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7.
全校上下都知道三三這個住在學校隔壁的女生,所以來找她的不僅是來告狀的老師和來砸她儲蓄罐的阿童木。一個禮拜六下午,三三正偷偷看著有線電視台重播的香港電視連續劇時,突然門外響起劇烈的敲門聲。她條件反射般地把電視機關了又把窗帘全部都拉起來,赤腳站在門背後屏息凝神地等待外面的動靜時,突然響起的卻是一個陌生又令人心跳停頓的聲音,那個彷彿跳躍著的帶著北京口音的男孩聲音在外面叫著:「許嘉靚,許嘉靚!」她一直都還記得他叫她名字時的聲音,尾音拖得很長,高高地揚上去,讓她在瞬間就心臟缺血。她慌忙從桌子底下找出鞋子來穿上,急匆匆把窗帘掀起來。穿過天井時,她直感到周圍的那些植物、梧桐樹的樹陰和牆角苔蘚里的幾隻蝸牛都愉快極了。她快樂地抿了抿嘴唇,把雜碎的頭髮往耳朵後面攏了幾下。沒有鏡子,但是她覺得自己看起來或許還並不糟糕。夏天已經跑得只剩一個尾巴,那天林越遠穿著天藍色的套頭衫,運動褲和白色耐克跑鞋。儘管在心裡默念了一萬遍不要慌張,不要結巴,但是在看到他的時候,三三還是張口結舌起來。
「你說的那個秘密,帶我去看看吧。」林越遠說。
「現在么?」
「你爸媽不讓你出來啊?」
「不會,現在就走吧!」三三又慌了手腳。
她根本都來不及檢查電視機電源有沒有關閉,脖子裡面的鑰匙有沒有掛好,只是彎下腰來把鞋帶重新系繫緊就砰的一聲關了鐵門跟著林越遠走了。她當然願意跟著他走,哪怕家裡還有一堆爸爸布置的額外的抄寫作業沒有完成,還有一篇周記要寫,她寧願拋開這所有的爛攤子跟著他走。但是她並不知道到底林越遠會不會喜歡嚴家宅。他這樣一個住慣了北京四合院和常德公寓的男生跟嚴家宅裡面赤著腳光著身子亂跑的野孩子總是不一樣的吧。就連媽媽也喜歡林越遠,多年以後當所有糟糕可怕的事情都已經漸漸被記憶過濾掉以後媽媽曾經跟三三說:「你小時候那個男同學,胖胖的小子,你們那時候常常手拉著手去上學的。」三三不記得這些了,她記得林越遠是瘦高的,而且他們曾經那麼要好過么?媽媽光是記著最美好的部分了,那麼就這樣吧。
三三閉著眼睛都能夠走通這裡所有的小弄堂,指給他看哪個同學住在哪個房子里,哪個煙紙店裡面賣的彈力球顏色最好看,哪個攤頭上的蛋餅里卷的油條最香脆,哪個屋頂的寶石花已經蔓延過整片屋檐,就好像是把自己的那個秘密世界慢慢地展示在他面前,帶著小小的自己都沒有發現的驕傲和得意。瞧那些在牆頭樹陰底下睡著了的肥貓,那些剛剛晾出來還滴著水的床單,還有錯綜複雜的小弄堂。可是她不會迷路,她帶著林越遠跨過那些淌著洗髮香波泡沫的水槽,穿過陰暗的門洞,時不時有野貓躡手躡腳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她在心裡默默地揣測著,他會喜歡這些么?直到他們來到那面緊挨著兒童樂園的牆。那時候所有的同學都嚮往學校的兒童樂園,因為平時它都是關閉的,只有每個星期四下午開放一個小時,或者是體育課的時候如果碰巧不用隊列操練或者接力賽跑的話,體育老師也會偶爾同意他們去兒童樂園裡玩一會兒,平時則是永遠鎖起來的。