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漢江月

第九章 漢江月

沿漢江航行一段以後,陳、梁師就舍舟登陸向西趲進了。梁曙光為了同兄弟部隊取得聯繫,帶了三輛卡車組成一支車隊前行。陳文洪率領全師在湖漢密布、河流縱橫的沼澤地里跋涉行進。

一旦行動起來,陳文洪就精力充沛,全神貫注。如果說平時他自己屬於自己,而現在他是屬於這個戰鬥肌體的一個細胞了。這正是他在驕陽之下,不斷興高采烈,拿自己的信念與意志鼓舞部隊士氣的旺盛力量的來源。他最怕在大城市裡和平駐軍:一則,這裡是高樓,那裡是大廈,覺得堵得慌;二則,無所事事,一些個人雜念就像野草一樣應運而生了。本來么,他就是在大原野上生成長大的,現在,一到這一眼望不盡的綠色原野上,他覺得全身上下無比地舒展自如,無拘無束。不過,行軍一天之後,又有一種新的思想在心裡蠕動:就像當年從南方到北方,覺得北方什麼都不習慣一樣,現在從北方到南方,對於南方的一切又得從頭熟悉了。比如,這裡就不像在東北茫茫大地上,只要對準指北針,你就放開雙腳走路吧。這裡,河流密如蛛網,道路彎彎曲曲,一天要過十幾次河,淺處涉水而渡,還算容易,遇到大河,就得船隻擺渡,實在費事。渡前渡后,部隊擁擠在渡口上,人叫馬嘶,一片嘈雜,你想保持個行軍秩序,委實不易。陳文洪有點傷心,怎麼連誕生自己的土地都成了生疏的土地呢?水氣、空氣,經太陽蒸發,空中像罩住一層薄霧。雲夢澤古稱澤國,真是永遠走不到邊的澤國呀!河流綠得濕淥淥的,草地綠得濕淥淥的,既沒有樹林,也沒有竹林,偶爾有一株樹歪歪扭扭長在水窪里,也顯得格外孤獨。寂寞呀,荒涼呀,天空上無聲地飛翔著幾隻水鳥,草叢裡驚起的群蛙,跳進池塘,這聲音也實在很單調呢!他們行軍頭一天,就開始嘗到潮濕悶熱的滋味了。可是,這並沒有壓倒大多數東北出身的戰士,這綠霧,這湖沼,還有遠方水蒸氣里閃爍的霓虹,使他們孩子一樣閃著好奇的眼光,處處覺得新鮮有趣,津津有味。於是他們有的笑起來,有的興高采烈地呼喊,有的還唱起歌……陳文洪為戰士們這種良好反應而感到愉快。每當這時,他就想起在延安唱的那支蘇聯歌曲:「……在火里不怕燃燒,在水裡也不會下沉……」從那時起,他就立志要造就這樣一支隊伍,由他做這隊伍的帶頭人。他專心致志,刻苦訓練的精神,以及他的英俊、勇敢、開朗、威力,在戰士們心中確實留下深刻印象。他當團長的時候,在一次陣地戰里,敵人集中優勢火力猛攻,我軍一下像潮水般退下來,他把紅旗猛往地下一插,任憑子彈嗤嗤亂飛,他鐵定不動。所有退下來的官兵一見他這模樣,立刻清醒過來,吶喊一聲,打了一個十分漂亮的反衝鋒,在這一出名的戰役中起了決定性作用。在他當師長的時候,有一回,兩個美械團包圍了他一個營,他拔出關東軍的馬刀,在頭頂上呼地一揮,銀光一閃,滿臉通紅,猛喊一聲:「跟我來!」立刻飛馬急奔,直衝敵陣,戰士們隨著一聲吶喊,殺開一條血路,使敵人聞風喪膽,狼狽逃竄。他帶兵有一條神聖的法則,就是細心縝密地觀察一個班、一個排、一個連,看那裡有沒有這樣一種人,在險要關頭能挺身而起,以個人行動帶動全局。只要發現了,他就把這個人的姓名記在小本子上。然後根據他的了解,在不同情況下,使用不同的部隊,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取得這把尖刀的預期的效果。」

現在,他看看南方作戰的特點,又一次想到這問題,他的眼光落在牟春光身上。

牟春光這個短小粗壯,黑紅圓臉,帶有東北人特有的熱情、豪爽、俠義氣質的人,還站在渡口,等候渡船。他把兩隻胳膊搭在晾乾草的破爛木柵欄上,眯縫兩眼望著遠處出神。

陳文洪走過去,看到牟春光腳下長著一叢長長的金針菜,綠莖上開著黃花,迎風招展,牟春光折了一根,把花瓣含在嘴裡嚼著。陳文洪問道:

「怎麼?黃花木耳不如你們黑龍江的吧?」

牟春光吐出嚼啐的殘渣說:

「沒嚼頭!」

「離家愈來愈遠了,有什麼想法?」

牟春光淡淡一笑:

「從前在松花江打轉悠,我們腦袋瓜子想的就是東北那一疙瘩。」

「現在呢?」

「現在,這世面可大了,怪不得當年岳鵬舉說『八千里路雲和月』呢,自古以來當軍人的就是眼界大。」

「可不想家?」

「家這個東西,就像別在褲腰帶上,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家,看你怎麼個琢磨法了。」

「你現下怎麼琢磨?」

「咳,有家就有國,有國就有家,沒家就沒國,沒國就沒家。」

陳文洪暗暗為牟春光的心胸氣度感到高興,就說:

「秦副司令誇獎你呢!」

「那老頭兒……」他噗哧笑了,「進公主嶺看他那凶神惡煞的樣子,我背後還罵了他一句呢!」

兩個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牟春光一喜,又從口袋裡掏出兩根「老毛子牌」香煙,陳文洪用手推回去:「留一根到海南島抽吧!」

「秦司令告訴你的?這正是個好老頭呀!戰士的普通話能往耳朵里去,我看不要說宋希濂,連白崇禧也不是他的對手。」

「你這樣想?」

牟春光很神秘地悄悄說:

「有工夫你問問岳大壯就明白了,不過這人一語千金,怕不容易逗得出話,……」

「我就說你叫我問的……」

「那絕對不行,我們哥倆熱乎,這婁子你可別給我捅!」

他突然把手一搖:

「喂!喂!二班的上船了!」

二班的人聽到班長口令,立刻排列整齊,背上背著方正的背包,肩上扛著鋥亮的步槍,雖然由於太陽曬得衣裳都濕乎乎的了,但給這傍晚的小風一吹,一個個都精神抖擻。

陳文洪十分振奮:

——這頭開得好!

他自身像一隻木片投入激流一樣,立刻投入士兵行列。只要他的心一投入戰士感情的漩渦,他就忘掉一切。渡船在河裡蕩漾,船上人的身子也跟著搖晃。陳文洪卷在戰士們的汗氣和煙草氣味中,他感到溫暖,感到舒適,感到明亮。

梁曙光和梁天柱並肩站在頭一輛卡車上。經過日頭的一天暴晒,卡車過處,大路上旋捲起的黃塵高高飛揚,而後拋灑在戰士們臉上、身上。煙塵已經灑滿路邊的樹林和禾田,弄得像燒過了一樣,焦黃焦黃的。這是大軍壓境的景象,前面白崇禧的隊伍剛過去,後面解放軍部隊又來了。遠處稀稀落落的很少見到幾個村子,行人幾乎沒有,路邊偶然有個賣茶水的小棚子,你要真喝一口,一股子土腥味。

梁天柱這次來,組織上給他兩重任務,一則是找梁大娘,引曙光母子會面;一則是和江南遊擊隊聯繫,探聽黛娜的下落,設法營救。

現在,他站在車上,就跟站在火車頭上一樣,顯出個舵手和車長的威嚴,精幹的兩眼不斷轉動,唯恐錯過了這個村,那個店,撲個空。因為母親疏散,不是他親自送來的,再說他離開這生長的故鄉也有八九年,人世還有個變遷,何況野甸荒村?在解放大武漢這場暴風雨里,他不但救護了機車,保衛了江岸,還親自開了火車頭送解放軍進城,又在慶祝大會上見到哥哥,這一路順風,使他心花怒放,喜上眉梢。梁曙光出走,天柱還是個娃兒家,那天哥哥跑上台來一報姓名,他就一激靈,愈回味愈像,趕緊認下了。那一夕之談使他更加心明眼亮,是呀!母親入了黨,又發展天柱入了黨,現在哥哥又回來了,一家共產黨員,眼看就要團聚,想著兀自開心。想一想幾天前,聽說白崇禧要毀滅大武漢,又不知母親是生是死,只覺得母親在望眼欲穿,默默流淚,他恨不得一腳踩個地窟窿,像「土行孫」鑽去勸慰母親。而今,隨著汽車的奔駛,離母親愈來愈近,他的心倒癱軟了。想母親這樣年高體弱,可又鬥志剛強,慈母愛兒,他多想一下投到母親懷裡,哭上一場呀!梁曙光和梁天柱,雖是各有各的經歷,各有各的想法,但偶然交換一瞥,那目光里充滿共同的憂慮、焦灼、期待。特別當暮靄從田野里襲來,天上最後一抹紅雲,像溶在水中的一片紅顏色,慢慢沖淡,黯然失去,他們兩人心事就愈加沉重了。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儘管卡車的頭燈照亮前方,天柱唯恐惜過找處,曙光更不知家在何方。夏天的黑夜,就像一下闖入茫無邊際的古老森林,天上地下,一片漆黑。露水漸漸淋下來,車上人覺得一陣陣清冷。正在這時,梁天柱突然把車篷頂拍得「砰砰」一陣緊響,梁曙光隨即命令停車。

