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第三部分

孔斌,是孔丘的六世孫。魏國王魏圉(音yǔ【雨】)敬慕孔斌賢能,請孔斌擔任宰相。可是,九個月之久,凡是涉及國家大計方針的建議,魏圉都聽不進去。孔斌於是辭職,說:「對一個身患必死絕症的病人而言,世界上沒有良醫。從前,伊尹在夏王朝,姜子牙在商王朝,兩個王朝仍然滅亡,難道伊尹、姜子牙不打算救他們?當然不是,而是形勢不允許。不出20年,天下將全被秦王國吞沒。」

孔斌引用的燕雀之喻,發人深省。他指出:有些人的見解跟燕雀一樣,不知道大禍就要臨頭!那種顢頇恍惚態度,使人驚訝。然而,兩千餘年的歷史,我們卻看到更多這樣的鏡頭。一個人從60層高樓摔下來,經過50層窗口時,他說:「我活得很好。」經過40層窗口時,他說:「我活得很好。」經過30層窗口時,他說:「我活得很好。」平安訊息連續傳出。太多時候的芸芸眾生,都是在這種自以為「活得很好」聲中,歡天喜地,甚至還爭權奪利,掀起茶杯風波。

太濃的憂患意識使人變成驚弓之鳥,太淡的憂患意識使人麻木不仁。中國人分趨兩個極端,使災難更慘重,更難擺脫。

秦國王(三任昭襄王)嬴稷,決心用國家力量為范雎復仇。情報說,魏齊躲到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平原君趙勝住所,嬴稷於是邀請趙勝到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訪問。等趙勝抵達,立即囚禁。派人告訴趙國王(三任孝成王)趙丹說:「不砍下魏齊的頭,你的叔父(趙勝)就出不了函谷關(河南省靈寶縣東北)。」魏齊只好逃出趙勝住所,投奔宰相虞卿。虞卿立即辭職,跟魏齊逃到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打算請王弟魏無忌幫助,再逃向楚王國(首都陳丘【河南省淮陽市】)。魏無忌考慮到國家利益,不敢馬上見面。魏齊一氣之下,自殺。趙丹砍下他的人頭,送給秦王國,秦王國才把趙勝送回。

魏齊雖貴為宰相,但本質上跟須賈一樣,不過官場混混,他在流別人的血、使別人痛苦,來展示他的忠義時,慷慨激昂,神采飛揚。等到需要流自己的血維護國家的安全時,卻卑劣地棄職潛逃。凡是殘暴的人,沒有一個不膽小如鼠,想當年他巍坐高堂,下令對范雎苦刑拷打,何等懍然,再也想不到會有今日。膽小如鼠之輩,因為堅信對手不能翻身,才忽然膽大包天。魏齊直到臨死,都沒有一句話對自己過去誣陷忠良的行為表示歉意,反而憤怒地斥責別人不夠朋友。咦,他竟要天下人都為他一個人的罪惡去送命受苦,可算是中國歷史上最古老的一個人渣。他的下場,使天下所有負屈受冤的孤苦靈魂,都揚眉吐氣。讀者先生如有酒在手,請干一大杯。

紀元前257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國王(三任昭襄王)嬴稷,免除白起所有爵位和職務,貶作士兵,放逐到陰密(甘肅省靈台縣)。

十二月,秦王國再度動員兵力,增援前方,先鋒抵達汾城(山西省新絳縣)。白起因病,不能啟程。時各國援軍攻擊王齕,王齕屢次戰敗,向政府緊急求救的使節,絡繹於途。這使嬴稷更為火爆,下令強迫白起出發,不準在首都咸陽片刻逗留。白起只好離開,出咸陽西門十里,到了杜郵(陝西省咸陽市東北【秦首都咸陽城西南小鎮】)。嬴稷跟范雎以及高級官員商議:「白起對加到他身上的處罰,表示不滿,而且還發牢騷!」嬴稷派人送給白起一把寶劍,白起接劍后,知道君王的用意,遂舉劍自殺。

