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個受益人

第三章 三個受益人

1

次日下午。Y區公安分局,六樓刑警隊辦公室。

案情分析會。十餘名穿便衣的隊員,圍在條形會議桌的三面,崔隊坐在桌首主持。

沿著辦公室的兩壁,右側一溜桌子上並列著五台電腦,左側立著一排裝資料和設備的鐵櫃。牆壁上掛著大幅市區地圖,屋角有飲水機和一架黃色體重秤。這裡既是刑警隊的大辦公室,又兼案情分析的會議室。

崔大鈞見人來齊了,宣布開會。

「我們現在開會研究一下胡國豪意外死亡的情況,請大家積极參加意見。根據昨天現場勘查掌握的情況看,可以初步認定胡國豪是死於『游泳意外』,屬於事故死亡。但由於存在幾個疑點,目前還不能完全排除『非事故死亡』的可能。鑒於胡國豪是一個有社會影響的重要人物,分局領導指示抓緊進行初查,要求我們儘快查明真相。」

環坐在長條桌周圍的刑警們,神情嚴肅。

「初查工作由我負責,成員暫定姚莉和小川,需要時再增加。」崔隊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說道,「下面請小田先介紹一下驗屍情況。」

刑偵技術處的法醫田青坐在崔隊的左側,穿深藍色T恤,秀琅眼鏡,顯得斯文而沉穩。他打開面前一個灰色塑料夾,抬頭看了看大家,從容說道:

「死者身高一百六十八厘米,頭朝岸匍匐在沙灘上,上身赤裸,下穿紅色鱷魚牌游泳褲。檢查死者胸部有屍斑形成,呈暗紅色,指頭重壓退色。死者眼角膜渾濁,雙瞳孔散大約零點五厘米,眼結膜充血,可見出血點。此外,死者的呼吸道和肺內吸進大量海水,鼻孔有蕈形泡沫。蕈形泡沫是一種生活反應,它是生前溺死的一種典型癥狀。」

警官們專註地聽著。

田法醫是上海醫科大學的本科畢業生,從事法醫工作五年,很敬業。

他認真分析道:

「根據屍表檢驗,可以初步確定胡國豪是死於溺水。死亡時間在24日晚上11點至25日凌晨1點之間。至於溺水而死的原因,最大可能是在游泳時心臟病突然發作。死者的面孔青紫,嘴唇發紺,指甲呈淡青色,這些都是心肌梗塞的典型癥狀。據崔隊他們調查,胡國豪生前確實患有冠心病,這也得到證明。所以胡國豪在海里游泳時因為突發心肌梗塞導致溺死,是合理的解釋。另外,死者全身無任何暴力性損傷。只是在死者左胸部乳頭下方,有一處三厘米長的划傷,像是有尖的銳器所致。死者身穿的游泳褲,臀部左側有條輕微的掛痕,用放大鏡看像是新掛的。此外,沒有其他異常發現。」

「那個掛痕會不會是防鯊網掛的?」崔隊問。

「不是,」田法醫回答,「我問過小梅沙旅遊中心,防鯊網的材料是一種特製的繩子,不是鐵絲網。」

「唔。」崔隊點頭。

小川警官第二個發言。他穿一件米色T恤,一邊說,一邊比劃著。

「從現場勘查情況看,胡國豪的死因,的確如田法醫所分析的。但是我和姚莉走訪了大梅沙和小梅沙的相關人員,發現存在疑點。」

他簡單敘述了走訪大梅沙酒店和小梅沙周邊環境的過程,提出一個重要質疑:

——胡國豪的外衣究竟到哪裡去了?

「據豪景大酒店服務員說,胡國豪在餐廳吃飯時穿的是橄欖色翻領T恤、白色休閑西褲。如果他是在大梅沙海灘下海游泳的,那他的T恤和西褲,要麼脫在豪景大酒店套房裡,要麼會存在海濱泳場的寄存處。可是這兩個地方都沒有找到。」

小川環視眾人,說出自己的判斷——

「這隻有兩種可能:一種可能,他的衣褲被人拿走了;另一種可能,胡國豪並不是在大梅沙下的海。」

「這倒不是沒有可能,他的屍體是在小梅沙海灘發現的。說不定他是在小梅沙下海的……」發表看法的是刑警隊的靚仔鄭勇。

「這個可能性存在。」有隊員附議。

坐在小川對面的姚莉,提出了疑問:

「可是讓人奇怪的是,為什麼在小梅沙也沒有找到他的外衣呢?」

她今天穿淺桔紅色短袖衫、牛仔褲,端莊之中顯出幾分颯爽。

「是呀……」鄭勇托著下巴作思考狀。

「這是本案最大的一個疑點,」崔隊說,「胡國豪的衣褲總不可能自己飛了。」

眾笑。崔隊又點燃一支煙,接著說:「另外,胡國豪的死因也有值得分析的地方,下面由小田說說驗屍的疑點。」

田法醫摸摸秀琅眼鏡的鏡框,先說明一句:「根據進一步的分析,我們發現有兩個細節難以解釋。」

他看著面前灰色塑料夾中的驗屍報告,提出了疑點:

「我先說說阿司匹林的問題。臨床大量冠狀動脈造影和屍檢發現,許多急性心肌梗塞患者,在冠狀動脈里都發現有血栓。這表明血栓形成是急性心肌梗塞的促發因素。阿司匹林最早是用來治療感冒的良藥,也有用來治風濕性關節炎的。後來,流行病學調查發現,長期服用阿司匹林的風濕性關節炎患者,極少得冠心病的。經過醫學工作者的研究,才發現阿司匹林具有明顯抑制血小板的作用。這以後,阿司匹林身價倍增,成為治療冠心病的常用藥品。

