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兩處茫茫皆不見
一
通過報話機聯繫,嚴素坐一輛救護車飛速趕來,蹲在那個昏厥過去的婦女身旁進行搶救。
半晌以後,聽到她喉嚨里輕輕響了一聲,而後慢慢蘇醒過來。
這時,陳文洪大踏步朝這兒走來,他推開圍觀的人群,擠到這像風中蘆葦一樣衰弱的人跟前。這個人全身冰冷,連胸口上也沒有一絲暖氣。嚴素見陳文洪到來就說:
「報告首長!得送醫院。」
「好吧,我們一道到醫院去。」
所以如此,因為陳文洪什麼也沒有尋找到。如果說找到唯一一條線索,那就是這個婦女口中說出「白潔」兩個字。現在,這兩個字成為尋找白潔僅有的一線希望。
他們到了野戰醫院。
經過細心診斷、檢查,有條不紊地做了注射、輸血、輸氧等一系列搶救,病人那像要熄滅的蠟燭一樣的眼睛,又緩緩地、緩緩地,有了一點生氣。當她全部智能剛一恢復,她就涕淚橫流地說道:
「白潔給他們押走了……」
死而復甦的人的感情是真摯的,這說明她對白潔至深至愛。
陳文洪搶上一步想說什麼。
嚴素連忙搖搖手制止了他,那意思是說:
「等一下,她還很虛弱。」
但這極其虛弱的人卻一刻也不能等待,她緊緊抓牢嚴素的手,好像只要她離開她一步,她就會馬上回到那死亡的黑暗的深淵裡去。雖然沒有言傳,嚴素也懂得她的心意。由於嚴素不但是醫生而且是女人,她用自己暖熱的身子緊緊偎住她,好像這樣她的強韌的生命力就會傳導到病人身上,使之復甦。而且,她把嘴湊到她耳邊,說了很多勸慰的話。她說,萬惡的強盜都逃跑了,大家都得到了解放,她現在最最需要的是安靜,嚴素特別告訴她:
「這是我們師的陳師長來看你……」
話未住口,這個病人,眼睛霍然一下睜大,掙扎著要把整個身子抬起來,向前伸著兩隻手抖抖索索地說:
「陳……陳……在哪裡?……」
陳文洪彎下身子按住了她,她趁勢抓緊陳文洪兩手:
「……白潔讓我找一個姓陳的,莫非你就是……」
陳文洪點頭:「……我就是……」
「我總算找到你了……」
苦澀的淚水順著苦菜色面頰淌下來,她要大聲陳述,但她說不出話來了。
陳文洪沒有動,只覺得全身神經都綳得緊緊的,他的心中像有一塊石頭沉落下去、沉落下去。
她的整個身子在一陣劇烈痙攣之後,又猝然跌倒鋪上,兩眼緊鎖,雙唇緊閉,面色如土,昏厥過去。
又經過一陣緊急搶救,她緩過來了。她似乎從激動中醒轉,她氣喘吁吁,時斷時續,說出了下面一段令人悲酸的話:
「我是一個紗廠工人……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住囚房住了三年了……白潔一進監獄就上了手鑄腳鐐……白天拷打……夜晚拷打……只聽那些狗強盜狂吼亂叫,只聽得皮鞭子噼啪亂響……可她連喊叫都沒喊叫過一聲……她身子那樣瘦小、單薄啊!……可是她每回過了堂,拖住磨盤一般重的腳鐐『噹啷啷……噹啷啷』,從我們牢房間過道走過,我們一聽見這響動,就扒著牢門看,她卻仰著頭朝我們笑……」
她每講一句,陳文洪心臟就緊縮一下,血液彷彿在漸漸凝固、僵化。
「……我們跟地下黨取得了聯繫……發動難友準備迎接解放。……有一天,白潔走在路上回過頭來,跟押解的看守說:『死了心吧!到時候他們會甩掉你們,你們還是給自己留條退路好!』從那往後,看牢的對我們也放鬆了點,放風時間,白潔也能跟我們會面了,……白潔就利用放風時機,把全監牢的人都聯絡起來……在這樣時候,白潔成了我們的領導人……她按照市委的指示,組織牢獄暴動,……她一個人關在一處,可她通過各種暗號,跟各方面聯繫……她還利用提審的時機,對看守做了說服爭取的工作……他們當中有幾個人就倒向我們這方面來……有時也傳遞個口信,都是白小姐……白小姐怎麼說,怎麼說的……白潔成了我們鬥爭勝利的象徵,……白潔把我們組織起來,建立了黨支部,領導著若干個暴動小組積極做了準備工作,……白潔說:解放軍的炮聲就是我們暴動的信號,我們就砸碎牢房,活捉監獄長和那群狗特務跟解放軍裡應外合,配合作戰……同志們!奴隸從來是自己解放自己的!……前天,白潔歡喜得滿面泛紅,跟我說:『這一天總算盼到了,市委傳了消息進來了!……他們就要來了,他們就要來了!快告訴難友們,沒紙用墊席,沒墨用鍋灰,寫大標語歡迎他們……』昨天,等了一天,卻沒聽到解放軍的炮聲。誰料想,昨天深更半夜,一陣陣『卡卡』皮鞋聲,急急慌慌,往牢房裡奔來……牢房門打開了,他們拿槍逼住我們幾個共產黨員往外走……我重病幾月,實在掙扎不動,給他們一槍托打倒在地。白潔像要扶我起來,朝我彎下身,順勢告訴我:『你要是見到一個姓陳的,你告訴他,我一定要活,活著跟他見面……』」由於過分激動,這個患三期肺癆病的婦女,在一陣猛烈的咳嗽之後,臉頰上泛著焦灼的紅潮,兩眼霍霍閃亮,她又掙扎著說:「陳……師……長……我總算見到你了,可她……她……」
陳文洪想說一句勸慰的話,但是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此時他萬分激動,悲憤欲絕。他只覺得病人的手像火炭般燙人,病人的整個身子像樹葉般發抖。他猛一怔,才發覺原來他自己的整個身子也在顫抖,像有一千把一萬把尖刀刺向他的心臟。他強力地抑制了自己,決然挺立,轉過身去。
二
夜晚,秦震一個人悄沒聲地走下樓梯,走出大門。
他要做一件重要的事,不過他要親自去做,不願意讓旁人知道。