白起最大的罪惡,是長平(山西省高平縣西北)殺降。然而,對秦王國而言,他功勛蓋世。他之拒絕擔任大軍統帥,可能是在鬥氣,也可能確實預見到必不能勝。秦王國對敗軍之將,處分嚴厲,他不敢冒這個險。但更有一種可能是,他真的患病。問題是,專制體制之下,不允許任何人有個性。白起膽敢拒絕君王恩賜的高官,已犯了大忌(輕視官爵就是輕視君王,君王全憑這個法寶維持他的權威),而在被貶逐之後,竟然仍不滿意,還發牢騷,這種行為,謂之「怨望」。因此,官場中的狡獪之輩,一旦受到迫害或委屈,不但不敢表示不滿、口吐真言,反而誠惶誠恐,自認「臣罪當誅」和「天王聖明」。希望首領肯定他的忠貞不二。重罪或可免死,輕罪或可重新出頭。

紀元前256年,秦王國攻擊韓王國,殺4萬人;又攻擊趙王國,斬殺及俘虜9萬人。位於洛陽(河南省洛陽市白馬寺東)的周王國國王(四十三任赧王)姬延,大起恐慌,秘密跟各王國聯絡,企圖重組南北合縱同盟,由姬延親自率領聯軍,出伊闕(河南省洛陽市南5公里),切斷秦軍糧道,使它再不能進入陽城(河南省登封縣東南)。秦軍的反應迅速而猛烈,大將摎(姓不詳)率軍直抵洛陽,生擒姬延,擄往秦王國獻俘。周王國所屬36個城市,人口總計3萬,全部併入秦王國。稍後,又把姬延放回,貶作平民,死於洛陽。

周王朝自紀元前1134年一任王姬發即位,到本年(前256)四十三任王姬延死亡,共立國879年,悄悄消失,沒有引起一絲漣漪和一聲抗議。「共主」、「天子」,何等神聖,時候來到時,不值一文。周王國到了只剩下36個城市和3萬人口,已沒有資格過問國際政治,甚至連「大起恐慌」的資格都不具備。唯一的一條路,只有靜觀待變。而姬延卻忽然大展宏圖,我們雖不在場,但可以想像:慷慨激昂,「有土一城,有眾一旅」,類似姒少康中興的話,一定說了一籮筐。等到國亡家破,那些大言不慚之徒,當然不知去向。

楚王國(首都陳丘【河南省淮陽縣】)春申君黃歇,任命荀況當蘭陵(山東省蒼山縣)縣長。荀況,是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人,曾經跟臨武君(名不詳)在趙國王(三任孝成王)趙丹之前,討論軍事,一場辯論后,陳囂問說:「先生談論軍事,總是認為仁義才是根本。問題就出來了,仁者有愛心,義者有理性、有法則,怎麼能統軍作戰?統軍作戰,就是為了爭取勝利。」荀況說:「這就不是你所能了解的了。仁者有愛心,正因為有愛心,才厭惡害人的人。義者有理性有法則,正因為有理性有法則,才厭惡摧殘理性、摧殘法則的人。軍事行動的目的,是除暴安良,不是奪取權力和財產。」

司馬光用六七千字的巨大篇幅,引述荀況的論點,對這項論點,顯然認同。荀況是儒家學派的修正主義者,在他思想中,已透露出法家學派的信息。他跟孟軻一樣,是一位雄辯家,但他沒有孟軻可愛。孟軻雖然有時陷於舉證和邏輯的錯誤,但他熱情洋溢、氣勢澎湃,現場的說服力很強。荀況卻一副冷冰面孔,好為人師。這篇跟臨武君的辯論,洋洋洒洒,不過一場鬧劇,因為臨武君談的是戰術,荀況談的是政略,根本是兩碼子事。不但不衝突,而且相輔相成。荀況後來談到戰術時,還不也是臨武君那一套。文中頻頻提示臨武君大為佩服的表情,使人懷疑。