我們從市總醫院調閱了胡國豪的病歷,發現他作過冠狀動脈造影,確實有血栓記錄。也就是說,他患的心臟病是血栓形成引起的,這是毫無疑問的。但問題是,從胡國豪胃裡檢測的藥品成分,表明他一直在服用阿司匹林,而阿司匹林是一種很有效的血小板抑製藥,為什麼胡國豪還會突發心肌梗塞呢?」

「……」全場寂然無聲。

「這裡面肯定有原因!」姚莉突然冒出一句。

看起來,她似乎有所發現。

姚莉停頓了幾秒鐘,環顧全場,然後拋出了她的驚人判斷:

「我認為存在兩種可能:一種可能是胡國豪游泳過於勞累,而導致心肌梗塞突發;而另一種可能,就是遭遇了巨大的驚恐。」

「哦?」眾人嘩然。

「比如,」姚警官捋了捋額前的秀髮,接著說,「遭到鯊魚的突然侵犯或襲擊……」

「未必他胸口的傷痕,就是那個鯊魚的牙齒咬的?」鄭勇冷不丁插上一句。

有人嬉笑。

「嚴肅點!這是案情分析會。」崔隊拍手喝道。

「當然,」姚警官不動聲色,繼續談道,「也不排除有遭到人為恐嚇的可能,這恐嚇的人應該就是兇手!我的發言完了。」

她目視著崔隊,款款坐下。

「誰接著說?小川,你怎麼看?」崔隊點名。

「姚莉分析得有點道理。勞累、鯊魚、兇手,……但我更傾向是兇手。」小川旋轉著手中的茶杯答道。

「為什麼?」崔隊追問徒弟。

「我也說不上,只是懷疑。」

「懷疑不等於想當然,它需要根據。」

「胡國豪胃液里有過量的安眠藥殘留物,就是疑點。」小川說。

「小田,你解釋一下過量的安眠藥問題。」

崔隊拍拍田法醫肩膀。

田法醫環視眾人,解釋起來。

「在胡國豪胃液和血里檢測出過量的安眠藥殘留物,其成份是氯丙嗪,也就是冬眠靈。這是近十餘年來廣泛使用的非巴比妥類催眠鎮靜葯。」田青談到安眠藥的名稱、劑量等,「氯丙嗪屬於一種強安定葯,其主要作用為抑制中樞神經系統,急性中毒者開始有暫時的興奮,繼而嗜睡,共濟失調,震顫,昏迷,呼吸減慢,以至發生重度休克或因驚厥而窒息……氯丙嗪的中毒濃度通常在每毫升五微克以上,嚴重時可因呼吸、循環衰竭而死亡。在胡國豪的血液里,氯丙嗪濃度為每毫升四點二微克,明顯超過正常劑量,雖然尚未達到中毒量,但足以使其嗜睡、昏迷。」

「但是,根據他太太提供的情況,胡國豪有超量服安眠藥的習慣,胡的秘書阿英也證實了這點。」崔隊說,「所以僅僅憑這一點,還不足以說明什麼。」

「那就應該解剖屍體!」小川警官脫口而出。

在場的警官情緒為之一振。

「胡國豪可是深圳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你小子想解剖就解剖啦!」崔隊打壓徒弟。

「崔隊,我覺得小川這意見應該考慮。」姚警官支持小川。

「這我早想到了,」崔隊說,「可是胡國豪太太不同意屍體解剖。」

根據有關刑事規定,非刑事案件的屍體解剖,必須得到家屬的簽字同意。

「胡太不同意!什麼理由喃?」

「她說老胡既然已經死了,希望他全身而去,不忍心再糟蹋他的遺體。這話嘛也符合人之常情。」

「除非她也認為胡國豪是死於游泳意外。」小川插話。

「與其說是『認為』,不如說她是『相信』……」崔隊似乎話中有話。

「師傅這話是什麼意思?」小川不解。

「你自己動腦筋想想看?」

崔隊給對面的隊員扔過去幾支煙,頓時,會場有幾根煙囪冒起白煙。這位刑警隊長的煙癮特大,他狠狠地抽了一口,目光銳利地盯著小川。

「你是說,她寧可相信胡國豪是『死於游泳意外』……」小川猜測。

「對,我有這個感覺。」這是崔隊詢問死者遺孀時的一種直覺。他總覺得,朱美鳳說「他老說自己是鐵打的金剛」那句話時,表情頗耐人尋味。

「這是為什麼呀?」

「我們來分析一下哈,」崔隊兩眼炯炯地環視眾人,「胡國豪死亡,誰是最大的受益者?」

「……」眾人面面相覷。

「胡太!」有人喊道。

大家恍然大悟。

「對,胡國豪擁有地豪置業54%的股份,他沒有兒女,前妻離異,父母早年去世,所以胡一死,從法律角度講這些股份就是朱美鳳的了!」

「哦!」齊聲驚呼。

「所以,不管胡國豪是不是死於『游泳意外』,對朱美鳳來說獲利的結果是相同的。」

「如果胡國豪是死於『非事故死亡』,或者明確說就是『他殺』,朱美鳳應該是最大的嫌疑人,聰明的她肯定不會輕易同意解剖屍體;」崔隊分析道,「如果胡國豪確實死於『游泳意外』,她自然會認為解剖屍體沒有必要。」

「胡國豪的死,還有兩個最大的受益者。」崔隊繼續說。

警官們全神貫注瞅著隊長。

「一個是地豪的周正興副總裁,」崔隊清了清嗓子說,「他是地豪的第二大股東,據公司的員工反映,他是集團里的本地派頭頭,一直覬覦著胡國豪的寶座,而且他與胡國豪在經營上存在重大分歧,堅決反對胡國豪投標『田東壩』。」

