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2.
「嘿,那個人又在盯著你看了。」
「不要瞎說。」
「真的,他一直在看你。」海倫坐在三三的身邊,細小柔軟的胳膊搭在三三的肩膀上,漫不經心地撥弄著已經掉得差不多的淺桃色指甲油。
這天是星期一,照例說升旗儀式上規定是要穿校服的。但是她們都已經在這個狹小的學校裡面廝混了五年,頭髮上夾著好多枚黑色鋼絲髮卡的教導主任都認識她們,尤其熟識海倫,因為她總是因為不佩帶校徽或者是燙了一頭很短的鬈髮被教導主任拉到辦公室裡面去談話,所以就算是星期一她也並沒有規矩地穿那套難看的要命的校服。
「你知道么?我的胸根本就已經沒有辦法塞進那件該死的襯衫裡面去了。」她說,「難道他們想要我在做早操的時候把扣子都綳掉么?天曉得,我還是領操員,那條裙子短得我都不敢穿。我都懷疑做下蹲運動的時候後面那群男生那麼開心是因為可以看到我的內褲。」
高中以後就再也沒有要求大家穿整套的校服,所以海倫每次升旗儀式的時候都只是戴一個領結而已。三三卻還死板地套在扣子扣死的襯衫裡面。她的胸部彷彿還是剛剛開始發育起來的模樣。別的女生都已經戴胸罩了,她卻只是穿著個難看的棉布小背心。她們倆趁著體育課的休息間隙坐在操場旁的花壇邊說話。越是長大三三就越是羨慕像海倫這樣的女生。她並沒有多麼好看,眼睛細長,臉蛋和胳膊都有點尚未消去的嬰兒肥,但是她懂得在上歷史課的時候躲在前排高個男生的背後用拔眉鉗一根根地修眉毛,跟男生講話的時候無意識地靠在他們的胳膊上。所以每次夏天刮颱風學校門口漲大水的時候,男生們總是爭先恐後地用自行車把光著腳拎著鞋的海倫馱出校門去。三三卻板著一張嚴肅的面孔,自己趟進那些冰冷骯髒的積水裡面。積水常常沒過小腿,她無所謂也不在乎。小時候無數個夏天她都是在這些無法及時排進管道里的積水中度過的。那些鬧騰聲和尖叫聲彷彿都跟她沒有關係,而且她並不想被正坐在自行車後座上大呼小叫的海倫撞見。
她也並非沒有想過,要做一個像海倫這樣有女孩味的女生。她喜歡海倫的那些小動作。海倫常常把她柔軟的鬈毛頭蹭在三三的胳膊上,或者從側面和背後環抱住三三的腰。但是三三卻完全做不來這些,她無法像別的女生一樣撒嬌,她僵硬得就好像是一隻笨拙的狗熊。在這個學期開始前,三三也曾央求媽媽帶她去淮海路上新開的華亭伊士丹,班級裡面舞蹈隊的女生都去那裡買裙子和牛仔褲。她興沖沖地在一個晚上跟媽媽轉了兩次車到了那裡,走進明晃晃的大廳時有刺鼻的香水氣味混雜著冷氣撲面而來,她不由得羞澀地低下頭來打了兩個噴嚏。這種光鮮令她忸怩不安。她故意遠離那些粘住她目光的漂亮裙子,難看的球鞋踩在過分光滑的玻璃地面上,她真擔心自己這樣粗製濫造的女孩會把這些玻璃都踩碎了。更糟糕的是她竟然還戴著一副可怕的塑料框近視眼鏡,右眼的鏡腳已經壞掉了,因為媽媽一直沒有時間陪她去更換所以她就像那些老太婆一樣用一塊橡皮膏把它重新粘在一起。這讓她看起來更加愚蠢,根本不敢照鏡子。可是,心裡的歡喜卻還是滿滿地要翻出來。直到在上電梯的時候媽媽突然從後面拽住她的胳膊把她狠狠地拉回來,然後壓低聲音輕聲責備道:「你怎麼糊裡糊塗的?自己來了例假都不知道!」三三吃驚地扭頭看,這才看到自己最好看的那條淺色連衣裙後面竟然觸目驚心地粘著一塊剛剛染上去的血跡。她特地穿了這條裙子,這麼短,露出小腿和膝蓋來,她還背著個廉價卻晶晶亮的假漆皮小包以為至少會有人覺得她好看。但是,現在卻彷彿整條淮海路上的人都知道她是個來了例假還到處亂跑的狼狽不堪的笨蛋。三三幾乎要哭出來,胡亂地用手和胳膊擋著,不斷地低聲哀求媽媽喊一輛計程車趕緊逃回家去。她第一次準備做一個女孩就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坐在計程車里她感到身體裡面的血正在不停地往外面流。她傷心地側轉身體望向窗外,那些巨大的霓虹燈招牌,那些手挽著手正在過馬路的女孩都那麼好看。三三默默地坐著,擔心地想著那些血千萬不要丟臉地流到車子坐墊上面去。
