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湖上風雲
一
在狂風暴雨的兩天兩夜裡,梁曙光他們奮戰在大湖盪中。
那天夜晚離開湖邊村鎮以後,梁曙光、史保林和老陸都在第一船上。由老陸帶路,一隻船跟著一隻船,彎彎曲曲,靜靜悄悄地划行著,既沒聲音,也沒光亮,一切湮沒在夜的寂靜之中。空中瀰漫著蘆葦和蓮藕的清香,天上的繁星像鑲嵌在黑天鵝絨上無數閃閃發亮的鑽石,船漸漸划入蘆盪叢中。兩邊密匝匝地聳立著蘆葦的叢林,水道像一條曲曲折折的小巷子,偶然有一隻小飛蟲營營叫著從面前飛過,像飄忽的夢一樣,一下飄然而來,一下飄然而去,蘆葦葉子偶爾打在身上刷刷地響一下。划行兩個多小時,在蘆葦深處小河漢里隱蔽下來。
湖北這一帶,湖套著湖,盪連著盪,無邊無際,現在雖然已經進了湖,但還算在邊際,離真正湖心還很遠很遠。
船一泊定,梁曙光就說:
「咱們合計合計過湖的事吧!」
史保林卻沒馬上應聲議論大事。
史保林原不是梁曙光所熟知的人。這次師長親自把這一任務交給他,他就用雙肩承擔起保證政委安全完成任務的使命。梁曙光頭一回和史保林一道行動,立刻感到這人精心細密,處事周詳,先就對他含了幾分敬意。
這時,史保林心中揣摩的是:能不能戰勝湖匪,衝過湖盪,關鍵就看能不能封鎖消息,嚴格保密,然後大舉進湖,給湖匪來個措手不及。於是,他問老陸:
「捕魚捉蝦的會不會到這裡來?」
「我選的是個死巷子,沒人來。」
可史保林還放心不下,怕萬一有人來了怎麼辦?
梁曙光要馬上議論大事,他連忙打斷梁曙光說:
「政委!我先布置布置再談吧!」
梁曙光欣然答應:
「好,你去吧,我們等你。」
史保林身子非常柔韌靈活,像只貓一樣一聳即起,一點聲響都沒有,他一點腳從這隻船跳到那隻船上走了。史保林果然發現戰士們都擁擠在船頭船尾,乘風納涼。史保林旋即召集幾個戰鬥組長計議了一番,做出幾條規定:第一,所有戰士都下到艙裡邊,不準講話,不得吸煙;第二,每隻船頭放一個隱蔽哨,規定了發現情況后的聯絡信號。最後,他用嚴肅的口氣說:「隱蔽好是完成任務的第一步,也是決定的一步,萬萬不得大意!」頃刻之間,他巡視各船,悄沒人影,最後才聳身跳回到梁曙光跟前,報告一切已經安排妥當了。
梁曙光深為嘉許地點了點頭,隨即跟史保林、老陸走下船艙,盤膝坐在船板上,商議起過湖作戰的計劃。商議完畢,史保林又緩緩提出一條建議,這顯然是經過他精心謀慮的:「我和老陸同志在第一船上觀察情況,政委在第二船掌握全局。」梁曙光立刻答允:「這樣好。」終於他們三人弓著腰身走出悶熱的船艙。
梁曙光目送兩個黑人影不見了,他一個人站在船頭上沒有動,只穿一件背心,披著軍衣,多麼想吸口煙呀,但他摸了摸布袋裡的煙斗,想起史保林的禁令,還是忍住了。一旦靜下來,就發現這黑漆漆的湖盪夜幕下,還是充滿了各種活躍的、騷動的生機。田蛙遠遠近近的鼓噪有如急雨,大團大團的蚊聲有如隱隱雷鳴,不過,儘管如此,湖上還是凝聚著一片靜寂,不知什麼地方,有一條魚躍出水面后潑刺一聲響,隨後又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梁曙光不想睡,連一絲睡意也沒有。
他焦思苦慮,憂心忡忡。
他最大的擔心是,敵人萬一炸毀沙市堤壩怎麼辦?