可是十二歲的時候越是禁忌的東西總是越吸引人。這天隔壁陽台上沒有兇狠的老頭,只有秋天的蟲子還隱沒在苔蘚、草叢裡面。午睡時段並沒有完全過去,彷彿遙遠的地方傳來淘米的聲音和隱約的評彈聲。三三因為緊張而手腳冰涼,她指給林越遠看牆壁上的那個窟窿。此時正是太陽把兒童樂園的雜草照得斑斑駁駁的時候,她看著他趴在窟窿上張望,非常擔心他不喜歡也不在乎他看到的一切,非常擔心其實他真的是一個跟她完全不搭界的人,非常擔心他是屬於他們的。
但是,林越遠驚喜地轉過頭來說:「我們爬過去吧。」
她相信這以後的很多年她都沒有見過一個男生會笑得這樣明眸皓齒,好像閃著光。
「我們爬過去吧!」他已經踩在牆面的磚頭縫隙裡面抓住旁邊一棵夾竹桃,還沒有等三三反應過來他已經爬上了牆頭,並且把手伸給了她,「來,上來。」
她穿著條新褲子和剛洗過的襯衫,而且她的跑鞋剛剛洗了在晾,所以她出門的時候穿了雙緊繃繃的系帶舊皮鞋。但是顧不得這些了,她拉住了他了手,奮力踩住那些磚頭,膝蓋和胳膊肘都狠狠地蹭在牆壁上。她跟林越遠並排站在了牆頭上。禮拜六的學校真安靜,操場顯得過分空空蕩蕩,天空是上海秋天清冽的藍色,而兒童樂園正處在午後最最美好的時光,麻雀停在蹺蹺板上,樹陰底下兩隻黃褐色肥碩在野貓在聽到動靜時警覺地豎起耳朵來四下張望。三三跟在林越遠後面往下跳。她從來沒有從那麼高的地方往下跳過。上一次是跟阿童木在樓梯上面比誰能從更高處跳下來,結果從第六格往下跳的時候她就右腳踝給扭傷了,不得不去醫院上了跌打藥膏纏了紗布。但是此刻她卻沒有畏懼過哪怕一秒鐘就閉著眼睛跟著林越遠跳了下去,而地上一大蓬雜亂無章的野草伴隨著右腳劇烈的疼痛撲面而來。她感到自己重重砸在一攤爛泥裡面像是一個失去了彈性的笨蛋,甚至彷彿在幻覺裡面聽到右腳踝的骨頭髮出喀嚓的聲音,頓時疼得癱瘓在地上無法挪動。而林越遠已經興奮地跑遠了。她趴在草叢裡面聽到他的腳步聲和尖叫聲慢慢遠去,突然感到自己又被忘記了,但是她卻很高興。他喜歡她的世界不是么?他顯得新奇又興緻勃勃,他喜歡嚴家宅里燒煤球時煙霧騰騰的氣味,喜歡那些曲里拐彎縱橫交錯的小弄堂,所以不能讓該死的右腳毀了這個冒險的下午。
整個下午三三都沒有被林越遠看出來她的右腳踝已經腫成了個饅頭,好像血液流到那裡就再也流不過去了。但是雖然右腳漸漸麻木了擠在破皮鞋裡失去了知覺,腳踝卻只要稍稍扭動一下就鑽心疼。她還是勉強在草叢裡鑽來鑽去,摘下那些小燈籠般的蓖麻花花朵,甚至冒著冷汗爬上了最高的滑滑梯,所謂的人魚公主也不過如此吧。最後他們都累了,額頭汗津津地把頭髮全部都粘住了,於是便並肩躺在滑梯底下一小塊樹陰里說起話來。
「為什麼你不跟班級里其他同學交朋友?」林越遠說。
「是他們不愛跟我交朋友,而且因為我跟阿童木交朋友,沒有人會跟阿童木交朋友。」
「阿童木總是那麼凶么?」
「也不是,但是他沒有媽媽。」
「我也快沒有媽媽了。」
林越遠之所以會來上海做插班生是因為他的爸爸媽媽離婚了,他便跟著爸爸來到了上海。但是爸爸因為要做生意的緣故常常出差或者乾脆住在賓館裡面,所以他就與爺爺奶奶住在常德公寓裡面。
