相知以後,已親如姐妹,大小事都要和董小宛商量。
董小宛走過去,忍住眼淚勸道:「此去有劉大姐同行,我還有希望回來,到時我們還會一同繡花的,我這一走,夫君不在家中,你肩上的擔子不小啊!切不可損了身體。」
「可是,你這是自投虎口啊!」
「唉,姐姐,你就不要太擔心了,我不是自負聰明,過去發生的事,你是知道的。再說,這次有劉大姐一起去,不會出大問題,當真我就沒有防身之計嗎?我到那裡會見機行事的。」同時低頭和蘇元芳說:「把柄放公公那裡,有了把柄就能脫身。想想公公是什麼人?會同意我去嗎?」
蘇元芳將信將疑地說:「此話當真?」
「我騙你做甚?」
這時,劉嫂已拎了一個小包袱走了進來,董小宛拿塊手帕揩去臉上的淚痕,又替蘇元芳試去淚痕,叮囑道:「姐姐,婆婆年老心慈,你要好生照料,我去了。」
她和劉嫂往外走時,對劉嫂說:「姐姐,恐怕得委屈你一下。」
劉嫂瞪眼看著她,小宛對她附耳說:「我對他們說,你是我身邊的賈媽。」
「管它呢,合適的話,就這樣稱呼,本來我就像個大腳媽子。」劉嫂突然問道:「你的包袱呢?」
董小宛搖搖頭:「這就不用了,到那裡還愁沒有衣裳嗎?我們還是走吧,他們怕是等得不耐煩了。」
她轉身拉開抽屜拿了把利剪揣在懷裡,這是把有名的杭州剪刀。走出房間時,又朝蘇元芳說道:「姐姐,我走了。」
蘇元芳聽了董小宛一番謊話,信以為真,倒不那麼傷心了,便說:「我送你出去吧。」
董小宛走出前廳,辭了蘇元芳,便坐到轎里去。殷應寅恐怕發生變故,趕忙吩咐起轎。劉嫂跟在後面上了小轎。眾人簇擁著大轎小轎,徑奔如皋縣衙而去。
轎子一到縣衙,旗將阿司鎮就叫上船。殷應寅也怕夜長夢多,叫轎子直接抬到南門外上船。
一路行程,殷應寅對董小宛極盡諂媚之能事。船到江陰時,董小宛戲耍殷應寅說:「貴縣看我這一身寒素,會不會無禮於洪大人?」
殷應寅趕忙喏喏連聲:「董夫人言之有理,敝縣倒忘了此事。」
隨即命停船上岸。先去首飾店裡挑了上好的金銀首飾,又去綢莊上挑了上好的綾羅綢緞,足有四大皮箱,並在江陰喚了幾名上等裁縫,隨船幫董小宛趕製得體的衣裙,這總共花去了五六百兩銀子。不過,他自以為這等投資不會沒有回報,將來一定會百倍千倍地撈回來,即使他知道這是董小宛有意冤屈他。
洪承疇正在他的行轅里等候佳音。自他從半塘回來后,就派阿司鎮拿了豫親王多鐸的大令,自己給如皋知縣寫了一封私函,叫他如此如此。他在行轅里坐卧不安地等待了三天。他
知道這三天最多夠個來回的里程,但心裡還是不踏實。
正當他這天茶飯不思地從後花園回來時,突然聽下人報說,阿司鎮和如皋知縣前來求見,他一聽如皋知縣也來了,必然是好事,連忙叫他們進來。
洪承疇見果然把董小宛帶來了,心裡歡喜異常,隨即獎賞了二人,並對殷應寅許願不日必有升賞,殷應寅忙叩頭謝恩,連骨頭都酥了。
洪承疇立時吩咐用自己的金頂大轎將董小宛接進行轅,住到後花園的艷翠樓,派四名丫環服侍。他自以為對付愛慕虛榮的人有十分的把握,常言說,十個女人有九個貪圖榮華,何況董小宛這個風塵中人物?