他又顧慮在湖盪里和湖匪糾纏,就會喪失時機。
他仰頭四下張望,忽見許多螢火蟲在飛舞,它們一點聲響都沒有,卻像無數藍色的小雨點,這裡亮一下,那裡亮一下,真像個奇異的夢幻世界,一時給他心上帶來一陣輕鬆快感。可是隔了一陣,焦慮仍然從心裡往上涌……他仔細想了一下,他的心又馳向陳文洪身邊。他掐指計算時間,部隊該正以臨戰姿態行進,而他,卻靜靜站在大湖盪里,等待著天明。這時他真有與世隔絕之感,在今後幾天里,將得不到信息,看不見戰報,這樣,他發現自己已經浸沉在孤獨困苦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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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聲音使他一下驚醒過來。原來是蘆葦叢中飛起一群水禽。他仰起頭來,先聽見吱喳的鳥鳴,又看見一片黑影掠過,而後落向遠處蘆塘里去了。月亮已經升起,照得周圍一片綠森森的。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遠處有人在吆喝,聲音不大,但順著水皮子滑過來,就像在平靜的湖面上投下一顆石子,震蕩開來一圈一圈漣漪,愈遠愈輕,愈遠愈淡。梁曙光立刻警覺地屏息靜氣、凝眸觀察。原來從遠方盪來一隻小船,船上有一星燈火,在水面上搖曳著長長一條紅影。梁曙光心情不禁緊張起來。「莫非在鎮上已經暴露了風聲,招來湖匪的探子?……」偏偏那燈火隨船蕩漾愈來愈近。這時從史保林那兒傳來輕輕三記掌聲,一時間,幾隻船上的人都急切地進入臨戰狀態。那船卻徑自咿呀——咿呀地筆直划來。莫非已發現目標?莫非跟蹤而至?……那燈影照出木船和划船人的朦朧的輪廓,在這緊急時刻,忽聽老陸用朗朗鄉音喊道:
「你么事?趕來撞爛了我的蝦籠?」
「莫急嘛,你老哥佔了寶座,我不來。」
那船帶了一個人哼唱小調的聲音,拐個彎慢悠悠地劃開去了,歌聲愈遠愈細愈小,終於杳然無聲了。
這時,梁曙光才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突然感到船身蕩漾了一下,是史保林燕子一般輕巧,飄然而來,站在跟前,梁曙光問:
「你們看清楚是捕魚捉蝦的?」
「湖匪哪敢這樣明燈亮燭的。」
史保林勸梁曙光下艙歇一下。
梁曙光回到艙里,才發覺兩肩已給露水淋濕了。
他躺下來,從艙口照射進來的月光,正好落在他臉上。
他翻了個身,他感覺到有一種苦惱深深滲透他的心,但,這苦惱是什麼?只是遠離部隊的孤單嗎?好像還有什麼,但一下又理不清。這種年輕時曾經籠罩他心靈的惆悵多少年沒有了,而現在卻油然而生,無法抑制,難道是因為急於要看到親人嗎?不,他從接受任務以來,還沒想過這件事,因為他不相信,在這茫無邊際的大湖盪里,會那麼巧,遇到母親。難道是因為所有的人都酣睡而自己孤零零醒著嗎?可是,史保林、老陸在第一船上放哨也沒有睡呀!於是他無可奈何地又爬起來,到了船頭,坐在船板上。露水澆濕的蘆葦發出濃烈的青氣。
忽然有人把他撂在身旁的軍衣給他披在身上,他回過頭問:
「誰?」
「嚴素。」
他一發現嚴素在身邊,突然感到一陣喜悅,可是臉一下紅起來,心中立刻自己責備自己,他覺得這是不應該的,甚至是不允許的。
可是,嚴素卻坦然自若,驀地一笑朝他說:
「我在查房,專查像你這樣貪涼愛冷的,這湖水可閃人呢!」
月已西斜,她說完就輕手輕腳又向另一隻船上走去了。
按照過湖作戰部署,他們白天行動。現在出其不意進入湖盪,他們可要大張旗鼓,虛張聲勢,迷惑敵人了。因為湖網交錯,港漢密布,夜間無疑只有對摸熟了地形的湖匪有利。到了白天,他們拉開間隙排成長長船隊,全體戰士卻手持精良武器站在船頭,並一路揚言:「解放大軍進湖,後續部隊即到。」他們以此示形之法,迫使敵人不敢輕易動手。
