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節
離開○三所后,"老胡師"在來信中先是嘆息,接著又是讚揚,說我雖然可惜地離開了自己的專業,有點"遁世"的消極,但謝天謝地總算從激烈的、無謂的爭鬥中解脫了——這也值得慶幸啊……
讀著這些信,一時無語。我想他大概再也不會明白我了。
很可惜——這才真的算可惜呢。我的那位兄長和導師本該是他的同類,他應該自覺地站到這一邊。我的兄長最後吐出的殷紅的血應該濺到他的身上才好,也許這樣才會讓他記住什麼。我感到更加憤慨的是,他正在不自覺地踐踏什麼,而它是我心中最可寶貴的東西……還有,他認為我退卻了,逃遁了——我會嗎?
退卻的年代已經過去了。退卻的機會再也沒有留給我。我命中注定了要迎上去,要承受,要承受這一切。我說過我從屬於一個特殊的家族,當我慢慢辨認出這一點時,我就明白了該做些什麼。我只有一種結局,就是迎上去,奔向那個我應該去的地方。這是非常光榮的。
我離開了那些嘈雜,只是為了更好地檢視。還有,我要舔一舔創痛。我要好好地整理渾渾的思緒,把愛和恨的貯備好好咀嚼一遍。我會珍惜生命中的每一分鐘。
柏慧,今天該是個時候了,有機會我將好好地談談你的父親。
……失去了當面向你敘說這些的機會,大約是一生的遺憾。好在我仍然能夠敘說;而且我們都是過來人,有了另一種達觀與平靜。在學院時,在你面前,我是一個燃燒著的山裡毛頭小夥子,驚悸未消,說不出一句連貫的話語——特別是牽涉到我的家庭,我的身世的時候。我只記得母親在分手時對我的告誡:永遠也不要對別人提起你的父親……
由於那個春天的丁香花開得太茂盛,濃烈的氣味讓我整個個人都眩暈了。在一陣恍惚迷離中,我忘記了母親的告誡。
於是報應接踵而來。
我出生在登州海角的一個小城裡。這兒在民國初年有過一陣畸型的繁榮,倚仗了一個天然良港,海上貿易使它日益發達。小城的人見多識廣,他們有幸不斷在這兒迎接一些非帶有意思的人物。那些在中國近代史上被寫過一二筆的人,當年就有幾雙腳板磕響了小城青磚鋪起的街道。一些新興工業主、大商人,紛紛來到這個小城,拓展他們的一份事業。我的外祖父一家來得更早一些,當地人記得從一開始這兒就有這麼一支望族。他們的主要產業不在這兒,這兒只是他們一個愜意的居住地。藍藍的海灣,密密的樹林連接著潔白的沙灘,一年中有一多半時間風和日麗。而且這兒交通方便,風氣開化,又免除了大都市的擁擠和喧嘩。
外祖父的前幾代都是經營實業物產的,最早還出過一個清代官吏,作為第一批欽定的"金礦督辦",到登州海角來"發鑿山谷"。我相信當年的"督辦"是一個肥缺,整個家族的興盛顯然有跡可循。反正到了外祖父這一代,已經沒人能說得清他們有多少資產了。外祖父走的也是當時大多數名門子弟的道路:在大城市讀書,尋機會到國外深造——如果不是因為意想不到的一場婚姻,外祖父一定會在他二十歲左右出洋。
他當時完全是瘋迷了,為了外祖母不顧一切。外祖母只是他們府中一個身材瘦小的使女,他們竟然難捨難分,後來一起從海港上逃走了。在外流浪的幾年中,外祖父結識了一些革命黨;最後跟上一位荷蘭籍醫生學醫,去了歐洲。歸來時父母都去世了,外祖父和外祖母雙雙回到這座小城。這兒處於戰略要地,由於有一個港口,又臨近一個國內最大的金礦,幾派政治力量都在這兒集結、較量。外祖父回來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開辦了當地第一所中西醫院,並親自擔任院長。
他在多大程度上參與了當地政治紛爭,我無法從外祖母和母親口中知道得太多。我出生時外祖父已經不在人世。