誰料想走了沒多遠,他正由於甩掉了左右從人而暗暗高興,卻聽見從背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回頭一看,黃參謀跟警衛員小陳又跟上來了。
他猛站下來,懷著原要瞞人而一下給人識破的懊惱心情,等他們走到跟前,就攆他們回去,他像急風暴雨般喝道:
「你們也不看看環境,進了大城市,屁股後頭跟幾個人,還帶著盒子炮,這像什麼樣子?我們又不是北洋軍閥的隊伍!黃參謀、小陳都回去,給我看著電話機子,沒什麼大事就說我不在家,有緊急的事叫小陳來找我,去!去!」
黃參謀、小陳一看秦震那股子惱怒、嚴厲的神情,沒敢吭聲,只好往回走。不過,他們並沒有真地退回去,兩人躲避在路口拐角處商議了一下,黃參謀回去,小陳隔開一大段路遠遠地從後面尾隨跟蹤。
這一點當然逃不出秦震眼睛。他輕輕嘆了口氣,佯裝不知,徑自邁步走去了。
天氣不知道從什麼時候就變陰了,正像人們說的,就像小孩家面孔,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從江漢一路拐向洞庭街,這塊地方離長江很近,可以聽見江濤怒潮澎湃。霧正從江上升起,黃色的霧,像大團大團雲煙,給風吹得向市街上飛揚、瀰漫,一轉眼工夫,大霧如同棉絮塞滿天地之間,陰凄凄的。已經亮起來的路燈只留下一圈淡淡黃影,江濤聲似乎也變得低沉、喑啞了。秦震覺得臉上粘膩膩的,像掛上了蜘蛛網,又像是從大江上吹來的不知是雨還是水星。當他從法國梧桐下走過,才發現,霧是那樣大,在梧桐葉上凝聚起來變成雨,一滴滴地落在地面上,把整個地面弄得一片精濕。
他沿馬路走下去。
戰士就一個挨一個蜷曲在人行道上睡覺。
他一陣心疼。
他一陣喜悅。
他們沒一個人去敲人家的門窗。
他們沒一個人躲在人家的門洞里。
——這就是我們的隊伍呀!他們保護了廣廈千萬間,卻露宿街頭咫尺之地。
他站下來仔細察看:戰士們連背包也沒打開,就枕在頭下,合衣抱槍而睡。他們睡得那樣香甜舒適,有的打鼾,有的嚅動嘴巴,有的臉上牽出一絲笑意;可是,他們頭髮都太長了,身上穿的還是東北戰場上發的老棉衣,經過煙熏火燎、風吹日晒,沒有一個人的衣服再是完整的了,一個戰士肩膀頭撕破一大塊,從裡面露出來的棉絮,也發霉發黑了;他再看他們的腳,膠皮鞋底都磨光了,有的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腳底板……他不覺之間一陣心酸,他兀自站了下來。
而後他低著頭慢慢走:
——他們,都有父母,都有兄弟姊妹,家裡不管是富裕還是貧寒,總有一塊暖乎炕頭呀!可是他們走,走,走到這裡來,睡到冰涼的地上。
他盤算著補給的數字,運輸的時間,……他下定決心:「我無論吵到哪裡去,就是吵到中央,也要給戰士改裝,這是第一件大事,否則就對不起大家!」
但,他的眉毛皺了一下,眼光凌厲地一轉:
——我們面前還有很遙遠、很艱難、很困苦的路,前面還有多少人,水深火熱,嗷嗷待哺……是的,我們還要忍辱負重呀!
一個戰士夢中翻了個身,把棉衣撩在旁邊。
秦震小心地把棉衣給他壓好,棉衣濕得像從水裡撈出來的。
他怔怔站了一小會。
是的,這不只是一個將軍在士兵面前的思考,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個將軍在士兵面前的覺醒。
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個黑人影向他這邊移動過來。
他仔細看,是一個戰士,披著棉大衣,抱著衝鋒槍,他走過來走過去在值班放哨。秦震朝他走去,那人也朝他走來,是一個短小粗壯的人,他仔細端詳了一陣,敬禮,報告:
「六連一排二班班長牟春光。」
「你認識我是誰?」
「老司令!夏季攻勢進公主嶺,你甩著一根馬鞭子,瞪著兩顆大眼睛,騎馬飛跑,我擋了你的路,你大喝一聲:『閃開!』你帶著一群馬隊,就一陣風一樣朝街里跑去。」
秦震噗哧笑出聲來。
一個指揮員在不知不覺之間就在戰士腦子裡留下這麼個印象。
牟春光這幾句話喚起老熟人的親切感,兩人伸出手握住:
「老戰友,這麼說我得向你道個歉了。」
「咳,都是執行任務嘛!」
秦震終於吐露出他沉重的心情:
「你們太苦了!」
牟春光明白秦司令員指的是什麼,他開懷一笑說:
「這有什麼?就拿我說吧,當了十幾年勞工,在興安嶺老黑林子里伐木,在鶴崗煤礦里挖炭,吃橡子面,披麻袋片。人嘛,就怕前思後想。將今比昔,興旺多啦!再說,那時給人當牛做馬,受苦,窩囊!現在是給窮人統一天下,遭點罪,痛快!」
戰士的心就是這樣豁亮,
濃霧遮不住。
冷雨澆不滅,
江風吹不透,
夜深人靜,一盞明燈,
戰士的心就是這樣豁亮。
話說得投機,牟春光從襯衣口袋裡掏出兩支香煙,一支遞給秦震,一支留給自己。秦震經醫生勸告早已戒煙,可是,此時此地,可不能對不起這股熱乎勁,那就非抽這一口不可。他就著牟春光手上點了火,猛吸一口,連連說:「好煙,夠勁兒。」「哈爾濱,老毛子牌的,捨不得抽呀!你查一查,哪一個沒留著一根半根,都想留口到海南島再抽……」
牟春光這人,一見就是個性格開朗,又挺有心計的人。他的話在秦震心裡震起一陣陣波瀾,他暗暗覺得有點羞愧,面孔一下發燒起來,為什麼他剛才只想戰士們的苦難,而沒想到戰士心裡都揣著一顆太陽?