荀況的見解,有時候荒唐得離譜太遠,竟然幻想出來敵國人民喜愛我們如同喜愛爹娘,而視他們的統治者如同仇寇。所以一旦戰爭爆發,他們絕不會站在暴君的一邊,絕不會攻擊被當做爹娘的我們這一邊!這可是午夜奇談,再了不起的仁政,可能使敵國人民羨慕,不可能使敵國人民把入侵者當成爹娘,更不可能促使敵人全國背叛。交鋒一旦開始,戰士完全被殺人的行動和被殺的恐懼所控制,還管什麼誰是「義師」,誰是「盜兵」?自從人類有歷史以來,從沒有出現過的「仁人」,和從沒有具體實現過的「仁政」,被儒家系統無限制地擴大它的效果,竟成為一個無往不利的符咒。

事實上,荀況崇拜詐術、暴力,他閣下以「莫邪」寶劍自喻,喊出「順我者生,逆我者死」的血腥口號。對於稍後歸附的,一律「冒犯的衰落,叛變的滅亡」。這種「仁人」的軍隊,可是夠兇惡的了。最難堪的是:「仁政」之下,還有冒犯、叛變之事,「仁政」的力量就並不如所形容的萬能,也要靠封爵陞官獎賞維持,怎麼有資格譏刺別國的軍隊如此?荀況說,誅殺姒履癸和子受辛,像誅殺兩個地痞流氓,未免輕鬆過度,他應該知道那是兩場血戰,千萬人死亡。《書經》文獻俱在,怎能當做一首抒情詩篇?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態度。而「六術」「五權」,不過一些膚淺的知識分子對他一知半解的事物,所作的紙上作業,漏洞百出。幸虧沒有把軍隊交給他,否則,另一位趙括先生將出場。

然而,荀況的見解,有他的價值,至少「三至」是做將領的鐵則。掌握權柄的人如果明令或暗示欺虐人民,將領如果執行,應叫他付出代價。集中營魔頭艾克曼在以色列被絞死,谷壽夫在南京被槍決,說明「上級命令」已不能使兇手逃避責任。

衛國(首府濮陽【河南省濮陽市】)國君(四十六任)衛懷君(名不詳),於紀元前252年,到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朝見,魏政府把他誅殺,另立他的老弟(名不詳)繼位(四十七任),是為衛元君。衛元君是魏國王魏圉的女婿。

史書並沒有說明衛懷君先生犯了什麼罪,非處死不可,但卻指出新君是魏王國皇家姻親,這明顯的是一場藉助外力的政治鬥爭。魏王國的凶暴,不亞於秦王國,一高興或一不高興,就把跟自己毫不相干的另一個國家的元首,像囚犯一樣處決。衛國是周王朝(首都鎬京【陝西省西安市西】)封的,並不是魏王國封的,只不過國小民弱而已。魏王國碰見秦王國,就心驚膽戰,碰到小鄰居,就另一副態度。

這件事使我們想到上世紀(前4世紀)發生的另一件事,魏王國一任王,強調衛國國君是「人主」,聲稱:「不聽人主的話不祥。」現在魏國王不但不聽「人主」的話,甚至還把「人主」的人頭砍掉,卻沒有一點不祥。充分證明當年交還逃犯的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不知道專制魔王又要發明什麼別的理由,再來證明「人主不同凡品」?

燕王國(首都薊城【北京市】)國王(八任)姬喜,派大臣栗腹擔任親善大使,晉見趙王國(首都邯鄲)國王(三任孝成王)趙丹,呈獻黃金12萬兩,作為祝福,誓言兩國永結同盟。栗腹回國后,向姬喜報告說:「趙王國壯年人都死在長平(山西省高平縣西北),少年人還沒有成長,這個國家已沒有人力資源,可以攻擊。」姬喜詢問昌國君樂閑(樂毅的兒子)的意見,樂閑說:「趙王國四面都是強敵,無險可守,全靠武裝部隊捍衛國家,人人都是強捍的戰士,絕不可輕視。」姬喜說:「我用壓倒性五倍的力量,趙王國無法抵擋。」樂閑堅決反對,姬喜勃然大怒,立刻板起面孔。所有高級官員都支持國王的正確判斷,姬喜遂下令出動戰車1000輛,南下進攻。大臣將渠說:「跟人家締約盟誓,永結友好,又用黃金12萬兩的隆重禮品,向人家君王祝福。使節一回國,就翻臉無情,要滅人國,這不是一件高貴的行為,不可能獲得戰果。」姬喜不聽,並且親自率領一支援軍,在大軍之後出發。將渠情急,抓住姬喜佩掛印信的錦帶,姬喜更加光火,一腳把他踢開,將渠垂淚說:「我不是為自己打算,而是為大王打算。」