三三聞見了海倫頭髮上椰子味道洗髮香波的氣味。她總是有些怪東西,都是她的阿姨從香港幫她帶回來的,比如那些好看的緊繃繃的蘋果牌牛仔褲或者粗毛線的高領棒針白色毛衣。三三聽著她說話卻根本不敢回頭看那個正在操場那頭盯著她看的男生。她當然知道這個男生,隔壁高年級班裡最高最瘦的那個,排球隊的二傳手,總是穿著深紅色的運動短褲和白色的運動衫,背後印著個阿拉伯數字九,所以海倫總是揶揄地在背後叫他麻稈九號,簡稱九號。好像除了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下午四點的排球隊訓練外,很少看到他跟別的男生混在一起。三三倒是幾乎每天都可以在上學路上碰到他。他總是從新閘路邊的某些小路里突然鑽出來,然後不緊不慢地騎在三三的前面。他有一輛深藍色的捷安特自行車,屁股後面的書包架已經壞了,兩隻車閘也壞了,碰到紅燈的時候他那雙跑鞋的底就狠狠地在地上擦,車子歪歪斜斜地向前沖總好像要跌倒在地,然後他用右腳支地。他有時候會回頭來看三三一眼,但是也不笑,就是故意要裝出很冷酷的模樣。三三不討厭他,事實上她還挺習慣每個擁擠嘈雜的早晨跟在他的屁股後面,拚命按著把手上那個啞了聲的鈴鐺,毫不費力地穿過那些破爛的大馬路小馬路,經過梧桐樹上掉下來的飛絮和兩邊刷刷飛過去的舊平房,氣喘吁吁地趕在學校的早操鈴打響前衝進校門去。
他的班級和她的班級所有的人其實都知道他喜歡她。每次課間休息三三經過他的教室時,靠窗戶那排的男生都會起勁地拍打著窗戶齊齊叫嚷著他的名字,而她只能面紅耳赤地低頭迅速跑過那段該死的不得不經過的走廊。體育課繞著操場跑步的時候她也總是感到那些排球場上的目光好像針一樣刺在她的背上,弄得她簡直要被自己的鞋帶絆倒。她還是那麼害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因為她怎麼長也長不成漂亮女孩。她盡量不戴那副已經摔爛的眼鏡,走路的時候盡量昂頭挺胸。可是怎麼會有真的有男生喜歡她呢?太多的時候,那些在走廊裡面突然嗤笑著遞著眼色走過去的隔壁班女生,或者是操場上吹口哨的男生,只會讓她感到受了戲弄和侮辱。她常常感到自己還是那個頭髮上被人粘了嚼過的口香糖卻還毫不自知的小女孩。他們所有的人都只是想要看她的笑話。但是她總是撞見九號,好像他在學校里無處不在。下課的時候他就在走廊盡頭那個暖水桶旁邊打熱水,午飯的時候他就排在邊上那個領飯的窗口,運動會上他跑完一千米就四仰八叉地睡在草坪上面。最要命的是他壓根不難看。放學的時候他騎著自行車在操場煤渣跑道上繞著圈子,瘦瘦的肩膀像很多年輕男孩一樣聳著,長過眉毛的頭髮被風吹得向後倒去。
三三咬咬嘴唇抱緊書包快步走過,對自己說:「他們都只是在戲弄你。」
那天放學后大掃除,三三握著一團廢報紙蹲在窗台上面擦玻璃,突然聽到門口傳來一陣刺耳的鬨笑聲。隔著揚著團團灰塵的教室,她望見那個熟悉又扎眼的瘦高個兒九號豎在那裡,頓時緊張得簡直要從窗台上掉到底下的花壇里去。班級里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裡面的掃帚和抹布盯著三三看。她羞愧難當,只聽到有幾個男生怪聲怪氣地說:「許嘉靚,你的男朋友來找你了。」她氣急敗壞地把手裡那塊又臭又髒的抹布朝他們扔過去,引起一陣更猛烈的鬨笑。她朝九號走過去,還戴著眼睛,穿著體育課時沒有換下來的糟糕的運動服,短短的那一小截路卻好像步步都踩在棉花里一樣,緊張到口乾舌燥。這是她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站在他面前,反而讓他顯得陌生起來。他們倆都僵硬得好像木頭人,她只看到他的一根眉毛在不停地跳動著,而她說話的時候顯然就連牙齒都在哆嗦。
