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樓 2
七
松木場在古杭州城的錢塘門外,去湖濱約有二二里地的間隔。遠引著苕溪之水的一道城河,繞松木場而西去,駕上扁舟,就可以從此地去西溪,去留下,去餘杭等名勝之區。在往昔汽車道未辟之前,這松木場原是一個很繁盛的驛站碼頭,現在可日漸衰落了。松木場之南,是有無數青山在起伏的一塊棋盤高地,正南面的主嶺,是頑石衝天的保倜塔山——寶石山——,西去是葛嶺,棲霞嶺,仙姑,靈隱諸山,游龍宛轉,群峰西向,直接上北高峰的嶺脊,為西湖北面的一道屏障。寶石山後,小崗石壁,更是數不勝數。在這些小山之上,仰承葛嶺寶石山的高崗,俯視松木場古盪等處的平地,有許多結構精奇的洋樓小築,散點在那裡,這就是由一件英國宣教師募款來華,經營建造的廣濟醫院的隔離病院。
陳逸群坐在黃包車上,山石塔兒頭折向北去,車輪順著板道,在直衝下去的中間,一陣寒風,吹進了他的本沒有預防著的口腔鼻孔。冷風觸動了肺管,他竟曷呀曷呀的咳了起來,喉頭一癢,用手捲去一接,在白韌的痰里,果然有几絲血痕混入了。這一陣咳,咳得他眼睛里都出了眼淚。渾茫地向手卷上看了一眼,他聞上眼睛,就把身體靠倒在洋車背上,一邊在他的腦里又亂雜地起起波濤來了。
「這一個前兆,真有點可怕。漫大的雪白,痰里的微紅,難道我真要葬在這西湖的邊上了不成?……唉,人誰能夠不死,死的遲早,又有什麼相干,我豈是個貪生怕死的小丈夫!……可是,可是,像我這樣的死去。造物也未免有點浪費,我到今日非但事業還一點兒也沒有做成,就是連生的享樂,生的真正的意味都還沒有嘗到過。……啊,回想當時從軍出發的那一腔熱忱,那一種理想,現在到了生死之際量衡起來,卻都只等於幻薄的雲煙了!……本來也就是這樣的,我們要改革社會,改革制度,豈不是也為廠『生』么?豈不是也為了想增進自我及大眾的生的福裕么?『生』之不存,『革』將焉用?……罷了罷了,啊啊,這些事情還去想它作甚?我還是知求生羅,然後再來求生之享樂……」
許多自相衝突的亂雜的思想,正在腦里統結起來的時候,他的那乘車子,也已經到了松木場肺病院山下的門口了;車夫停住了車,他才睜開眼來,向大門一望,原來是一座兩面連接著蜿蜒的女牆的很雅緻的門樓。從虛掩在那裡的格子門裡望去,一層高似一層是一堆高低連亘的矮矮的山崗。在這中間,這兒一座那兒一點的許多紅的綠的灰色的建築物,映著了滿山的淡雪和半透明的天空在向他點頭俯視。他下車來靜立了一會,看了一看這四周的景物,一種和平沉靜的空氣,已經把他的昏亂的頭腦鎮撫得清新舒適了。向門房告知了來意,叫車夫背著皮篋在後血跟著,他就和一位領導者慢慢地走上了山去,去向住在這分院內的主治醫,探問他所應付的病室之類。這分院內的主治醫,也是一位年青的醫士,對逸群一看,也表示了相當的敬意。不多一忽,辦完了種種手續,他就跟著一位十四五歲的練習護士,走上西面半山中的一間特等病室里去住下了。
這病室是一間中西摺合的用紅磚造就的洋房,裡面包含著的病房數目並不見多,但這時候似乎因為年關逼近的原故,住在那裡的患者竟一個也沒有。所以逸群在東面朝南的那間一號室里安頓住下,護士與看護下男退出去后,只覺得前後左右只充滿了一層沁人心脾的靜寂。一個人躺睡在床上,他覺得彷彿是連玻璃窗外的淡雪在湖裡融解的聲音都聽得出來的樣子。因為太靜寂了,他張著眼向頭上及四面的白壁看看,在無意中卻感到了一種莫明其妙的恐怖,覺得彷彿在這些粉白的牆壁背後,默默地埋伏著有些怪物,在那裡守視著他的動靜的樣子。
將近中午的時候,主治醫來看了他一次,在他的胸前背後聽了一陣,醫生就安慰他說:
「這病是並不要緊的,只教能安心靜養就對了。今天熱度太高,等明後天體熱稍退之後,我就可以來替你打針,光止止血是很容易的,不過我們要從根本的治療上著想,所以你且安息一下,先放寬你的心來。」