小川警官接著介紹從地豪員工了解到的情況——

據說「田東壩」這塊地有一百六十畝,位於鹽田療養院東側,距海濱只有幾百米,是一塊風水寶地,價格低但風險也很大。因為鹽田的交通是個老大難問題,年年有人提,每年都要被媒體曝光。交通問題不解決,直接影響到深圳東海岸的房地產開發。鹽田與蓮塘只隔一個隧道,每平方米房價卻差了近一千元。胡國豪卻執意要把這塊地開發成大型「海景豪宅別墅住宅區」。

就在事發前幾天,周正興還同胡國豪大吵過一次。胡國豪在公司里大權獨攬,富有冒險精神,周正興為人低調,做事比較謹慎。平時他們只是面和心不合,但這次也許是因為經營策略的嚴重分歧,導致了兩人公開衝突。

有人聽見周正興說:「『田東壩』看起來是塊肥肉,其實是一根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別說雞肋,就是骨頭我也敢啃!沒有啃骨頭的精神和魄力,那來的成功!」

「我不贊成拿公司的存亡去冒險。」

「沒有冒險精神,能有地豪的今天嗎!」

「反正我不贊成收購『田東壩』。」周正興態度強硬。

「那好,交董事會表決吧。」胡國豪冷冷地說。

談話破裂。周正興悻悻地推門出來,正好撞見市場營運部黃宏利總監。黃見他鐵青的臉色,嚇了一跳。第二天,胡國豪同周正興大吵的事,就在公司里傳開了。

小川警官解釋:「根據地豪置業的情況分析,胡國豪意外死亡,最有可能繼任總裁的人就是周正興。」

崔隊接著點出第三個「受益人」。

「胡國豪的死,另一個受益人是大東地產的老總洪亦明,根據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他是24號傍晚最後一個見到胡國豪的人。更重要的原因是,大東地產是『田東壩』的幾個投標商中唯一可以與地豪匹敵的競爭對手。鹽田那塊地皮的拍賣競投,業界普遍認為,最有雄心拿到的就是地豪和大東兩家。胡國豪一死,『田東壩』極有可能成為大東地產的囊中之物。」

刑警們的情緒個個興奮起來。

案情分析會初步結論:如果胡國豪是非「事故死亡」,嫌疑人(最大的獲利者)最可能的是三個——

1、胡國豪的太太朱美鳳;

2、集團內部的副總周正興;

3、胡國豪的商務競爭對手、大東房產公司老總洪亦明。

最後崔隊作總結,布置下一步偵查工作。

「為了進一步查清胡國豪的死因,我馬上向局裡請示,對胡國豪的屍體進行司法解剖。」

崔隊合上筆記本,聲音洪亮地部署任務。「小川和小姚緊急出動,查清朱美鳳、周正興、洪亦明三人24號晚11點到25日凌晨1點的情況,確認有無『不在現場證明』。」

「是!」小川、姚莉領命。

2

南園名典咖啡茶座。綠色情調。門面不大,但裡面的裝修陳設很雅緻。

聶風在二樓臨窗的一張棕色木桌前坐下,穿綠短套裙的女招待送上一杯冰水。

「先生需要什麼?」女招待系著馬尾辮,口氣熱情。

「我要杯咖啡。」聶風說。

「我們這裡藍山咖啡很地道。」馬尾辮推薦。

「好吧。」

聶風對咖啡沒有偏好,但聽說過「藍山」是咖啡的名牌,不仿品嘗一下。

不一會兒,馬尾辮端來溢著熱氣的咖啡。咖啡用白骨瓷杯盛裝,深棕色澤,氣味香醇。聶風剝開綠色小紙袋加糖,又加了一點名典奶精,用小鋼勺輕輕攪動。

馬尾辮佇立一旁,脈脈地望著他。她長著一張圓臉,小眼睛、蒜頭鼻,模樣挺像家裡的小保姆。聶風瞅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先生,就你一個人嗎?」

「我還有一個朋友。」

「是小姐?」

「一個警官。」

「哦。」

聶風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覺味道香淡,微微的酸味,和在天府喜來登酒店喝過的自助餐咖啡有點像。藍山咖啡號稱「咖啡中的貴族」,也不過如此。

「有的酸哩。」他說。

「先生,藍山的風味就是微微帶酸。」馬尾辮說,像是解釋,又像是在讚美藍山。

這時,小川警官穿著便裝急匆匆走進來,聶風隔著桌子向他招手。

「不好意思,下午開案情分析會。我來晚了!」小川警官在聶風對面落座。

「沒什麼,我也剛到一會兒。」

「先生,你朋友要點什麼?」馬尾辮朝聶風嫣然一笑問。

「也來一杯咖啡吧。」小川警官說。

「是要『藍山』,還是『炭燒』?」馬尾辮側頭問他。

小川接過精緻的菜譜,掃了一眼,點了最便宜的一種。

「就要『名典熱咖啡』吧!」

待女招待離去,小川警官憨厚地問:「聶記者住在什麼賓館?」

「住出版局招待所,比賓館便宜。」

「這地方環境不錯。」小川環視四周。

清新的綠色招牌,橢圓形名典標誌,溫馨的音樂,體貼的服務,所有這些似乎構成了一個品牌的特點。亞麻布色窗帘輕輕拉起,透過玻璃窗,可以俯視樓下川流不息的車影。

「我挺喜歡這裡。」聶風說。

「約我出來不光是喝名典咖啡吧?」

「咖啡當然是主題,副題嘛,是順便了解一下胡國豪的案情。」

「昨天在地豪大廈,我就發現聶記者對胡國豪的死很關注哇。」

「你叫我聶風就是了,」聶風沉吟了一下,坦誠地說,「怎麼說呢,也許是職業敏感吧,我感覺胡國豪的死因沒有那麼簡單……再有,胡國豪是我們刊物下一期的封面人物,報道文章是我採訪的,他突然死亡,我必須給刊物和十幾萬讀者一個交代。」