是的,這才真正不只是一個將軍在士兵面前的思考,更重要的是一個將軍在士兵面前的覺醒呀!
牟春光慢悠悠地說:
「首長,我有個要求!」
「你說吧!」
牟春光機密地壓低聲音說:
「你可別忘記我們六連,在節骨眼上,你要忘了,我們可記恨你一輩子!」
秦震咯咯笑了,笑得流出眼淚,連聲說:
「在我面前,你可別擺老資格,我們六連我們六連的。老班長,我倒應該向你報個到,我就是這個連隊里出身的戰士。」
「你?」
「一九二七年。」
三
秦震回到住處已是深夜,他一連視察了幾個連隊,對於戰士們嚴守入城紀律的自覺性,十分滿意。
黃參謀報告:
「陳師長、梁政委來過。」
沒等黃參謀說完,秦震內心突然一震,是的,他感到自己竟然忘掉一件大事,於是走向電話機親自要通師部的電話。
電話接通,他聽到的是梁曙光的聲音。
「你是曙光,文洪不在嗎?」
「一家電機廠起火,發現有人進行破壞,他趕到那裡去掌握情況,抓緊處理。」
「可是我問你白潔在哪裡?」
對方一陣沉默不語,使得一片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但他旋即鎮定下來說道:
「曙光!有話你自管說吧!」
梁曙光輕輕喘吁了一下說:
「白潔給他們綁架走了。」
猛然間像有一萬堵陡峭的山崖向他身上壓倒下來,他一鬆手,電話耳機跌落下去,給電話線吊著,垂在空中轉了幾轉。是的,在進城這一天,雖然緊張勞碌,意緒紛然,但他有過多少期待、多少渴望呀。他想象白潔會一下出現在眼前,那將是多麼大的歡樂。可是,現在,在這一剎那間,一切一切都泡影一般地破滅了,他心如刀絞,冷汗淋漓,他只感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向下沉,即將沉落到黑暗的深淵。漫無邊際的痛苦,一下浸滲了他的靈魂,一時之際心旌搖蕩,幾乎陷於不能自拔的地步了。但,一種鳴鐘似的聲音,突然響起:不,不能迷亂,不能沉淪!秦震經歷過多少坎坷,經歷過多少危難,而磨鍊出來的堅強意志告訴他,你必須從茫茫心泉里挺拔而起,他立刻清醒過來,他冷靜、甚至有點冷峻地把吊在空中的耳機又抓在手裡;舉到耳邊,他說:
「對不起,有一點事情,耽擱了講話。」
「我立刻來向你當面彙報。」
秦震略一沉思,堅定而果斷地說:
「文洪不在,你們那裡需要一個主帥掌握情況,剛才你不是說發生了破壞嗎?是呀!這是一記警鐘,公開的敵人容易對付,暗藏的敵人可不容易對付,不能光是歡天喜地,天下太平啊!不過,你們要警惕,可也不要大驚小怪,免得流傳開去,擾亂人心。」
這是理智的聲音;
一種博大而深沉的理智,
一種睿智而明慧的理智,
使他從命運的苦海中升起。
他說:
「曙光!現在你報告吧!」
梁曙光簡括地向他報告了解放監獄的經過,並說,嚴醫生親自在場了解情況,他讓她馬上來向他彙報。
「好吧!我立刻派車來接她。」
秦震擱下電話,轉過身來吩咐:
「派我的車去師里接嚴醫生!」
當屋裡只剩下他一人時,他突然感到一種孤寂的痛苦。他在地板上踱來踱去,走了幾十個來回,他不得不面對白潔這個問題了,他心房再一次顫悸起來。是的,理智的浪潮隱退,情感的浪潮又襲來了。
一時之間,他覺得這屋子這樣狹窄,這樣堵塞,他胸口受到了很大壓迫,呼吸也似乎困難起來。他剛剛伸手要推通向陽台的那兩扇門,小陳托著那件疊折得平平整整的美軍茄克走進來:
「你的衣服都濕透了,你換一件吧!」
「就換,就換,你別跟我瞎啰嗦了……」
可是他並沒有心思換,而穿著濕衣走向陽台,並砰地一聲把兩扇門關起。
這時他什麼也不想見,人影不想見,燈光不想見,他只想一個人在黑地里呆一下。
從陽台上依稀看見大江。
是的,「楚地闊無邊,蒼茫萬頃連」,他要向浩瀚的天穹、蒼茫的大地,向天穹與大地之間浩浩蕩蕩的大江一訴衷曲,取得回答。長江從遙遠遙遠的唐古拉山發源,沿著幾億年前造山運動中形成的地形,從陡峭的西部向平坦的東方蜿蜒而下。她一路上彙集了千萬莽蕩的激流,凝聚了非常強大的威力,她把母親芳香的乳汁淌流在大地上,她把母親哀怨的哭聲回蕩在峽谷中。而後劈開巫山,切斷三峽,在這兒,匯聚成為「千湖之地」的雲夢澤,港汊交織,湖沼密布。今晚這大霧,就是從這一望無垠的澤國升騰而起。
難道這脈脈含情,迴環瀰漫的霧,就是對我的回答嗎?