他們跳下車來,只見路邊上黑魆魆的像有一垛山,這時像有一股熱流從梁曙光心底湧上喉頭,他一想到馬上要見到母親,抑制不住要流眼淚,可是一片黑夜,媽媽在哪裡?

到底是天柱心裡有點譜,他打亮手電筒朝前走去,近前一看,原來不是什麼山,是一片蓊鬱的叢林,布滿公路旁的阪坡。他們急不擇路,就踏著草叢前行,聞著一股清香的潮濕氣息,從一株大樹繞一株大樹盤旋而下。

梁曙光見不像有人煙的地方,就問:

「你記得准嗎?」

梁天柱說:

「你聽,那不是田蛙叫,咱家屋後有片水塘。」

樹林黑森森的,梁曙光驀地流下淚水:

家鄉呀!

母親呀!

多少年眷戀?多少年懸念?

而現在,他回來了,他就要投拜在母親膝前!

——在那災難年月,有什麼法子,不得不舍下母親,一路投奔了延安……

母親啊,母親,你的孩子現在回來了。

他朝前走進一步,胸脯就噗咚跳一聲。

等他們從密林走出,剛好月上東方。一輪明亮的圓月,把家屋、竹叢、樹林,都籠罩在淡幽幽的綠色里,映現眼前。梁曙光跟在梁天柱後面朝一家門口走去,他的心跳得更緊,多少久別重逢的感情蜂擁而上,看,那黃泥小屋,茅草房頂上長滿黑糊糊一蓬野草,那像是秋霜打過臘葉,衰草泣過秋風,是故園的家門呀!門就在屋牆上。梁曙光這時再也無法抑制自己,他多想破門而入,抱住親娘,可是當梁天柱舉起拳要擂門,曙光怕夜靜更深冷不丁地驚嚇了老人,連忙制止,自己輕輕拍了拍門環,他的手是抖顫的,門環聲是輕微的……

在這深沉的夜晚,門環聲儘管輕微,這敲擊聲可像一塊石頭投入湖心,砰然震響。

會驚得塘里魚兒跳出水面,

會驚得巢里睡著的鳥兒掀動翅膀,

梁曙光但等門咿呀一聲打開,他就要脫口而出喚一聲「娘!」但屋中沒有反響,一切都寂然無聲。

梁天往耐不住叫了聲「娘!」

這才聽到裡面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響,梁曙光聽到這種聲音,他等待「呀」地打開房門。

門確是打開了,梁曙光剛要搶步上前。

可是水汪汪,冷清清,月光下一看,出來的是個中年婦道人家。

淡幽幽的綠色落在她臉上,她滿面驚慌問:

「你們尋哪一個呀?」

「我是梁大娘的兒子梁天柱,武漢解放了,我來尋老人家。」

那婦道人家有點犯疑:

「這樣沒燈瞎火的……」

「路不好趕呀,車擠車,趕晚了些個。」

儘管月光如此明亮,這婦道也不敢貿然應承,何況後面還有七八個扛槍的,這年景鬧得清誰是紅的誰是白的,只一個勁叫人心發慌呀!

梁天柱一看沒法,只好說:

「找三七老漢說話吧!」

這三七老漢是臨來時,武漢黨組織交的一個關係,梁天柱望家心切沒顧上先尋找到他。

這時間,失望、焦慮,一下打擊了梁曙光,幾千個幾萬個日夜,好容易盼到這兒,尋不到母親,他肝腸寸斷,悲痛欲絕,恍惚間覺得自己身子悠悠晃晃。他連忙伸手撐住泥牆,而後緊緊靠上泥牆,像一個電閃在心頭一亮,難道母親沒了嗎?