「對於胡國豪的死因,我也有同感!」小川警官有點興奮,「不過,目前還沒有重要線索。」

「『美是到處都有的,對於我們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發現。』——線索也是這樣吧。」聶風瞅著小川,隨口而出。

「這是羅丹的名言,」小川警官欽佩地說,「有道理。」

「你是哪個警官學校畢業的?」聶風問他。

「西南高級警官大學,前年畢業應聘到深圳來的。」

「西南高警?」聶風眼底流露出一種親切感。

「你去過我們學校吧?」

「豈只是去過,」聶風回憶道,「那地方我太熟悉了!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西南高警大院里度過的。國字樓、打靶場、警體館,哪個地方沒留下過我聶風的腳板印啊……」

「這麼說,你們家就住在高警大院里?」

這時,馬尾辮端著熱氣飄逸的咖啡過來。

「先生,你要的咖啡。」

「唔。」小川警官示意她擱下,目不轉睛地瞧著聶風。

馬尾辮放下咖啡杯,脈脈瞅了一眼聶風,轉身離開。

「算你猜對了!後來我考上四川C大新聞系,就離開了高警大院。」聶風說,「畢業后干采編、當記者、作自由撰稿人,沒有什麼長進,一晃快十個年頭啦!」

「我想起來了!」小川警官彷彿發現了新大陸,兩眼閃閃發光:「怪不得第一天見到你,我就覺得有點面熟,你認識……聶東海校長嗎?」

「認識。」聶風點頭,口氣很平常地說:「他是一個老頑固,是我的——家父。」

小川警官嗖地站起來,向聶風行了個軍禮。

「向聶校長問好!」

鄰座有人投來奇怪的目光。

聶風環顧了一下左右,笑了起來,「坐、坐,我代表不了我老爸。」

「那是,那是。」小川警官赧顏地坐下。

「我再聲明一下:我是我,我爸是我爸!你要替我保密。」

「那是,那是。」小川警官連連點頭。聶東海是西南高級警官大學校長、全國著名法警專家、一級警監警銜,在刑警界和學員中威信極高。

從這一刻起,聶風和小川之間的心理距離變成了零。不知為什麼,兩人心裡萌生了一種老鄉加同門兄弟的特別感覺。

「這就好了,聶哥有什麼需要了解的,你儘管問。」

「我知道警方有警方的規矩,涉及保密的內情你可以不講。我的目的,只是想找出事情的真相,這也是一個記者的天職。不管是什麼原因,胡國豪的死顯得太突然……」

「我也是這樣認為。」小川警官附和。

「你們一定開過案情分析會了,對吧?」聶風端起杯子,示意小川喝咖啡,然後自己呷了一口說,「如果胡國豪死於『他殺』,最大的嫌疑人有三個,他們是周正興、朱美鳳、洪亦明。對吧?」

「你是怎麼知道的?」小川警官很驚訝,端起的咖啡杯在嘴邊停住了。

「喝,」聶風沖他點點頭,解釋說,「這是推理的慣例,不難想象,因為周、朱、夏三人是胡國豪死亡的最大受益者。周正興是地豪置業的副總,地豪的第二大股東,據有關資料透露,胡國豪的股權佔54%,周正興的股權為36%,剩下的10%股權屬於集團的管理層。地豪置業在深圳成立起家時,胡國豪投的是三千六百萬元註冊資金,周正興出的是一塊地皮。後來事業做得越來越大,靠的是胡國豪的魄力和敢闖敢幹,也靠周正興的本地人脈和各種關係。但周正興為人低調,看不慣胡國豪的飛揚跋扈,也不贊成胡國豪過於冒險的經營策略。因此釀成兩人的矛盾,後來竟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聶哥怎麼調查得這麼清楚?」小川警官從心底感到佩服。

「這沒什麼,採訪胡國豪之前,我專門收集過地豪置業的背景資料,」聶風沖小川擠了擠眼,「一個好記者必須有獵狗的鼻子。」

小川警官心想:「一個好警官也應該是條獵狗。」

但他沒有說出來,而是問道:「那你為什麼把朱美鳳排成第二嫌疑人呢?」

「是嗎?我沒有說朱美鳳是第二呀。」聶風露出俏皮的微笑,「當然,胡國豪一死,那54%的股權就屬於她了,她應該是最大的受益者。不過公司員工反映,她是六年前同胡國豪結婚的,原來是深圳最大一家卡拉OK廳的小姐,歌唱得好,人又特別漂亮。給她捧場的大款至少有一個排,但她潔身自好,一直保持著女性的自尊。後來跟了胡國豪后,胡出資開了一家美容院,讓她打理。平日她從不過問胡國豪的事,也很少到公司來。老公究竟有多少資產,她恐怕都弄不清楚。」

「唔,是這樣。」小川警官若有所思。

「至於大東房地產的洪亦明,你們也知道,據說他是地豪置業最大的商業競爭對手,又是6月24號傍晚在大梅沙最後一個見到胡國豪的人,」聶風繼續往下說,「對他的懷疑完全是符合邏輯的。」