「這些你可不要告訴別人噢,我也不願意跟別人說。你知道,這些事情可真夠煩的,硬生生地被扯到上海來。我過去住在北京的時候可帶勁呢,我還有輛自行車!」
那天他們一定說了最最多的話。三三從來沒有跟別人說過那麼多話,簡直恨不得把自己掰開來讓他看:你看你看,我是這樣的一個女孩,請你一定不要把我跟她們搞混了。她現在懷揣著林越遠的秘密,班級里沒有一個人知道這些,就連與他一起主持了聯歡晚會的吳曉芸都不知道這些,所以三三受寵若驚地捧著這個秘密,完全忘記了右腳的疼痛。她閉著眼睛面朝天空聽他說話的時候,地上的枯草根透過衣服扎在皮膚上,還有螞蟻順著指甲蓋往上爬。有時候她睜開眼睛就看到好像整個天空都要朝她倒下來。她眯縫著眼睛,默默祈禱太陽永遠不要落山,這一個下午可以永遠不要結束。
後來她忘記了,忘記自己是怎麼樣一瘸一拐地挪回家去,只感到心裏面灰暗透頂。真奇怪,她心裡並沒有因為天色已黑而害怕,她不害怕媽媽因為那件蹭滿爛泥和枯草的襯衫而歇斯底里,或者爸爸大發雷霆地把那本空空如也的周記本扔在她的臉上。她的心裏面空落落的,但這種空落落不同於她與阿童木逃自修課打「魂斗羅」時的那種。她並不感到愧疚,也不感到自己是個偷跑出去跟男生翻牆玩結果摔壞腳的壞女生。路燈突然亮起來,秋天夜晚的風非常清冽,她不得不縮著脖子,拉長袖子蓋住手背。她想如果林越遠願意再呆下去的話,她甚至可以陪他說整個晚上的話。她還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沒有來得及告訴他,比如說她從來不在打雷的天氣裡面洗澡,她最害怕老鼠,就連看到死老鼠也會渾身發抖地尖叫。她才不管別的呢,才不管爸爸媽媽會不會因為她徹夜不回而發瘋,不管她的名字會不會整個禮拜都懸挂在黑板上的小框框里。她才不要管這些呢,真的。她不想再去管那些寫不完的周記和抄寫不完的生詞,她不想再去上學,不想再沒完沒了地撒謊。她煩死這一切了。但是這個美妙的傍晚也結束了,她就好像被打回了原形的灰姑娘或者是變成了泡沫的人魚公主,從來沒有過的沮喪加上腳踝劇烈的疼痛讓她仇恨起自己來。強撐了兩天沒有告訴媽媽把腳摔壞了,她在心裡默默想著事情總會好起來的,或許明天就好了。一夜之間長大成人也不是沒有可能,或許明天醒來時轉動一下腳腕所有的痛感都已經消失了,又可以蹦蹦跳跳了。可是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她的右腳已經腫得根本塞不進跑鞋裡面去了。撩起褲子來看時,烏青從腳踝蔓延到了整個腳背,還有紫色的淤血觸目驚心。她絕望地坐在馬桶上面給這隻完全不屬於自己的腳穿襪子,哀傷地想著原來事情只會越來越糟糕,原來到了明天非但不可能好起來,反而走向不可挽回的境地。就這樣她把右腳腳踝摔成骨裂,綁了一個月的石膏。
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這段瘸腳少女的時光在記憶裡面真是熠熠生輝啊!