主治醫來診視過後不多一忽,先前領他來的那位護士送葯來了。這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護士,對逸群彷彿也抱有十分的好感似的,她料理逸群把葯服后,又在床前的一張沙發上坐下了。
「陳先生,你一個人睡在床上,覺得太寂寞么?」她說。
「曖,寂寞得很。你有空的時間沒有?有空請你時常來談談,好陪陪我。」
一邊說著逸群就把半閉的眼睛張了開來,對少年注視了一下。看到了這少年的紅紅的雙頰,墨樣的瞳神,和正在微笑的那一雙彎曲的細眼,他似乎把服藥后正在嘴裡感到的那一種苦味忘記了。這一張可愛的小小的面形,他覺得是很親很熟的樣子,可是究竟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呢,他卻想不起來了。看了這少年的無邪的微笑,他也馬上受了她的感染,臉上露出了一臉孤寂的笑容來。
「你叫什麼名字?」他笑著問她。
「名字叫作志道,可是他們都叫我小李的。」
「你姓李么?」
「是的。」
「那麼我也就叫你小李,行不行?」
「可以的,陳先生,你覺得餓了沒有?」
「餓倒不餓,可是剛服過葯,嘴裡是怪難受的,有什麼牛奶之類,我倒很想要一杯喝。」
「好,我就去叫看護下男為你去煮好了來。」這少年護士出去之後,房裡頭又全被沉默佔領了去。這一時逸群可不感到恐怖了,因為他在腦里有了一種思索的材料,就是這位少年彷彿是在什麼地方看見過的那一個問題。想了半天,然而臉上紅了一紅,眼睛里放出了一陣害臊的微光,他卻把這護士的容貌想出來了,原來中學時代的他的一位好友,是和這小李的面形一樣的。
八
小雪之餘,接著就是幾天冬晴的好天氣,日輪繞大地回走了幾圈,包圍在松木場一帶的空氣,又被烘得暖和和同小春天一樣。逸群在進病院后的第八天上完全退了熱,痰里的血絲也已止住;近來假著一枝手杖的力,他已經能夠走出床來向迴廊上及屋外面去散步了。病院生活的單調,也因過慣了而反覺得舒適,一種極沉靜的心境,一種從來也沒有感到過的寂滅的心境,徐徐地征服了他的焦躁,在幫扶他走向日就痊快的坦道上去,他自己也覺得彷彿已經變成了一位遁世的修道士的樣子。
早晨一睜開眼,東窗外及前室的迴廊上就有嫩紅潔靜的陽光在那裡候他,鈴兒一按,看護他的下男就會進來替他倒水起茶,梳洗之後,慢慢的走上南面的迴廊,走來走去走一二遍,腳力乏了,就可以在太陽光里,安樂椅上坐躺下去。前面是葛嶺的高丘和寶石山的石壘;初陽台上,這時候已經曬滿了暖和的朝日,寶石山後的開鑿石塊的地方,也已經有早起的工人在那裡作工了。澄清的空氣里,會有丁丁篤篤的石斧之聲傳來,腳下面在這病院的山地與葛嶺山中間的幽谷裡間或有一二個采樵的小孩子過去,此外就是寂靜的長空,寂靜的日腳,他坐在椅上,連自己的呼吸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不多一忽,歡樂輕鬆的小李的腳步聲便會從後面進出的通用門裡響近前來,替他量過熱度,換過藥水,談一陣閑天,就是吃早餐的時刻了。早餐過後,在迴廊上走一二遍,他可以動也不動地在那張安樂椅上坐躺到中午。吃完午飯,量過熱度,服過葯,便上床去試兩三小時的午睡;午睡醒來,日腳總已西斜,前前後後的山色又變了樣子,他若有興,也可以扶杖走出病室,向病院界內的山道上去試一回小步;若覺得無力,便仍在那張安樂椅上坐下,慢慢的守著那銅盤似的紅日的西沉。晚飯之後,在迴廊上灰暗的空氣里坐著,看看東面松木場鎮上的人家的燈火,數數蒼空里搖閃著的明星,也很可以過一二個鐘頭的極閑適極快活的時間,不到八點鐘就上床去睡了。