「符合邏輯?」小川警官有些不解。

「對,」聶風頷首,暗示小川道,「我想,大梅沙那頓最後的晚餐上,他同胡國豪究竟談了些什麼,應該是最重要的線索!」

「謝謝聶哥的提醒!」小川警官明白了這話的重要。他同時有點自責,撓撓頭。案情的背景聶風幾乎了如指掌,自己這個辦案警官,反倒很多情況沒有考慮到。

「喝,咖啡都快涼啦,」聶風大度地轉移話題,笑著問,「你們崔隊人怎麼樣?」

「是個很棒的警官,從基層派出所一步步幹起來的,破過不少大案。就是脾氣不大好……」

「愛訓人,是不是?還有點惟我獨尊。」聶風調侃道。

「崔隊其實心眼兒挺好的,就是……」

「你別護著你們頭兒了,我是說著玩的!回去向崔隊長帶個話,就說我希望參加偵破此案的跟蹤報道,行吧?」

「行,行,這沒問題。」

「另外,你能不能再幫我個小忙?」

「行,聶哥發個話就是了。」

「我想看一下胡國豪的遺體,不過這事最好別讓你們崔隊知道。」

「這沒問題。胡國豪的屍體現在停放在丹竹頭殯儀館里。」

「那地方遠不遠?」

「挺遠的,不過有車好辦。我今晚就帶你去看,晚了可能就要送到公安醫院解剖了。」

「很好!」聶風點頭。

小川警官沒聽出來他的意思是指看屍體,還是指解剖。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聶風指著咖啡杯墊紙上橢圓形的名典標誌。

「這個Logo,挺有意思。」

「是嗎?」小川移過標誌,端詳了一下。

綠色橢圓邊框,兩片微傾的綠色豎條,右邊立著一個綠色小橢圓,中間開縫。

小川想了想說:「左邊的綠條象徵茶葉,右邊的開縫小橢圓是咖啡豆。」

「你真聰明。」聶風稱讚了一句,兩眼露著狡黠的光亮瞅著他,「再瞧瞧!」

小川看著標誌,皺起眉,像個做智力測驗的小學生。

「看出來了嗎?」

「沒有。」年輕警官搖頭。

「『110』嘛!」聶風一語道破。

「哎呀,真是太像啦!」小川擊掌。

「你們刑警平常那樣辛苦,抽空可來這裡聚聚,當作警官英雄們的俱樂部哦。」

「你這麼一講,感覺這地方還滿親切的。」小川左右環顧。

「好啦,小妹,埋單!」

聶風向佇立廊柱旁的女招待揮揮手。

馬尾辮會意,去到收銀台。

「還有一個人,」聶風這時像是想起什麼,用手指敲了敲桌面說,「也需要了解一下。」

「哪一個?」

馬尾辮含笑過來,遞上帳單。

聶風瞟了一眼帳單,掏錢。兩杯咖啡,藍山四十、名典熱咖啡二十,共計收費六十元,不愧是深圳標準。

兩人起身。女招待鞠躬欠身:「歡迎先生下次光臨!」

「這人是胡國豪的助理,鍾濤,」聶風一邊下樓往門外走,一邊說,「他給我的印象其實不錯,不過胡國豪出事那天,他也在小梅沙。」

「是嗎?我們怎麼不知道!」

小川警官感到驚奇。

「是鍾濤自己親口告訴我的,6月24號下午他搭的胡國豪的車,車到大梅沙豪景大酒店時胡國豪先下車。接著,司機開車把他送到小梅沙,然後開車回城的。那天是他們的校友會,有七個在深圳工作的老同學在小梅沙海濱燒烤中心聚會,通宵達旦。」

「胡國豪的司機怎麼沒提起過?」小川警官納悶。

「我已找小劉司機核實過了,他說鍾濤經常搭胡國豪的車,他沒當回事,警察也沒有問過。」

小川想起當天的現場,崔隊只顧叫小劉辯認死者是不是胡國豪了,誰也沒有在意或是沒有想到胡來時車裡是否還坐了其他人。

「他說了那七個同學的名字嗎?」

「這可是你們警方的事羅,不難調查嘛。」

「這個情況我回去就向崔隊彙報。」

「不要說是我說的。」

「明白。」

小川打開停在門外的捷達警車,兩人鑽進車裡。

點燃引擎,車朝著路東揚長而去。

丹竹頭在深圳北面的布吉鎮,背襯一脈小山嶺。車到達殯儀館時已是暮色蒼茫。

車徑直開進大門,繞過一條水泥路,在管理處辦公室前停下。小川警官向一位戴眼鏡的中年管理人員出示了警察證件。

「這位是報社的記者,我們想再看一下12號胡國豪的遺體。」

「我們晚上一般不接待。」管理員從鏡片後面瞄了一眼聶風。

「明天我就要回四川了,拜託您老人家!」聶風含笑鞠躬。

「啊,我有這麼老呀?」管理員啞然失笑,其實他還不到四十歲。

「嘿、嘿,這是尊稱您嘛!」小川警官涎著臉。

「隨我來吧!」

眼鏡被打動了,帶著他們穿過松柏林蔭,去到一間綠頂白牆大屋。

用鑰匙打開鐵門,一股寒氣迎面撲來。裡面是停屍的冷庫,顯得空蕩蕩的,面對鐵門的整面牆壁,排列著一個個金屬格子門,在日光燈的映射下,發著幽幽冷光。在這裡,感覺不到一絲生命的氣息。

眼鏡在一個標有「12」號的格子前停下來,戴上帆布手套,用力拖出有兩米長的金屬匣子,揭開覆在上面的白布單。

隨著一股冷氣襲來,胡國豪的屍體裸現在面前。

「哦,是他!」

儘管有思想準備,聶風還是感到一種靈魂的震顫。

在這個冰冷的鐵匣子里躺著的軀體,就是曾在南國房地產界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就在幾天前,他還在地豪二十四層的豪華辦公室里指點江山,霸氣十足,而又不得不讓人折服。

