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傾訴
除舊布新的年關將屆,母親打掃完家裡每一寸地方,便站在我的書房門口,往裡面張望。看著那些堆積在角落已經好些年的紙箱紙袋,她說:「該清一清了吧?都好多年啦。」我埋首在書堆或電腦屏幕前,假裝很忙碌的樣子,說著「好啦好啦,有空我會啦」。母親搖搖頭走開,知道今年又沒希望了。我把頭抬起來,轉向那些已經蒙塵的堆積物,箱子里是我遠行時朋友們寫給我的信。
在美國的大半年,在香港的一整年,幾乎每一天,信箱里都會有一封信,滿載著思念與傾訴。我在打包的時候便帶著它們一起回來,像一個記憶的保險箱。它們是我的收藏,是我的珍寶,要怎麼「清一清」呢?
《先知》的作者,中東畫家詩人紀伯倫在情書中寫著:「在生命憔悴的時刻,心靈被失望佔據,我就讀你的信……你的信使我想起真實的我,讓我審視我自己,讓我遠離醜惡和污濁,避開生命的墮落。」這確實是我必須保留住這些信的原因,我不想失去真實的自己。
自少女時代我便很愛寫信,每一天放學之後都要寫長長的信給同班同學,信里談到閱讀、談到生活瑣事、談每一種細微與感傷;同學讀完我的信,有時候回復,有時候不,而我根本不以為意,只是需要傾訴。後來我常在剖析自己的創作經驗時談到這一段,並且認為這便是我寫作的啟蒙與磨鍊。「這麼說起來,我也挺重要的嘛。」我的朋友瑞瑞有一次忽然意識到這件事,忍不住得意起來,然後又有些認真地說,「那時候其實滿擔心你的,覺得你那麼敏感,可能會自殺。」瑞瑞說她搬家的時候總捨不得把我的信丟掉,一筆一畫,那麼耽美的那個十七歲女生,早已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卻還住在她的信盒子里。
我和瑞瑞關心的事一向不同,生活情調也很異樣,想著她的信盒子里珍藏著我的信,卻覺得格外溫暖。
不管是情人還是朋友,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想要給他寫信,彷彿是藉著書寫,將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他那裡。寫出來的每個字都那麼具體真實,可以一再揣摩,也就產生了力量。與情人遠隔十萬八千里,但我相信以吻封緘,他便能感受到愛意;與朋友許久未見面,但我相信有我的理解和安慰,他便能從失去愛戀的打擊中恢復勇氣。
我最不喜歡做的事就是把信「清一清」。年輕時一直和一個男孩子通信,他不擅言詞,信卻寫得動人心弦。後來,為了讓自己斷絕對他的想念,我決心燒掉那些信,特意買了一隻燒錫箔紙的圓桶,花費一整個下午。頂樓風很大,銀色的紙灰從桶子里飄出來,火和煙使我嗆咳,淚如雨下。紀伯倫的情書里寫著:「每個人都需要一個避難所。我的靈魂避難所是一片叢林,我帶著對你發自心靈深處的情感的理解,生活在其中。」於是我明白,那天下午我放火焚燒的,原來是一片叢林,我的避難所。
那些塵封在紙箱里的很多情感都變易了,使我不忍開啟。讀著遠去的歲月里的信,總不免感傷,那曾經專註聆聽的人已不復存在,甚至連寫信的人也杳不可尋,只有這信,仍款款深情地、不斷地、永恆地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