「你要幹嗎?」她憋了半天才說出這樣粗魯又滑稽的話來。
「我有東西要給你。」九號想從書包裡面拿什麼東西,但是他的書包拉鏈被卡住了,所以他用膝蓋撐住牆壁很有耐心地想要把布從拉鏈里拽出來。三三站在他的邊上看著他的那些小動作,看他脖子後面的那層細小絨毛,他左手食指上貼著的膠布,他的牛仔褲上面掛著的鑰匙鏈。
突然他喪氣地說:「他媽的。」
她笑了一下,然後他扯著書包很嚴肅地說:「啊,原來你是會笑的。」
她不再緊張,但是笑容也縮回去了一大半,又變成了那個板著面孔的女生。有掃地的同學捧著一大盆自來水澆在地板上面,頓時那些揚起來的灰塵都被壓了下去,一股濕漉漉的帶著粉塵和青草氣味的水汽瀰漫在臨近傍晚的課桌椅周圍。她總是喜歡學校里這股安靜的味道。她用手指摳著牆壁上面的洞,等著他從書包里掏出東西來。結果是一盒黑色封面的校園民謠磁帶,邊緣已經磨舊了磨出白色來。三三從九號手裡接過磁帶。這是他們第一次說話,但是後來他們大概就真的沒有再說過話。她一點不討厭他。在學校裡面她討厭大部分的男生,但是她一點不討厭他。他暴粗口的時候她只想笑。開運動會的時候,她坐在高高的看台上望著坐在草坪上正做著比賽前伸展運動的九號。他穿著那條紫色的運動褲盲目地四處張望。她感到他在尋找她,但是多少又感到自己有點自作多情。她朝他咧咧嘴,心想反正他是看不到的。
海倫突然在旁邊猛拍她一巴掌說:「你幹嗎又齜牙咧嘴的?」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用一台舊隨身聽聽磁帶。那首歌她至今還能夠背得出所有的歌詞。「晨光照著很清很清的水,小河從樹旁悄悄流過。幾條很漂亮很漂亮的魚兒,在卵石縫中快樂快樂穿梭。許許多多帶露珠的青青草,蓋住了樹下土地的顏色。」為什麼會淚流滿面呢?「那樹好茂盛,卻從沒有知了和毛毛蟲的窩。」她始終記得那個夜晚磁帶轉動著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音,她使勁地沒有聲音地哭,然而想起來的全是她還是那個綁著石膏的瘸腿少女時的往事,那些在嚴家宅里盛放的寶石花,那些游泳池裡的漂白粉氣味,還有門口梧桐樹下的剃頭攤。可是林越遠去哪裡了呢?一個人怎麼可以就這樣消失得沒有蹤跡?彷彿那個夏天災難般的傍晚過去以後,他就從記憶裡面被抹去了。為什麼直到現在他從來都沒有給她寫過信?他們根本就不可能再找到對方。她曾經試著給外國語學校寫信,但是根本就沒有寄出去過。就算寄出去又如何呢?他不再喜歡她了,或許他就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她,那全都是她的自作多情。沒有一個男生會真的喜歡她這樣的女生。他們都不可能有這樣長久的耐心,他們根本都不會對她付出耐心。可是林越遠在哪裡?他長成了一個什麼樣的男生?是參加了籃球隊還是游泳隊?他一定也有了女朋友。三三不能再往下想,她沮喪極了,而在那層迷霧背後的歲月卻愈發顯得閃閃發光。自然常識教室裡面的骷髏骨架,兒童樂園裡積了水的滑滑梯,據說是手拉著手咬著袋豆奶去上課的早晨……而他們總是過分健忘,他們大步向前邁,走得太快。他們大概真的不再願意停下來聽她講兩句話。可是,為什麼要許諾,為什麼又要欺騙?為什麼要給她那些美好的憧憬然後再消失得一乾二淨?為什麼遺忘對於他們來說竟然這麼容易?