從他那場奮不顧身的戀愛我就明白了,外祖父是一個心懷熱烈理想、追求完美的人。他本來可以任意享用祖上的遺產,無憂無慮地度過一生。但他寧可讓這一輩子波瀾迭起、驚險叢生,而不願重複一種陳腐老舊的生活。他勇敢地投入了自己只遭逢一次的時代,做了一個男人該乾的事情。
這樣的人往往不得善終。
一個人心中燃燒著希望,就不能害怕犧牲。犧牲對他而言是經常的事情。
我的父親從小就在他叔伯爺爺——一個官僚商賈身邊生活。因為叔伯爺爺沒有兒子,就對父親格外器重。可是這並沒有阻礙他成為一個職業革命者——他二十多歲的時候已經是一位頗有名氣的人物,以後甚至擔任過一支部隊的副政委。
後來由於鬥爭的需要,他才不得不脫下軍裝。
父親就在擔任副政委的前後結識了外祖父一家。外祖母後來說,他來到那個大院,看到那幾棵高大茂盛的白玉蘭樹,頓時雙眼一亮。那是一個春天……父親頻頻來往於小城和另外幾所大城市之間。而今,他所做過的一切都湮沒在歷史的塵煙之中。他的事迹沒有被寫入教科書中,沒有被記錄下來,我只能從外祖母和母親的隻言片語中得知一點,留在腦海里連綴編織。
大約是父親和母親結婚的第二年,外祖父遇難了。他多少年來都是當地醜惡勢力的眼中釘,敵人已經不止一次揚言要"除掉他"。他們知道外祖父的分量,完全懂得要實現自己的陰謀,就必須消除小城中這個巨大的、難以動搖的存在。
母親說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天氣悶熱異常。全家人都沒有午睡,不知為什麼不安地走來走去。父親出發到外地去了,大院里只有母女倆、一兩個常住院內的幫工。他們好像都同時在挂念著什麼。"老爺"還沒有回來——"老爺"開會去了……到了下午,很快,太陽紅了,紅得像血。一陣風吹得樹葉亂響,像有馬隊從牆外馳過。就在這時,大院的正門被什麼撞開了——所有人都看到了外祖父的大紅馬走了進來,馬背上沒有人!
馬背上有濕濕的一片,母親伸手摸了一下,是紅色的。外祖母迎著紅馬叫了一聲,紅馬扭頭就跑。全家人緊緊隨上。
大紅馬跑、跑,一直跑了好久,來到了城郊,那裡是一片矮矮的松林……外祖父就在那兒遭了埋伏。他靜靜地躺著,身下的白沙和一層松針都被染紅了。
這就是外祖父的死。它離我的出生還有近十年的時間。那一場巨大的不幸、難以想象的悲慟完全被排除在我的視野之外,卻不可避免地在我心中結下了永難消除的疤痕。因為我們的生活到處打下了他的印記——我識字以後讀到的每一本有趣的書,問一下都是他遺下的;還有那些精美的小器具,比如一件漆器、一個八音盒、一台西洋鍾,都是他留下來的。更多的是故事,外祖母在夜深人靜時忍不住就要回憶那些美好的或是擔驚受怕的年代。外祖父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個神秘的、英俊的、殉道的男人。
他沒有迎來小城的解放,雖然他為之奮鬥了一生。這對於他不知是不是一件幸事。父親的經歷多少可以給人一點啟迪,因為他們走了相同的道路,用來互為參照也並非毫無意義。
外祖父遇害的第二年小城解放了。作為勝利者,父親接受了人們獻花,受到了好多人的歡呼……但他沒有陶醉,很快就投入了更為繁忙的工作,幾乎不怎麼沾家——母親說他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簡直化為了革命肢體上的一個器官。那時候有多少事情要做,他的心情時而沉重時而歡樂,兩眼常常閃爍著動人的光。
這種光用不了多久就要熄滅了。奇怪的是他毫無預感。因為一個人如果被理想燒灼著,心中存有不滅的希望,那麼生命就不屬於自己了。他甚至在解放前夕做了一件事——我相信這件事會長久地折磨著他,特別是他生命接近終點的時候。