誰知暴風雨就在這時降臨了。
開始烏雲從四面八方聚攏一起降落湖心。湖像原來是一個假裝笑臉的人,現在突然露出他那猙獰的兇相。暴雨一下把碧綠的湖變成褐黃的湖,遠遠望去,不像是水波在洶湧起伏,倒像是大片葦塘在上下浮動。前一陣,水面上還有一群一群黑色野鴨在隨波蕩漾,後來,風卷雨,雨絞風,在黯然失色的空中,電閃像狂舞的龍蛇,帶著紅赤赤亮光,倏然帶來霹靂,那些黑色的野鴨,還有白色的水鳥都無影無蹤了。湖面彷彿是一個滾沸了的大鍋,湖水凝成一種濃霧向上蒸騰,雲雨凝成一種濃霧向下傾壓,波濤像經受不住這壓力而奔騰咆哮起來。木船在浪尖上顛簸,彷彿隨時可給狂風惡浪砸入湖心。
他們在風浪中行駛半日,就在一個小島上宿營,第二天還是一樣險惡天氣,他們就在另一島嶼上停泊。
這個島嶼比昨天的要大,距離湖盪中心不太遠了。
史保林立刻採取了警戒部署:分派三分之一的人登陸,三分之二的人留在船上策應。在島中心,他選擇了一個廣闊的坪場,坪場沒有圍牆,正面三間房正中一間,敞開門窗,擺上幾隻竹床,天還沒黑,就點燃了兩盞明亮的馬燈,作為梁曙光的宿營地也就是指揮所。一路上,吆吆喝喝,人聲鼎沸。島上居民不明來歷,開始門窗緊閉,無人露面,慢慢就有幾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踅近前來。一看軍人身上背的藍光瓦亮的衝鋒槍,有的忙著在全村布崗放哨,更多的人在坪場與船隊之間穿梭般往來,那陣勢煞是威風,於是就點頭相信了一半。果不然,頃刻之間,風傳四方,一傳十,十傳百,都說:「確確實實是解放大軍進湖了。」「聽說這是打前站的,大部隊要從後面跟著腳來呢!」……其實這話都不是鄉親臆測,全都是史保林指使老陸和幾個湖北戰士放出的風聲。
這一夜,是史保林雙肩感到最沉重、心下感到最焦慮的一夜,因為他們已經闖進湖匪控制地區。
他相信,來聽言語的人,大都善心善意,一面傳揚,喜笑顏開,但也有湖匪派來的探子或同湖匪有勾聯的人雜混其間。他們一時不知虛實,就當作重要情報暗自傳遞迴去。梁曙光也親自找了幾個人談話,他們一看是個大官,聽口音還是鄉親,實乃喜出望外,於是更加堅信是解放軍進湖了。史保林外松內緊,在整個島上,荷槍實彈,準備萬一湖匪動手,就是一場惡戰。他一息息也沒停過腳,全身雨水淋漓,趁暴風雨掩護,不斷在各處巡察叮囑。
天落黑的時候,老陸急遑遑一腳踏進屋來,拉了梁曙光就走,只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梁曙光兀自一怔,穩坐不動。
老陸連連說:
「找到了!找到了!」
「你說找到了什麼嘛!」
「哎呀呀,梁媽媽在這裡。」
梁曙光一聽就從竹椅上猛站起來。這時雨稀疏了些,電光不斷閃爍,他望著那亮光,心中也有光亮倏倏閃耀。他一時說不出話,只覺得心頭在突突跳。他囁嚅地問:
「在哪裡?」
「跟我來。」
梁曙光沒有動。他立刻派警衛員找來史保林緊急磋商,當即決定,由參謀在堂屋裡坐鎮,由史保林前去掩護,史保林選擇了坪場後頭一處密密叢叢長滿竹林的高地作為聯絡哨所,還帶了部報話機,以備萬一發生情況,好調遣人馬進行策應。為了不驚人耳目,老陸只領了梁曙光、嚴素和一個警衛員前去。四人都披了蓑衣,戴了斗笠,悄悄沒入黑夜。
他們走過一些泥濘的田埂,穿過風雨飄搖的樹林,來到一個小小院落,走進一間漆黑無光的過堂屋,警衛員就掩身在屋門那兒守著。
一路之上,梁曙光心情萬分複雜。一下歡欣,這麼多年,風裡雨里,黑夜白天,盼望想念的媽媽就要見面了,可一下又顧慮起來,怎麼,真的馬上就要見到母親了嗎?