為什麼你真的可以忘記我?
第二天她在走廊裡面看到九號,但是她緊緊扯著海倫的衣角快速從他身邊走過去,眼神擦過他的身邊越向走廊盡頭一扇望得見排球場的窗戶。
她知道自己很蠢,因為她竟然還在相信著她十二歲時就相信的事情:如果她把林越遠都丟失了那麼她的一切就都沒有了意義。念不念重點中學,有沒有漂亮裙子穿或者有沒有男生喜歡都顯得不重要了,就好像她在十二歲之前的那些夏天裡沒有能夠學會游泳,以後就真的永遠是個下了水便會恐懼地扒緊游泳池邊瓷磚的膽小鬼。為什麼總是突然之間被恐懼深深地抓住?眼前發黑,無法動彈,好像完全被水淹過頭頂般手腳發麻,但是拚命地咳嗽卻只能夠吐出兩口唾沫而已?有幾次,她在學校上樓梯的時候幾乎要暈厥過去。醫務室的老師說:「你們這些女生就是只知道要瘦,來月經的時候一缺血當然就支持不住。」她知道自己不是那種身體孱弱的女生,只是她沒有辦法像個普通女孩那麼放心大膽地去愛。她迷惘透了,而身體里失去了勇氣。她永遠都是個殘疾的女孩。
「喂,那盒磁帶你聽了么?」九號在她身後大聲問,而三三逃一般地拐進了廁所裡面。
「你是我見過的最薄情的人。哪個男生喜歡你的話一定死得很慘。」海倫在廁所的隔間里笑嘻嘻地說。
三三隻是默不做聲地蹲著盯著門上用鉛筆和圓珠筆亂畫的塗鴉。她想他們都根本不會理解她。她的感情充裕,就好像那些在夏天長得爛熟的寶石花般汁水飽滿,只是他們都看不到。
這就是她的中學時代,但也並非真的完全是一場噩夢。因為學校的擴招,所以他們的教室是一間舊的音樂階梯教室改的。五樓,鋪著磨光的細木條地板,黑板也是舊的綠色磁性黑板,上面依然殘留著顏色沒有完全褪乾淨的白色五線譜。淡綠油漆剝落的牆壁上掛著一些音樂家的印刷品肖像,正對著三三座位旁邊的是臉色蒼白而瘦削的肖邦。教室的後面有很大一片空地,堆著些過去音樂教室里的雜物,常常可以翻出破了面的銅鼓、斷掉的鼓槌和過去合唱隊演出時才穿的演出服來。那些紅色綢面的東西混雜著蜘蛛網和灰塵擠在破爛的紙板箱里。後來她曾經看到過一部上海中學生的紀錄片,清晨的操場上那些穿著深色校服完全沒有睡飽的孩子們擠作一團,敷衍地晃動著細細的胳膊和腿,看起來都很難看,而刺耳的高音喇叭里傳出的不知道第幾套廣播體操音樂敲打著耳膜。
其實事情並沒有這麼糟糕,因為並不是所有重點中學的學生都是蠢蛋加書獃子。在他們學校有一個非常舊的天文台,他們的學校是全上海最早擁有天文台的學校。其實根本已經看不到什麼星星和月亮,但是幾年前的物理課上,老師確實帶著他們到這裡來看過那個天文望遠鏡。三三站上去的時候看到很遙遠的屋頂上幾片橘紅色的瓦片和兩根快要腐爛的蘆薈,都是倒過來的。後來這個天文台就漸漸被老師們遺忘了,有高年級的男同學把用鉗子把鎖門的鐵鏈條弄斷了,以後每天中午就偷偷跑到那裡去抽煙,從這裡還可以看到對過人家家裡的電視機里正在放什麼節目,而那時候中學男生中流行的煙還是「良友」和「希爾頓」。學校的後門有個開在人家天井裡的遊戲機房,外面搭著棚,有一棵總是枝繁葉茂的梧桐樹斜刺過那個頂棚,一半的葉子都耷拉在幾台遊戲機上。教導主任閑來無事或者心血來潮的時候就會跑到那裡去抓自己的學生。只要老闆娘一報信,那些連書包都來不及拉上的男生就紛紛抱頭鼠竄。雖然學校裡面禁止燙頭髮,但是女生還是會想盡辦法把自己的頭髮弄鬈,秘密就是晚上扎著辮子睡覺,到了早晨把辮子散開以後抹點媽媽的定型水,頭髮就會變成大波浪。那時候高年級的女生都流行把劉海用發筒吹得高高的,在拖到大腿的彩色絨線衫外面套短夾克,黑色彈力緊身褲外面穿厚的彩色襪子和運動鞋。