她左腳還是穿著那雙舊皮鞋,外套上系著很小很舊的蝴蝶結,脖子里掛著重重的鑰匙串,因為右腳綁了石膏所以不得不用一隻腳跳著走路,而且不到一個禮拜那些纏在外面的紗布就已經發灰變髒,這完全符合後來她心目中《天生殺人狂》里的女一號形象吧。後來,她反覆跟別人說起她一閉眼睛就從牆上跳下來的經過。她想或許她從來就是一個粗製濫造的女生,她不怕金龜子,不怕阿童木捉來的死麻雀。她知道班級里只有她一個女生敢拿著針搗毀實驗青蛙的脊髓,也只有她會爬牆鑽草叢。她曾經是個多麼風光的勇猛少女,她都忘記了么?而且瘸了腿以後她不用再出早操不用再上惱人的體育課。後來她翻到自己當年的成績單,體育課的成績竟然都非常糟糕,想來她永遠只會一屁股坐在那些該死的鞍馬上,實心球又經常從她過分細弱的手臂里滑落出去,而她更討厭的當然是早操。她永遠在缺覺,清晨永遠也醒不過來,而且高音喇叭裡面的早操音樂那麼激昂而刺耳,周圍總是籠罩著清晨灰濛濛的霧氣。那麼累,卻還有一整天要度過。所以現在她堂而皇之地坐在空蕩蕩的教室裡面,聽著操場上傳來的口令聲和哨子聲翻一本小說,只不過現實卻是勇猛少女綁著石膏的腳踝因為悶熱而發癢,癢到她暴躁地用指甲撓破了石膏邊緣那一塊還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有時候她恨不能像留級生那樣拿一根別針狠狠地扎進去,穿過石膏扎進自己皮膚裡面才能止住這難忍的奇癢。
當然全校都知道了她的英雄事迹。她這個住得離學校最近的、整日與阿童木鬼混的女生,現在又摔斷了腿。在走廊上看到她用一隻腳蹦蹦跳跳地走路,低年級女生都好奇地停下來看她兩眼,竊竊私語。班主任捏著她的請假條說:「真是什麼事都叫你撞上了。」那時候他們已經是最高年級了,只要再熬過這年,他們就能夠進中學了,她就要從這個小學校畢業了。這彷彿給了她信心,或許從此以後她將不再是個成天擔心又整日撒謊的小孩。三三要考的是跟林越遠一樣的學校。她必須考上這所學校,這樣才能夠在以後的日子裡繼續跟林越遠在一起。她絲毫不能夠想象,如果萬一她跟林越遠考進兩個不同的學校,那麼從此大約就是再也見不到的了。那時沒有網路,沒有電話,要與一個人失去聯絡簡直是太過於容易的一件事了。每每想到這個,她就無限失落,好像真的第二天坐在教室里的時候,林越遠的座位就會變得空空蕩蕩,再也遇不見他了。那樣的話,即使考上了重點中學又有什麼意思呢,即使以後不再細骨伶仃地頂著蘑菇頭卻變成了一個絕色美女又有什麼意思呢?
直到有一天阿童木在廁所門口攔住了三三,她幾乎就要忘記他了。
「你幹嗎帶他去那裡?」他狠狠地從背後拽住了她剛剛勉強能紮起來的辮子。
「我,為什麼不可以?」她心虛地張口結舌起來。
「那是我們的秘密。」
「你讓開。」
「你是個叛徒。」
「我不是,你讓開。」三三徒勞地嘟囔著這句話。
她看著眼前的阿童木,兩個人的臉只有五厘米的距離,她感到自己從沒有像現在那麼討厭他。她突然想起來為什麼他那麼與眾不同所有的人都害怕他躲避他,因為他從來不笑,他總是像個大人一樣板著一張兇狠的面孔,粉紅色的傷疤也綳得緊緊的。從他的臉上看不出他只是十二歲而已。其實這毫不奇怪,他的爸爸每天都對他訓斥個不停,頭髮要梳得整齊,不要總是像個嚴家宅里的破落戶,不能鑽在書本裡面像個娘娘腔但是也不許出去打架。有一次阿童木的爸爸當著三三的面打他,他手無寸鐵就好像一隻喪失行動能力的小雞一樣被爸爸拎起來狠狠摔在地板上。