忽然發出強烈的渴望:
母親、母親,孩兒回到你跟前來了!母親是什麼樣,衰老不堪了嗎?老人家一定會痛哭失聲,我一定鎮定,不惹老人傷心……
當老陸附耳說聲:「到了。」他的心陡然跳到嗓子眼上來,心臟劇烈縮緊、疼痛……
暗地裡聽到老陸敲了幾記門響,原來這堂屋還套著一個房間,先走入堂屋門,然後咿呀一聲打開裡間屋的小門,梁曙光三人走入小屋,隨即掩上門。這屋裡黑沉沉的,只黃豆粒那麼大一朵桐油燈花,本來十分暗淡,可由於長時間從黑地里走來,覺得那點亮光還十分耀眼,但梁曙光已經掀掉斗笠,甩去蓑衣,急急朝母親奔去。
這是人生最大歡樂與最大悲哀交結的時刻。
對於這一突然時刻的到來,在場所有人中,有一個比梁曙光還要激動的人,是嚴素。由於女性的敏感和同情,在母子相會的一剎那,她無法抑制,流出眼淚,她簡直手足失措,不知道什麼時候做一個醫生應該做的事,事實上她已經忘記了做為醫生的職責,而只漫然滲透在愛的河流泛濫之中。
她看見梁媽媽,竟不像她想象的那麼心慌手亂,老人家平靜、安詳地坐在竹床邊。
當梁曙光撲到母親跟前、跪下,她才一把把他攬在懷中,一頭雪白的頭髮在微微顫悸,還是老人家先開口:「曙光,整整十三個年頭啊!」「您老人家受苦了!……」一顆淚珠在她眼角上一亮,隨即忍住。「不說這個,今天見到就好。」
她顫巍巍站起來,她是衰老了,但瘦骨稜稜的身子還是挺拔堅韌的。從第一眼一瞥里,嚴素就感覺到這是一個善良、仁慈的老母親,不,還不只如此,從老人家那清秀的眉宇之間露出一種莊嚴神態。是這樣一個人,一生一世都承受著苦難,而她又用至深至大的母愛融化了苦難。風霜雨雪,人海滄桑,她過的苦日子,比地獄還黑呀!她流下的淚水,比河流還深呀,而正是這一切的磨鍊,使她已不是一般的女性,而是世事練達,人情通透的老人。梁曙光也兀自覺得母親還是從前的母親,可是母親又不是從前的母親,因為正是他出走以後,母親走上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革命道路,如果說她的淚珠里含著母愛,而在她的神態上,卻閃耀著革命者的堅毅。
梁媽媽展開眼角的魚尾紋,仔細地端詳著兒子,她輕輕問:
「孩子,你都好嗎?」
她那樣深情地哆嗦著雙手,撫摸著兒子的臉、肩膀,她的動作那樣細心、柔和。
兒子終於忍不住,把頭埋在媽媽懷裡哭了。
梁媽媽說:
「孩子,就是有一件事,我對不住你!」
「娘!」
「我這個老年人活到今天,可沒有把菊香養活到今天呀!」
「娘,這話慢慢說吧。」
「不,這是我的一塊心病呀,我日思夜想掂量見面時該怎麼告訴你,菊香是個好孩子,她是你的朋友,也沒定終身,可是你走後她就頂替了你。她比親生的女兒待我還親,每天不看我一眼就不放心。有一天下著大雪,白天教了一天學,晚上還可憐巴巴,頂風冒雪跑十幾里地來看我,凍得兩手發紫。我把她的手捂在我胸口上,這哪裡是手,是冰塊呀!……她為了我,省吃儉用,積勞成疾。她末后一次到我這兒來,臉像蠟渣子一樣白,腫得一按一個坑,她上氣不接下氣,還鼓著勁勸我:『曙光有一天總歸會回來,那時光什麼都好了。』她還笑,盼望著有這一天。可是,她沒有等到這一天……她臨走還在笑……」
梁媽媽沒有向兒子傾訴一句自己的酸甜苦辣,當她說到菊香時,卻失聲痛哭了。
本來由於老媽媽的莊嚴神態,而控制住了的嚴素,這時忍不住嗚咽一聲,一扭身悄悄走出門去了。
暴風雨在屋頂上飛旋扑撻。屋裡卻異常的靜,靜得連燈芯燃燒爆裂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梁媽媽將積壓在心中最深處的痛楚都傾瀉出來,似乎平靜了些。經過梁曙光一陣勸慰,媽媽臉上漾出幸福的笑容。是的,幸福,沒有悲傷怎能知道歡樂的可貴?沒有痛苦怎能知道幸福的甜蜜?母子倆談到天將啟明,梁曙光忽然想起秦震派嚴素來檢查病情的事,就說:
「兵團秦副司令很關心娘的身體,特意派了軍醫來了。」
「有貴客,你怎麼不早說,快請!」
梁曙光推開門走出外屋,只見嚴素就那麼一個人痴獃呆坐在黑地里一動不動。梁曙光覺得讓她一人等這麼久,十分過意不去,不禁一怔:
「你沒休息?」
「現在給老人家檢查嗎?要是明天不走,明天再做?」
「我們的任務火急火燎,豈能耽擱,現在就做吧。」
他們進到屋內。這時,梁媽媽在嚴素眼裡完全是另外一個人了,她的兩眼是那樣溫柔明凈。她殷勤地握住嚴素兩手。嚴素覺得那兩隻手雖是老年人的手,瘦弱、顫抖,但那顫抖彷彿在說:「你看我是多麼高興、多麼硬朗!」只有婦女與婦女之間,不論年齡差距多大,一見面就會有一種親昵之感油然而生。梁媽媽布滿皺紋的臉上,閃發出一種光輝。嚴素從她的眉眼,她的模樣,看得出,她年青時,曾經多麼俊秀,這種俊秀現在又像陽光一樣映在嚴素眼裡。在老人家用目光從上到下,從下到上的睃巡下,嚴素這個性格潑辣的姑娘,臉上驀地泛起一片紅暈。是的,她高興,不知為什麼?是為了政委終於尋到了母親?還是為這位風燭殘年而又熠熠閃光的革命老母親的幸福所感染?
