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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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午後的陽光安靜地照在趙英傑的臉上,特別的明亮。

茶社裡靜靜的。也許由於是一周的開始,大家都很忙,除了服務員,一樓大廳里幾乎看不到別的客人。這是一個台灣人開的遍及大陸所有主要城市的連鎖店,情調很好,在這個城市裡很有名氣。大廳是呈T字型,趙英傑坐在橫頭的拐角處。這位置相對於整個大廳來說,比較隱蔽,而且更加安靜。並且,它是臨街的,靠著落地玻璃窗。整個大街,都在自己的視線內。

大街上車水馬龍,一片繁忙。街道兩邊是高大而茂盛的法國梧桐。熱烈的陽光照在樹葉上,當樹葉在風中搖擺時,就反射著一點點微弱的亮光。在茂盛的法桐後面,隱約可以看到一些店面廣告牌和各色招貼。這是一個商品社會,一個廣告時代。商業意識滲透進了人們的每一個根毛孔,深深根植於大腦。好在洶湧的商品經濟大潮中,人們還可以講究一點情調,如果你不被生活壓迫得太緊的話。就在他的面前,擺著一杯白開水,裡面飄著一片橢圓形的檸檬。因為這片檸檬,這杯水就變得生動起來。在陽光下,檸檬切片顯得格外地金黃,而水在杯里晶瑩剔透。他輕輕地呷著,感覺余香滿口。

趙英傑在巨大的落地玻璃里,看到自己並不清楚的映出的身影。一身深色的藏青西服,雪白的襯衣,鋥亮的義大利名牌皮鞋。他總是乾淨的。他是個很講究形象的男人,非常細緻。他沒有打領帶。本來他已經打上了,但最後一刻又抽下了。他怕她感覺太隆重。在他眼裡已經是很隨意了,走到大街上,仍然顯得他太衣冠楚楚了。他是一個在舞台上和生活里區別得不太明顯的人。舞台上要形象,在生活里,他也依然要形象。林青青像一個女學生,端坐在他的對面。

讓趙英傑感到訝異的是,這天的林青青,好像是變了一個人,和那個晚上他對她的印象,不怎麼吻合。如果說那個晚上他所見到的她是平庸的,那麼這個下午他則感到她是清新的,秀麗的。她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特別感覺。

「你好像和那個晚上我見到的不一樣。」他說。她笑起來,「怎麼可能?」

「真的。」他說。

他是真心的。

那是一雙非常漂亮的腳,生得白皙剔透,甚至可以說是晶瑩的,白如凝脂,甚至能看到皮膚表層下細細的青色血管。在腳面到腳踝處的那一段過渡中,曲線流暢。整個腳面,不瘦不腴,比例勻稱,你看到的是肌體,但卻又分明能體會到一種骨感,真是精緻而完美。可以說,一切都顯得那樣的恰到好處。它像是一個雕刻家精心做出來的模型,可以陳列在商場的櫥窗里。十個趾頭,塗了蔻丹,紅得艷眼,顯得非常生動。

趙英傑認為他從來也沒有看過如此漂亮的腳。

這是他的福氣。大多數情況下,人們是看不到城市女性裸足的。就是你在夏天裡能看到,大部分的裸足也是普通的,甚至有人的腳趾是畸形的。過去趙英傑並沒有認為女性的裸足有多美,可是這次他見識了。

見識了美。

另一種美,特別的美。她說單位里讓她寫一份策劃文案,讓她很為難。她過去在大學里學的是中文,但她卻並沒有實際宣傳經驗,尤其是關於文藝演出的方案。「狗咬刺蝟,沒法下嘴。」她笑著說。看上去,她真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她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非常清潔。這讓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感動。他發現從心裡喜歡上了她。事實上,趙英傑也不懂宣傳,但他以為這容易解決,是小事一樁。

「回頭我幫你找一份類似的。很多單位搞過這樣的方案。」趙英傑說。

林青青就露出孩子一樣的欣喜。「哎呀,那就太好了。救了我一命!」她說,心底里如釋重負。

茶上來了,是台灣的凍頂烏龍。茶水在壺裡閃耀著透亮的棕黃色。斟滿茶杯,立即散發出一種濃郁的香味。

那天,他們倆隨便聊,聊了很多,也聊了很久。趙英傑沒有想到和她聊天,會是那樣的愉悅。他從來沒有和一個年輕女性聊得這樣久。在聊天中,他們有了很好的了解,而關係,也一點點地拉近。到了分手的時候,他們已經感到熟悉得不行,也親切得不行。

