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人
市長
一上車,就看見他在大聲地和司機說話。
大概有六十多歲了吧?他一頭銀髮,梳得光潔照人。眼睛陷在松皺的皮膚里,老是淌著水,像生病的狗。他很瘦弱,一腳跛著,走路一蹬一蹬的。上下車時,總是大聲地與人問好,還要守在車門,指揮別人的上下,吆喝一兩聲。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瑞士人慣於安靜,又何況這是個陰沉寒冷的冬晨,每個人都帶點微慍的表情縮在大衣的領子里。只有他,比手划腳、興高采烈地在講述一件事情,有時候,笑得嗆了,得捧著肚子、前仰後合地笑著。
下了車,他站在路邊,進行閱兵。川流不息的人群從他身邊流過,婦女買菜的籃子碰著他的大衣,他很莊重而優雅地行舉手禮,熱情地致意:
"孩子們,晨安!"
他說他是蘇黎世的市長。
銀行小職員
火車站裡有個小小的銀行,我去把馬克換成瑞士法郎。
坐在櫃檯里的中年男人正在數錢,手敏捷地翻轉著鈔票,嘴迅速地念著數目,用瑞語念,和德語稍微有點出入。
把錢交給瑞士顧客,下面一個紅頭髮的女人拿著一疊西班牙鈔票,以西班牙語要求換錢。職員微笑著取過錢,用西班牙語和顧客交談、數錢、歡迎她再來。
下一個顧客講義大利語,拿了一疊里拉。職員像唱歌一樣,嘀哩噠啦說著流利的意語,用意語數著鈔票,一十二十三十四十…
輪到我了,他頓了一會,等著我先開腔,以便決定他該用那一種語言應對。我說了德語,他如釋重負地,用標準德語開始數鈔票。
轉身離去時,聽見他正愉快地以英語問候下一名顧客"早安"……
外籍勞工
在票亭邊,突然有人碰我的手肘。是個一看就知道是個工人的男子,在寒天里只穿著單薄的夾克,顯得人更畏縮。他對我說了些什麼,口音很濁。
我下意識地退開一步,戒備地望著他憔悴的瘦臉;是個外籍勞工,他想向我要什麼?
他伸著粗大的手掌,掌心中有幾個錢幣。漸漸的,我聽懂了他破碎的德語:"錢,買票,怎麼丟?"
我拾起他掌心中的錢幣,分門別類的丟進機器里,車票"卡"一聲蹦了出來。
他鞠了個躬,很謙和地道謝,離去。
我想著自己早先對他的猜疑與戒心,心裡很不舒服。
漢學家
勝雅里是瑞士少數幾個懂漢學的專家之一。他是個法律博士,也是德國大學的中文博士。我想向他請教一些有關瑞士文學與語言的問題。一年前打電話給他,問他幾時有空,可以碰個面,電話那頭傳來他慢條斯理的聲音:
"碰面很好。等我學期結束之後,我就有時間了。應該在三月吧!"
打電話的時候是十月,距離三月還有半年!這瑞士人是怎麼回事?
最喜歡取笑瑞士人的一個朋友為了釋謎,告訴我一個瑞士人的故事:
有一對住在山裡的瑞士夫婦生了個兒子,健康活潑,就是沉默寡言,到了四足歲還不曾說過一個字。
父母等呀等的,開始有點焦急了。有一天早上,作媽媽的給兒子倒了杯牛奶,兒子呷了一口,撇了嘴說:"這奶酸了。"
媽媽大吃一驚,手裡的盤子摔破在地上。她奔過去抱著兒子,滿面喜悅的淚水,說:
"孩子,你原來會說話呀!為什麼這些年來競不說話呢?"
兒子大不以為然地回答:"到今早為止,牛奶都還可以嘛!"
朋友說:"這個故事的教訓是:瑞士人是極遲鈍的,要以絕對耐心對待。"
過了半年,勝雅里和我約定在"遲遲咖啡屋"會面。
這個小小的咖啡屋大概總共只有五張桌子,前門觀後門。特別選這個小地方,為的是方便勝雅里認出我來;自然應該由他來認出我,既然我是突出的少數民族。
我准十點到達,坐下,左邊坐著兩個女人,右邊坐著一個高大的金髮男人,各人喝著各人的咖啡。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眼看要過去了,隔座的男人突然禮貌地說:"請問您是不是——"
啊!我當然就是!在東方人極少極少的蘇黎世城裡,在約好的時間十點整,在約好的地方"遲遲咖啡屋",會同時有兩個東方女子踏進門來嗎?那是何等微小的概率。您居然等了十五分鐘才相認?
我們肩並肩地靜坐了十五分鐘!
愉快地談了一個小時之後,我說:
"幾時您應該到我們家來吃個晚飯——"
話沒說完我就後悔了,果不其然,瑞士先生慢條斯理地打開記事本子,慢慢地說:
"讓我瞧瞧——對,明年七月的時候我應該可以吃晚飯……"
七月,那個時候,地球是否還運轉著、太陽是否仍舊由東邊升起,我都不能確定呢!
我由衷地羨慕起篤定的瑞士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