梁媽媽問:「這同志是……」
「我們師的嚴軍醫。」
「這叫著拗口,我還是叫孩子,你願意嗎?」
嚴素把手貼到老媽媽手上說,「我就是梁媽媽的孩子……」
梁媽媽豪爽地把手往嚴素手背上一拍說:
「見到你,我從心裡愛呀,像一朵鮮花一樣呵!」
嚴素羞得俯在梁媽媽肩頭,只顧吃吃地笑,而後又連忙收斂笑容,趕緊取出聽診器,量了血壓,又聽心音。當她小心翼翼地解開衣襟,嚴素像幼年時摸著媽媽奶頭,聞到媽媽身上的溫馨似的,一下有點眩暈。她先屈起手指,在老人胸前背後輕輕叩擊了一遍,又用聽診器在胸前背後仔細聽了一陣,然後,做了全身各部位檢查,最後嚴素站直了身子,她下了診斷:
「心音正常,血壓偏低,您頭暈嗎?還有,就是氣管有點發炎。」
「可不,一入冬,就沒完沒了地咳嗽,人老了就經不住個秋冬了。」
嚴素打開藥箱取葯。這裡,梁媽媽卻向梁曙光打探了幾句。等嚴素轉回身,把幾包葯擱在小木桌上。梁媽媽眼神總是默默隨著嚴素一舉一動而轉動,這時,突然她臉上流露出一副凄涼神色,抓住嚴素的手,拉她並排坐下,她說:
「這些年,日里夜裡,風裡雨里,折騰慣了,就怕一個人沒個伴兒。」
她的眼睛又濕潤了。是的,她過了多麼長久孤孤單單的生活呀!
「開頭,我一心一意只想念著曙光,後來菊香又沒了。我入了黨,可是做娘的這顆心總是空落落的呀!」
「梁媽媽,打完仗我跟你搭伴。」
話一出口覺得失言了,一下羞紅了臉。
梁媽媽卻說:
「好好,我讓你陪我一輩子。」
老人家敞開了心扉,她的靈魂是那樣透明、純凈……
這時,屋外的狂暴的風聲雨聲好像都聽不見了,好像這個小屋裡是一個幽靜而安寧的世界,這世界里只容納著三個人心跳的聲音。
老人說:「我有時想,我老了,怕看不見新的國家了。」
嚴素:「不,你老人家能活一百歲。」
「能活,能活,孩子你說得對。」
老人慈祥地笑著。
梁曙光看看錶,天近黎明了,他欲言又止,心下為難。
十幾年的隔絕,一個鐘頭的相見,而現在又要告別了。
這話怎麼說出口,他心裡一陣熱,眼圈禁不住又紅起來,倒是母親叫了一聲:「曙光……」梁曙光就跟母親說道:
「天一亮,我們要走了,你老人家先在這裡委屈一時,我就派人來接你。」
「不,曙光,我是組織上的人,組織會管我,倒是你離家在外……」說著不免有些凄楚。「說也是,你是隊伍上的人,有了災呀病的,就求醫生多照管吧!」
梁曙光笑了。
梁媽媽笑了。
嚴素笑在最後,她的聲音像銀鈴樣響動:
「梁媽媽,我們政委可結實吶,連一天醫院也沒住過。」
嚴素和梁曙光互相交換了一瞥,由於她瞞過了遼瀋戰場上負傷,哈爾濱住院的事,他非常滿意,非常感謝。
苦難往往是漫長的,
幸福卻總是短暫的。
又是大風大雨,梁曙光心中驀地出現了當年漢江大橋風雪之夜的往事。而當嚴素腳踏著泥濘走進暴風雨,她心頭升起一絲暖意,一絲暖意。
梁曙光走進坪場大屋,史保林、老陸正等著他。史保林走上一步低聲說:
「政委,有情況!」
梁曙光沉靜地聽著。
「湖匪已經集合了幾千人馬,要消滅我們。」
梁曙光思慮了一下慢慢說:
「他們沒有馬上來襲擊我們,說明他們心虛膽怯。」
史保林說:
「我也這樣想,不過……」
「不過,明天要有一場惡戰!」
四