我前面說過,他從小就跟在叔伯爺爺身邊,他曾是大山裡的一個窮孩子。叔伯爺爺是省城的一個大官僚,把他從山裡領走,洗去了他身上的泥土,又送他上學,直到把他養育成人。那個老人和他的夫人都在父親身上花費了不少心血,他們是他無可爭執的恩人。後來父親從他們身邊飛開了。當平原地區的戰爭到了決定關頭時,叔伯爺爺親自策劃了幾次大的行動,使革命力量蒙受了巨大損失。也是一種宿命,那個老人在一次回鄉時竟然被俘了。這在當時是一件大事,父親受命參與了對自己叔伯爺爺的審判。
結果可想而知。叔伯爺爺被處決了。據母親說,行刑前夕爺兒倆談了一次話,兩個人看上去都還平靜……其實誰都明白,整個平原上也許只有一個人能夠挽救這個老人的生命,他就是我的父親。可他沒有那樣做。
這就是一個處於特殊時刻的人:純潔而殘酷。他深深地愛著、恨著,走到了一個極端。
可是他想不到小城解放的第二年,他自己也被捕了。這個事件驚動了全城的人,因為這太突然太出乎預料了。他攪進了一個永遠無法查清的案件中,據說這個案件水落石出那天就可以解釋一切:黑暗年代里一個又一個革命者的失蹤、鬥爭的失利、計劃的破產……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逮捕父親大半隻是出於臆測,或出於更大的陰謀。反正我相信母親的話:
她當時就認為父親是無辜的。父親永遠不會背叛。是他的忠貞使他逼近了這樣一個結局。
從此我們家走入了恐怖時期。大院里沒有一天是安寧的,不斷湧進一些奇奇怪怪的人,他們大半都是我們不認識的人。
母親日夜哭泣,後來又病倒了,是外祖母勸導她、安慰她,請醫生為她診治……今天我想:外祖母可以說是天底下最不幸的女人了,失去了丈夫:又守著一個失去了男人的女兒,這是她唯一的女兒啊!
母親告訴我,她當時後悔的是沒有聽從別人的勸告,儘快地離開這個大院,也沒有把父親的東西轉移出去。不久一些人駕著馬車來了,不由分說就把幾代人積存的東西往車上裝。外祖母瘋了一樣奔跑,伸手攔他們,說這是先生的東西,你們沒有權利拿走。領頭的冷笑說:先生算什麼?
"先生"就是我的外祖父,因為那時已經不能叫"老爺"了。天哪,一個為小城的解放忙碌一生、流盡了最後一滴血的人,在勝利者看來已不算什麼了。外祖母坐在了院里的方磚地上,不吱一聲。她似乎明白了,勝利者即倖存者,他們要背叛和遺忘都是非常容易的。他們為所欲為,只要有個借口。
現在他們的借口就是這個大院出了一個"敵人",這個人剛剛被捕,因而這裡要全面清查……我們一家是獻出了生命和鮮血、獻出了全部熱情的人,可憐的我們直到最後才明白:
我們不是勝利者。
那一次馬車究竟拉走了多少東西,已經無法統計了。有人說整整拉了十二車,有人說更多。反正當時都害怕、憤怒、驚愕,顧不上其他了。東西都拉到了新成立的一個管委會,大部分堆在一個大磚屋中,後來可能又轉移到別的地方一部分。
媽媽的病好了。奇怪的是她在更為嚴酷的時候反而挺住了。她安頓好自己的母親,一個人去見城裡的司令官。司令官對她還算禮貌,耐心聽了她的陳述。媽媽主要指出自己的父親屬於為革命獻身的先烈,我們既然勝利了,就應該尊重他,尊重他的一切。司令官覺得有道理,但又認為我父親的東西(它們有可能是罪證)與外祖父的東西並非一下子可以分得清的,所以暫且一併收起——歸還的日子嘛,指日可待。
媽媽抱著一線希望歸來了。
結果過了很長時間才傳回話來,讓去人認領東西。外祖母和母親都去了,領回的都是一些外祖父穿過的舊衣服,不太值錢的老式傢具。要知道外祖父當年是非常簡樸的,他的全部積蓄都用在了新醫院的創立上,當時的藥品和醫療器械非常貴,有不少需要直接進口。媽媽說這些藥品的一大部分都在暗中運給了革命隊伍……令人欣喜的是幾乎所有書籍都拉回來了,這一點讓媽媽高興。她說:從那時起她就明白了,掠奪者是些不讀書的人。
我知道外祖父、父親,還有那個同樣不幸的"反動政客",據說是心慈面軟的父親的叔伯爺爺,都是些讀書的人。