這就是逸群每日在病院里過著的周而復始的生活。因為外面的生活方式這樣的單調刻板化了,所以他的對外界的應付觀察的注意全部,就轉向了內。在日暖風和的午後,在澄明清寂的午前,沉埋在迴廊上的安樂椅里他看山景看得倦了,總要尋根究底的解剖起自家過去的生活意思來。
「自己的一生,實在是一出毫無意義的悲劇,而這悲劇的釀成,實在也只可以說是時代造出來的惡戲。自己終究是一個畸形時代的畸形兒,再加上以這惡劣環境的腐蝕,那些更加不可收抬了。第一不對的,是既作了中國人,而偏又去受了些不徹底的歐洲世紀末的教育。將新酒盛入了舊皮囊,結果就是新舊兩者的同歸於盡。世紀末的思想家說:——你先要發見你自己,自己發見了以後,就應該忠實地守住著這自我,徹底地上張下去,擴充下去。環境若要來阻撓你,你就應該直衝上前,同他拼一個你死我活,AllowNothing!(英文: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編者注)不能妥恰,不能含糊,這才是人的生活。——可是到了這中國的社會裡,你這唯一的自我發見者,就不得不到處碰壁了。你若真有勇氣,真有比拿破崙更堅忍的毅力,那麼英雄或者真能造得成時勢也說不定,可是對受過三千年傳統禮教的系縛,遵守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一脈相傳的狡詐的中庸哲學的中國人,怕要十個或二十個的拿破崙打成在一起才可以說話。我總算髮見了一個自以為的自我了,我也總算將這自我主張擴允過了,我並且也可以算衝上前去,與障礙物拼過死活了,但是所得到的結果是什麼?……大約就是在這太陽光里的這半日的靜坐吧?……啊啊,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想來想上,想到了最後的結論,他覺得還是這一個虛無最可靠些。尤其是前天的早晨,正當坐在這迴廊上享太陽的時候,他看見東面的三等病室里有兩三個人抬出了一個用棉被遮蓋好的人體來,走向了山下的一間柴棚似的小屋;午飯的小李來替他量過熱度診過脈搏后,在無意中對他說:
「又是一個患者dead(英文:死。——編者注)了,他昨天晚上還吃兩碗飯哩!」
這一句在小李是一點兒也不關緊要,於談笑之間說出來的戲言,倒更證實了他每次所下的那個斷案。
「唉,空,空,空,人生萬事終究是一個空!」
這一大午後,他坐在迴廊上,也同每次一樣的正想到了這一個結論的時候,忽而聽見小李在後邊門外喊著說:
「梅先生來了!」
接著她就匆匆跑進了逸群的病室,很急速地把他的房間收拾得整整潔潔。原來這梅先生就是廣濟醫院的主宰者,自己住在城裡,當天氣晴快的午後,他每坐著汽車跑到這分院里來看他的患者的。
不多一會,一位鬚髮全白的老人,果然走到逸群的病室里來了。他老先生也是一位機會與時代偶爾產下來的幸運兒,以傳教行醫,消磨了半生的歲月,現在是已經在這半開化的浙江省境內,建造起了他的理想的王國,很安穩快樂地在過度他的暮年余日了。一走進房,他就笑著問逸群說:
「陳先生,身體可好?今天覺得怎麼樣?」逸群感謝了一番他垂問的盛意,就立起身來走入了起坐室里請他去坐。他在書桌上看見了幾冊逸群於暇時在翻讀的紅羊皮面的洋書,就同發見了奇迹似的向逸群問說:
「陳先生,你到過外國的么?」
「曖,在奧克司福特住了五年,後來就在歐洲南部旅行了兩年的光景。」
聽了逸群的這一個學歷,他就立刻將那種應付蠻地的小孩子似的態度改過,把他的那個直挺挺有五尺多高的身體向沙發上坐了下去。尋問了一回逸群的身世和回國後任事的履歷,又談了些疾病療養上的極普通的閑天,他就很滿足似地立起身來告辭了。臨行的時候,握住了逸群的手,他又很謙虛地招請他說:
「前面葛嶺山上,我也有幾間房屋起在那裡,幾時有空的時候,我要來請你過去吃茶去。像這一個樣子下去,那不消多少時候,你的身體就完全可以復原的,讓我們預備著你退院的時候的祝賀大會吧!」
說著他又回顧了一眼立在廊下恭候著他的那位主治醫生,三人就合起來大笑了一陣。
逸群自從受了這一回院主的過訪以後,他的履歷就傳遍了這一區山上的隔離病院,上上下下的人大家都曉得這陳先生是一位北洋道台的公子,他是到過外國,當過大學堂的教師,做過官的。於是在這山上的幾處隔離病室里住著的練習護士們,拿了英文讀本文法書來問字求教的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聽他們談談,逸群對這病院里的情形內幕也一天一天地熟悉起來了。
九
關於這病院的內幕消息裡面,有一件最挑動逸群的興味的,是山頂最高處的那間婦女肺病療養處清氣院的創立事件。這清氣院地方最高,眺望得也最廣,雖然是面南的,但在東西的迴廊上及二層樓的窗里遠看出去,看得見杭州半城的迷離的煙火,松木場的全部的人家,和橫躺在松木場與古盪之間的幾千畝曠野;秦亭山的橫空一線,由那裡望過去,更近在指顧之間,山頭聖帝廟的白牆頭當承受著朝陽熏染的時候,看起來真像是一架西洋的古畫。這風景如此之美的清氣院,卻完全是由一位杭州的女慈善家出資捐造的,聽他們說,她為造這一間清氣院,至少總也花去了萬把兩的銀子。
有一大午後,大氣仍舊是那麼的晴快,逸群午睡醒來,很想走上山頂,到這一間清氣院的附近去看看北面曠野里的風景,正好小李也因送葯到他那裡來了,他們兩人就慢慢地走出了病室,走上了那條曲折斜通山頂的小道。太陽已經西斜到和地面成一隻銳角的光景,松木場的人家瓦上,有幾處已經有炊煙在鑽起來了。兩人在一處空亭里立了一會,看了些在後面山下野道上走路的鄉民和遠處橫躺著的許多潔凈的乾田,就走入了一條側路,走向了清氣院的門前。一到了清氣院的門口,小李就很急速的抽出了她那隻被逸群捏住的手,三腳兩步的跨上了這女病室的台階,走入了有許多青年婦女圍立在那裡的那間樓下的大廳。逸群在半路上立定了腳,朝這一群婦女圍立著的中心處一看,也不知不覺的呆住了。靠近桌子立在這些婦女們的中間,手裡拿著了許多衣料罐頭食物之類,在分送給大家的那位女主人公,原來就是那一天他在西泠印社裡看見過的那個不知去向的黑衣少婦。她對黑的顏色,似乎是特別喜歡的樣子,今天穿的仍舊是一件黑色天鵝絨的長褂。
小李從人叢中擠了進去,向她恭恭敬敬的行了一個鞠躬禮,向一位中老的看護婦長也打了一個招呼,似乎很輕很輕的說了幾句什麼話,就把目光掉轉,回頭來向外面立在夕陽影里的逸群看了一眼。那位黑衣少婦,也和小李一道的把目光注向了外面,同時圍立在那裡的許多婦女也都掉轉了頭,看向了逸群的身上,他倒一霎時不由自主的害起羞來了。一轉瞬間竟把他那張蒼白的臉漲得通紅。正在進退維谷,想舉起腳步來走開的時候,那位少婦卻拉了小李的手走出到了大廳外的迴廊上面,和他微笑著點了點頭說:
「是陳先生么?我已經聽見梅先生說起過了,等一會我就來看你,那間病室里我從前也住過的。」
不知所措的逸群只覺得聽到了一段異常柔和異常諧合的音樂,頭腦昏得利害,耳根燒得火熱,她說的究竟是幾句什麼話,和自己對她究竟回答了幾句什麼等,全都記不起了,伏倒了頭從小道上一個人慢慢走回病室來的中間,在他的眼前搖映著的只是一雙冷光四射同漆皮似地黑晶晶發亮的眼睛,與從這眼睛里放出來的一痕同水也似的微波。他一個人像這樣的昏亂地走了不久,後面小李又跑著追上來了。小李的面色,也因興奮之故漲得紅紅,一面拉住了逸群的手走著,一面她就同急流似的說出了一大堆話來。