董小宛到了艷翠樓,四個丫環立即前來叩見她,並獻上妝匣等物。董小宛連看也不看,叫賈媽收了去。董小宛心想,為了討得歡心,達官貴人們開始總是出手闊綽,這種手段我見多了。不過她對侍婢們卻溫言相待,叫賈媽開了皮箱,拿出四樣首飾賞了四人,丫環們千恩萬謝。
少時,樓下送上筵席,丫環們將桌椅杯箸安排停當。董小宛趁丫環們料理的時候,喚「賈媽」進房,低聲吩咐說:「劉嫂,我估計洪承疇馬上就會上來,要是叫你去,你下去后,千萬不要走遠,注意樓上的動靜。」
劉嫂會意地點點頭,不多一會,只聽見樓下高聲叫喊道:「經略大人駕到。」
侍婢們連忙向董小宛叩頭稟道:「啟夫人,洪大人到了樓下。」
隨即聽得樓梯間靴聲響起。
董小宛斜視著來人,只見這人皮膚白凈,頜下短短的三綹鬍鬚,身材中等,年齡約五十來歲。戴大紅頂戴,翡翠花翎,身穿天青緞蟒袍,足蹬粉底緞靴。董小宛憑藉以往的經驗,一看那撮花哨的山羊鬍,就知道來人是一個色鬼。所有的侍俾都已被來人示意離開了,劉嫂也被董小宛示意進了里房。董小宛安坐不動,冷眼看著色鬼笑得扭曲的臉。
「久慕夫人奇艷,只恨無緣得見芳顏,今日得近芳澤,實乃洪某之幸也。方才的鳳釵明珠,望夫人勿嫌簡褻。」
董小宛把眼睛移向窗外說道:「閣下就是洪經略嗎?」仍然沒有正眼看他。
「下官正是。夫人一路辛苦了,下官特為夫人洗塵接風。」
董小宛看著那張笑得扭曲的臉,突然正色道:「札令說是豫親王相召,為何把我接到這裡?」
「實不相瞞,豫親王殿下已往浙江,是下官特意派人專程相接的。」洪承疇坐下后,又接著說:「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夫人的容顏真是天下無雙。」
董小宛冷冷地說:「哪裡,哪裡,蒲柳賤質,怎及大人這傾國傾城之貌呢?」
洪承疇見她有意嘲諷自己是「清國清臣之帽」,頓時那張老臉面也紅了起來,不過洪承疇不僅是沙場老將,同時也是情場老手。他厚著臉皮說:「夫人,真是奇女子。下官也屬情非得已,這是大勢所趨,也就只好順應天理。」
「真可惜,邱巡撫、范督學、史閣部,他們實在是愚不可及,徒死何益?將來後人一定要說他們不會投機取巧的。」
洪承疇見她口齒伶俐,舌似利劍,簡直是句句穿心。不禁怒火竄起,正待要發著,但最後還是忍耐下來了。他想,根據以往經驗,在女人面前,多獻些殷勤,待她心腸一軟,什麼話都好說了。便陪笑著說:「夫人不但貌似天仙,談吐不凡,學問亦甚是廣博,下官實在是佩服之至,將來長期承教,一定會受益匪淺。下官不才,望夫人不棄,願侍妝台,就請夫人入席吧。」
邊說就邊站起來,要拉董小宛就座。董小宛馬上正色道:「慢來,洪大人之言差矣,大人功高爵重,威鎮江南,何愁越女吳娃不充下陳,何意恩及小宛?不過我已是一個婦人了,已交步艾,不值一盼,況且你假傳王命,事或敗露,於大人不利,必損大人盛名,不如趁此放了小宛回去,既能保住你的名聲,又不影響前程,豈不是兩全嗎?願大人三思。」
此時,洪承疇已被慾望所籠罩,他在理解錯誤的前提下,以為董小宛的態度有所轉變,便涎著臉說:「夫人說的極是,且請席上聆聽雅教。只要夫人允諾,下官安有不從之理。」
說完就搶步上前,來拉董小宛入席。董小宛也沒有回答,只是迅速站到一邊,執一把銀壺,洪承疇還以為她要為他斟酒呢,便覺得一陣舒服感浸滿全身。諂媚道:「夫人真是可人。」