他們不停地讀。我那時覺得母親在把人劃分成"讀書的人"和"不讀書的人",而不僅僅是分成"好人"和"壞人"。直到長大了我才明白,劃分人的方法還有許多,比如說"善良的人"和"兇狠的人"、"單純的人"和"複雜的人"、"純潔的人"和"污濁的人"、"卑劣的人"和"崇高的人"……要劃分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這個大院從那時起就不適合居住了,尤其是只剩下一些女人的時候。這兒有著太多的往昔的氣味,令人心疼的懷念和追憶日夜噬咬人心。外祖母和母親都盤算著怎樣離開這裡。
這顯然是個非常痛苦的決定。
不久,上面又來了新指示,說要沒收(也說是徵用)這個大院的一部分,實際上是三分之二的房子。從實用方面說,這時人口少得可憐,已經不需要那麼多的房子了;但這只是另一個問題。無緣無故地掠奪,而且是對待那樣一位老人的遺產,真讓人氣憤。媽媽這一次又挺身而出了。
經過媽媽出面反覆交涉,有關的機構正式回答我們,這只是暫時"徵用",它的所有權仍屬於我們——"你們要那麼多房子幹什麼?現在勝利了……"回答母親問題的那個人在正式宣布了決定之後又這樣不解地追問一句。
媽媽無言以對。是啊,要那麼多房子幹什麼?那的確是無用的。至於說"勝利了",媽媽是頗不同意的,就隨口說了一句:"是你們勝利了,我們沒有……"
是的,從一開始我們就被排除在勝利之外。好像歷史不斷地說明:有的人只是為了勝利而付出一切,包括生命;但勝利是與他們無關的。這有多麼奇特啊,這種怪異的道理直到現在還讓我費盡琢磨。
我們全家被趕在剩下的幾間房子里;為了與之有個區別,他們就在房屋之間壘了一道牆,原來的後院小角門就成了我們一家的大門了。新的時代開始了。
父親被捕不久,常住我們家的那些人就先後離開了。他們嚴格講在此之前也不算什麼僕人。因為外祖父是不容許有主僕之分的。他在主持了大院事務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他們分發錢幣和東西,讓他們各自擁有自己的一份生活。後來只有兩個人沒有走:一個是本家的嬸嬸,另一個是外祖父搭救的孤女。她們都沒有家。外祖父的遇害除了使外祖母和母親痛不欲生之外,受到致命打擊的就是本家那位嬸嬸。她說"我要隨先生去了",幾天之後就服毒自殺了。
這位嬸嬸叫淑嫂,我當然沒有見過。聽外祖母和母親講,她是一位無比溫和寬厚的女人,善良到了極點。她的男人從很早起就消逝在東北,她一直守寡。她長得極為白皙,個子高高的,頭髮墨一樣,一雙眼睛像兩汪水。母親一提起她來就流淚,外祖母則嘆息:我的這位姊妹啊,命也真苦。
兩個女人長期廝守在這裡絕不算明智。但她們要在這裡等那個男人——我的父親。
這期間風聲越來越緊,母親為父親的事奔走了許久,後來終於明白已經沒有什麼希望。據說父親未經審判就給押到一座大山裡了,在那裡服苦役。母親去探望了一次,沒有見到。
各種各樣的騷擾不斷出現。一個經歷了兩次劫難的大院絕不會再享有安寧了。母親開始尋找一個地方,她指望有個地方可以安安靜靜地呆下來,等待我的父親。那時母親還很年輕,外祖母已經七十多歲了。她要服侍自己的母親,要等待。有一陣母親的眼睛突然失明了——當後來她告訴我時,語氣里還有那麼多的驚恐。她說醫生來看了,說是得了"火矇",就是說一陣急火攻心,眼睛被什麼東西蒙住了。那時她知道新的災難又降臨了。不知費了多少時間,吃了多少葯,她的眼睛總算重見光明。她感動得哭了。外祖母流著淚說:"我女兒,我的男人,我們一家,都沒幹過壞事,神靈會保佑我孩子的眼睛的。"
今天我想:如果當時母親的眼睛再也不能復明,那是多麼可怕的事啊!世界上誰的眼睛比母親的眼睛更明亮更美麗?