燕軍抵達宋子(河北省趙縣),趙王國大將廉頗迎戰,在鄰城(河北省柏鄉縣北)擊敗栗腹,趙王國另一大將樂乘在代郡(河北省蔚縣)擊敗卿秦,向北追擊500餘華里,包圍燕王國首都薊城。姬喜束手無策,只有請求和解,趙王國表示:「我們只跟將渠談判。」姬喜任命將渠當宰相和談,趙軍方才撤退。

燕國王的不信不義,凶暴殘忍,又豈亞於秦王國?姬喜只看見眼前的骨頭,硬看不見骨頭下面的鋼刀。正因為這種唯利是圖的近視眼太多,人間的悲劇和醜劇,才層出不窮。戰國時代已近尾聲,大家都將同歸於盡,卻仍勇於互相殘殺。世人只注意強者的不信不義、凶暴殘忍,忽略了弱者往往更不信不義,更凶暴殘忍。

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國王魏圉,詢問孔斌:「誰是天下的高士?」孔斌說:「世界上沒有這種人,假使一定要指出的話,那就是魯仲連。」魏圉說:「魯仲連故意做作,不是天生的高貴氣質。」孔斌說:「一個人拚命去實踐,從不懈怠,就成了君子人物。一直故意做作到底,不中途改變,那就是天生的高貴氣質。」

美德是逐漸培養出來的,大人物是自我訓練出來的。世界上從沒有一個人純靠天賦,在娘親肚子里便與眾不同,生下來更胸懷大志,只有搖尾分子才敢這麼認定他的主子就是這樣。魏圉先生不相信他所看到的事實,目的只在貶低對方身價,這種反應,如果不是妒火中燒,一定是政治挂帥。

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安陵(河南省鄢陵縣)人縮高的兒子,在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供職,充當管城(河南省鄭州市)守將。魏無忌無法攻下,派人晉見安陵君(名不詳),說:「請你遣送縮高到我這裡來,我打算任命他當五大夫(文官第十二級),充全權執法官(執節尉)。」安陵君說:「我這是一個小小的封國,所發號令,人民不見得聽從,請使節直接告訴他。」叫人引導使節到縮高那裡,宣讀魏無忌的書信。縮高說:「王子之所以看重我,是要用我攻擊管城——使做父親的攻打兒子堅守的城市,天下人都會譏笑。如果我的兒子為了我而投降,是背叛他的主人。做父親的鼓勵兒子背叛主人,魏無忌先生也不會喜歡,所以,請原諒我不敢接受任命。」使節回報后,魏無忌怒火上升,再派人通知安陵君說:「安陵雖是封國,卻也是魏王國領土。我現在不能攻陷管城,秦王國就會利用管城作為基地,對我們反撲,魏王國將面臨危險(管城與大梁【河南省開封市】間航空距離60公里)。盼望你能把活著的縮高送來,如果你不能或不肯,我將率領10萬大軍到你城下。」安陵君說:「我父親成侯(名不詳)奉我祖父(二任襄王魏嗣)的命令,鎮守此城,親手把刑事法規交給他。刑事法規上最重的條款是:『臣屬謀殺君王,子女謀殺父母,絕不赦免。即令大赦,凡舉城投降敵人,或臨陣逃亡的將領,也絕不赦免。』現在縮高拒絕你賜給他的高位,用以解除他們父子面對的困境,你卻要我生擒他。這使我違背襄王(二任王魏嗣)的詔令,廢除國家的刑法,寧可以死,不敢接受你的指示。」縮高聽到消息,說:「魏無忌性情剛猛,而且自信心很強,使節回去,如果把安陵君這段話原封轉告,大禍立即臨頭。我已經盡了我當臣屬的信義,不可以叫我的國君被自己祖國的軍隊攻打。」於是,縮高到使節官舍,刎頸自殺。魏無忌沒有料到會演變到這個地步,立刻改穿喪服,遷住廂房(縞素辟舍,表示最高的哀悼),派人向安陵君致歉說:「我真是一個小人物,思慮不周,在你面前說了些不該說的話,請你寬恕。」