是的,為了這個天空,這個大地,這個民族的崛起,長江流了幾百年幾千年的血淚啊!
你聽,江濤在嗚咽,
你聽,江濤在吶喊,
你聽,江濤在呻吟,
秦震這一刻時間的心情是十分難以描摹的,他像原始人一樣赤身露體站在大自然面前沐浴著陽光,披拂著風暴,這使他心神激蕩,胸襟遼闊。他突然覺得歷史長河帶著憂患、帶著愁苦漫漫流過,蒼涼而又雄偉的中華民族凝聚的神魄決然迸發的時刻到來了。為了這一刻,難道悄然失去的只是一個白潔嗎?……何況她並沒失去,他終將尋找到她,於是像一點亮光一閃,這個想法凝成了他的新的信念。是的,白潔和億萬人們在尋找的那決然迸發的時刻凝結在一起了,歷史啊!一隻眼充滿歡樂,一隻眼充滿哀傷,它需要震撼、推動,才能以空前未有的強大力量,翻身飛躍,騰空而起。秦震敞開濕淥淥的衣襟,拿熾熱的胸膛承受著風的襲擊、霧的襲擊、浩浩蕩蕩大江的襲擊。這樣,他覺得舒坦了一些,鬆快了一些,可以一解心中的鬱積。但當這大自然的莽蕩激流,沖洗而過之後,一種人的莽蕩激流,又在他靈魂中升起,現在白潔在哪裡?現在白潔在哪裡?……一生戎馬,兩鬢秋霜,但總一次又一次為那麼多懸念所牽繫。而後,經過浴血奮戰,生死搏擊,終於把懸念變為現實,而後,緊跟著一個新的懸念又驀然出現,需要他做更大的進取。現在,在朦朧的夜色里,他跟敵人像兩個角鬥士在搏鬥,他取得了勝利,卻受到致命一擊。白潔沒有解救,白潔失去蹤跡,他感到羞恥,「真正打了敗仗的是我呀!」他決不甘心,就此罷休,但一時又心神疲憊,茫無所措。大自然的激流把他推上浪尖,而人的激流又把他旋入谷底,理智與感情在一個人身上是融洽和諧的。但,在一個巨大裂變時,理智與感情又發生了尖銳的矛盾,秦震現在就處在劇烈的矛盾之中,上下求索,激蕩萬千。不過,他那個新的信念,透過嘈雜,發出嗚咽,是的,他必須尋求,必須搏取……
正在這時,一個清脆的女人的聲音打斷他的思路:
「秦副司令!」
他知道這是嚴素。
一剎那間,他想起在三等車廂里,她那挺著胸脯,纖細的手指攥成拳頭,稍稍彎曲兩臂,然後使勁往下一按,那個剛果決斷的神態。不知為什麼在這柔腸百轉千回的時刻,這個青年人的神態卻給了他以力量,困惑與彷徨悄悄隱退了,作為一個司令員,他要鄭重地聽取部下的報告。
不過,老首長從陽台上推門而入的神情使嚴素還是大吃一驚。
他頭髮蓬亂,衣襟敞開,全身淋濕,眼光凝滯。
就這樣,他站在那裡,聽取了嚴素的報告。
她報告了他所想知道的關於白潔的一切。聽得出來,在她的聲音里:
她為受難的白潔而痛苦,
她為勇敢的白潔而驕傲,
他緩緩走向一個沙發,坐了下來。
壁爐上有一隻用豆青瓷瓶制的檯燈,放射出柔和的光線,一下把他照亮。他很久很久沉默不語,然後,他那綳得很緊的顎骨漸漸鬆弛下來,他的沉著冷靜、堅毅剛強的老軍人的形態恢復正常,他問道:
「那個紗廠女工的病情危險嗎?」
「很危險,三期肺病,大口咯血,剛才又休克了。」
他霍然站起,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這樣長時間離開了他們,拋下了他們,讓他們受盡了熬煎……」上面這句話是對自己說的,下面這句話是對嚴素說的,「……全力搶救,必須從死神手裡把她奪回來。從現在起,不能再讓一個同志在我們手上……宣告無望!」
嚴素還年輕,她稚弱但堅毅,她急急忙忙地說:
「首長,我們才剛開始,會好起來,什麼都會好起來的。」
她憑著她女性的敏感,女性的同情,女性的勇敢,說出這含意很廣泛的話(當然裡面包含著對老首長的安慰),然後立正受命,轉身走去。
信念,這是從一個普通青年人身上產生出來的信念。
秦震目送這個年輕女醫生走去。門關上了,消失的是她的背影,留下來的卻是微微灼人的信念。
他決心拋開一切繁思雜慮。他需要超脫,他需要解放,他要把一切刺激憂慮全部推開,他需要進入一個忘我的境界。
他默默地尋視了一下他的住所。這一天匆遽之中,他竟然沒有注意這是個什麼所在,據說這是法國傳教士的宿舍。這個大樓里有許多單元,秦震住的是朝長江這面的一個單元,其中有一間卧室和一個相當寬敞的客廳(剛才他就是穿著濕衣站在這裡聽取嚴素的談話的了),另外臨街一間分為兩個小間,裡面一間是浴室,外面一間只擺了一隻堅實的槲木桌和一把槲木椅。整所房子,所有的門窗、牆壁、沙發、座椅,都是白色的,就像森林裡落了一場大雪。為什麼都是潔白的?這使他想起白潔。他揮了一下手,打斷這思路,他索性關了燈,讓一切落在黑暗中。一種疲乏感侵襲了他,他打了個呵欠,覺得自己應該睡一下。他看看枕頭、床單,都洗得雪白到令人覺得清爽、整潔,但是一爬上床,床那樣鬆軟,他就像一個不會泅水的人落在水裡一樣,突然陷在一大堆柔軟的棉絮堆中間。後來才知道這叫「西蒙思」,鋼絲彈簧軟得像漁網,睡下去覺得渾身不舒服。他想睡去,誰知剛一睡著竟覺得自己像飄浮在茫茫白雲中,一下驚醒,怎樣也睡不著了。他失眠了,過了很長的時間,終於爬下床披衣走到陽台上去。
長空皓月,就像剛才根本沒有起過霧,沒有生過雲。清涼的月光把長江的波浪照出粼粼閃動的細碎亮光。