誰知董小宛漲紅著臉,杏眼圓睜,厲聲指著洪承疇罵道:「你受明室累朝厚恩,竟然叛國降清,手擒故主,殺戮百姓,喪盡了天良!今天又厚顏無恥……我勸你回頭是岸,尚不為晚。若要非禮進逼,當心你狗官的頂戴!」
洪承疇被董小宛說得火冒三丈,心想這婦人是吃硬不吃軟,便冷笑一聲:「好個嘴尖的婦人,今天洪某怕你能飛上天去?進了這兒,就是插翅也難逃。」
他繞過一把椅子,拉住了董小宛的衣襟,董小宛雖有準備,但還是嚇了一跳,情急之中,拿起那把銀壺照著洪承疇迎面打去。洪承疇沒有料到這一手。他以為他的手只要向下滑一點,就會抓住董小宛隱蔽處。所以,還沒來得及低頭,眼睛已被酒刺得生疼。酒壺從他頭上落了下來。他趕忙往後一退,絆倒了坐椅,鬆開手時,董小宛的衣襟已被撕爛,露出了黃色的夾襖,洪承疇心想,如果抓得更牢點,她的夾襖便會被撕開。
可是,在他後退的時候,卻重重摔在地板上,翡翠花翎當場折斷。他爬起來時,樣子十分狠狽,心中大怒,拾起大帽歪戴在頭上,大聲叫罵起來:「賤人該死!來人呀!」
樓下的人聽得樓上吵翻了天,可又不敢冒然上去。這時突然聽得高喊來人,四名護衛蜂擁而上。那幾個侍婢也一齊跟著上去。眾人一到樓上,看見洪承疇一副狼狽相,不禁想笑又不敢笑。洪承疇見他們上來后,便大聲喝道:「將這賤人捆了下去。」
躲在裡面的劉嫂,聽見吵罵聲,心中一陣不安。接著又聽見椅子倒地和人跌倒的聲音,便不免著急起來,更使她心急的是一種不明顯的金屬聲。她趕忙掀開門帘,卻被董小宛示意以目光,叫她把頭縮回去。她想小宛沒事就好。
外面,那幾個侍衛正要上前抓董小宛,董小宛突然手持利剪,厲聲喝道:「住手,洪承疇你看此事如何了結!」
說完就手持利剪要朝自己的咽喉刺去,洪承疇冷不防董小宛來這一手。忙叫侍婢們趕忙拉住。
董小宛卻緊緊抓住利剪不放,洪承疇怕董小宛死在這裡,自己就要擔當很大的干係。真是捏在手裡怕燙,鬆了手又怕飛走。只好氣急敗壞地喝令侍婢們好生照料。
「如果這賤人尋了死,你們也休想活命。」
隨即就帶著護衛匆匆下樓去了。四個侍俾見洪承疇一走,就全部跪在董小宛跟前哀求:「董夫人呀,懇求你老人家保全我們這些做丫環的命吧,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的命也不保了。」
這時董小宛已稍稍平息了些,不禁流出了眼淚:「你們起來吧,只要姓洪的不上樓來,我是不會尋短見的。」
說完就把那柄利剪揣進了懷裡,用左手護著被撕爛的衣襟,轉身到裡屋去了。跪著的侍婢們連聲說:「謝謝董夫人。」
起身後,忙去打水服侍董小宛凈面休息。董小宛又掀開門帘說:「要我保你們的性命可以,但你們必須依我一件事。」
「只要夫人不去尋短見,婢子們樣樣依你,決不違抗。」侍婢齊聲答道。
「那好,以後送上來的飯食,都要你們當中一個先吃,然後我才吃。你們答應么?」
「可是……」一個婢子停了一下又接著說:「怕洪大人曉得了,婢子有罪呀。」
「不妨,你們明天在送飯食時,先去向洪承疇說知,就說我一定要你們先吃。」
「那今天呢?」
「今天我不想吃了,你們就和賈媽吃吧。」
劉嫂把董小宛換洗的衣服拿出來后說:「董夫人,我們大家先吃,等會兒,你就隨便吃點吧。在這裡怕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也好,你們就先吃吧。」董小宛接過衣服進了裡屋。
洪承疇挨了董小宛的一頓辱罵,花翎折斷了不說,被酒壺敲中的前額又腫起了一個大包,不時產生一陣疼痛感。他想,這翡翠花翎,乃御賜之物,如今折斷了,這如何是好?