這段史跡的重點應在管城,可是,原文卻全力描述縮高和安陵君的對話。管城是否攻陷,或是解圍而去,卻沒有交代。中國傳統的史學家,習慣於這種僵硬的機會教育。於是,事實不重要,意識形態才重要。管城不重要,縮高、安陵君的言論才重要,歷史不成為歷史,而成了儒家學派的傳道書。

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對魏王國強人魏無忌的強大實力,感到震恐。國王(五任庄襄王)嬴異人(嬴楚)拋出黃金20萬兩,在魏王國(首都大梁【河南省開封市】)製造耳語運動,透過晉鄙的賓客,向魏國王魏圉提出警告說:「魏無忌在外流亡十年,你擢升他當最高統帥之後,所有國家都甘願聽他的指示,這是一個明顯的危機。普天之下,大家都只知道魏無忌,而不知道你國王。」嬴異人又屢次派出使節,向魏無忌致敬,問他什麼時候登極?魏圉日夜聽到的全是不利於魏無忌的情報,不能不信以為真,於是派人接任他統帥的職務。魏無忌了解他的處境,聲稱有病,不再出席朝會,日夜喝酒和沉湎在美女群里,只求速死。四年(前243年)后,果然逝世。

使魏圉決心排除魏無忌的,有兩句話:「人們只知道有他,不知道有你!」這是「知他不知你」模式。范雎剛用它打擊過皇太后羋八子和魏冉(參考前266年),魏無忌能保全性命,真是奇迹。因為,隨著歷史演進,這兩句話越來越有殺傷力。

魏無忌忠義震天下,萬眾欽敬。何以魏圉所聽到的,全是讒言?這固然是秦王國的銀子厲害,也是魏無忌的一種錯誤。以他的權勢和能力,足可以切斷國王與外界的交通,至少也可以在國王左右,安置自己親信——像田單在國王田法章左右安置貂勃一樣(參考前279年),然而魏無忌卻沒有這樣做,只緣他認為跟國王是親兄弟,不可以待以機心,更不可以懷疑對方會心狠手辣。他缺少保護自己的行動,而終於使大局全非。僅只忠心沒有用,必須使主子相信你忠心才有用。而又如何使主子相信你的忠心,那要看官場手段。然而一個人的精力有限,全部投入工作之後,已沒有時間供他逢迎。中國歷史上魏無忌故事一再重演,原因恐怕在此。

韓王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發動一項使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民疲財盡的攻勢。水利工程師鄭國,假裝逃亡,投奔秦王國,說服秦政府,在仲山(東仲山【陝西省涇陽縣西北境】)開山掘道,引導涇水,沿著北山(北方諸山)南麓,注入洛河(鄭國渠於陝西省蒲城縣東南,注入洛河,東西長達150餘公里。而今,兩千年後,鄭國渠舊道大多湮沒,只涇陽縣西北一段尚存,作為涇惠渠的一部分)。在這項龐大水利工程進行途中,陰謀被發現。秦王國要誅殺鄭國,鄭國說:「我為了延長韓王國幾年生命,才來投效。然而,水渠落成,秦王國將享受萬世的福利。」秦王國認為他的話合理,命他仍主持這項工程。用挖出的泥土,填高低洼地區,並覆蓋在鹼質土地上,使寸草不生的土地,變成肥沃良田,多達4萬餘頃(1頃是100畝),每畝收穫高達六斛四升,秦王國更加富庶。

韓王國當權頭目這種頭腦,屬於世界一奇。蘇秦打算叫齊王國沒落,用的是使他們把國力浪費在墮落性的消費行為上,諸如蓋皇宮寶殿,開闢御花園、動物園等。而韓王國乾的勾當,卻是使敵國投資到建設性工程上,實在不可思議。猶如一隻老虎逼門,不想辦法擦槍磨刀,反而每天引它去五里路外去吃一隻小羊,希望它跑得疲倦,沒有力氣再吃,卻沒有想到它會一天比一天更為雄壯。一個國家擁有這樣智商的統治階層,如果不亡,簡直沒有天理。