然而,如今他卻孤獨地躺在冷凍的鐵櫃里,只剩一具驅殼。

在一剎那,聶風腦海里掠過雪萊的詩句:

我遇見一個來自古國的旅客,

他說:有兩隻斷落的巨大石腿站在沙漠中……

附近還半埋著一塊破碎的臉;

他那皺眉,那癟唇,那威嚴中的輕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

那迄今還留在這岩石上的情慾和願望……

「聶記者,你在想什麼?」小川警官覺察到聶風奇特的眼神。

「哦,沒什麼。」聶風恢復了鎮定,低頭觀看胡國豪的屍體。

也許由於死亡時間和冷藏的關係,胡國豪的皮膚色澤灰白,顯得有些浮腫。他那扁大的虎鼻,那粗獷的寬臉,依然像是咄咄逼人,只有那對透著狡黠和野心的小圓眼睛,永遠地閉上了。

聶風的視線沿著死者的頭顱、面部緩緩向下移動,在左頰的地方停頓了一下,後來停留在屍體的左胸部位。在靠近乳頭處下方,有幾條清晰的划痕,仔細觀察像個「山」字形,但又不全像。也許是被海水浸泡的緣故,創口沒有血跡,在皮下只殘留著隱隱的紫色。

聶風注目這奇怪的划痕,若有所思。

「真有點奇怪!」他自言自語道。

「會不會是海蟄扎的?」小川警官猶豫地說。

「像海蟄嗎?」聶風沒有遭遇過海蟄的青睞。

「不敢肯定。」小川警官。

在大鵬灣海水裡游泳,偶而會遇到海蟄,那是一種透明的軟體動物,神出鬼沒,來去無蹤,扎一下像針刺般痛。但胡國豪胸口的傷痕實際上並不大像海蟄所致,海蟄致傷會起一串小皰,而胡國豪胸部的像是硬物划的。

「游泳淹死的人,身上經常會留下瘀傷。」眼鏡管理員屍體見得多了,不覺為奇。「也可能是死前掙扎時被礁石划的。」

「唔,謝謝你的指點。」聶風恭維了他一句,趁眼鏡還沒有回過神來,即掏出隨身帶來的賓得牌928型相機,拍了兩張划痕的特寫。

「嘩,記者的相機很高級哦!」

「一般般,」聶風故作謙虛,傻笑道,「傻瓜相機拍起來不用對焦。」

小川警官捂嘴竊笑。

「小川警官,你看可以了嗎?」聶風轉過頭問他。

「可以了。」小川正色道。

三人從冷庫大屋出來,聶風問眼鏡:「12號遺體哪一天火化?」

「原來安排的是7月2號,現在不知改不改期了。」

「是家屬提出來的嗎?」

「下午剛接到你們公安局通知,說是注意保存屍體,可能要進行醫學解剖。」

聶風和小川警官會意地交換了一個眼色。

「人都死了,還要在肚子上花幾刀,真是作孽啊!」眼鏡嘴裡嘮叨著。

暮色中,幾隻昏鴉在塔柏枝頭呱噪。

3

美鳳美容院。一輛紅色寶馬車在門口悄然停下。

車門打開,穿一襲白色風衣的朱美鳳走出來,手裡拿著紫色小坤包。

小川和姚警官迎上去。

「你好,胡太,」小川警官客氣道,「我們有情況需要再向你了解一下。」

「請進來談吧。」朱美鳳沒有表情。

「胡太,裡面談不方便吧?」姚警官暗示。

「沒有什麼。」朱美鳳淡淡一笑,然後招呼兩人隨她進門。

「朱經理好!」兩個穿粉紅工裝正給女賓做美容的小姐抬起頭來。

朱美鳳隨意點點頭,把兩位警官帶進經理室。

經理室大約十平米,桃木桌子、歐派沙發,色調和布置都顯得典雅。

「請坐。」朱美鳳示意小川和姚警官坐沙發,自己在桌子後面落座。在她身後的玻璃櫥里,擺著兩排精巧的進口化妝品樣品。

「是這樣,」小川警官開門見山地說,「我們想了解一下,6月24日晚上11點到25日凌晨1點,你在什麼地方?」

「是調查我的『不在現場證明』吧!」朱美鳳反應非常平靜。

「這是警方的例行調查,請你理解。」姚警官矜持地說。

這時,一個穿粉紅工裝的胖臉女孩推門進來,給客人送上兩杯袋沖紅茶,然後轉身出去帶上了門。

「老胡那天去大梅沙,是單身去的,我沒有同行。」

「為什麼胡國豪到大梅沙度周末,你不和他一起去呢?」姚警官插話問。

「大梅沙我好久沒去過了,我對游泳和衝浪沒有興趣,」朱美鳳解釋說,「24號那天,我母親身體不適,風濕病犯了,老人家從香港打來電話,叫我去看她。」

小川與姚警官相對而視。

「這麼說你去香港了?」

「是的,我是中午12點20分乘的中汽公司從文錦渡到九龍的大巴。第二天上午8點多,我突然接到小劉電話說老胡出事了,急趕著乘中汽大巴返迴文錦渡的。」

「是哪一班大巴?」

「大約是10點20分。」

「能夠給我們提供證明嗎?」

「可以。」

朱美鳳打開紫色小坤包,從裡面取出護照本,遞給小川警官。

在護照的塑封內層,夾著兩張大巴車票。小川拿出來瞄了一眼,是往返深圳文錦渡、香港九龍太子站的汽車票,順手交給搭檔。姚警官掏出筆,把車票上面列印的日期和時間記了下來。