還有一次他爸爸用鐵皮鉛筆盒砸他的臉,立刻有血從他的牙齒縫裡面流出來。她忘記那都是因為一些什麼樣的瑣事,但有時候她想,有一天他會被他爸爸打死的。如果他爸爸來不及在他長成一個大人前把他打死,那麼他一定會報復的,因為她從他注視著爸爸的眼睛裡面看到一種真正單純的仇恨和憤怒。她害怕他,現在這雙冷冰冰的眼睛就盯著她,卻又能夠聞見他灼熱的呼吸。這樣僵持著直到上課預備鈴聲打響,剛剛還在走廊上互相推搡的低年級小孩彷彿一下子就遁形了,然後眼保鍵操的音樂聲聒噪地盤桓在整幢教學樓里。他們倆趕在別著紅袖章的值勤老師巡視之前往教室走去,一路上誰都沒有說話。三三屈辱地扶著樓梯把手一格一格地往上跳。在拐角處阿童木突然伸手推了她一把。她踉蹌了一下死死抓住把手才沒有又摔倒,可是他的嘴角卻揚起了一絲得意而殘忍的笑紋。他把手舉得高高的,彷彿想要朝著她的臉狠狠地揍下去。於是她也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整個人向前撲去想要推倒他。當然他靈巧地躲開了。她恨他,恨他砸壞了她的儲蓄罐小豬,恨他帶著她干盡壞事,恨他把她當成朋友或者幫凶。她恨死他了,但是結果她的手肘和膝蓋同時砸在木頭樓梯上。
「叛徒就該是這樣的下場。」他說完就飛快地跑開了。
整整一個上午三三都沒有能夠上成廁所。要不是該死的石膏,她本可以跑得很快,一溜煙地跑進隔壁樓的教師專用廁所去。阿童木不敢去那裡。過去有幾次開玩笑的時候他跟著三三闖進那裡的女廁所,結果都被幾個褲子拉鏈拉了一半或者裙子褪到膝蓋處的女老師趕出來。但是她現在只能夠傻裡傻氣地扶著樓梯走路,好像一隻笨拙的無法躲開偷獵人子彈的丹頂鶴。最後一節數學課當堂測驗,她焦灼不安地坐在凳子上面對著一張試卷,因為膀胱壓迫著神經,所以她不得不左右扭動著屁股,面孔憋得通紅,甚至都連呼吸都只敢半口半口而已。試卷上所有的數字都從紙上跳起來,惡狠狠地譏笑著她,而時間那麼難熬。她絕望極了,感到自己永遠也熬不到長大成人的那一天了。直到突然之間那個油光滿面生滿粉刺的數學老師的聲音響雷一般炸響在頭頂:「許嘉靚,你東張西望想作弊啊!」她看到他從講台上朝她走過來,直感到眼冒金星。穿著黑色尼龍運動衫的數學老師好像搖晃著化做了好幾個人。她太害怕了,可是當數學老師把那張完全空白的試卷猛地從她手臂底下抽走,她聞見他身上一股香煙和風油精的混合氣味。她知道全班的同學都轉過頭來注視著她,狼狽的糟糕的她。她看到林越遠隔了兩排桌子望著他,但是她已經不在乎這些了,她也不願意去爭奪數學老師手裡那張已經撕破一個角的試卷了,身體裡面一根一直綳得緊緊的弦突然之間鬆掉了,暖烘烘的液體一下子就潤濕了棉毛褲。
「怎麼有水啊?」同桌指著地上的一小攤水說。
「我媽媽幫我帶的湯打翻了。」三三極小聲極小聲地說。
她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會撒謊,她撒的謊全都拙劣無比一戳就破。
「許嘉靚尿褲子了。」突然,同桌興奮地舉起手來,還沒有等到數學老師點頭示意就忍不住幸災樂禍地尖叫起來。