暴風雨過去了。太陽鮮紅鮮紅的,預示著一個晴明日子的到來。早晨的清風吹過一望無際的蘆盪,蘆葦隨了風勢輕輕拂盪,像雲影一樣這裡、那裡,一明、一暗,飄浮不定。船從蘆葦旁邊經過,葦葉還淋濕人們的肩頭呢。天空、湖面和葦塘一片碧綠,綠得那樣濃、那樣釅、那樣閃光。船盪著輕柔的湖水,在湖面上拖出一條長長的黑帶波波顫動。葦塘里,這時,是一個生機勃勃、充滿熱鬧和喜悅的世界。許多白羽毛的小鳥在唧唧喳喳地鳴叫、追逐、翻飛,無數紅色的蜻蜓停在葦葉上,微微顫悸著翅膀,而後突然一起飛去,像一片紅霞隨風消逝。每一片葦葉上都灑滿雨珠,給陽光照耀得熠熠發亮。
史保林站在第一船船頭上。
梁曙光站在第二船船頭上。
梁曙光為這清亮的湖光天色而喜悅。不過,兩個人這時卻沉浸在同一思慮裡面。因為今天對他們來說是最危險的一天,他們必須經過一個最大的島嶼,才能進一步衝過長湖。從昨晚得到的情報看,湖匪很可能在這島邊進行卡脖子襲擊。因此,船隊上每個人都做好隨時投入戰鬥的準備。梁曙光兩眼盯緊史保林,注意他隨時發出的信號。湖上的清涼,在船隊緩緩行駛中消逝了,陽光開始的人,不久就突然暴熱起來。湖面的綠色給強烈的反光照得朦朦朧朧,像霧一樣發白、發熱。蘆葦的青氣、湖水的清涼,好像也都乾枯了;而相反,恰恰從葦塘里蒸發出特別燠悶的熱氣。
船隊來到大片赤裸裸的陸地跟前。史保林一招手帶著一組戰士縱身跳上陸地,史保林拎著一支駁殼槍走在最前頭,其他人在後面拉開距離,他們形成一個屏障,從堤坎高處護著船隊前進。
梁曙光從船頭舉著望遠鏡瞭望。這片陸地確實十分遼闊,遠處有一座灰白色小山,從湖邊到小山腳下都是平坦的綠色田野,一切都非常寧靜,就像這上面沒有任何生物,更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的狙擊。
葦塘漸次退去,湖面變得開闊起來。
忽然,前邊湖面上出現了一隻小木船,像一支箭頭一樣飛快地駛來。
它火速向船隊駛來,但在距離船隊約兩箭之遙處停了一會兒,突然又扭轉船身,急速駛走了。
小船飛來飛去的速度非常驚人,簡直像一隻飛鳥。
這顯然是湖匪派來探看動靜的。
梁曙光向史保林發出準備迎戰的命令。
就在這時,梁曙光發現小山上出現了一些人影。人影在猛烈陽光照映下十分清晰,不過,由於距離遠,都像一些活動的小黑點子,如同在白色桌面上撒下一把黑豆粒,他們在跳躍、在奔跑。而後,大批人從山上奔下來,人相當多,一下展開寬陣面向湖邊跑來。從望遠鏡里看得清跑在最前面的人,一個個敞開白布褂,露著赤紅色胸膛,在搖槍,在吆喝。後面,從那小山上還有人在滾滾而下。
船在加緊速度向前划行,史保林一行人,雖然步履從容,卻已嚴陣以待。那些湖匪既無隊形,也沒陣勢,就是那麼亂糟糟一大群,帶著嗡嗡的叫喊聲,卻聽不清喊的是什麼,只是向湖邊愈逼愈近。
空氣驟然緊張起來了,就像陽光忽地變成烈火,空氣裡面充滿火藥味,只要把引線點燃,整個天空就會忽地爆裂開來。