小川警官翻開護照本的內頁,仔細審視。上面蓋的進出關的藍三角印鑒,時間清晰。他與姚警官會意地對視了一下。

小川警官把護照本還給朱美鳳。

「謝謝你向我們提供的情況。」

「不客氣。」

兩位警官起身,告辭出來,乘上捷達警車。

「看來朱美鳳提供的『不在現場證明』是真的。」姚警官說。

「的確無懈可擊,」小川警官好像在琢磨什麼,右手打燃引擎說:「不過,時間太巧了。」

「你注意到沒有?這個女人的反應好像特別冷靜。」

「我覺得不單純是冷靜,倒更像是……冷漠。」小川警官說。

「冷漠?」

「對,冷漠。下一個目標去哪?」

「找周正興吧。」

「好!周副總。」

小川警官一踩油門,警車向深南東路疾駛而去。

地豪置業大廈。二十四層大樓的藍色玻璃牆上映著斑斕的霞影。

小川和姚莉警官快步走進大廳。

兩人向門衛出示證件,走進電梯。

二十四層總裁辦公室。阿英在外間的秘書室接待兩位警官,禮數周到地沏上紅茶。

「我們找周副總,想了解一些情況。」小川警官說明來意。

「周總出差了。」

「周總出差了?」小川大感意外。

「去哪裡了?」姚警官追問。

阿英拿起桌上的紅色電話,撥通內線:「阿梅,知道周總出差去的哪裡?哦,哦,知道了,謝謝,沒有什麼……」

「周總去上海了,今天早晨的航班。」她回答。

小川與姚莉感到詫異。

阿英補充道:「周總的秘書說,周總去上海是臨時決定的,走得很急,大概是商務活動,但不知道是同誰見面。」

「現在能和他聯繫上嗎?」

「我試試。」

阿英撥打周正興的手機號,撥通了,但沒有人接。聽筒里傳出程式化的女音:「你的呼叫已轉入語音信箱……」。

小川與姚莉面面相覷。

姚莉無奈地作了個手勢。

「他不會潛逃吧?」小川警官與姚莉低語。

「不至於,那不等於不打自招嗎?」姚莉搖頭。

「這樣吧,」小川警官對阿英說,「請你們繼續和周副總聯繫,有他的迴音和消息,請立即通知我們。」

「好,我們一定配合。」阿英抬起一對明眸,裡面透著淡淡的哀艷。在她的眼瞼四周有一圈依稀的黑影。

姚莉心想,這女人一定為胡國豪的死很傷心。

「地豪置業這段時間還好嗎?」她同情地問。

「不大好,人心不穩,外面的傳言也很多……」阿英好像有些沮喪。

一位統領航空母艦說一不二的艦長突然倒斃,這艘巨艦甲板上的驚險混亂可想而知,更何況這個統領者死得又有點不明不白。也許誰也說不準,在驚濤駭浪中擱淺的地豪航母會駛向何方?

「兩位警官,還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阿英問。

「哦,謝謝!」小川警官對她的善意表示感謝。「鍾濤在嗎?」

「在,正在接待客戶。」

鍾濤的辦公室在走廊對面,門虛掩著。

「哪裡的客戶?」

「深發展銀行的陸總,好像是來追還貸的事。胡總剛死,他們就催上門了!」

阿英話中流露出不滿。

小川警官抬腕看了一下手錶,5點20分。

「我們等等吧。」

「這裡有報紙。」阿英遞過來幾張特區報,然後推門出去了。

「謝謝。」姚莉說。

兩人默默地待在辦公室,姚莉隨意地翻著報紙。

時間一秒秒地流逝。

驀然,彷彿有口琴的聲音從近處裊裊飄來,琴聲的旋律像在哪裡聽到過,雖然說不上名字,卻有一種恬靜甚至傷感的韻味。

小川左右張望了一下,沒有發現聲源。

「聽見琴聲了嗎?」他小聲問姚莉。

姚莉搖頭。

小川警官一臉的困惑。

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對面總裁助理辦公室的門打開。鍾濤送兩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出來,走在後面的胖子一臉傲氣。

「請陸總放心,」鍾濤不卑不亢地說,「等周總回來,我一定把您的意見轉告他。」

「不能晚過下個月中旬。」胖子比了個手勢。

「這您放心。」

鍾濤答道。

把銀行老總送到電梯口,鍾濤折身回來,看見小川和姚莉正在門口等他。

「鍾助理,我們想找你聊聊。」小川警官說。

「請裡面坐。」鍾濤把兩位警官迎進房間。

總裁助理辦公室面積不大,但布置緊湊,設備齊全,桌上擺著黑色電腦鍵盤和最新的液晶顯示屏。

「剛才的客人是……」

「來討債的。」鍾濤說得毫不忌諱,一邊給兩位警官沖麥氏速溶咖啡,一邊收拾桌子上的資料,「胡總一死,地豪的形象自然受到打擊,銀行怕貸款成為呆帳。」

「地豪貸了多少款?」小川警官好奇地問。

「誰也不知道地豪貸款規模究竟達到了多少?也摸不清地豪有多少資產。外面甚至有傳言說,地豪置業已經資不抵債……」鍾濤的回答出人意料。

「真的嗎?」小川警官問。

「或許有點危言聳聽,地豪可是省上的模範企業,」鍾濤半認真半調侃地說,「常言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那現在鍾助理成了地豪的看門人了。」姚莉戲言。

「噢,我可沒資格,」鍾濤自嘲道,「胡總一死,地豪置業的老大就是周總了。負責經營的還有李副總。我們管理層這些高級打工崽,多半成了樹倒后的猢猻……」

公司的人都知道鍾濤是胡國豪的人,他說這話也許有所指。鍾濤是胡國豪的助理、屬於地豪置業的少壯派,與胡國豪關係密切。在集團內部都知道胡國豪對鍾濤有知遇之恩,委以重任。作為胡國豪的親信,他有一定競爭力。但要奪得集團領導權,顯然實力不敵周正興。除非他能爭取到54%股權的繼承人朱姐,也即胡國豪的遺孀作後盾。