兩人從社會上的事說到了各自的單位,又從各自的單位,說到了自己的家庭,說到了婚姻。但對婚姻這個話題,兩人剛一觸碰,就又轉移開去了。誰也不想深入地談。對婚姻和家庭,每個人都會有心得。甚至,有人對此還感觸很深。但它太敏感了,太私密了。

有一段時間兩人都沉默著。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趙英傑看著對面的林青青,忽然感覺她很像他過去的那個女友,唐嫩嫩。她的額頭,她的嘴唇,都很有幾分相似。不知不覺間,他主動說起了過去的那場愛戀。他記得也是在秋天,下午,他去找她,想和她談最後一次。唐嫩嫩家住在工人新村。工人新村緊挨著北京東路,被一圈圍牆隔著。她家就在圍牆邊的那幢樓,三樓。他打電話請她下來,可是她不理他。他痛苦地就在圍牆外的樓下徘徊。他記得當時的北京東路很窄,路邊上長滿了梧桐。梧桐樹葉都已經黃了,落了一地。「嫩嫩——嫩嫩——」他仰頭喊著。可是她卻不答應他。她家裡像死一樣寂靜。她父親剛去世不久。讓趙英傑傷心的是,她父親去世,她居然也不讓他去悼念。「嫩嫩——嫩嫩——小唐!」他大聲地叫。她家的鄰居們都聽見了。可是,他決定不顧一切地喊,要和她好好談一次。「她下來了嗎?」林青青問。

「沒有。」趙英傑笑了笑,一切就像一場夢。就在他徘徊時,她從樓上打開了她家的一扇窗戶,然後從上面把他過去寫給她的情書全撒了下來。雪白的信件,就像大片的雪花,從天上飄落下來。有一些落在了他的腳下,有一些卻落在了圍牆的裡面。他把腳下的撿了起來,知道事情已經變得無可挽回。

「後來那些信呢?」她笑著問。「燒了。」他說。

「挺……可惜的。」她說。

「為什麼?」他問。「挺想看看你的情書寫的是什麼樣子。」她笑著說。

「我可以試著給你寫一封。」他開著玩笑說。可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這樣的玩笑,其實是不妥當的。她畢竟是在文藝圈外的人。在文藝圈裡,這樣的玩笑當然是很隨意的,甚至是有趣的。但她不一樣。她是在機關里。當然,他心裡也知道,他說那話也並不完全都是玩笑。他知道自己當時有一種衝動。他對她有一種要傾訴的慾望。

她的臉「唰」地就紅了,可是她卻又笑著,像是挑釁地說:「好啊。」這樣的回答,讓他有些意外。他感到有些心慌,身上的血也都流得比原來快了起來……面對這樣的回答,他竟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趙英傑足有兩分鐘,才穩定了自己的情緒。他知道,他不能再把玩笑開下去了。他比她年長,成熟。雖然他是一個歌唱演員,但他卻是一個穩重的男人。他想:他不可能和她發生什麼的。他們是從事不同行當的人,就像兩股道上跑的車,沒有交匯點。

「我總感覺你們搞藝術的人,是很浪漫的。」她說。「其實也不盡然。」趙英傑想。

「只是表面的吧,」他說,「因為我們畢竟是文藝單位,比較散漫。和機關不一樣。」

「你們機關很嚴肅吧?」他問。林青青笑笑,細聲說:「也是表面上吧。」

「表面上肯定比你們嚴肅。」她說。

趙英傑也笑了,那是一定的。「你……愛人一定……很漂亮吧?」她問。

趙英傑笑了一下。這是一個難題。顯然,她對此懷著一種強烈的好奇。本來是兩個人都不想談及的話題,轉了一圈之後,居然又繞了回來。看來,成年男女,總是避不開自己的隱私。無論是甘泉,還是苦汁,都會被打開。有的是自己主動打開,有的則是被別人揭開。林青青現在就是想揭開趙英傑內心的蓋子。

男人的戒備心要比女人小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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