「她就是那位人慈善家康太太呀!每年冬天過年的時候,她總要來施捨一次的,不但對男女老幼的貧苦患者,就是對我們也都有得分到的。她家裡很有錢,在上海杭州開著十幾家銀行哩。我不是同你說過了么?清氣院就是由她一個人出資捐造的,她自家也曾患過肺病來著,住的就是你現在住的那一間房,所以她對肺疾病者是特別的有同情,特別的肯幫助的。每年她在我們這裡捐助的葯錢和分送的東西,合算起來怕也得要幾千塊錢一年哩。在葛嶺山上她還有一問很好的莊子在那裡,陳先生,幾時我同你上玩去,從這裡的後門走出,過棲霞嶺走上去是很近的。她說她還要上你這邊來看你哩。我們快回去把房間收拾收拾,叫下男去燒好茶來等著吧。陳先生,我們快走,快走,快走回去!」
被她這麼一催,逸群倒也自然而然的放快了腳步。回到了病室,把散亂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叫下男預備好了一點茶水,他就在沙發上坐下,在那裡細細地咀嚼起那天和她初次見面時候的事迹來了。小李看了逸群的沉默的樣子,看了他那種獃獃地似在沉思的神氣,卻覺得有點奇怪起來,所以也把自己的興奮狀態壓了下去鎮靜地問他說:
「陳先生.你又在那裡想什麼了?她怕就要來了呢了!」
逸群聽了這小孩的一種似在責備他的口氣,倒不覺微微地笑破了臉。對小李看了一眼,他就有點羞縮似的問她說:
「小李,你曉得這一位康太太的男人,是幹什麼的?」
「說起康承裕這三個字,杭州還有哪一個不知道他是一位銀行老闆呢!」
「你看見他過的么?」
「怎麼會不看見過啊。」
「他多大年紀了?」
「那我可不曉得。」
「有鬍鬚么?」
「嘴上是有幾根的,可是並不多。」
「是穿洋服的么?」
「有時候也穿,尤其是當他從上海回來的時候。」
「嗅,那麼我倒也看見過他了。」
「曖,你怎麼會看見他呢?」
「我是在西湖上遇見他的。」
兩人坐在沙發上這樣的談了半天,那位康太太卻終究沒有到來。小李倒等得心急起來了,就立起了腳跳了出去,說是打算上麻瘋院及主治醫室等處去探問她的究竟是走上了什麼地方去的。
十
松木場廣濟分院的房屋,統共有一二十棟。山下進門是一座小小的門房,上山北進,朝東南是一所麻瘋院兼禮拜堂的大樓。沿小路向西,是主治醫師與護士們的寄宿所。再向西,是一間灰色的洋房,系安置猩紅熱、虎列刺等患者的隔離病室。直北是廚房,及看護下男等寄宿之所。再向西南,是一所普通的肺病男子居住的三等病房。向西偏北的半山腰裡,有一間紅磚面南的小築,就是當時陳逸群在那裡養病的特等病室。再西是一所建築得很精緻很寬敞的別莊式的住屋,系梅院長來松木場時所用的休息之處。另外還有幾間小築,雜介在這些房屋的中間。西面直上,當山頂最高的一層,就是那間為女肺病患所建的清氣院了。全山的地面約有二百餘畝,外面環以一道矮矮的女牆,宛然是一區與外界隔絕的小共和國。
逸群一個人在那間山腰病室的起坐室里守候著康大人的來謁,時間已經挨得很久了,小李走出去后,他更覺得時間過去的悠長,正候得有些不耐煩起來的時候,小李的那雙輕腳卻以從後向門裡跳跑了進來。還沒有跑到逸群的那間病室門口,她右手擎著一隻銀殼手錶,就高聲叫著說:
「陳先生,你瞧你瞧,這是康太太給我的!」笑紅了臉,急喘著氣,走到了逸群的身邊,她的左手又拿出了一張名片來。名片上面印著康葉秋心的一行小號宋字,在名片的背後,用自來水筆纖細地寫著說:
「今天因為還要上麻瘋院去分送東西,怕時間太晚,不能來拜訪了。明天下午三時,請你和小李同來舍間喝茶,我們可以來細談談病中的感想。」
小李把名片交給逸群看后,臉上滿堆著歡笑,還在一心玩弄那隻手錶。等逸群問她康太太另外還有什麼話沒有的時候,她才舉起頭來對逸群說:
「康太太請你明天去喝茶,教我陪了你同去,她已經向主治醫為我請好假了。她說今天因為還要上麻瘋院去,怕是來不成的。」
「康人太的家裡,你喜歡去么?」