每到放學的時候校門口就會站上一排隔壁職校和中專的男生,有幾個長頭髮遮住眼睛的非常像電影里那些壞痞子。女學生們經過他們面前時雖然都低眉順眼地快步離開,但是又都會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他們兩眼。大膽如海倫的就會穿著緊身牛仔褲和高腰毛衣在他們的口哨中驕傲地走過去,還要拉著滿面通紅的三三指著其中最帥的那個騎小摩托的傢伙問:「你說他會不會真的砍人的呀?要是真的會砍人,那簡直就太浪漫了。」而三三呢,她只是這所學校里最默默無聞的女生,上課的時候戴著副塑料框眼鏡,下課的時候手裡抱著一疊作業本,穿過人聲鼎沸的走廊到老師辦公室去交作業,既不是班幹部也沒有參加舞蹈隊或者田徑隊。那時候全校最紅的女生都是舞蹈隊或田徑隊的,因為舞蹈隊的女生在每年藝術節的時候都有一個穿緊身衣跳韻律操的保留節目,而田徑隊的女生放學后常常束著長辮子,穿著短褲在操場上訓練。幾乎沒有人會真的注意三三。她坐在倒數第二排,被老師提問的時候總是可以矇混過關,成績不好不壞,是語文課代表,偶爾會被叫到講台上面去結結巴巴地朗讀課文。沒有人知道她在小學里是那個臭名昭著的女生,哪怕是在她畢業幾年後,從小學校長到門衛老頭都依然記得這個家住在學校隔壁,經常跟阿童木一起被關禁閉的女孩。
不要讓他們發現,不要讓他們戳穿自己。
十四歲那年,她退出少年先鋒隊。站在烈士陵園裡聽著高音喇叭播放的《少年先鋒隊隊歌》時,她突然想起那根曾經勒在留級生脖子上的紅領巾,然後紅領巾從脖子上被摘下來。刺耳的喇叭里有人在朗誦著讚美詩,三三卻只感到這最後的兇器已經被交了出去。所有與過去有關聯的證據和記憶都已經被銷毀,可是為什麼覺得那麼軟弱和無力?好像他們都已經被宣布向長大成人更近了一步,而她身體裡面的某個部分卻被宣判了死刑。那些東西隨著與阿童木有關的記憶一起死掉了。
可是這些都不能告訴九號,因為她發過誓,因為她發過誓的。
九號很快就有了一個女朋友。
海倫說:「他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刺激你。他們男生都是些爛人。」
但是三三覺得,至少九號並不像海倫說得那麼糟糕。她沒有告訴海倫在此之前九號偷偷在她的課桌裡面塞過一整套舊的《上下五千年》和一張電影《情書》的盜版VCD碟片。那個學期他們將近分班,也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打聽到三三打算選歷史繼續念下去,而《情書》是因為三三寫在校報上的一塊豆腐乾文章里提到過想要找這個電影來看。那時候還沒有DVD,像這樣冷門的電影非常難找,不知道九號是從什麼地方幫她找來的。她不敢問,默默地把這些東西都收進書包裡面,而在走廊里遇見他的時候卻變本加厲地冷著張巴掌大的臉扭頭就跑,好像對他的嫌惡完完全全地寫在臉上。她摸透他的行動路線,碰到星期二和星期四排球隊訓練的時候她就絕對不往排球場走。中午吃飯時她在教室裡面磨蹭著,直到看到他已經從食堂打完了飯,端著搪瓷飯碗穿過開滿迎春花的小花園走回教室,然後又拖沓著步子拿著一把調羹在水斗邊沖洗完畢后,三三才趕忙跑到食堂去打一碗已經冷掉的羅宋湯。她不願意跟海倫說起這些,關於九號的事情她幾乎是守口如瓶。這些都是她的秘密。可是她的秘密越來越多,好像那些因為做數學題和聽無線電廣播缺覺而造成的黑眼圈裡儲藏著的,全都是她那些該死的秘密。