其實三七老漢正在隔壁一間倉房門縫上窺聽。

一聽說是天柱回來,他就推開門,出來相見了。

從他口中才道出個究竟,原來前幾天,白崇禧隊伍從武漢撤下來,兵敗如山倒,一片抓人拉夫,鬧得雞犬不寧。三七老漢怕出事,就派人駕一葉扁舟,把梁大娘送進湖盪安置了,至於哪個湖盪,送的人還沒回來,一時也不好講了。

由於人聲驚動,田蛙不鳴了,似乎在測聽個究竟。

梁曙光怔怔站在淡幽幽綠色月光下,站在淡幽幽綠色月光照亮的自己家屋門前,但他還沒有找到母親,他是多麼失望,多麼悲苦呀!兩兄弟一合計,看情況只好先完成與兄弟部隊取得聯繫的任務,再來慢慢尋找母親了。梁曙光無可奈何,他回到家鄉,又離開家鄉,於是拜別三七老漢,經三七老漢說道那個婦人:「怪她認不出你們倆,你們離家門,她還是頭上梳個角的小丫頭呢!」兄弟二人說聲:「深更半夜,多有打攪。」表白了謝意,就上卡車,開車西行了。

秦震不知道西線兵團司令董天年為什麼約他在樊城見面。

他原想開足馬力,一鼓作氣趕到漢江以南的前線指揮部,立刻投入戰爭,但現在看來只有在江北這個地方停滯一天了。

他和董天年的見面是非常鼓舞人、非常感動人的。

董天年派出一個參謀在樊城以外一個路口上專程等候。參謀見一輛小吉普帶著滾滾煙塵而來,立即揚手召喚,吉普停下,秦震從座位上探出身子,那個參謀敬禮報告:

「是董司令派來專門迎候秦副司令的。」

秦震立刻感到這是老司令給予他的一種特殊的優遇,特殊的溫暖。

說話間,後面那輛中型吉普也相繼趕到。

那個年青伶俐的小參謀登上他坐來的吉普在前邊引路。

幾十年不見面,不知老司令變成什麼樣子了?

秦震為了和董天年見面,感到格外急不可耐。

因為,在黨裡面,在紅軍裡面,董天年是最熟知秦震全部情況的一個。董天年在武漢見過秦震的父母,而後他們共同經歷了大革命失敗的痛苦,共同經歷了長征的艱難,兩個人一見面就擁抱在一起了。董天年只有一隻右胳膊,他還是伸出拳頭重重地擂著秦震的脊樑,兩個人抱住轉了一圈,然後,董天年把住他肩膀頭推開來,仔細端詳了一陣,喃喃自語:「沒變!沒變!」「不行了,老了!」「在我面前你可裝不得老資格,我還敢叫你一聲小秦!你那時不會扎草鞋上的紅纓子,我還給你動了針線,你說呢?我的秦副司令員!」

最後一聲稱呼,使秦震感到一陣惶然,他滿臉通紅,忙說:

「老首長別這樣……」

「什麼手掌腳掌,來,來,讓咱們好好算一下。」說著屈指計算起來說道:「你看,從草地上一別十三個年頭了!」

秦震看著董天年那隻斷臂。他聽到說過,董天年在西路軍負了傷截了肢,到了蘇聯,上了蘇聯最高的紅軍學校,受了嚴格的正規的軍事教育,現在已是一位學識淵博、滿腹經綸的老將軍了。解放戰爭初期回國,他們不在一個地區,沒見過面。

「小夥子!在莫斯科啃黑麵包時,我還想到你呢!不過,你幹得不錯,真不錯呀!」兩個人又緊緊擁抱了一下,好像誰也來不及坐下,就這麼站著。

秦震一心想著要展開的大決戰。

董天年卻意不在此,只說著不相干的事。

秦震心下嘀咕:「怪不得說人老了,容易動感情……」

不是,董天年絕無衝動,他熱情,但冷靜,把手一揮:

「今天不談什麼打仗,今天只談咱們之間的私事……」

這一語點破了秦震的疑慮,現下他理解董天年這樊口之約,是他不願在司令部里,以司令員和副司令員的關係相見,老首長是多麼體貼入微呀!想到這裡,秦震感到熱乎乎的。於是他也就全部揭開自己心底說道:

「老首長,我可心事重重呀!」

「怎麼,小丁身體不好嗎?」

「還小丁,都老丁了。不過,說實在話,她那股子幹勁還蠻不差呢!」

「她從來都是那樣,嚴於律己、也嚴於待人。」

秦震對於董天年給予丁真吾的評價,是高興的。不過,他滿腔心事,一時不知從何說起,紅潤的臉頰上只是笑。

他們兩人並坐在一隻從小學堂搬來的長木椅上。董天年點起一支雪茄煙來吸,同時,也丟了一根給秦震。秦震只是送到鼻尖上聞了聞,然後用兩隻手擺弄著沒有吸。

董天年眼光沉定下來:

「你心事重重,我就不心事重重?你說舊地重遊,不動心行嗎?」

「是啊,進瀋陽、進北京,都是那一個心意,打敗蔣介石,建立新中國。不知怎麼往南一走,——想起很多人,很多事……」

「我們是倖存者,倖存者擔子重呀,你想過沒有?」

秦震沒有做聲,他不能說沒想過。不過,他覺得,此時董司令說這話另有深意。

董天年這個胖胖圓臉上有一雙笑眼的軍人,頭髮灰白了,左肩下垂著一隻空空的袖筒,他彈彈雪茄煙灰,好一陣沒出聲,他在想什麼。然後,正襟危坐,嚴肅地看了秦震一眼:

「秦震,仗沒多大打頭啰!」

「可敵人還要實行華中局部反攻,還要建立大西南抵抗陣地。」

「是啊!這最後一口飯,也還要一口一口嚼呀,不過……」

——不過什麼?

秦震靜靜聆聽。

「作為歷史,你懂嗎?歷史,整個歷史中間那一頁已經掀過去了。」

董天年站起來,一隻手放在桌面上,用手指甲敲著桌面:

「如果我們只是打仗,那還不算完全的共產主義者,因為那只是事情的一半……」

「這一半代價很大呀!」

「下一步代價也許還要大喲!」

秦震不理解,他只帶著問詢的眼光看著。

董天年在屋裡走了幾個來回,然後站在秦震對面,從桌面上俯身過來:

「中國!中國!可愛的中國!可憐的中國!我說我們中華民族從來就是偉大的,它的光輝曾經照耀全世界。可是,幾千年封建壓迫,百十年帝國侵略,你到西方資本主義世界去聽一聽!看一看,他們怎樣看待我們?——鴉片煙鬼、奴才!廢物、白痴、東亞病夫、中國人與狗不得入內。」他猛然在桌上捶了一拳,幾個搪瓷茶缸跳起老高,碰得一陣乒乓響,水潑滿桌面。然後,他把手橫著一掃:「我就不信那個邪!……在這塊土地上,他們打,我們也打,不打不行,你從北方到南方一路看到什麼?」

「殘破不堪……」

「哎,老兄,不錯,到處稀巴爛,就拿這個樊城來說,我轉了轉,怎麼棺材鋪最多?是老天爺收人的年成?見他媽的鬼去吧!」

他像把一件機密大事告給秦震,聲音壓低,但很有分量:

「夥計,我們的好日子在後一半,打完仗怎辦,你想過沒有?」

「我跟老丁商量好了,找塊地方種果園子。」

「哈哈……『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你想得好清閑、好自在呀!我說你是幻想,你是胡思亂想。我們打了這麼多年仗,南征北戰,馬不停蹄,我問你為什麼?」

秦震知道董天年有話要講,就只笑吟吟望著他不作回答。

董天年說:

「勝利逼人呀!不過,戰爭取得勝利,不是結尾,而是開頭,我們破壞是為了建設。你想一想,就這漢江兩岸,現在一眼望去,到處是亂石灘、撂荒地,將來蓋起成千上萬、上萬成千個工廠,老鼠拉木杴,大頭還在後邊呢!再說,封建主義的昏庸腐朽,還有半殖民地的奴顏婢膝,這些幽靈,難道一下就打掃得乾乾淨淨了?它還要鬼鬼祟祟,惹是生非。我看,你打掃衛生還夠格!」

他痛苦地皺起眉毛,咽了一口唾沫,深思地說:

「一個人肉體的傷口癒合了,還不等於精神上的傷口就癒合了。建立一個理想的社會對我們來說,還是任重而道遠呢!黨的二中全會不已經明白指出:『我們所熟悉的將被擱置起來,而我們不熟悉的將迫使我們去熟悉。這意味著什麼?奪取全國勝利,這只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在過了幾十年之後來看中國人民民主革命的勝利,就會使人們感覺那好像是一出長劇的一個短小的序幕。劇是必須從序幕開始的,但序幕還不是高潮。中國革命是偉大的,但革命的以後路程更長,工作更偉大、更艱苦。』這意味著什麼?