他走進屋,神色詭秘,像想出了什麼神妙的主意。他從軟床上把被子、褥子、枕頭都取下來鋪在地板上。他按了按挺硬實,他睡下去,覺得心裡特別踏實、豁亮。突然,他又回到從戰士那裡得到的思考和啟發之中。他喃喃自語:「那些穿黑色長袍的傳教士都跑到哪兒去了!……我要告訴他們,不是上帝,是人,人民是造物者!你看,我這硬板床不比你那鋼絲床堅實牢靠?」於是他豁達了,他超越了,他閉上雙眼,一注清涼的月光照在他臉上,他還在想:「是的,問題的實質就在這裡……就在這裡……」不過他實在太疲乏了,他微響著鼾聲睡著了。
四
給叩門聲驚醒,他一翻身坐起,一看錶已經七點半。
他腦子還有點模糊(自從在那深邃、幽靜的山谷里合衣在床,到現在,兩天兩夜沒有合眼,他實在太疲乏了)。
他以為是黃參謀,便答應了一聲:「進來!」
誰知推開房門,走進來的卻是梁曙光。
梁曙光一看司令員坐在地板上的情景,不免有些驚奇,想笑又不好笑。
秦震光著膀子,坐在那裡,確實有點不好意思,就像瞞著老師做什麼事而被老師發現了的小學生,羞澀地笑了一下說:「我是劉姥姥進大觀園,那洋玩意兒有點受不了,咱們在門板鋪上睡慣了。」他突然想起梁曙光的到來,是昨天約好一道到軍管會去彙報的。他站起身掄了幾下胳臂:「小陳!小陳!你怎麼不叫我?」
「我進來幾次,你睡得真死……」
秦震一清醒過來,所有的機智、敏捷又都恢復了。陽光透過白紗窗帘照射進來,他走過去,一掌推開窗門,一陣江風撲面而入,他貪婪地吸了兩口,空氣是如此清新、爽人,他臉頰紅潤,眼睛發亮。當他們面對面坐在桌前,津津有味吃著早飯時,他根本沒問他所關切的梁曙光老母親的事,也沒提陳文洪和白潔的事,只就部隊接收重要工業、軍事設施的情況提了幾個問題。他在仔細傾聽,有時打斷別人話頭,尋根究底,有時滿意地連連點頭。
話已說完,秦震突然想起,連忙問道:
「那電機廠失火的事怎樣了?」
「燒了幾間廠房,放火的特務抓到了,是群眾識破的。」
「是呀!這就叫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呀!」
當秦震準備順樓梯盤旋而下,黃參謀卻把他引到電梯口上說:
「開電梯的今天一早就回來了。」
「怎麼?沒人去找他,他就回來了?」
「嗯。」
——意味深長!
顯然,秦震對此很感興趣。
電梯隆隆響著升上來,黑鐵門柵打開來,站在電梯裡面的是一位穿白布衣服的老人。
秦震滿面春風,跟他緊緊握手:
「老同志!你這麼早就來了?」
「咳,開了四十幾年電梯,上上下下都是洋人。今天,該著咱們自己人坐了,我能不來?」
這老式的電梯像個黑鐵籠子,四面都是鐵柵欄,裡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秦震走出大門。小陳和司機小趙已經在門口等候。小趙是個精壯機靈的小夥子,他愛唱歌,一面開車一面哼著一支又一支唱不完的歌。秦震跟他開玩笑:「你這不是汽車,是馬車,你聽你馬項鈴一樣叮鈴噹啷響得永遠沒個完!」這小夥子是個愛車如命,嚴守崗位的人。秦震一看拆除了車篷,橄欖色小吉普洗拭得鋥光瓦亮。只隔一道街一拐就是鄱陽街。秦震和梁曙光一前一後走進一座大樓,被引到一間長方形的大廳堂里。秦震一進門,就見到前不久化裝商人遠道而來的武漢地下黨的那位同志。當然,他身上穿的不是長袍馬褂,而是一套陰丹士林布中山裝,和他在一起的還有幾位穿便服的人。秦震跟他握手招呼:
「老李,你們配合得好哇!」
那人仰天哈哈一笑說:
「我不叫老李,我叫丁吉相。」
他好像有話要跟秦震說,軍管會姚錫銘副主任,卻邁著匆匆忙忙的腳步走了進來。姚錫銘是野戰軍領導人,他出任的雖然是軍管會副主任,但實際上是他全權負責。他見人都到齊了,就把手裡的皮包往桌上一扔,兩個肩膀一擺,把美國風衣甩到跟在後面的警衛員手上。他臉龐微瘦,濃眉下兩隻大眼卻閃閃發亮,他笑吟吟地向大家招一下手:「來吧!大家都帶來什麼好消息?什麼新問題?都說一說……」丁吉相說到白崇禧原要炸張公堤、武泰閘、水廠和電廠,毀滅大武漢。但在地下黨「反破壞」口號下,廣大群眾紛紛動員起來,連上層人物也都一起行動起來了。當丁吉相談到張難先、李書城等上層人士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特別說到張難先壯懷激烈,拼出性命,直衝到白崇禧面前。白崇禧見來勢不善極力緩和,張難先老先生憤怒地把手杖在地板上敲得嗵嗵緊響,飄灑著一部長髯,厲聲喝問:
「你要炸掉武漢,我這一條老命就拼上了,你就把我綁在炸藥包上,一起爆炸吧!……」
在這正義凜然面前迫使白崇禧不得不答應:「這些地方不炸毀,不破壞。」
說到這裡,姚錫銘副主任不禁為之動容,稱讚道:
「民族的氣節是不可侮的。真理總要戰勝邪惡,蔣介石站在他那反動階級立場上,就是無法看清這一點。」
丁吉相最後說:只在匆忙逃退時炸毀了江面上的一些船隻和躉船……
姚錫銘主任點了一下頭:
「那就是說,武漢這個大動脈隨時可以活躍起來了?」
秦震巡視了一下這敞亮、豪華的大廳,地板亮光光的,屋頂上垂下纓絡式的吊燈。
——他判斷這就是那個舞廳!