第二天轅門早參后,他又回到書房。這時,跟著進來一個人,躬身說道:「大人,這花翎不可缺少啊。」
洪承疇一看,是親信徐繼志,便氣惱地說:「都是那個賤人乾的,實在可惡。可是一時又能從何處覓得相似之物呢?」
徐繼志朝前走了一步:「卑職看那花翎斷處離翎鬃不遠,卑職認識一個巧匠。叫此人前來用金葉相連,包管沒問題。」
「這主意不錯,你就去辦吧。」洪承疇說完嘆了一口氣:「唉,可惜!」
「不知大人還為何事嘆氣?」
洪承疇屏去左右後,低聲朝徐繼志說:「可惜你不認識這賤人,不然的話,你去開導開導或許還有望。」
徐繼志一聽此話,躬身說道:「不瞞大人,若是別人,我倒也不敢攬在身上,雖我與董小宛不相識,可家父卻與她家有一段淵源,不妨試一試,憑卑職三寸不爛之舌,說得董小宛回心轉意,順從大人。卑職也正好趁此報答大人提攜之恩,不知大人認為如何?」
洪承疇一向相信此人辦事能力,聽他這麼一說,覺得有了希望,便問:「你父親與那賤人有何淵源呢?」
徐繼志信口開河地編了一段話出來,使洪承疇深信不疑。
洪承疇聽后一拍椅子嘆道:「早知你家與董小宛有這麼個關係,該先讓你去疏通一下,我也不會吃這番苦了。你明早就去辦吧。」
徐繼志離開后,洪承疇便覺得這事並不是沒有希望,腫起的額頭也不像先前那麼痛了,肌肉里又開始注滿了力量,一種從未體味過的緊張和新奇感正在悄悄瀰漫他那深不可測的內心。
冒辟疆從揚州鄭超宗家離開的那個早晨,天已放晴,他和王熊馬不停蹄地往家趕,心情隨著大雨過後天邊露出的朝陽開朗起來,並和王熊一路上說個不停,想起又要和小宛重逢,便高興得把馬鞭摔得叭叭直響。
冒辟疆和王熊是在黃昏時分抵達如皋城的,他不顧路途的勞累,穿過已是萬家燈火的縣城,來到集賢里家中。冒裉
來開門,冒全接過馬韁后,滿面愁容地看著他:「公子您回來了?金大爺到鹽官找你,遇見了嗎?」
「沒有。」
冒辟疆似是而非地答道,便邁進門內,抬眼看見家裡的侍婢們一個個臉上掛著憂傷的神色,不覺吃驚不小,他意識到家裡發生了某種變故,而且一定是令人不愉快的事發生了。
他徑直朝父親的書房走去,知曉父親和母親的身體不錯,不會出什麼不測?這時他已感知誰出事了。
他在書房見到了父母親,蘇元芳也在一旁站立著,還沒有來得及向雙親請安,馬老恭人就顫聲說:「兒呀,你可回來了,小宛她……她走了哇。」說時聲淚俱下。
冒辟疆正待要問蘇元芳,聽見母親這麼一說,雖說他多少有些準備,但還是覺得一陣心酸,兩膝一軟,頓時天旋地轉,昏倒在地。蘇元芳趕忙上前扶著他,大聲地叫喚著丫環,一時間全家上下手慌腳亂。把他扶到房中去時,冒嵩公和馬老恭人也跟在後面。
冒辟疆完全蘇醒過來是兩天過後了。他的身體依然未完全康復,在蘇元芳的攙扶下來見父親。忽然冒裉進報:「有位操山東口音的僧人要見公子,小人問他是否化緣,他說不是。
小人就告訴他:公子正在病中,現在不能會客,請他改日再來。他說不行,他說他與公子是生死之交,公子有病他就更應該來看一下公子。」
「你有方外的朋友么?」冒嵩公問兒子。
冒辟疆想了一下說:「聽柳敬亭講起過:方密之出家當和尚了,法名無句,想必是他到此。」
「既然是他,那就快去請他進來。」冒嵩公朝冒裉揮了揮手。
蘇元芳見有生人來,就迴避到自己房中去了。冒辟疆走出書房站在檐下,看見冒裉領著一個和尚朝這邊走來。那人四十左右,白皮膚微紅,脖上掛著佛珠,從遠看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人,走起路來異常敏捷。他不是方密之。
他會是誰呢?胃辟疆渾濁的腦子裡,想不起這人會是誰,他不自覺地向前迎了幾步。
「阿彌陀佛,」那和尚朝他雙手合十說:「三弟別來無恙?怎地臉色如此憔悴?聽說有一人與大哥同名同姓,幾年前在如皋抗清時慷慨捐驅,愚兄此來,一是探望三弟,二是向你問明他是何人。」
冒辟疆張目結舌地看著那和尚,使他本來就渾濁的腦袋更加昏暈,半天才從遙遠的想象中回到現實,才想起該問一下這人是誰:「師父,您是……」