「是的,『我們能夠學會我們原來不懂的東西。我們不但善於破壞一個舊世界,我們還將善於建設一個新世界。』這意味著什麼?」

「這是黨對我們每一個人發出的新的進軍的命令!」

他說到此處,眼霍地一亮:

「秦震,清閑日子沒你的份,要享清福,我比你有資格。」他拍拍口袋,「我還揣著個二級殘廢證呢!可是我不幹,我還要跟這個大自然撂個跤。你想想,你想想,我們現在該怎麼打,把他什麼華中局部反攻、建立大西南抵抗陣地的陳穀子爛芝麻,都給他一掃而光……」

秦震聽說至此,笑了笑說:

「看來,我那樸素的願望起點太低了……不過,那倒也不是胡思亂想。我實在不想一旦勝利,就論功行賞,封官受祿。」

董天年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

「你為黨為革命犧牲了父母,現在還在繼續作著犧牲。當你已經走上高級幹部道路時,你能這樣想是你謙遜的美德,不過拋開你說的話不講,一旦我們擔起國家重任,我可知道你是在艱巨任務面前從不手軟的角色呀!」

這一番話,把他們之間推心置腹的交談引向一個更高的思想境界。他們看到遠方,遠方。

——那誘人的遠方,

——那神奇的遠方,

——那點燃熊熊火炬的遠方。

秦震那機敏、智慧的眼光一下亮了,他覺得從進武漢以來,他被痛苦、哀傷牽扯得太多了。現在,他望著老司令那蕭蕭白髮,他感到一陣羞慚、一陣喜悅。

他們談了一個下午,吃罷晚飯,兩個人都想到外面走走。走過一條狹窄的街道,一拐彎,到了漢江邊。

他們在江邊且談且走,一看,一輪皓月已經升起。月光,江水,涼風,好不舒爽。他們不由得在漢江堤岸上坐下,董天年挨著秦震,先伸手撩水洗洗臉,覺得漢江水如此清涼滑膩,索性脫掉鞋襪,把兩腳伸到江水裡浸泡起來,同樣一輪明月,在梁曙光夜訪的村落里淡綠幽幽,在漢江長空上卻金光閃閃。在浩浩蕩蕩的江水上,月影像無數條金黃的小蛇在搖晃、在攢動、在飛翔。此時此刻,秦震的心境像這長空一樣遼闊,坦蕩。月亮把所有的東西都照得如此清晰,今天這個黑夜不像黑夜,但也不像白天,一切都顯得輝煌、明媚,由於這種光彩的映射,整個天空藍幽幽地無限深邃,無限莊嚴,漢江一點聲息也沒有地流著,柔情似水,水似柔情,沒有波浪,沒有濤涌,好像東流的一江春水,滲透秦震的心。

董天年仰首看了半天月色,突然對秦震說:

「你的心情我完全理解。」

「……」

「從北京來時,恩來同志跟我談過,是他建議你到西線兵團來的。」

秦震激動了一下,隨即又安靜平定下來。

「要忘掉,小秦!我也有過痛苦,有過悲傷。忘掉!暫時忘掉!」

董天年說著看了秦震一眼,很意外,月光明晃晃照在他臉上,照出來的是喜悅的光彩。

戰爭的鐘聲就要敲響了。

秦震來到了西線兵團司令部,他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的臉上、身上,整個人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全神凝注、目光鋒利,從他的動作、神態,處處感到一種駕馭著戰爭的巨大力量和無比威嚴。武漢遭遇到那些磨難、困苦,好像都一下掀過去了,他以飽滿熱情投入戰爭。戰爭,何況這是南下以來第一場決戰呢!

毫無疑問,這鐘聲是要由我們來敲響的。不可能讓敵人,絕不可能讓敵人,他們有什麼資格敲響鐘聲。對他們來說,有的只是喪鐘而已。

如果鐘聲一響,那就像險峻的峰巔吹起駭人的颶風,就像蒼茫的大地上狂流奔瀉,就像大海上掀起奔騰叫嘯的浪濤。但,在那一刻以前,一切絕對隱秘,就如同靜得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點光亮也沒有,白天黑夜,一如往常,不過,指揮首腦部的氣氛是緊張、頻繁、機智、敏捷的。秦震一到前方就是這樣,好像兩隻眼連睡著時也是張開的,何況他根本就睡得很少,他的全部器官都在活動,他精密地捕捉著各種信息,進行著思考與判斷。