梁曙光看到史保林一行在此時變成散兵線,史保林一把從戰士手裡搶過機槍,他伏倒在堤坎上就發射起來,只見那火舌扇面形地猛掃出去。那些跑在最前邊的湖匪,突然受了襲擊,停了一下。在一剎那間歇之後,他們好像嚇呆了又猛醒過來,不過向下彎了身子,也開起槍來。雙方的槍聲在湖上、陸地上、小山上都震出迴音,湖面上的迴音是遲鈍的,陸地上的迴音是清脆的,小山上的迴音是空洞的。當雙方槍聲在火熱的空中愈來愈熾烈的時候,梁曙光從望遠鏡里看到小山頂上出現了幾個騎馬的人,在那兒站了一小會兒,指划著、瞭望著,好像在商議什麼,隨後,這幾個騎馬的人就一溜煙跑下山,趕到人群中來。他們在吆喝,在喊叫,驅趕人們向湖邊逼近。
梁曙光根據這情況判斷:「他們認定我們是小部隊,看模樣是要撒大網抓大魚了!」
史保林很沉著,他不讓船上的人參加戰鬥,他把散兵線拉得很疏散,從各處不同的地方發出槍聲,使敵人不知虛實,莫測高深。史保林這個老射手,前進一步,搶佔了一塊長滿蓬蒿的高地,憑著銳利的眼光瞄準敵人,老練地發出點射,彈不虛發,一槍撂倒一個敵人,一槍撂倒一個敵人。只見一個個敵人原來跑著、跑著,突然就像一捆稻草一樣栽倒在地下不動了。
天真熱。
史保林的帽子不知何時打飛了,他一手把領口撕裂,整個胸脯上全是熱汗。
機槍聲忽地一聲不響了。
梁曙光不覺嚇了一跳,
這是多麼可怕的寧靜呀!
這寧靜壓碎人的心臟!
原來史保林有意迷惑敵人,等那一個赤著臂膀的人,騎馬在前,帶領部隊發起衝鋒時,機槍又格外猛烈迸射起來。在這關鍵時刻,史保林覺得身子猛烈一震,隨後左膀子一陣麻木,血水沿著綻破了的袖筒淌了下來。他十分惱怒,沒理這事,只管瞪著兩隻閃光的大眼睛盯著前方,子彈帶像蛇一樣急速地轉動,黃銅子彈殼像無數黃亮的甲殼蟲一蹦一蹦地落下來,在陽光下發亮。肩頭的血水一直濕透左面衣襟,然後淌流地下,把草棵染得鮮紅鮮紅的了。
嚴素一直背了藥箱注視著一切,她的心怦怦跳躍,她的眼光急速睃巡,一發現史保林掛了花,她一縱身猛跳下船,一下沒站穩跌倒地下,連忙爬起來,從彈火中穿過去,撲到史保林身旁,伸手制止他射擊。誰知平時沉默寡言、性情溫和的史保林,突然兇狠地一把把她推開,怒喝道:
「你也不看這是什麼時候?!」
他依然不間斷地發射,機槍每一震動,傷口就湧出一股鮮血。
嚴素也發火了:
「我是軍醫,負了傷要聽我的。」
也許是女性特有的威嚴一下鎮住了史保林。他默不做聲地把左臂伸給她,臉還緊緊貼在機槍上面,單手緊緊扣住扳機,機槍震得地面塵土飛揚,連蓬蒿都變成枯萎的灰色。
嚴素一檢查,是一顆子彈鑽進臂膀,她連忙取出一個救急包,用牙齒撕開,給史保林包紮起來。不料就在這一瞬間,敵方機槍也叫起來了,一股火舌熱辣辣封鎖住火線,嚴素見史保林左臂受傷,動作不靈便,就靠著史保林緊緊伏倒地下,由她裝子彈帶,由他發射。
梁曙光正目不旁瞬地注視著戰場,忽然聽到有人喊叫他,回頭一看,兩眼立刻雪亮,原來有意留在後面支援的幾隻船咿咿呀呀搖將上來了。
那個小山上有個穿白褂子的人,似乎瞭望到後續船隻到來,連忙揮了一下手,敵人陣腳立刻亂了起來,而後很快又穩住了。顯然是敵人不相信這就是大軍進湖了。儘管這幾天一路上,史保林、老陸不斷放出風聲,故作迷陣,然而這時宜昌、沙市還在敵手,這些湖匪還做著江北局部反攻的美夢。因此,他們反而攻擊得更加猛烈,妄圖火速殲滅船隊。