關於這個舞廳,曾經喧鬧一時,頗有傳聞。據說有美國軍人參加的舞會上,煙霧瀰漫、醜態百出,電燈突然一下全部熄滅……醜聞!醜聞!他幾乎不相信地搖了搖頭,卻從心中升起一股憤懣。儘管歷史掃除了一切淫穢與污垢,可是,就像剛洗乾淨的被單上留下一堆老鼠屎……
等他控制了自己思路時,聽見梁曙光正在彙報:
「今天一早,我打了十幾個電話,工廠工人都上班了,連市政府的職員都坐在辦公桌前,等候清點,交接,連一根鉛筆也不少。只是電機廠給特務放了火,燒了四間廠房。」
姚錫銘很注意傾聽最後這一點,點一下頭說:
「是呀,百孔千瘡,百廢待興,大意不得呀!昨天的歷史雖然掀過去了,但今天的歷史卻還未全翻過來。」
彙報完畢,姚主任全身洋溢著喜氣(不過,久經沙場,久歷風霜的人,不會用一種簡單的方式來表示喜悅韻,他有適合於他的身份的神態、風度),姚主任說:
「來,讓我們到樓頂欣賞欣賞大武漢的風光吧!」
他健步在前,登上頂樓。大江的反光很刺眼,藍天上緩緩飛著一朵一朵棉絮似的白雲。整個大武漢一望無際,影影綽綽罩在一層陽光霧霉中,像一面大海。姚主任臉上展開了笑容,笑得坦率、真誠。他一眼瞧見這裡那裡有一些煙囪冒著黑煙,他伸手一指,說:
「看!煙囪冒煙,武漢開航了!……」
從通衢大道上傳來嘈雜的市聲,這是無法分辨,龐雜混亂,而又充滿生氣的聲音,這裡面偶然響起一陣汽笛、車鈴,像一曲交響樂中的吹奏樂器聲一樣美妙動聽。
這時,秦震與丁吉相在小聲交談,說什麼,誰也沒聽見。不過,梁曙光敏銳地感覺到,這談話的結局是令人不順暢,而且有些懊喪的。梁曙光想,他們必定說到營救白潔未成的事。
由於姚錫銘正患肩周炎這種討厭的病症,一上樓頭,秘書就趕上來給他披上風衣,他猛一轉身,風衣隨著鋪散了半個圓圈,他已面朝長江。江上傳來嘹亮的航笛聲,但見江流浩蕩,萬牆如雲,秦震想說什麼,但只叫了一聲:
「姚主任……」
就停住了,因為他聽到姚主任正在低聲吟誦: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秦震剛把要說的話吞下去,姚主任雙眸閃出一股英氣:
「好呀!心臟跳動起來了,什麼叫解放?就是給這大城輸進新鮮血液,讓它恢復元氣。老秦!你記得進瀋陽吧,陳雲同志天天派人到街上去考察,計算著:今天有幾家商店開了門?明天有幾家商店開了門?有一天彙報有三十多家開門,陳雲同志就拍了一下手心說:行了,瀋陽老百姓相信我們了。」
「是呀,那時難呀!可是在這裡連一天都不用。梁曙光,你們是昨天幾點進城的?」
沒等梁曙光回答,姚主任就旋轉著風衣,又轉回樓下去了。
走入大廳時,姚主任在前,秦震在後。
姚主任一回頭,他那兩道眼光和秦震的眼光相遇,好像說:
——武漢人民沒有忘記大革命的失敗者啊!
——不會,他們怎會忘記。
這兩位在北伐戰爭中參加過汀泗橋作戰的老軍人,這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的心情,由於非別人所能理解,從而有種親切之感。
會議討論了煤炭、糧食、運輸等問題。大家都認為滬漢之間的航運是水上交通大動脈,應該趕緊溝通,以便武漢工商業繁榮起來。可是,長江的航標統統都給破壞了,於是作出一項重要決定,先派一隻輪船試航,並派一個武漢工商界代表團去與上海工商界取得聯繫。在會議快結束時,姚主任看了看秦震,又看了看梁曙光:
「我們部隊還風餐露宿、夜卧街頭啊!」
說著輕輕嘆了口氣。
梁曙光興奮地說:
「昨天我走遍全城,沒見一處佔用民房的……」
丁吉相卻壓低聲音打斷他的話說:
「群眾反映可大呢!」
姚錫銘兩道鷹眉一揚,問:
「什麼反映?」
秦震和梁曙光愕然相顧。
丁吉相沉吟一下說:
「說部隊一去二十二年,回來連屋都不進,過意不去,不少人告市委的狀呢!」
一陣宏亮的笑聲,同時發自所有參加會議的人的胸膛。
散會時,秦震跟梁曙光說:
「你到我那兒去一趟!」
回到住處,秦震把軍帽摘下來用力往桌上一摔,坐在一隻漆成白色的藤椅上,跟前一個小圓桌也是白色的,他伸手示意梁曙光坐在他對面,他把一隻手臂放在桌面上,沉默了半天,頭也沒抬,眼也沒看地緩緩說:
「曙光!白潔一根,你老母親一根,這兩根線都斷了!」
梁曙光沒有流露出一絲感情的波動,此時此刻,彼此心境完全理解,他沒做聲。
秦震小聲問:
「陳文洪情緒怎樣?」
「日夜不停,一聲不吭,投身工作。」
「來!」
秦震把梁曙光領到陽台上:
「你注意了嗎?長江的水永遠往東流,你看起來平平靜靜,其實,江上有風浪,有風險呀!可是,沒有風浪,沒有風險,那算什麼生活!」
他在抑制自己,他明白,這沉重的打擊,不僅是對陳文洪、對梁曙光,也是對他自己,打在他的心上。那麼,剛才這段話是自己安慰自己了?想到這裡,他立刻陡然迴轉身去,等他慢慢踱回屋內,他很快平靜下來,他又恢復成為一個精力充沛,多謀善斷的人,他非常親切、非常鄭重地看著梁曙光,而後問他說:
「你到江漢大橋,你家住處尋找過了?」
「去找過了,只看見一個聾子老頭,什麼也沒個頭緒。」
秦震低頭不語,久久沉思,忽然揚起頭說道:
「曙光,我們什麼時候再去找一找,一定找一找。」他說出他習慣說的一句話:「曙光,就是針掉在大海里也要撈起來!」
五
像發現有人患了疑難病症,正在尋找解決這疑難病症的治療方案的醫生一樣,病人能不能治好,他不能立刻回答,但出於醫生的道義,他覺得找尋線索,目前就是最主要的責任。因此,秦震變得更冷靜、更細心、更謹慎。他很少跟人說起這件事,他腦海中卻時刻盤旋著這件事。在他確實有個難處,因為使秦震此行的動因不是責任,而是感情。對感情的衝擊,他不能不強力壓制,可是感情像一隻彈簧,稍一放鬆,它就會重新彈跳而出。陳文洪、梁曙光知道這一點,卻迴避這一點。他們兩個人各有各的痛苦,不過無論如何不能再拿這些事去擾亂秦震的心。因為兵團司令史占春是個甩得開,放得下的人,加上年紀大了幾歲,完整地解放了大武漢,取得迫使白崇禧西向的勝利,他趁這短暫時機休息去了。這一來,整個兵團司令部的工作都壓在秦震身上,何況秦震還參加軍管會的工作呢。
部隊在馬路上露宿三夜,武漢人民奔走相告:
「真是我們的老紅軍回來了!」
出於疼愛之情,群眾發起騰房活動。
這時,秦震就完全陷在城市設防、安置營房、籌劃補給、策劃支援西線決戰等一系列繁重而複雜的工作中。
不停的電話,
不停的電話,
他一直守在兵團司令部里,沒有回自己那一色白漆傢具的洋房。素以注重軍容風紀著稱的副司令員卻連自己的鬍子也幾天沒颳了,眼球暗暗發紅了。
這天夜晚,在司令部辦公室里,處理完一切事務,突然閑靜下來。他用指甲輕輕敲著桌子上的玻璃板,唇邊掠過一絲微笑,陷於安詳沉思之中,脊樑靠在轉椅椅背上,有了朦朧睡意。
參謀長推開門躡手躡腳走到他跟前,他立刻發覺,猛然驚醒,怔怔望著參謀長,意思是:
「出了什麼事嗎?」
參謀長說:
「史司令給我打了電話,要你馬上回你的住處去休息。還說,這是死命令,沒什麼折扣好打……」
秦震兩眼咕碌一轉註定參謀長:
「那這攤子怎麼辦?」
「有大事我隨時打電話向你請示。」
秦震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幽默地說:
「好吧!軍人以服從為天職。可是,參謀長同志!夏裝,嗯,還有防蚊子的紗布,還有什麼防蚊蟲的塗劑,鬼知道這東西靈不靈,嗯,還有治瘧疾的葯……我們是南方暑季作戰呀!對後勤部要咬緊不放鬆,要榨他們,像榨甘蔗一樣榨出最後一滴水來,最後一滴,」他邊走邊說:「你聽清楚沒有?最後一滴!」
吉普車載了他沿著江邊行駛。
給江風一吹,他立刻清醒過來。
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命令司機:
「到師部去!」
路兩旁法國梧桐葉子在輕輕搖曳,竊竊私語。
他仰頭看了看,江上空,月亮一下從烏雲中掙扎出來,烏雲一下又把月亮吞沒。
師部設在往日一家日本商行堆棧里。他跳下車,徑直往裡走,皮鞋後跟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響聲。這個高大陰森的大房間里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不禁使他的步履遲疑了一下,一看手錶已轉到十二時,他後悔自己來得太魯莽了。可是,陳文洪、梁曙光已經出現在他面前。秦震考慮了一下問:
「沒什麼緊急情況吧?」
他得到肯定回答,立刻說:
「我們再去找一找,曙光!到你家裡再去仔細找一找!」
梁曙光正為秦震深夜到來而驚訝,一聽這話,心中熱血往上直涌。
出門時,秦震叫陳文洪把師里的報話機帶上一部,以便隨時聯絡,不至誤事。
深夜,吉普車掠過路燈下沒個人影的市中心區,直向漢江大橋飛撲而去。跑了很久,秦震一看快到橋頭就命令停車。
天氣變了,濃雲低垂,夜霧凄迷。
下了車,秦震叫梁曙光帶路,藉手電筒那根光柱照耀,這一小隊人,走下江岸坎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迂迴蜿轉,走到漢江引橋側旁的那片棚戶那兒去。他們腳下沒有路,都是垃圾堆。這是這個繁華熱鬧、光怪陸離的大都會最黑暗、最荒涼的一角,這兒是老鼠、蟑螂、臭蟲、虱子和被污辱與被損害的人們的世界。棚屋用高腳木架支撐在陡峭的高坡上。屋頂的破鐵皮在「吱——咯」「吱——咯」作響,竹篾編的牆壁的裂縫發出「唧——扭」「唧——扭」怪聲,一股濃重的霉爛腐臭的氣味熏人慾嘔。漢水上飄來的腥霧,更加重了這兒的陰森恐怖。貧苦的呻吟,瘋狂的夢吃,不知是梟鳴,是貓叫,還是飢餓得奄奄一息的嬰兒的啼哭,還是擠不出奶汁的慈母的哀泣。這一切都在震顫著秦震的心。他緊跟在梁曙光身後,終於攀上發出劈裂聲響的木梯,走到一家棚戶的屋檐下。梁曙光拍了好一陣竹扉,才聽見一聲咳嗽響,有人拉開門閂。一個白髮白須、枯瘦如柴的老人,右手顫抖抖持著一盞小油燈,從黯淡光線中露出兩隻驚惶的眼睛。秦震搶上一步,握住老人的左手,連聲說:
「老人家,深更半夜,打擾你,真過意不去呀!」
「……」
「我們是來探聽一個人的下落的。」
老人咿咿呀呀,指了指自己耳朵,顫微微地搖頭,他似乎在為自己的耳聾而感嘆。
秦震湊到他耳邊大聲說道:
「讓我們進屋說話吧!」
那衰頹的老翁,不甚樂意,而又無可奈何地轉過身,搖顫著燈,把他們引過門坎。
他們跨進屋,立刻就受到一股寒潮的襲擊。原來這片棚戶緊傍漢江,篾片竹竿編的牆壁擋不住寒風,一條條大裂縫的木板地更掩不住江濤澎湃,在這種聲勢之中,這棚戶更加顯得搖搖欲墜。大家動手,胡亂湊了幾個竹凳,橫七豎八坐了下來。
「我們來跟您老人家打探個人。」
「說出名姓,也好記憶。」
「大家都管她叫梁媽媽……」
不料一提梁媽媽,這老人倒精神一振,耳朵彷彿也靈性起來。這一點秦震看在眼裡,放在心中,卻沒聲張,只聽老人家說道:
「問別人不曉得,梁媽媽,能說上一二。」
秦震一喜,連忙敬上一支香煙,老人接過去,捏了捏,送到鼻子底下,然後把它夾在耳朵上。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從此也就對答如流了。
「那是哪一年?」
他掐指算了半天,然後兩手往膝蓋上一拍,說道:
「咳!反正十年前的事了!這間屋住著一家給人家洗衣服、做針線的孤兒寡母,大小子上學堂出事,跑反走了,二小子長大開火車頭,整日整夜在家落不下個腳,……梁媽媽是個善心人呀!走路也怕踩死個螞蟻,可是,受兒子影響,接受了革命黨那個理,大兒子走了,她就頂替了他,可幹得起勁呢!沒幾年工夫,不要說這漢江橋頭,就是武漢大街上,都知道有個梁媽媽!……有一日,梁媽媽出去就沒再回來,二兒子趕回來把破衣爛衫卷巴卷巴走了。這不,從那往後呀,就我這孤寡老人搬住進這間屋來,也遭了不少罪啊!……巡捕、便衣探子,常常封鎖這個地方,搜查這個地方,可是他們連個屁也沒撈到。」其實老人不聾也不痴,他接著說,「可人家私下裡都說,梁媽媽活得還挺硬朗,還在幹革命,……那可是個苦水裡熬出來的人呀!……」
秦震急迫地追問:
「梁媽媽現在在哪兒?」
「眼下嘛……」那老人想了一陣,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就說:「沒個尋處哩!」
在老人談話過程中,梁曙光心急如焚,眼光凝滯。
看得出,經過秦震問寒問暖,細心關懷,老人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儘管白家晚景殘年,可心中但有一絲熱氣,就還想用它來撫慰別人,他只嘟嘟囔囔說:「……可都說她活著!還活著……」
梁曙光兩頰上深深的皺紋在哆嗦,在戰慄,眼淚圍著眼圈轉了一陣,他極力抑制,但終於流了出來。
秦震突然用嘴對著老人的耳朵喊道:
「從這往東頭數第七間是誰家?」
「那是個沒人住的空房,連屋頂的爛鐵皮都給風掀走了。」
秦震無可奈何地告別了老人,走了幾步,回身對梁曙光說:
「我看這老人家,並不聾也不痴,怕是你們一身軍衣,帶著槍支,急火火的,把他嚇得只好裝聾作啞。現在雖然沒有一下尋得下落,但只要你娘還在人間,還怕沒個尋處嗎?對群眾切記要禮敬三分呀!」梁曙光、陳文洪都以老首長對群眾的細心體貼而十分感動,特別梁曙光不覺一陣赧然,深感上次來得魯莽了。於是他們一行人等踏著屋門前的顫微微的木頭閣板走到那第七間破房。手電筒光一照,滿屋塵垢狼藉,秦震走到屋中心站著,情不自禁地說道:
「就是這裡!一九二七年我就是在這裡接上關係,從漢江上坐船逃出武漢的!」
他這一說,陳文洪、梁曙光都愣住了。
但誰也來不及做聲,秦震已迅速走了出去。天氣在這一陣工夫里陡然大變,但秦震堅持一定要到漢江大橋上望一眼漢江。這時秦震舊地重臨,勾起一腔往事,心裂腸斷,血向上涌。恰在這時間狂風怒吼,江濤嗚咽,猛烈地震天撼地,緊壓人心。他們上了橋頭,愈往前風愈大,走路愈困難,簡直站不住腳。秦震用手緊緊攀著大橋的柵欄,還是搖搖欲墜。蒙蒙夜幕之下,大橋飛峙在上,漢江橫掃而下,從萬初高空望下去,真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秦震不像站在人間而是站在天上,浩浩蒼天,茫茫江流,風像凝聚了整個宇宙的強力,迸發出亘古未見的狂暴,一道壓將下來。秦震兩手緊緊抓住柵欄,整個身子在狂風中搖曳。就在這時,他的心上一陣劇痛,他遽然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