立刻,那群該死的男生又像是炸開了鍋一樣沸騰起來。這真是災難,一切都好像回到了留級生往她頭髮上面扔口香糖的時候。林越遠從來不知道這些,在摔斷腿的那個下午她有很多話還來不及告訴他,可是現在看起來她彷彿是一個故意隱瞞和撒謊的女生。她忘記自己是怎麼樣逃出去的,她沒有辦法跑,只能努力地踮著右腳走路,搖搖晃晃看起來滑稽又可笑。外面真安靜,走廊裡面一個人都沒有,只傳來隔壁班級朗讀英文課文的聲音。為什麼她不能夠像他們一樣?為什麼她總是特別的一個?她已經厭煩了做那個最特別的或者說最怪異的人。她想跟他們一樣坐在教室裡面念課文,考上重點中學,以後再考上大學。可是不是現在,現在她的棉毛褲和運動褲都已經濕透了,她盲目地走到了走廊盡頭的廁所,卻已經是不需要的了。而剛才濕漉漉的溫度退去以後,現在褲子冰涼地緊貼著皮膚。她蹲在廁所的小隔間里只感到寸步難移。怎麼辦?再也不願意回到那間可怕的教室里去了,再也不想看到他們任何一個人。她知道從第二天開始她就會多一個綽號,所有男生見到她都會用手指刮著臉說:「畫地圖,尿褲精,不害臊!」這真是一場噩夢。她曾經夢見老師安排自己站在第一排領操,因為所有的人都注視著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手臂該怎麼動,突然之間她的衣服的扣子全部都掉了。對,她夢見自己赤身裸體地站在所有人的面前,而夢境里時間被無限制地拉長,高音喇叭里的早操音樂變得緩慢而刺耳,底下的人都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的裸體。她羞愧難當卻不能夠一走了之,只能麻木地晃動著胳膊跟隨越來越緩慢的節奏繼續做操。那些目光暖烘烘濕漉漉就跟尿褲子的感覺一樣,而且好像時間永遠都不會向前,這一切永遠都不會結束。而她剛才瘸拐著在眾目睽睽的嬉鬧聲中濕著褲子走出教室,連抬起頭來的勇氣都沒有。噩夢成真也不過如此罷。
那年爺爺突然死掉了。媽媽早晨把三三叫起來,說:「你得跟爺爺說再見。」她被從睡夢中死命地拖拽起來,閉著眼睛磨蹭著扣扣子。因為害怕,絨線外套上面的六顆扣子她反反覆復地扣錯。其實誰都沒有告訴過她,連爺爺生病都沒有大人很認真地告訴過她,但是她都知道。有一次她去爺爺的亭子間里看他,很多大人圍著他。他艱難地站起來要小便,於是爸爸就把痰盂湊了上去。那時候人已經不能再顧及什麼了,三三第一次看到男人的身體。她驚慌失措地別過臉去,又覺得非常傷感。這一幕簡直比爺爺真正死去更加傷感。這個爺爺啊,總是穿著中山裝圍格子圍巾的老人,就這樣浮腫著發黃的身體,被那麼多人圍觀著小便,砸在痰盂裡面的水聲又那麼響。她尷尬得自己都想要死過去。而現在她也知道,她聽到天花板上大人們不動聲色走來走去的腳步聲,也知道爺爺死了,但是他們都不告訴她。他們或許感到不好意思,因為死亡真是難以啟口。於是她也就默默地走到爺爺的床邊,站得很遠,僵硬著身體用極其極其細小的聲音羞澀地說了聲:「再會。」小的時候並不真正懼怕死亡,是因為三三對於未來美好生活的想象力非常有限。她想象不出以後將有怎麼樣的事情等待著她,她不在乎以後,以後對她來說毫不重要。她的快樂都很小很小。
