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第一個小愛人(上)
上海的夏天來得總是很突然的,風變得潮濕和溫熱起來,空氣全部都是沾染著江水和樹葉子的甜腥味道,因為是臨著海的,一到夏天天氣就會在瞬間變得昏黃,所有的雲好像都集中到了一處,濃稠地布滿整個天空,天際的那些高樓都好像是貼在紙片上似得單薄著,雨水在瞬間落下又瞬間消失,烏雲好像是被一口氣吹散了一樣,空留下滿地比巴掌還大的梧桐樹葉子,和潮濕的後腳跟。而在地鐵里可以完全不顧頭頂上發生的一切,這裡終日是和煦的明亮,列車照的預定的時間準時出現在站台上,與頭頂的世界完全是不同的。地鐵里的冷氣開得很足,坐在座位上可以看到對面一排各種各樣的女人的腳,纖細的,露著腳踝的,腳指甲上塗著淺色的指甲油的。而可可和小俏總是貪婪地注視著這些高跟鞋,如果有錢,她們給自己買的第一份禮物第一定就是一雙高跟鞋。
雖然考試將近,可是現在可可和小俏還是坐在了地鐵二號線里,她們要去烏魯木齊北路28號,赴那個約會,死亡對她們來說過於遙遠,於是依然是恍恍不安。
按著門牌號碼一路摸過去,最後摸到了一排紅色的小磚房,28號就在一所小學校的邊上,三層樓的房子,底樓黑色的鐵門生了銹,緊緊地閉著。可可和小俏在門口遲疑了一會兒,砰砰砰地敲了三下,聽到裡面人走動的聲音。她們摒著呼吸,不安地等待著,這時候聽到裡面沉重的鐵銷拔出來的聲音,門噶得一聲開了,一個穿著白色緊身T恤和牛仔褲的男孩子從門後面閃出來,抬起頭來的時候,可可和小俏都不約而同地叫出了聲來:「沈涵!」
沈涵這個名字穿越過了幾個夏天又回到了她們的身邊。
對於這個人她們雖然都閉口不說,但是依然經常會想起,尤其是在夏初的時候,過去無數個夏初都已經恍惚成了記憶里跑道上面的一些葉子或者是甜腥的味道,那時候,梅雨季節夜晚的自行車軲轆在濕漉漉的馬路上沙沙摩擦而過的聲音,沈涵在中間,左邊是可可,右邊是小俏,三個人穿著雨衣,但是因為悶熱的原因而沒有戴雨帽,脖子里鑽進雨後涼爽的風,華燈初放,悶熱的馬路的盡頭在哪裡小俏已經忘記了。而可可和小俏都來不及回頭去張望那段日子,畢竟還是要急匆匆地往前面走,遇見一些其他人,其他可能會很重要的人,她們都不想錯過。
他們三個人驚訝地僵持著,互相打量,半天沒有緩過神來。「沒有想到居然是你們。」沈涵終於把可可和小俏讓進鐵門,經過一個窄小的種滿了花,放滿了盆景的天井,她們走進了沈涵的家裡,窗戶上掛著竹帘子,遮蔽了下午西落的陽光。
這種太陽扎眼的陰影再次把可可和小俏帶回到了三年前的傍晚,在學校狹小的操場上面,沈涵和一個男孩子扭打在地上滾成了一團,當他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白顏色的襯衫被風鼓得好像是一面小旗子,上面沾了一串細小的血滴,他抬起頭來,右手拿著一把平時削鉛筆用的沒有了光芒的小刀,而另一個男孩子則在地上捂著自己的右手臂在地上嚎叫著,那天也是這樣的太陽,看得出人的剪影,最後地上的男孩子開始嗚咽起來,可可和小俏那天在放學回家的操場邊上,聽到男孩子的嗚咽,也看到沈涵像只憂傷的小動物般握著鉛筆刀,青春期瘦削的肩膀寂寞地聳著,走著消失在她們的視線中。這之後,沈涵再沒有出現過,之後的一個禮拜,他們紛紛從學校畢業,沒有任何人有沈涵的音訊。
三年未見的沈涵現在長成了另一副模樣,五官長開了,比小的時候強壯了很多,理著新長出的青草一般的頭髮,白色的T恤緊緊地綳在結實的身體上,裸露在外面的手臂上舊傷疤還在,還有一些新生出來的疤痕。「真的沒有想到還會見到你們倆,你們都比過去好看了。」沈涵呵呵地笑著,重複著這句話,用瓷杯子沖了兩杯果珍出來給可可和小俏,在間隙的沉默之後,不知道是誰突然咯咯笑了出來,他們終於又笑成了一團,三年的時光在笑聲中全部隱去了,不見蹤影了,他們又回到了初中裡面前後座的時光了。