那天晚上三三磨蹭著出完黑板報走出教室的時候,天已經完全是黑色的了,遠處操場的黑暗裡依舊有籃球狠狠砸在水泥地上發出的沉悶聲響。她總是很喜歡這樣傍晚即將結束的時刻。學校裡面除了那些秘密談戀愛的人,都已經走得精光。圖書館的玻璃門上掛著鐵鎖,生物實驗室里的骷髏骨架上安靜地覆蓋著藍色的窗帘布。看門的老頭早就把大門鎖上了,坐在破凳子上就著一盞節能燈讀《新民晚報》,單單開了扇小得只能勉強側過身體把自行車推過去的小門。三三完全沒有想到九號竟然還等在車棚裡面。他坐在自己那輛破自行車的後座上,兩條細長的腿鬆鬆垮垮地撐著地板。儘管她沒有戴眼鏡卻很遠就知道是他,因為她是那麼熟悉他。操場上那麼多人她一眼就能夠辨別出他在哪個角落裡系鞋帶,走過他們教室時如果她故意往玻璃窗裡面望就一定會準確地看到他。她的身上好像已經安裝了一台能夠探測到他的雷達。三三捏緊手裡的車鑰匙,把書包緊緊抱在懷裡。她沒有跟他說話,只是手腳麻利地把書包放進車筐裡面,摸索著鎖眼開鎖,手指卻分明抖得厲害,幾乎要把鑰匙掉在地上。
這時候九號走到了她的身邊。她能夠感覺到自己身後那個同樣緊張而且在發抖的身體,混雜著乍暖還寒的夜晚那股冰涼的空氣、粉塵味和體育室裡面堆起來的漏了氣的排球的皮革味,讓三三在那個時候簡直要投降。但是她不敢回頭,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繼續摸索著那個該死的生了銹的自行車鎖孔。她彎著腰,胳膊里還抱著過重的幾乎要崩裂的書包,好像一個駝背的只會念書的笨蛋,一個就應該遭人恨的笨蛋,一個永遠只會把那些好時光糟蹋乾淨的根本不會長大的笨蛋。她恨自己連那點指甲蓋大小的勇氣也都沒有。突然,九號沉悶地嚎叫了一聲。這時三三隻聽到身後一陣巨響,驚得渾身猛抖,一下縮起了肩膀。九號把車棚裡面那些無人認領隨意堆在一起已經快要變成廢銅爛鐵的一整排破自行車都踢倒在地,生了銹的鈴鐺和七倒八歪的輪胎們呻吟著在地上擠做一團。三三看著這一切目瞪口呆,只聽到很遠的地方門衛老頭敲著搪瓷茶杯一路嚷嚷著朝這裡走過來。九號死咬著嘴唇,整張臉都扭曲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樣。有那麼一會兒,三三覺得他簡直要哭出來了。他恨她,她知道他簡直恨死了她,就跟阿童木在雪地里把書包朝她扔過來的時候那個兇狠又盲目的眼神一樣。但是她要說什麼呢?在慌忙間自行車鎖已經喀嚓一聲打開了。她扭過頭推了車子往外跑。她很害怕他奔過來拽住她的車龍頭或者拉住她的胳膊。她什麼都不想只想要逃跑。她的雙腿在發抖,她傷過的腳踝在這樣潮濕的初春天氣里隱隱作痛。跨上自行車的時候大腿狠狠地撞在旁邊突起的鐵柵欄上,疼得她在墨墨黑的車棚里瞬間里就掉下眼淚來,結果從跨部到大腿撞出一大片的烏青來。
九號在後面用青春期男生破鑼般的嗓子喊著:「你打算永遠都不跟我說話了嗎?」
「許嘉靚,算你狠!」
那天三三盲目地騎著車從小馬路拐進新閘路的車流裡面。天空飄著冰涼的春雨,儘管帶著半截的絨線手套可是整根整根的手指還是凍得刺痛,眼淚就好像壞了的水龍頭般不斷往下掉,衣服和頭髮上都蒙著細密的雨珠。第二個禮拜九號就有了女朋友。那個女生是他們班從新加坡來的插班生,嬌小得只到九號的肩膀,蒼白的皮膚上覆蓋著一層透明的雀斑。
海倫在電話里大驚小怪地尖聲說:「我在淮海路兜馬路時看見他們倆了。那女生居然把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裡面。真不知道那傢伙走的是什麼狗屎運,那個女生長得好看死了。」