我這樣講不是因為她是我的母親,而是我最真切的認識。我的母親的眼睛又復明了,這是我一生珍念的最大幸福,也是我們一家人不幸中的萬幸。
她從那以後就刻意保護自己的眼睛了,因為她要用它遙望未來的道路:自己的男人要踏著這條路歸來,然後再走上未知之路……
這段時間她了解到了很早以前外祖父身邊那個男僕的下落。那個人高高瘦瘦,當年是最忠實的一個僕人,是上一輩留下來的,年紀比外祖父只小一歲。當年他口口聲聲叫著"老爺",怎麼也不願離開。外祖父給了他很多錢,強令他自立。他哭著離開了大院。他後來走到了一片荒野,墾荒種地,又經營了一片果園,搭起了一幢小茅屋,就在那裡獨自一人過下來。當母親費盡周折找到他時,他見到母親一下就跪下了,母親趕緊把他拉起來。他打聽老爺,打聽一家人,後來哭得在地上滾動……他說,我真不該離開老爺!
他誤以為自己跟在主人身邊,主人就不會身遭不測了。
從那時起,母女倆有一多半時間住在荒野中的茅屋裡。這兒離小城有幾十公里。她們在小城時與鄰里之間都斷絕了來往,別人也害怕沾上什麼,都躲著這兩個不潔不祥的人。來了荒野,母親又擔心突然之間男人回來找不到家,那樣他會多麼傷心——自己的女人沒有等他!就因為這個擔心,母親又回到了城裡。
她艱難地等待著。
大約過了五年時間,父親歸來了。後來,我就出生了。然而還沒等我記住父親的模樣,父親又重新離開了。
這一回父親是被押到一個水利工地上去的,那兒也是一座座大山。這一次被說成是"出",實際上是第二次囚禁,因為不允許他探家,也不允許家裡人去住。
父親離開不久,我們真正的遷徙就開始了。母親雇來一輛馬車,把所有可以搬走的東西都拉到了那個荒原茅屋……
我們從此就住到了這個人煙稀少、離大海很近的地方;從此開始了一種與前幾代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也從這時起,母親和外祖母開始了第二次等待。
我慢慢長大了。我也開始了等待。我想象著父親的樣子,不停地詢問過去、過去的過去,還有那些神秘的關於我們一家人的傳說……
這時荒原上漸漸有了一些新的村落,還有了一個國營園藝場和林場。我明白了:每一寸土地最終都會找到它的主人。
那些村落離我們不遠不近,我們小茅屋四周的小果園就歸屬了園藝場。我們自己只被允許保留了很小一片土地、幾棵樹木。而原來四周這些土地、這些樹木,都是老爺爺——外祖父的男僕一個人一點點開墾和種植的啊!