紀元前242年,各王國警覺到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不斷侵略,危險日深,謀求對策。

直到今天,重組南北合縱同盟,仍不為晚。問題在於各國統治階層的腐敗,已入骨髓。掌握權柄的人,口袋裡裝滿秦王國賄賂的金銀財寶。沒有好的政治,就沒有好的作戰部隊。將領都是用不尊嚴的手段獲取高位,士兵則全來自窮苦人家,在軍中半飽半飢。

於是官也好、兵也好,全無鬥志,一旦投入戰場,自然潰散。各國不知道改革政治,加強戰力,卻想靠那些離心離德的軍隊,保護自己的特權並創造奇迹,可真正成了異想天開。

秦王國國王(六任)嬴政最初即位時,年紀還小,太後趙姬與嫪毐(音làoǎi【澇矮】)通姦,生下兩個兒子。嬴政因娘親的緣故,把太原(山西省太原市)封給嫪毐,並且委任他主持國家大事,權傾中外。有人向嬴政揭發真相,嬴政下令調查。

嫪毐發動兵變,使用玉璽,徵調軍隊,攻擊嬴政度假所在地雍縣(陝西省鳳翔縣)蘄年宮(雍縣城內東南角),企圖捕殺嬴政。嬴政命宰相昌平君、昌國君(均是貴族,名不詳)集結部隊迎擊,嫪毐兵敗逃走,被追兵生擒,屠滅三族(父族、母族、妻族),車裂他和他的黨羽。嬴政把娘親囚禁在雍縣[艹負,音貝]陽宮(陝西省戶縣西南),把她所生的兩個兒子殺掉。下令說:「跟我談話時,膽敢涉及皇太后的,立即斬首,砍斷四肢,堆到宮門之外。」於是,27個進言規勸的人,被當場處死。齊王國賓客茅焦要求晉見,嬴政坐在高堂,手按寶劍,口吐白沫。茅焦慢慢地走到跟前說:「大王的行為,十分狂悖,難道自己竟不知道?車裂假父、撲殺二弟、放逐娘親、屠殺進諫的忠臣,即令是姒履癸(桀)、子受辛(紂),也不至這麼殘暴。一旦傳遍天下,向心力立刻瓦解,沒有人再嚮往秦王國。我為大王擔憂,言盡於此。」嬴政頓然醒悟,急急下殿,用手扶他起身,說:「我接受你的忠告。」前往[艹負]陽宮,迎接趙太后返回咸陽,母子感情,恢復往昔。

嬴政之誅殺嫪毐,並不違反善良風俗,也不違反國法。嫪毐不過娘親的情人、姦夫而已,怎麼能稱「假父」?茅焦每一句話都在刺激嬴政發瘋,而嬴政竟沒有發瘋,簡直不可思議。可能嬴政正在尋覓一個下台階梯,而茅焦適逢其會。無論怎麼吧,茅焦的言論並沒有說服力量,而只有激怒力量,竟然發生說服效果,以致使我們懷疑事件經過的真實性,假定是真的,我們則懷疑是不是出於嬴政的安排。

楚王國(首都壽春【安徽省壽縣】)國王(二十三任考烈王)羋完,沒有兒子。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人李園,正準備把妹妹獻給羋完,聽說羋完沒有生育能力,不敢貿然行事,恐怕進宮之後,也不能生兒子,就會失寵。春申君黃歇遂把李園妹妹迎接入府當小老婆。不久,她懷了身孕。黃歇把她送回哥哥李園家,然後向羋完推薦。羋完果然迎接她進宮,最後生下一個男孩(羋悍),封為太子。母以子貴,李園的妹妹也成了王后,舅爺李園遂進入政府。