三三把話筒拿得離開耳朵一段距離還是可以聽到她高分貝的聲音在那裡激動地說個不停。那時候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九號長什麼樣子。他有一個過分挺的鼻子,皮膚是淺咖啡色的。他走路的時候習慣性聳著肩膀,像當時那個很紅的上海申花隊五號。像他這樣的男生怎麼會真的喜歡她呢?他們根本不會對她有足夠的愛和耐心,他們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那天晚上車棚里的事在記憶里都好像夢一樣無法真的拼貼起來,而大腿上面那一大片烏青先是漫出來很多青紫色的淤血點在潔白的大腿上顯得過分刺目,然後那些內出血的小傷口都從邊緣開始慢慢癒合。洗澡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用蘸了肥皂泡沫的海綿拚命地擦這大片的烏青,在水汽里它看上去好像是粘在皮膚上面的髒東西。她真的不再跟九號說話是因為太羞愧了,羞愧自己的怯懦和所有勇氣的喪失,羞愧自己竟然真的是個只會向後看的女孩。她的那艘船永遠都不會起航的。他們不明白她沒有辦法向前邁出步子去,他們不明白她需要比別人多得多的愛。他們便只會恨她,到最後他們齊刷刷地向前走去或許還會回過頭來質問她:你以為你真的可以永遠做一個肆無忌憚的小女孩么?你以為這個世界真的會原諒你么?
那個非常可怕的早晨,三三夢見林越遠死了。夢裡面她跟林越遠是高中的同班同學,但是那天早晨她去上課的時候卻看到他的課桌上面擺著一盆從花壇里搬出來的一串紅,泥土渣還有掉下來的爛葉子全都落在桌板上。她在夢裡清晰地知道這是《情書》里男藤井樹轉學走掉的時候女藤井樹在教室里砸花盆的那場戲。但是哪怕是在夢裡,她都只是唯唯諾諾地坐在後排盯著那盆幾近枯萎了的一串紅。老師突然走進來說:「林越遠同學不會再回來上課了,他死了。」然後全班同學都開始尖叫跺腳。她記得自己隨後在萬航渡路上走,不斷盤桓在腦子裡的都是反反覆復的幾句話:你再也看不到林越遠了你再也不能在自然常識課上跟他傳紙條你再也等不到他的電話你再也看不到他長大成人的模樣。可是他怎麼可以就這樣死掉呢?十二歲時一直想要買的黃色捷安特牌自行車買到了么?怎麼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呢?他們說好買了自行車以後一起騎車去吳淞口海邊的,他們在自然常識課時趴在地圖上標過線路圖,怎麼可能不能看到他長大成人後的模樣?她已經快要滿十八歲了,而萬航渡路已經被拆得面目全非。儘管在夢裡,那裡還是保存著那般情景,薔薇花蔥鬱,有大枝滴著露水的牡丹從牆壁裡面探出來。她甚至走過了家門口的菜市場,一邊哭一邊看到那些攤位上賣的魚都是死的,翻著白肚皮的魚躺在渾濁的水裡面,而腐爛的五花肉散發著陣陣臭味,白菜的葉子粘在骯髒的地面上。這時候她開始嚎啕大哭,彷彿突然真的接受了這個關於林越遠已經死掉的謊言。這股悲傷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幾乎要把她的身體都衝垮。可是為什麼沒有眼淚呢?她從未如此難過,從未在馬路上如此肆無忌憚地大哭,卻怎麼也無法流出眼淚來,彷彿淚水早就被透支幹凈了。她忘記了這是夢,非常用力地哭,感到心臟已經完全粉碎好像那隻被砸爛的藍色陶瓷小豬。直到她突然間醒來,那種恐懼和害怕的感覺瞬間消退,而巨大的悲傷卻依舊像是鬼壓身一樣死死地壓住她,讓她沒有辦法動彈,眼角有一點點濕卻真的沒有淚水。她透過窗帘看到外面已經是泛著紅光的清晨,而門縫外面透著日光燈的光亮。媽媽已經爬起來了,廚房裡傳來如此真實的嘩嘩的水聲。又過了一會兒無線電也被打開了,傳來早間新聞開始播報前的蹩腳音樂聲。剛才夢裡面那些清晰到可以觸摸的場景一下子就消退了,好像記憶再次被人決絕地按了清除鍵。那個只屬於陝西北路的世界漸漸地明朗起來。樓梯上有人開始走動。她用腳趾打開窗戶,外面清冷的風吹進來,然後突然悲傷都不見了。