我們開始了異常艱難的、新奇的生活。母親去園藝場做臨時工,養活外祖母和我。我更多的時間是和外祖母在一起,聽她講各種各樣的故事。家裡的所有雜事、沉重的活計,差不多都讓老爺爺包了。他不停地勞作,不吭一聲。我發現他在外祖母和母親面前出奇的拘謹,說話時總是微微垂頭,兩手也垂著。母親叫他"大叔",他聽了有些慌。秋天他擔了一些果子到外面去,換回一些糧食;天漸漸涼了:他又在雜樹林子里揀乾柴,有時還要挖出一個個大樹的樁子,劈了做燒柴。
我記得母親每年冬閑時,大雪封地的日子裡,就要和外祖母一起,圍坐在小炕桌上描花。直到今天,那些絢麗新鮮的顏色、各種花卉鳥雀人物的形象仍然浮現在我眼前。那盛顏色的碟子也是從城裡帶來的,上面有好多格子,每一個格子里都是一種顏色。天冷,桌上放了一個大火盆,裡面燃的是老爺爺秋後製做的木炭。
每年深秋看老爺爺做木炭是極為有趣的。他先挖一個火坑,然後就分批地把劈好的木頭放上去燒——他緊盯住紅色的炭火,到了時候就取出,一刻不停埋到一邊的土裡。這樣燒出的木炭不老不嫩,既耐用又不生煙氣。外祖母說,在大院時,我們每年都要備下很多木炭。最好的木炭當然是老爺爺燒制的,那時他還年輕,心靈手巧,不言不語就學會了一切。老爺爺在小茅屋裡進進出出,這很容易讓外祖母和母親想起很早以前的歲月。那是怎樣的年代啊,那時候的世界對我是那樣的陌生和神奇。戰亂,暗殺,走私,軍火,營救……
這一切都好像是一部傳奇中寫下的;令我難以置信的是,我的上一輩人恰恰置身其中。
我這時的世界走入了另一種奇特和豐富。比如假使我一個人逃進林子里,立刻就會沉醉其間。這片無邊的莽野啊,給了我一生的安慰和嚮往的莽野啊,那時對我而言真是應有盡有。全部的感激和好奇都從此滋生。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對於我都是節日。我可以眼盯著春天怎樣一步一步走來,我能一絲不差地分辨出它的腳步聲。它踏在積存的雪粉上、涼涼的沙子上,都會發出聲音。有時它踢翻了一片干樹葉,干樹葉在地上滑動滾落了一下,我都一陣驚喜。夜間如果我醒了,我就含笑閉眼,想象著它在原野上躡手躡腳走路的樣子。春天是一個有形無形的生靈,悄悄地、猶猶豫豫地逼近了。這個生靈雖然心細得不可思議,但有時也不免莽撞,比如說要過一條剛剛開始融化的河,嘎啦一聲踩碎了河冰……
那一叢叢的沙地河柳一齊萌出葉芽、長出小毛絨絨球的時刻,是任何人看了也不會無動於衷的。那時候空氣中有一種鮮芹菜葉的氣味,那些拇指般大的小柳鶯就是被這氣味引來的。它們在柳條間小心地跳動,發出一些無法模擬的細瑣之聲。大朵大朵的彩蝶翩飛舞動,跟上熱鬧的還有蜂子:大的、小的,黃顏色的、墨黑的,甚至還有紅色的。一種像少女一樣羞澀的、腰兒細長的蜂子每一次落在枝葉上都格外小心,我目光的重量壓迫得它總是欲留又去……沙地小蟲、小螞蚱,都接二連三地出動了——春天到此為止全面降臨了。
我在春天的莽野上一個人走來走去,歡樂和沮喪交替湧現在心中。我為了感受熱乎乎的沙土,就脫下鞋子提了,把腳插進沙子中,一聳一聳地走。沒有人聲喧嘩,沒有別的影子。我有時踏上高高的沙崗,向南遙望——那一溜藍藍的山影在水氣中跳動,像有生命有脈搏似的。那座大山多麼美麗,就像母親夜間為我讀的童話一樣。它會那麼殘酷地折磨一個人——我的父親嗎?