李園既爬上高枝,不再需要黃歇,同時又害怕黃歇泄露機密,遂秘密結交亡命之徒,準備殺人滅口,消息逐漸傳開。不久,羋完卧病,17天後逝世,李園第一個被召入皇宮,李園在宮門設下埋伏,黃歇冒冒失失進去,伏兵突起,亂刀砍死,把頭顱投到宮門外,派遣官員搜捕黃歇家屬,全體誅殺。太子羋悍繼位(二十四任),是為幽王。

羋完、黃歇、李園、李園的妹妹,四邊關係築成楚王國高階層政治舞台。短兵奪權,無情無義、變化莫測。三寸之外,一片黑暗,誰都不知道黑暗中埋伏著什麼。戰國時代所謂「四大王子」之一的黃歇,他的高位不是他的小聰明能夠承當得住的,這從他率領五國聯軍在函谷關外,沒有交鋒,就告潰敗,可得到證明。站在社會史立場,李園的地位十分重要,他是一個標準「膩人」,他要拍你馬屁時,連漂亮的妹妹都雙手送上,那種忠心和溫情,以及善體人意的媚態,使你無法拒絕。可是翻臉時的疾如閃電和回報的酷烈,更使人發抖。在李園之前,還有一個人跟他相似,那就是夏王朝第七任帝寒浞。在李園之後,數目可就更多,直到20世紀,隨時都有人登台亮相。不過時代不同,方式稍異。寒浞、李園,是鯊魚群中最精彩的兩隻,最好不要遇上。遇上必被纏住,輕者遍體鱗傷,重者全盤覆沒。

紀元前235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文信侯呂不韋服毒自殺,家人把他埋葬,秦政府著手調查,凡是參加弔喪的隨從和賓客,一律逐出國境。嬴政下令說:「從今之後,凡主持政府,像嫪毐、呂不韋一樣荒唐的,財產沒收,以此為例。」

《法言》曰:「有人說:『呂不韋豈不是大智大慧之人,他把人當做貨物,拿出來交易。』揚雄說:『誰說呂不韋大智大慧?為了貪圖官爵,付出他的家族。我認為呂不韋不過是個大一點的小偷。小偷的意義是:眼睛只看見瓦罐,卻看不見洛陽城。』」

傳統史學家習慣於以成敗論英雄,照揚雄所言,呂不韋如果能夠善終,豈不就成了大智大慧!耶穌告訴他的門徒,為了傳教的緣故,「應該靈活得像條蛇」。呂不韋不過靈活得像條蛇而已,他並沒有傷天害理。從一介平民到掌握國家權柄,現在可以訴諸選舉,古時候並沒有固定的渠道。呂不韋深謀遠慮,節節銜扣,智能過人,無疑問的是一代豪傑。他唯一不能掌握的,是他的舊情人趙姬是那麼淫蕩,索取沒有止境,而嬉戲在他懷中肩上的嬴政小娃,又是如此徹底地翻臉無情。

紀元前233年,秦王國再攻趙王國,韓國王(五任)韓安恐慌,割讓土地,獻出國王印信,請降格作秦王國的附庸,派韓非到秦王國晉見。

韓非,是韓王國(首都新鄭【河南省新鄭縣】)的王子之一,法家學派巨子。眼看祖國日益衰弱,憂心如焚,屢次向國王提出書面建議,國王都一笑置之。韓非對當權官員的顢頇,至為痛心。當權官員平常日子優待御用的搖尾學者;當國家緊急時卻依靠平時瞧不起的武士。培養出來的人才不用,用的又不是培養出來的人才。目睹廉潔正直的人,被邪惡的當權分子排斥,考察過去的得失變化,韓非著《孤憤》、《五蠹》、《內儲》、《外儲》、《說林》、《說難》……共56篇。