在最後決定作戰方案的會議上。

董天年胖胖的圓臉上,兩隻眼,好像睡意朦朧似的眯縫著,輕緩地向秦震轉過臉來:

「秦副司令!你的意思呢?」董天年好像由於多年沒有跟秦震一道作戰,而想測驗一下他有什麼新的變化。

司令部設置在一所中學校里,作戰室是一個教室。長江中游形勢圖正好掛在黑板上,七八張課桌拼湊了一條長桌,桌上展開從襄陽到宜昌、江陵、沙市的十五萬分之一的地圖。秦震一直舉著一個放大鏡,俯身桌面之上,彷彿要從那上面尋找什麼破綻或答案。作戰的任務以及具體部署,野戰軍雖有電報,但電報中有一句「詳情由秦震面陳」。因此,在軍事會議一開始時,秦震就具體扼要、措辭謹慎、態度謙虛地轉述了一下西線決戰的部署。那以後,在會議進行過程中,他除了偶然插一句話,就沒有發表什麼意見。這是因為他剛從東線調到西線,情況還不夠熟悉;更主要的是由於新來乍到,不便立刻滔滔不絕。董天年一直穩如泰山地坐在板凳上,由於聽覺有點遲鈍,把手攏在耳朵後面,一下轉向這個,一下轉向那個。他也暗暗觀察秦震,他覺得秦震不像從前那樣火燒眉毛似的,而是一個練達、成熟的指揮員了。他為此而感到由衷的高興,但因此更想聽聽他的意見,就那樣刺探了一句。

秦震從桌上抬起身來,看了看董天年。

這時,他們倆完全不是漢江月夜濯足的密友,而是一錘定音、決定戰爭命運的將帥關係。他已經過深思熟慮,也就立刻作出回答:

「從敵我條件來考慮,我看七月六日開進,十分準確。」

「你看敵人萬一……」

司令員比較吃力地站起肥胖的身軀,伸出一根粗大手指,在襄陽到沙市的路上點了點。

「有可能被他們攔腰切斷……姚主任特別提出確保沙市這一點。」

大家都警覺地一起俯下身來,幾道眼光都凌厲地集中在這條路線上。

長江從三峽奔出,蔓延開來,在沙市以東形成北有洪湖、南有洞庭的湖沼地帶。敵人在長江以北,背依宜昌、荊州、沙市,構成背水之勢。如果我軍從襄陽直插長江,敵人云集的大軍會做出何種反映,這是值得斟酌的一著。

「老秦!你有沒有考慮,萬一敵人在襄陽、沙市之間阻滯我們?」

秦震嘴角微微掀動,淡然一笑:

「從敵方士氣看來,大的阻撓不太可能……」

「好吧!」老司令用手掌拍了一下桌子:

「六日開動的方案就定了!這一盤棋,現在就看我們這一顆棋子下得怎麼樣了!你有你的路數,我有我的打算。棋,還是要一步一步地殺呀,要隨機應變。不過,我看大局已定,一切按預定方案行事吧!參謀長,通知到團以上,何時再下達,等候命令。」

參謀長隨即帶上幾個參加會議的參謀走了出去。

董天年又看了看大家:

「我們要有必勝的信念,不過困獸猶鬥,問題在我們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

是的,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做好充分的精神準備。

在戰爭第一槍打響之前這一微妙的階段,秦震和往常一樣,食不甘味,睡不安枕。董天年卻屬於部署一定,就吃得下,睡得著的那一類型的人。就是在別人都緊張地窺伺各種變幻時,他總比往常還要瀟洒自如,手上捏著根雪茄煙,在讀他的線裝書。秦震以為他讀的是《孫子兵法》,待他看時,卻是一部唐人李長吉詩集。電報從電台那兒像雪片般飛來,他只掠一眼,簽個字,就放過了。

第二天,野戰軍總部來了一個加急電:

「敵依託沙、宜江北根據地,有重占沙、襄公路,阻擋我軍過江模樣。」

秦震看完這份電報,拿了到原是學校教職員宿舍的樓上去找董天年,當他一步步登上樓梯時,他深感老司令確實深謀遠慮。不過,他從各方面考慮,認為這種可能是有的,但不一定是必有的。

因此,當董天年看完電報,抬頭看他時,他說:

「只要我們不暴露,不讓敵人摸清我們的意圖,出其不意。」

「你的意思是說,就算敵人出動,也正好碰在我們的硬釘子上。」

秦震謹慎地未作回答,但他的神態說明他是這樣想的。

董天年拉著秦震一隻手說:

「小秦!(秦震覺得老司令凡是叫他『小秦』時,是懷有一種特殊親昵之感的)坐下,來一根?」

秦震接過雪茄點燃吸了一口,一下嗆得又是咳嗽,又是眼淚,連忙捻熄了。

「這玩意兒真……」

「這是真正古巴雪茄,扔在戰場上沒人要,還有戰士說是新型機槍子彈,你看!你看!這樣兩大箱雪前都抬給我了,你看!你看!」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司令員止了笑聲,噙住笑出來的一汪淚水,指了指電報說: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你說呢?」

「老司令昨天就指出這一點,昨天夜裡我一直在想……」

「想什麼?」司令員兩眼霍地一亮。

「要不要提前行動?」

「不管它,不能打草驚蛇,不能讓敵人牽住鼻子走,這是兵家最忌!兵家最忌!」

「那麼……」

「依我看,讓他一著棋,你忘了林教頭比武的故事?」

這一天夜裡,秦震依舊和衣而卧,在搖曳的燈影里,看一本蘇聯小說。不知怎麼,今天,那些字看到眼裡,卻不往腦子裡去。他嘆了一口氣,吹熄了蠟燭,翻身朝牆,想睡一下。誰知這一回卻果然睡著了,不過,一片腳步聲使他立刻驚醒過來,連忙問:

「有電報嗎?」

「總部來電。」

秦震就著參謀的手電筒看了電報,只八個字:

「重要消息,注意收聽。」

他沉吟了一下:

——要不要叫醒董司令員?

看了表,已經下半夜兩點零五分。

——是什麼重要新聞呢?

他擰著眉頭猜測了一陣,吩咐參謀:

「注意收聽,一字不漏抄了送我。」

從這以後,他再也沒有睡著,有時朦朦朧朧,似睡非睡,有時就睜著兩隻眼睛。等到晨曦初上,微微放明,他就披了上衣,準備到作戰科去。恰好,在門口,見到手電筒光一閃,走來一人,正是值班參謀。兩人站在院落中間一株參天老樹下面,秦震來不及戴眼鏡,就讓參謀念給他聽。

這是第四野戰軍發言人重申五月三十日對敵人發出的警告:如敢破壞沙市江堤,定予嚴懲不貸。

沙市為長江要衝,如炸毀堤壩,長江洪水就會奔瀉而下,就會使江漢平原包括大武漢在內盡入澤國,通通淹沒,其後果不堪設想,其險狀不堪設想。現在,當白崇禧部隊雲集宜、沙一帶,我軍揮戈南下,犁庭掃穴,直搗長江的時候,再一次發出警告,顯然是非常重要的舉動,同時,不也意味著我們處境有一種潛在的危機嗎?!

秦震考慮了一下,就上樓去向董天年報告,董天年從酣睡中醒來,側著頭聽取報告后,只說了六個字:

「按原計劃不變。」

說得簡潔、明了、果斷。

秦震複述了一遍。

董天年清醒地點了點頭。

這是董天年指揮上的特點,當事情還未決定時,他再三強調慎重考慮,但經過反覆推敲一旦決定,他就輕易不變了。

誰知沒過半小時,突然間由前線部隊傳來通過各種偵察手段彙集的報告。

這一回,正在漱洗的董天年,卻急忙揩了把臉,把毛巾一扔,說:「請兵團首長們到會議室議事!」就「咚咚咚」大踏步走下樓梯來。還是那個在黑板上釘著地圖的大教室里,一早起就是一股燠悶,有的只穿件襯衣,有的披著外衣,只有秦震從來就沒解衣,穿著十分整齊,腰間還扎了三寸寬的皮帶,手裡卻拿著軍帽當扇子扇。參謀長讀了電報:

敵人集結四個軍、一個保安旅,出犯當陽、遠安,有重占當、遠,進伺襄樊之勢。

「嚇!胃口不小,要端我們的家底呀!」

司令員命令:「查一查前沿部隊有沒有暴露行動?」

一個參謀應聲出去了。

司令員站起身來,目光在桌面地圖上凝視不動。

窗上已露出一片紅色陽光。秦震敞開衣領,正俯身桌上,在鄂西荊門與長江之間這片平地上睃巡。現在,他明顯地看出了敵人以荊門為目標截斷襄沙公路的企圖。

當前線急電報告敵人進佔遠安,那是一九四九年七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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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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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漢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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