但是現在三三想,死掉了就好了。她不知道該如何逃避去學校。她小時候常常撒謊說肚子疼,有一次半夜裡爸爸用毯子把她裹起來騎自行車去兒童醫院。她躺在急診室的人造革桌子上,一隻明晃晃的燈照得她睜不開眼睛,只能用手指使勁摳著一個破得露出海綿來的洞眼,而醫生在她的肚皮上戳來戳去,耐心地詢問:「這裡疼么?這裡呢?」她害怕謊言被戳穿,只能夠皺著眉頭支支吾吾,胡亂地回答著。但是現在這些招不管用了,肚子疼腦袋疼都已經被她用爛了,每天都在六點四十五分時起床。天越來越冷,她迷糊著睜開眼睛時外面的天還是微紅的,聽得到馬路上清潔工人無聊的掃落葉的聲音,吃完咽不下去的早飯就必須必須被推出門去上學。可是這次她再也不想去學校了,她死死抵著廁所的門把尿濕的運動褲、棉毛褲連同內褲襪子和鞋子一起脫了下來,哭泣著扔在浴缸裡面,然後哆嗦著兩條細腿蜷縮在浴缸和馬桶間狹小的空隙里給自己洗屁股,惡狠狠地發誓再也不要去學校了。
死也不過如此吧。
三三擺弄著手裡面一把飛鷹牌雙面美術刀片。爸爸總是用這刀片給她削鉛筆。他堅信如果用活動鉛筆或者圓珠筆寫作業的話會把字寫得油腔滑調,所以她的鉛筆盒裡從來不缺那一排削得整整齊齊的墨綠色中華牌鉛筆。她想,劃一刀的話劃在哪裡呢?手腕么?會不會疼?是一點點疼還是很疼很疼?在她還沒有想明白的時候鋒利的刀片就已經在大拇指上劃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她呆住了,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這道口子里緩慢地滲出一顆豌豆大小的血滴來,順著手指往手腕淌去,還沒來得及用手擦去就已經滲出了第二滴。她突然害怕起來,不是因為要流血流死掉了,而是因為媽媽快要下班回家了,所以她狼狽不堪又跌跌撞撞地奔去水斗,把水龍頭開到最大。那一點點的血很快就隨著水斗裡面幾根斷掉的蔥和魚鱗流走了。她不知道沖了多久,直到最初的麻木過去以後疼痛的感覺慢慢回潮,她再舉起手指頭來看,一道兩厘米長的傷口,不再流血了,兩邊的皮已經翻了起來透著死氣沉沉的白色好像一條剛剛翻了白肚皮的魚。她想其實她壓根就是膽小懦弱的,連死去的勇氣也不會有。
這一切都是因為阿童木。可是他總會死掉的,剩下她,長大后連個可以遷怒的人都沒有。
她沒有死掉,只能抱著一種坐以待斃的心情,大拇指上還貼著一塊創可貼等待著星期一的到來。天亮以後就又要回到該死的學校去,到時候所有的男生都會跟在她的屁股後面對著她喊:「不害臊,尿褲子。」她恨阿童木,他已經漸漸地變成一個噩夢,她卻彷彿很難醒過來。可是其實天亮后三三躲躲閃閃地跑進教室裡面,卻並沒有人真的注意到她已經低著腦袋坐到了座位上。教室里鬧哄哄的,原來是語文老師在上作文課的時候要求大家帶一個自己最愛的玩具過來。吳曉芸的座位上赫然擺著一隻巨大的長毛絨熊,鼻子好像一塊快要融化的巧克力。幾乎所有的女生都圍著那隻熊,男生們也忍不住往那個方向瞄。但是吳曉芸不讓他們碰,就連邢可可伸過去的手都被她打了回去。而三三這才想起來,糟糕,她忘記帶來她的東西了。不過沒有人會在意她的玩具,那是一個巴掌大小全身所有關節都會動的小兵人。她常常帶著它在天井的花盆邊上玩,有時候就連洗澡就要把它帶進浴缸裡面,所以它的關節都有點生鏽了,棕色頭髮的油漆顏料也有點剝落了。但是這並不妨礙三三想象它突然潛入海底遭遇鯨魚,突然又逃進原始森林跟巨大的蚊子作戰。
沒有人會在意這些,大概也沒有人真的在乎那個在數學測驗時落荒而逃的尿褲子女生。他們總是不斷地被更新鮮的事情所吸引,爭先恐後地想離那隻毛髮柔順的玩具熊更近一些,而真正害怕著耿耿於懷著的只有三三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