嬴政崇拜韓非的學問和才能,打算會見他。於是,韓非抓住出使秦王國的機會,上書給嬴政,說:「秦王國擁有數千華里廣大領土,武裝部隊號稱100萬,紀律森嚴,賞罰公平,號令分明,天下無人可及。我冒死請求大王賜予接見,將貢獻破壞合縱同盟的具體方案。大王如用我的方案,不能一舉成功——趙王國不投降,韓王國不滅亡,楚王國、魏王國不屈服,齊王國、燕王國不歸順,霸王之名不能建立,四鄰所有封國國君不來朝覲,就請大王把我誅殺,作為對大王不夠忠心的懲罰。」嬴政怦然心動,還沒有任用,李斯已妒火中燒,打小報告說:「韓非,是韓王國的王子。大王的目的是在并吞天下,而韓非不可能忘情祖國,而全心全意效忠秦王國,這是人之常情。但送他回國也不是辦法,以他的才能,萬一韓王國重用他,將成為我們的後患,不如用法律除掉他。」嬴政認為合理,遂把韓非逮捕監禁。李斯派人送去毒藥,叫韓非自殺。

《法言》曰:「有人問:韓非作《說難》大文,卻死於『說難』,為什麼他不能實踐他的理論?揚雄說:正因為『說難』,他才犧牲。那人問:為什麼?揚雄說:君子以禮教支配行動,以信義克制自己。意志相合就合作,意志不相合就分開,而根本不憂慮會不會相合!假如企圖說服別人而擔心合不合對方的心意,那可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那人問:韓非憂慮的正是合不合對方心意,難道不對?揚雄說:說服工作不採取正當手段,才值得憂慮。方案是不是被接受,不值得憂慮。」

司馬光曰:「君子愛他的親人,也愛別人的親人;愛自己的國家,也愛別人的國家。所以勛業偉大,美名照耀宇寰。而韓非向秦王國獻策,第一就是要先覆滅他的祖國,目的只在證實他的學問和才能。他的罪惡並不是一死就可了之的,不必憐憫他的遭遇。」

韓非這份賣國上書,十分蹊蹺。司馬光跟他的編輯群,似乎在故意抹殺真相。據其他史書記載:嬴政拜讀韓非的大作,佩服得五體投地,自怨自艾說:「我能夠跟這個人做朋友,死而無恨。」當李斯告訴他韓非是韓王國的王子后,嬴政遂對韓王國發動攻擊,這次侵略行動,是傳奇性的,不是為了土地,而是為了人才。這種情形下,韓非到了咸陽,嬴政當然迫不及待地立刻接見,恐怕連撒尿的時間都無法等待。但該信語氣,好像是韓非壓根見不到嬴政,才哀哀上告。而且韓非有口吃的毛病,他頂多呈上他的大作,那就夠了,不可能要求會面,以韓非的智慧,不致堅持自暴其短。即令韓非要求會面,也不可能寫出那種幼稚言論,提出一連串滅國保證。韓非的大作《韓非子》,每一句話都是一個釘鎚,完全訴諸理性,字不虛發。而這份賣國上書,卻像江湖郎中在賣包治百病的狗皮膏藥,豈不低估了他的對手?《史記》不載這封信,《戰國策》不但不載這封信,還指出另一樁公案(被姚賈陷害)。司馬光所以如此,只是一樁政治上的小把戲。因為在現實政治上,司馬光的對手王安石,是一位披著儒家外衣的法家,而韓非卻是法家學派始祖。正好利用這封賣國上書,把法家醜化,使人們產生「法家就是賣國賊」的印象。

紀元前229年,秦王國(首都咸陽【陝西省咸陽市】)向趙王國(首都邯鄲【河北省邯鄲市】)作滅國性攻擊。趙王國大將李牧、司馬尚,竭力抵抗,秦軍不能前進。秦王國間諜給趙國王(五任)趙遷的寵臣郭開更多的金銀珠寶,於是郭開向趙遷警告說:李牧、司馬尚即將叛變。趙遷大起恐慌,派趙蔥跟齊王國(首都臨淄【山東省淄博市東臨淄鎮】)將領顏聚,接替李牧、司馬尚職務。李牧悲憤,拒絕交出兵權,抵抗失敗,在逃亡途中被殺,司馬尚也被罷黜。

「誣以謀反」的鐵帽,法力無邊。天下多少忠臣義士和國家棟樑,喪生在這個鐵帽之下,自古忠良多枉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趙王國亡在眉睫,還替敵人誅殺最後一員名將。郭開屬於一臉忠貞分子,歷史自有定論。而國王趙遷,這位摧毀趙王國的兇手,可真是名符其實婊子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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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楊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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