梁曙光見火候已到,立刻果決下令:
「迫擊炮登陸作戰!」
船還在向前浮動,幾個戰士扛了炮身、炮座、炮彈,紛紛跳進水裡,涉水登陸。
火光一閃,炮彈落到敵陣中爆炸了,一股黃色夾雜黑色的濃煙滾滾升上天空,旋轉著像個火球。
湖匪們給炮聲嚇得亂成一團。
緊接著第二發炮彈,正好打中那幾個騎馬的人,只見一個人從馬背上突然飛起來,不像人,像是崩裂的土塊,那匹馬高高蹦起,又重重跌下。
梁曙光臉上浮出微笑,彷彿說道:「這一下嘗到解放大軍的滋味了吧!」
又是幾發炮彈發出爆響。硝煙像雲朵一樣懸在半空,閃著銀灰色亮光。敵人整個陣營一片混亂,像回潮的涌浪一樣向小山那兒退去。這些人在梁曙光的望遠鏡里,像亂了營的馬蜂群或是螞蟻窩,退到小山上,然後很快消失在山背後不見了。
這時,嚴素和史保林發生了劇烈爭執。梁曙光跳下船來朝他們那兒跑去。
原來嚴素堅持要史保林到船上去養傷,史保林卻無論如何不肯。他的左衣襟和褲腿染成大片殷紅顏色,臉有點蒼白,還沾滿黑色的硝煙,蒸騰著熱汗。他堅持要帶著他那個戰鬥小組,繼續在陸地護衛著船隊前進。
嚴素火辣辣地倒豎雙眉:
「我要執行戰地軍醫的任務!」
史保林氣哼哼地說:
「這點傷算什麼?過了湖再說。」
梁曙光從這幾天的接觸中,對史保林愈來愈加敬愛。他理解,此時此刻,這個表面沉默寡言、性情溫順的人,是怎樣也執拗他不過的。於是,就向嚴素使了個眼色,便順著史保林的性子說:「好,一言為定,過了湖就休息。同志!在傷員面前最高的首長是軍醫呀!」也就給嚴素圓了場。
中午過後,他們離開島嶼,進入長湖。
離陸地遠了,茫無邊際的葦塘也消失不見了。大湖茫茫蕩蕩,由於太陽西斜,已沒那麼強烈的反光,湖面變成深藍色,柔和、輕緩,在小風裡微微抖動,像剛從染缸里取出的藍色絲綢,這絲綢一直迤邐向遠方,與看不清楚的淡藍天空連接一片。
湖匪挨了炮擊,以為後續大軍來到,沒敢再輕舉妄動,進行騷擾,只在湖上放幾隻船,時出時沒,不急不緩地從遠處追隨著、監視著。
所有戰士一齊動手,奮力划船,船像一條條大魚在一俯一仰,急速浮遊。湖上發現白色的長翅膀的鷗鳥,在上下翻飛了,一陣陣喜悅掠過每人心頭。再向前,又看見一群張著白帆的小船,在悠蕩著捕魚。
當晚霞把湖面照成一片紫色,他們來到一個水上集市,湖中有些高腳竹屋,很多很多木船、舢板擁擠在竹屋下面,有賣米的,有賣布的,有賣煙油雜貨的,賣魚蝦、賣菱藕、賣竹筍、賣青菜的。雪白的嫩藕擺在碧綠的大荷葉上,真是好看。一陣陣喧嘩迎面而來,一陣陣清香迎面而來,好一片熱鬧的水上集市。梁曙光率領著滿載歡樂的船隊一直划進木船、舢板陣中。狂風暴雨從他的心頭上飛掠過去了,最大喜悅與最大悲慟從他的靈魂中消失了。史保林、嚴素都是北方人,那些小販手上舉著的扭擺身子的活魚使他們感到新奇可喜。梁曙光只默默微笑著,從南下以來一直瞭望著而一直沒有見到的故土的水鄉,一下見到了。何等的甜蜜!何等的溫馨!落日餘暉在他的臉上像塗了一層淡淡的紅色,他的兩隻笑眼裡閃耀著獲得了至高無上的幸福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