打牌,去溜冰場,唱歌,在天黑的時候一起騎車回家,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
這時候可可看到牆壁角落裡面的一張黑框框照片,一個嘴角的模樣與沈涵頗為相似的女人在照片裡面微微地笑著。她心頭一驚,問沈涵:「你的媽媽呢?」
「她已經去世了,三年前就去世了。」沈涵的臉色還是暗淡了一點,「那天我外婆接的電話裡面聽到你們說起了程建國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什麼那麼久過去了還有人要提這個名字,所以我就打了回電。」可可想起來為什麼筆記本的年曆會是三年前的,這根本就是一本三年前的筆記本,那個男人在臨死的時候帶在了身邊,卻因為擁擠的人群而沒有帶去另一個世界。「他可能是我媽媽的情人,我媽媽是因為他而死的,這些年我一直想找他。」沈涵說,「你們怎麼會認識他的。」
「他死了。」小俏說,「他跳進地鐵的軌道,我們正巧看見了,沒想到……。」沈涵低下頭,手指甲狠狠地掐進了手掌裡面。
「說點別的吧,你現在在做什麼?」可可說,「三年沒見了。」
「我,我在做快遞員,你們知道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媽媽死了的那年我就開始工作了,我外婆年紀大了,我也照顧她。」這時候天井裡響起了鐵門開啟的聲音,門上的鐵屑直往下掉,從外面摸索著進來一個老太太,沈涵叫著「外婆」出去攙扶她,又用眼睛示意可可和小俏她們可以走了,於是可可和小俏拎起書包飛快地從後門離開,聽到背後老太太在說:「小涵,是誰在咱們家啊?」可可回過頭去看了老太太一眼,原來她已經瞎了。
可可和小俏沉默地坐在地鐵的車廂裡面,誰都沒有再說話,而三年前的那一幕在地鐵的玻璃裡面一遍一遍地播放著,沈涵的白色襯衫在西下的太陽陰影裡面是一面蒼白的小旗子。那天她們本來想一起去找沈涵道別的,她們的包裡面都有送給沈涵的畢業禮物,小俏的是一本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封二上寫了很多話,而可可的是一張畫在卡紙上的鉛筆畫,畫的是冬天,一隻寂寞的白色小狗在窗戶前喝咖啡,外面的樹葉都枯萎了。而她們都只是看到沈涵握著鉛筆刀的身影就這樣消失在了操場的另外一頭,太陽突然就隱沒在了高樓後面,黑暗的操場上只有另一個男孩子的哭聲,如此憂傷。
小的時候,女孩子們成天粘在一起,她們喜歡同樣的花邊短襪子,喜歡一種牌子的草莓冰淇淋,她們一起上廁所,手拉著手回家,互相交換著穿裙子,於是她們喜歡上同一個男孩子。她們都記得那時候她們聽得歌是《只有你陪我一起唱歌》和《allapologize》,那時候,她們在學校的廁所里換下校服的藍褲子,換上有著繡花圖案的及膝裙子,互相摟著要出去跟沈涵說話,沈涵是個混混,沈涵是當時四季新村周圍出了名的小流氓,他的手臂上有很多傷疤,可是沈涵就是沈涵,那時候他在可可和小俏心目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
沈涵一定是可可和小俏的第一個小愛人,而且是共同的小愛人。
所以,她們還是決定閉口不說。