父親據說就在遠方的這座大山裡。
我不記得父親的模樣了,他在我一歲多一點時就走開了。
在無數次的想念中,父親被我想象成一個巨人,日夜不停地開鑿石頭。當這個巨人被釋放的時候,我們這兒的一切都將煥然一新。那時候我的思念像北方涌動的潮水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在我的心岸發出了噗噗的聲響。
春天在想象和思念中度過。每一次思念都是被老爺爺或外祖母的呼喊聲打斷的。他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了——這時的莽野上已經沒有了野狼或其他兇猛的動物,他們到底怕個什麼?他們的喊聲里總是充滿了驚慌,這使我都覺得好笑。
但我不敢耽擱,飛快地從藏身之處跑出,奔向他們。
夏天我到海邊看打魚的人。那是附近村子里的,他們在海里撒上了大網,然後在兩端排成兩條長隊,吆喝著把大網拉上來。我每一次都要看著網上岸,儘管這常常是漫長的一個過程。當網漂子的弧線越來越短時,它圍住的那一片水面就沸騰起來。我甚至聽到了魚的叫聲,嚌嚌的,尖尖的,都是求生的尖叫。它們有時要猛地一個躥跳,半空里閃一道白光,再啪一下落進水中。它想跳出圍網,雖然沒有成功,但它多麼英勇,最後還是要奮力一搏——我想如果自己是一條魚,這時候大概也會這麼做的!
大片的魚給大網圍堵到沙岸上了。我一生都忘不了它們在離水那一刻的情景。它們都給嚇壞了,在網扣上擰動、呼喊,相互撕咬。一些不知名的、從未見過的水族讓我大吃一驚,它們的模樣怪極了。我就是那時才認出了烏賊、水母……
拉網的人都赤身裸體——成年人的赤裸讓我目瞪口呆。我那時一想到將來自己也要長成這副粗糙而醜陋的模樣時,心裡就感到一陣可怕。長久地站立在海邊,結果身上很快就被沙子和太陽烤紅了,發出陣陣灼痛。
火一樣的夏天哪,我感到整個原野都在噴吐著綠色的火焰。長長的荻草和蘆葦在風的撩動下伸出火舌,打破碗花的蔓子則在低處慢慢燃燒。白色的沙土不敢赤腳去踩了,知了的鳴叫通宵達旦。夜間外祖母叫上母親、老爺爺和我,攜著干艾草和草荐子,找一片白沙子躺下。頭頂是一棵大樹,樹隙中閃出星星。風微微吹起,吹過來一片小蟲的鳴唱。老爺爺在遠處的一棵樹下躺了,他替我們點燃了干艾葉。這樣蚊蟲就躲開了我們。
我纏著外祖母講故事,直到我自己困了,一合眼皮睡過去。醒來時只剩下我一個人,淡淡的朝暉印在臉上,痒痒的。
大概怕我孤單,老爺爺離開時把狗牽到了我的身邊,鏈子系在樹樁上。它略顯憂愁地看著醒來的我,卷了捲舌頭,又開始打哈欠。它的時間表與人是不一樣的,在它那兒,白天恰是睡覺的時候。
我不能忘記這條狗。它的名字叫大青,英武而俊俏。它有一雙外國人才有的藍色眼睛:臉龐長了些,這與所有狗都是一樣的;它的鼻樑硬邦邦的,我常用手指去敲擊。當我們倆在一起,再沒有別的人時,有時我心中會湧出可怕的、猛烈的激情——我不能抑制自己,就緊緊地扳起它的臉,讓我們的臉龐緊貼一起。它一動不動,它知道這對於我們都是一個重要的時刻。這樣很久很久,我等待著心中的什麼過去……
後來,我們一起抬起頭來。它注視了我一下,幸福地、不好意思地把臉轉開了。
大青的沉默給我留下了永難忘卻的印象。我至今閉上眼睛,仍能想起它默然的表情。它的多情的雙眼看看南方——它會望到那一溜藍色的山影嗎?當再一次轉過臉來時,它就垂下頭,若有所思。它的一顆沉重的心靈時常能夠感染我,讓我與之一起走入安靜。那時我看著它的後腦,常常想:它在琢磨什麼?它有非常不快的往事嗎?它的長長的後顧之憂在折磨它嗎?那時我發誓一定要永遠地愛護它、保衛它,誰敢欺凌它,那麼好吧,我會跟他拚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