這是個秘密。為什麼她總是退縮總是拒絕?為什麼她心安理得?因為她想林越遠是不會死的,他只會在夢裡死掉,而這樣可怕的夢與現實總是反的,他在夢裡死了一百遍所以在現實里他一定會默默地長大成人。她一定會在哪裡遇見他。她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去消耗和等待。三三從來沒有告訴別人這些,他們不會相信的,他們不會相信竟然還有人傻到依然在喜歡一個十三歲時的男生,就連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可是為什麼在夢裡面會如此悲傷,會哭,會喘不過氣來?這是愛么?為什麼愛對她來說那麼困難重重?
三三睡眼惺忪地爬出被窩,坐在昏暗的廚房裡往嘴巴里塞著很難咽下去的青菜、香菇、饅頭,然後站在廁所的鏡子前艱難地把胳膊繞到後面扎辮子。鏡子里這個長大一半弔兒郎當的女孩總是一張盲目又冷漠的面孔。後來她從未給任何一個男朋友看過自己中學畢業紀念冊上的照片,那裡面有她初三和高三時的照片。因為不肯向媽媽開口提出要去理髮店剪頭髮,又不願意媽媽再站在天井裡用剪刀隨便地處理她的辮子,她的頭髮在高中畢業時已經長到了腰間,墨墨黑。長跑的時候她感到這把頭髮簡直會把她壓進跑道里,永無翻身之日。照片里她穿著有大人物來訪時必須穿的校服裙子並且打著領結,嘴巴奇怪地嘟著,一副永遠不會滿意的討厭模樣。她不願意給任何人看這些照片,就好像她分明已經錯過了那麼多,卻依然死不悔改地不願意時光倒流。小的時候她盼望長大成人,哪怕是與他們一樣變成麻木的大人,但是長大以後她又痛心疾首地害怕起來。這些全都沒有用,時間已經過去了,而如果時光倒流的話又會怎麼樣?時光倒流她也無非是再一次重蹈覆轍,再來,再來,再怎麼來結果都是一樣的。她把畢業紀念冊死死地攥在手心裡,但是過去的歲月是沒有辦法抹去的,就好像那張她一直想要毀掉的身份證上十六歲時拍的照片。但是,她卻總是記得那天啊!十六歲的夏天裡她穿著一條灰色的格子裙子騎自行車去最近的派出所門口排隊,她等了大約二十分鐘,還在隊伍里碰到幾個同班的男同學正在打打鬧鬧,她別過臉去假裝沒有看到他們。然後,在狹窄並且散發著一股刺鼻廁所氣味的走廊里,她對著一面鏡子用很多人用過的斷了齒的木梳整理了自己的頭髮,把頭髮全都攏到耳朵後面去,露出整個寬闊的額頭來,又理了理連衣裙的領子。這樣,破爛的鏡子裡面她看起來完全是一個嚴肅又悲情的女中學生。最後她坐在照相機前的凳子上,局促不安,被攝影師指揮著把頭抬起來一點點,再抬起來一點點,臉往左邊側一點,肩膀再放低一點。等到閃光燈閃了,她的十六歲就被定格成了身份證上一張模糊的黑白照片。那些時光已經死掉了,可是這樣多的時間過去了,越往下走,她的東西就越是舊的。她喜歡的是舊的,她愛的是舊的。讓她神魂顛倒,反覆動心,永不死心,死而復生,復又死,復又生的東西總是那些舊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