晚上又是大維在U2酒吧的演出,可可總是在突然之間喪失安全感,她要拚命地找他,直到找到他才能夠安心,她是多麼地害怕他再次消失掉。而常常手機里傳過來的聲音一直是彬彬有禮的「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再撥」,於是稍後撥,還是無法接通,大維是在地下室排練,那個地方沒有信號的,可可撥電話,抽煙,撥電話,抽煙,撥電話,抽煙,夜晚如逝,直到開始嗓子乾澀,手機的充電電池用完了,衛生間裡面充滿了煙霧,她才往身體和衣服上噴了一點香水以後鑽進被子里睡覺。這些事情時刻糾纏在可可的心頭,她在內心裏面對自己失望透頂。
家裡前一天的碗筷還沒有洗掉,這時候天還沒有完全暗下來,而媽媽已經又坐到了沙發裡面去了,沙發是家裡最醒目的傢具,媽媽自己訂的,有三個巨大的柔軟的靠墊,坐在上面整個人都會陷在裡面,好像被擁抱著一樣,和其他的那些看起來拘謹的木頭傢具顯得格格不入。可可對在看電視新聞的媽媽說:「晚上我出去找小俏,晚了的話就別等我了。」可可每次在晚上回家的時候總是很害怕看到坐在沙發裡面的媽媽,因為她倦怠,脖子縮在身體里,胳膊互相摟著一動不動,有時候甚至打著瞌睡,可可總以為她死了,她很害怕當她叫了幾聲媽媽以後那個坐在沙發里的女人再也不回應。而且現在雖然她和爸爸還沒有辦完離婚手續,但是爸爸也已不再回來過夜。
今天大維穿了黑色的汗衫和G2000的滑板褲,手臂上纏繞著一圈沉重的鏈子,可可有點疲倦,有點緊張,她興奮不起來,於是自顧自地要了一杯黑啤,又自顧自地在腦子裡面哼唱著完全沒有關聯的曲子,她想跟大維一起去吃柴板餛飩,這會兒她喝著冰涼的黑啤,可是胃逐漸地暖起來,在雜亂無章的音樂裡面她還能夠聞到餛飩蔥花的和豬油的香味,只有在那個時候,這個世界上僅剩下她和大維兩個人,她是他惟一的女孩。可可四處地看酒吧裡面的女孩子,她們中的每一個都好像在時刻準備著要把台上的大維搶走,看她們手臂上的貼花,看她們的低腰牛仔褲里露出的偽劣CK內褲花邊,看她們花枝招展的露背衣服,假睫毛和面若桃花的胭脂,看她們在音樂里搖頭晃腦,看她們抽煙時候嫵媚的樣子,而可可,她覺得自己媚不起來了,她們,她們就在她的身邊,懷著敵意的目光看著她,她媚不起來了,可可慌亂地點煙,可是打火機不著了,她的手心出著汗,看到台上的大維在那一個瞬間突然光芒四射起來,他蹦跳,甩頭髮,吼叫,他那麼劣質而無恥得光芒四射著。
有個面目陌生的女孩子衝上舞台去抱住大維,和他一起叫,大維摟著她的腰,可可不得不承認那個女孩子她比自己媚得多,可可心裏面的兔子們在一瞬間就一鬨而散了,她被人推著擠著向前,這時候她才感到她是多麼地厭惡演出這種場合,她厭惡眾人,也厭惡牆上面的骷髏頭標誌,厭惡那些和她一樣時刻準備著什麼的女孩子,厭惡自己的輕賤,她覺得自己是,輕賤的,和她們一樣。
等到演出結束以後,她看到剛剛那個衝上舞台的女孩子正在和大維交換手機號碼,於是她在這個時候卑鄙地走上前去,挽住大維的胳膊,用一種女孩子特有的顫抖的卻故作大方的姿態站在他們的中間,那個女孩子叫V,她看到大維在手機裡面存下V這個字母,於是她對於這個字母心存憎恨,她憎惡V的淡褐色散亂的髮辮,薄薄鼻翼上面的鼻釘,大花紋的暗色雪紡裙子,紅色絲線的腳鏈,尖頭黑色帆布跑鞋,又瘦又白,這是可可理想中的女孩子的模樣,因為他知道大維喜歡這樣打扮的女孩子,她努力地模仿,在路上暗暗記下大維讚揚過的衣服和首飾,可是看到V她才發現她學不來的,她不會為了大維的音樂而跳舞和尖叫,她覺得它們劣質,所以她學不來的。
這一天可可還是在大維家過夜了,第二天她也再次逃了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