那和尚見地不認識自己,就大笑起來。
冒辟疆脫口而出:「二哥,是你?」
「正是愚兄。」那和尚點點頭。
「二哥,快請到裡面坐。」冒辟疆側過身子讓道。
和尚進了書房,一見冒嵩公,便合掌當胸:「阿彌陀佛,老施主,貧僧這廂嵇首了。」
冒嵩公連忙起身,正待要發問,冒辟疆早搶上前來,對和尚說:「二哥,這是家嚴。」
冒嵩公正驚疑不止,那和尚又行禮改口:「老伯大人在上,小侄龍蘭參見。」
「父親,這就是我和你常談起的一枝梅龍蘭呀。」
「噢,」冒嵩公恍然大悟,忙還揖:「賢侄快起來坐。」
冒辟疆親自奉了茶,問龍蘭:「二哥,你是何時出的家?這些年來,我一直惦記著你,可又沒機會到山東東平府去找你,請二哥原諒小弟。」
「哎,怪我這脾氣不好,如果在山東道上,與大哥和你聚上三兩天,該多麼的好呀。」龍蘭又睜大了雙眼,問道:「我且問你,據如皋抗清兵的,是不是大哥?」
冒辟疆不禁眼睛也濕潤了,低聲說:「正是大哥陳君悅,小弟那時正往鹽官逃亡,回來后才聽說的。」說完眼淚就流了出來。
「三弟,大哥他被何人所害?」龍蘭怒目圓睜,咬牙切齒地問道。
「被鳳陽巡撫所殺。」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龍蘭憤慨地說道:「但不知大哥的墳墓埋在何處?」
「唉,二哥,亂軍之中,何人敢出面收屍呢?再說大哥已被毀得面目全非,怎麼又分辨得出來?我只能每年的清明時節到郊外招魂祝願,面對天空祭掃一番。」
在一旁坐著的冒嵩公,對龍蘭千里迢迢尋找義兄屍骨的俠骨豪情深感敬佩,就對冒辟疆說:「明天就讓襄兒陪你到郊外去祭祀一番吧,也不枉結義一場。」冒嵩公頓了一下后又問龍蘭:「請問賢侄法號,是否持齋?」
「阿彌陀佛,小侄法號嚴戒,自從受戒,恪守師門訓告,菇素不飲。」
冒嵩公聽后,連連點頭不已。便命廚房準備一桌素齋,就在書房裡用餐。
飯後,冒嵩公回屋休息,冒辟疆和龍蘭在書房裡述敘別後的經歷。龍蘭看著他蒼白的臉問道:「三弟近來可曾生病,臉上的氣色不大好,莫非是有什麼不如意的事發生了嗎?」對於國破家亡的事,龍蘭見得太多了,但他覺得應該關心一下。
「唉,二哥哪知塵世間的事,小弟近來正遇上一樁頭痛的事。不過二哥已是出家人了,對這塵俗之事,還是不說的好,即使告訴了二哥,二哥也無力相助。唉……」冒辟疆長嘆不已,一副絕望的表情籠罩在他憔悴的臉上。
「兄弟說此話就太見外了,你我是結義弟兄,只要不是違常理之事,又有什麼不好說呢?」龍蘭頓了一下,又接著說:「是不是你遇了什麼不測?或是有人想無辜加害於你。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非問不可了。」
當冒辟疆用悲戚的語調告訴他有關董小宛所遭遇到的不幸后,龍蘭霍地一下站了起來:「兄弟呀,你怎麼不早說呢,虧你還有心腸陪我談天說地,這麼大的事,你早該告訴我了,古話說『救人如救火』嘛。」
「唉,我也是為小宛吃不香,睡不著,可又無計可施啊。」冒辟疆不安地說道。
「唉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這就前去蘇州營救董小宛,到時好歹我都有信給你的。」說罷,龍蘭就站起身來,直往外走。
冒辟疆緊緊跟著他走出書房,心裡既激動又有些不安。他深知龍蘭是個俠義之人,武功又極高,難得有這樣的人來幫助他。龍蘭問了一下隨董小宛同去的那個劉嫂的模樣后,徑直走了出去。
冒辟疆站在大門外,一直看著龍蘭的背影消失,才回到屋裡去稟告父親。冒嵩公聽后不住地點頭:「此乃義士也。」從這以後冒家每天都派人到水碼頭去等候龍蘭的消息。
徐繼志在洪承疇面前主動承諾當說客,顯然不合乎常理,他為什麼沒事找事?原來,他的父親徐仁和母親曾被董小宛搭救過,父親和母親經常對他提起董小宛的恩德。要他時常記住這份恩情,徐仁也曾準備親自到如皋去登門拜謝董小宛和冒辟疆。這回他從阿司鎮那裡聽到了有關董小宛的消息,起先他還不相信。又去問行轅里的一個小廝,證實了情況屬實,那個小廝同時還把昨天洪承疇遭董小宛羞辱的經過,當成笑話告訴了他。