「是這樣,我們想了解一下6月24號的一些情況。」小川警官攤開筆記本,切入正題。

「哪方面的情況?」

「聽說24號那天下午,你是和胡國豪同車去大梅沙的?」

「是的,我搭胡總的車一起去的,胡總在大梅沙下的車,我到小梅沙下的車。」

「你去小梅沙有什麼活動嗎?」小川單刀直入。

「是校友聚會。」鍾濤點點頭,回答說,「都是在深圳工作的原C大的同學,大家難得湊在一起,玩了個通宵。」

「是沙灘Party吧!一共有多少人?」姚警官問。

「七個人。」鍾濤口氣平淡。

「你們在小梅沙什麼地方聚會的?」。

「不是審訊我吧?」鍾濤笑。

「不好意思,這是例行調查,與胡總有關的人都要了解。」

姚警官口氣婉轉了點。

「聚會地點在燒烤場,大家從晚上8點一直玩到第二天凌晨兩點左右。」

姚莉和朋友去過小梅沙燒烤場。那地方有一百來個燒烤爐,每個爐可供八至十人燒烤,號稱千人燒烤樂園。肥牛肉、羊肉、豬扒以及各色海鮮大蝦、墨魚仔、銀雪魚等一應具全,啤酒飲料、小食品種類也很豐富。她最喜歡吃烤墨魚仔和煎小黃魚。當夜幕降臨,襯著暗藍色的大海,燒烤場上一片喧聲笑語,火光閃動,場面頗為壯觀。

「半夜裡有沒有離開過現場?」

「有一陣。」

「是什麼時候?」

「大約11點過離開過一會兒,我喝得太多,吐了。」

「鍾助理能夠提供這七個人的名單給我們嗎?」小川問。

「可以。」

鍾濤從抽屜里取出一個棕色小筆記本,翻了幾頁,把幾個校友的名字和電話寫在一張便箋上。

小川警官接過便箋,上面寫著六個人的名字:

傅彤張俊生

齊曉輝戴志強

丁嵐羅薇

「只有六人?」小川不解。

「加上『鍾濤』,不是七人嗎。」鍾濤直愣愣瞅著他。

小川警官恍然大悟,忍不住笑起來。

聽鍾濤的口音,有明顯的「川普」味。小川想起不知哪一本雜誌里的話:「無論你走到哪裡,在茫茫人海里,都可以憑一口標準的『川普』,找到老鄉和朋友。」

「鍾助理也是四川人吧?」他問。

「是的。」鍾濤答道。

「我們應該是老鄉羅。」

「我老家在成都。」

「我是重慶人。」

「哦,你是重慶崽兒唆!」鍾濤話中帶著親切。

小川警官忽然覺得鍾濤的身上透著一種男子漢的魅力,那是四川人特有的幽默和豪氣。

他試探地問:「我們剛聽說周總出差了,是急事嗎?」

「我也是剛從周總秘書那裡知道的,好像走得很突然。」

鍾濤似乎也不知周此行的目的。

「會不會有什麼意外情況?」小川警官問。

「恐怕不會吧。」

小川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

這時,他又聽見有口琴的聲音從附近飄來,琴聲的旋律幽幽的,如歌如訴,像冰涼徹骨的泉水從心田裡淌過。

小川的眉心顫動了一下。他閉上雙眼,彷彿看見一縷藍色的火焰總在眼前閃爍……

這支曲子是在哪裡聽到過,雖然記不起名字來,那種傷感的韻味卻讓人魂牽夢繞。

他轉過頭看了姚莉一眼。

「哦,時間不早了,我和姚警官該告辭了。」

「什麼時候有空,我請二位到玖玖隆吃火鍋。」鍾濤臉上露出敦厚的微笑。

「謝謝。」

鍾濤起身,準備送他倆。

在那一瞬間,小川發現鍾濤驀然立在原處,兩眼望著窗外發直。

鍾濤凝視窗外的表情奇特,他嘴角的肌肉微微顫動,手指發抖,桌子上的咖啡杯子竟被碰倒。那張粗獷的臉被窗外的晚霞塗上一層殷紅,有點像一尊非洲圖騰木雕。只見他的眼角噙著一點淚花。

小川順著他凝神的方向望去。

伴隨著一陣強烈的引擎轟鳴從頭頂掠過,透過淺藍色玻璃,窗外有一架波音飛機,正迎著夕照向西南方向飛去,機翼的兩端閃著一紅一綠的小燈。由於飛得太低,看不清機尾上的航空公司標誌。但飛機腹部橫空而過的一剎那,產生了一種極為強烈的衝擊力。

姚莉詫異地瞅著木然發獃的鐘濤,感覺有些奇怪。

但鍾濤很快剋制住自己的情緒。他向兩位警官點點頭,算是為自己的失態表示歉意,表情有點尷尬,然後笨拙地扶起歪倒的咖啡杯子。幸好杯里的咖啡已經喝完,不然桌面上肯定會一片狼籍。

剛才那一刻頂多只有十秒鐘,但給小川和姚莉留下的印象卻異常深刻。

「他剛才的表現很反常。」在電梯里,小川對姚莉說。

「我也覺得有些異常,他好像看見了什麼……」

「一架波音747客機,飛向黃田機場方向的。」

「波音飛機?」

「是的。」

姚莉搖搖頭,一臉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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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燒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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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三個受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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