徐繼志回家后便把這些情形告訴了妻子韓氏。韓氏對徐繼志說:「這可是為徐家報恩的機會,你應該設法與董小宛見上一面,然後見機行事。不過千萬要當心啊。」
第二天一早,徐繼志繞過轅門徑直往後面的艷翠樓走去。
來到樓下對一個侍婢說:「去向董夫人說一下,就說有她家親戚徐某求見董夫人,有要事面談。」
那個侍婢聽后不敢怠慢,隨即轉身跑上樓稟告董小宛。董小宛聽后皺著眉頭問:「這徐老爺是何人?他見我做甚?」
「噢,這位徐老爺可是洪大人身邊的紅人呀。他名叫徐繼志。咦,他說和董夫人是親戚,怎麼董夫人不認識他?」
董小宛聽后心裡就明白了,此人一定是說客,他是洪承疇身邊的親信,想必一定是個能說會道的人,她暗想此人還是不見為好,就坐在那兒一言不發。
徐繼志在樓下等了一會,見樓上沒有一點動靜,就高聲咳了一聲。坐在樓上的董小宛沉默了一會兒后,轉念一想:先堵死來人,然後叫他傳話,好叫洪承疇死了這條心,她是寧死不屈的。她抬起頭來對那個侍婢說:「叫他上來吧。」
「在下徐繼志向董夫人問安。」徐繼志雙拳一抱,笑著說道。說完他抬頭仔細瞧了瞧董小宛,心想果然是人間少有的美人。
董小宛嘴唇輕啟:「我與徐先生素未謀面,何謂親戚?」
徐繼志也不先答話,只是笑著坐下來。等侍婢去奉茶時,便說道:「在下確未與董夫人見過面,不過家父徐仁,董夫人恐怕還記得吧?」
「哎呀,你就是徐老的公子嗎?」
董小宛驚訝地問道,正待還要說話時,看見徐仁含笑著點頭,並朝她使了個眼色。
「家父經常對我提起夫人,對您稱道不止。昨日聽洪大人談起董夫人在此,故而聽命於洪大人來問好,順便代洪大人向夫人致意。洪大人對董夫人是非常敬仰的,並無惡意。」
說完就朝董小宛不斷遞眼色。董小宛見徐繼志多次暗示,心中多少有了數,便對他說:「既然沒有什麼惡意,就請徐先生代言一句,何不趁早把我遣送回家呢。」
「董夫人的話,我一定轉達。不過,以在下愚見,董夫人還是放寬心暫住幾天,想妥了再說。」
徐繼志說完后,趁侍婢倒茶之機,把折好的紙遞給董小宛。站在董小宛身後的劉嫂忙伸手接過揣在懷裡。
「洪大人的意思,是久慕夫人精於女紅,無非是向董夫人討教罷了,我看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至於說董夫人願留與否,還得請您仔細考慮一下。」徐繼志坐在椅子上,端著一盞茶,埋頭喝了一口,這是產於江西的毛尖茶。徐繼志微笑著又說:「在下還有公事,不便久坐,容來日再拜訪。請夫人多保重,在下這就告辭了。」
徐繼志下樓后,董小宛等那些侍女端走茶碗,就連忙和劉嫂把折起的紙條展開看,上面寫道:其心未死,小心提防。禁衛森嚴,勿蹈危險。救父之恩,無時忘報。有何變故,定來通報。
董小宛看過這數行字,深知徐繼志確無惡意,甚至有心想搭救她,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這已使董小宛略感安慰了,說不定將來他一定會幫上忙的。
卻說徐繼志下了樓,來到洪承疇的書房,把經過大約說了一遍。洪承疇聽完后,露出失望的表情。徐繼志怕他狗急跳牆,就安慰他:「依卑職來看,大人不必操之過急,凡事欲速則不達,對於一個女人,我想也是同樣的道理。」
洪承疇沉吟片刻說:「話雖如此,可我卻如何等得了呢?」
「請大人再耐些日子吧,卑職明早又去見她,相機進言,如何?」
「好吧。」洪承疇嘆了口氣,把手一揮,就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了。徐繼志也不想再多說什麼,離開書房回家,一到家就將發生的事告訴妻子韓氏。
「如能勸洪大人放董夫人回去就好了。」韓氏聽后說。
「那再好不過了,恐怕沒那麼容易。洪承疇像是鐵了心似的,除非發生異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