「為什麼不喜歡呢?那兒景緻又好,吃的東西又多,還有留聲機器聽。」
那麼明天你就非去不可,我可是有點怕,怕走多了路。」
「怕走多了路?從後門出去是很近的,並且路也好走,井不是山路。康太太明天在候著你的,你不去可不行哪。」
「好,到了明天再說吧。」
這時候太陽已經在清氣院的西邊隱沒了下去,天上四周只充滿了一圈日幕的紅霞,晚風涼冷,吹上了逸群的興奮得微紅的兩頰,病室舉的景象也灰頹蕭索起來了。聽逸群止住了口,小李驟然舉起頭來向四邊一看,也覺著了時候的不早,重訂了一遍明天一定回去的口約,她就又拔起雙腳,輕輕快快的跳了出去。
被剩落在孤獨與暮色里的逸群,一個人在病室里為沉默所包圍住的逸群,靜聽著小李的腳步聲幽幽地幽幽地遠了下去,消逝了下去,最初的一瞬間他忽而感到了一種內心的衝動,想馬上趕出去和小李一道的上麻瘋院去探視一回,可是天色晚了,即使老了臉皮走到了麻瘋院里,她也未必會還在那裡的。況且還有明朝的約會,明朝豈不是可以舒舒服服的上她那裡去接近著她和她去談談笑笑了么?但是但是,到明朝的午後為止,中間還間著一個鐘漏綿綿的長夜,還間著一個時間悠久的清晨,這二十幾個鐘頭將如何的度過去呢?啊啊,那一雙深沉無底的眼睛,那一對盈盈似水的瞳神!你這一個踏破鐵鞋也無覓處的黑衣女影,今天卻會這樣偶然的闖到這枯乾清秘得同僧院似的病院里來,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一個人在黑沉沉的沙發上坐著,像這樣的想想這裡,想想那裡,一直的想了下去,他正同熱病患者似的在開著了眼睛做夢,門外面無聲無息地逼近前來的夜色,天空里一層一層漸漸地淺淡下去的空明,和四圍山野里一點一滴地在幽息下去的群動,他都忘記了,直到朝東南的兩面玻璃窗里有灼爍的星光和遠遠的燈火投映進來的時候,他才感到了自己身邊的現實世界而在黑暗裡睜開了兩眼。像在好夢醒后還有點流連不舍似的,他在黑暗裡清醒轉來以後,還是兀兀地坐著不動,不想去開亮電燈來照散他的幻夢。在這柔和甘美與周圍的靜悄悄的夜陰很相稱的回憶里沉浸得不久,後面的門「呀」的一響,迴廊上卻有幾聲笨重的腳步聲到了。
「陳先生,陳先生,你怎麼電燈都還沒有點上?」
與這幾句話同時走進他的病室里來的,是送晚飯來的看護下男。在這松木場的廣濟分院的別天地里又是一天單調和平的日子過去了。
十一
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曉陰,在松木場的山坳里破亮了。空闊的東天,和海灣相接之處,孕懷著一團赭色。微風不起,充塞在大地之間的那層乳樣的煙嵐,遲遲地,遲遲地,沉澱了下去。大氣一澄清,黝蒼的天際,便透露出了晴冬特有的它那種晨裝畢后的嬌羞的臉色。深藍無底的黛眉青,胭脂浴后的紅薇暈,更還有幾縷,微明細散,薄得同蟬翼似的粉條雲。
覓恨尋愁,在一尺來厚的鋼絲軟墊上輾轉了半夜的陳逸群,這時候也從期待和焦躁的亂夢裡醒過來了。一睜開眼,他就感到了一種晴天侵早所給與我們的快感。舉頭向粉刷得潔白的四壁望了一周,又從床頭玻璃窗的窗帷縫裡,看取了一線室外的快晴的煙景,他的還沒有十分恢復平時清醒狀態的腦里,也就記起了昨夜來的記憶。——在不意之中忽而遇到的那一位黑衣的神女,她含著微笑走出到迴廊上來招呼他的風情,同音樂似地柔和諧整的她的聲氣,他自已的那種窘急羞臊得同小學生似的心狀,在暮色蒼然的病室鵠候她來訪的幾刻鐘中間的焦急,聽說她不來了以後的那一種失望和衷心感到的淡淡的哀愁,隨後又是半夜的不眠和從失眠的境里產生出來的種種離奇的幻想,——這許許多多昨夜來的記憶,很快很快的同電影場面似地又在他的剛醒過來的腦里重新排演了一間。因為這前後的情節,實在來得太變幻奇突,他自己的感情起伏。也實在來得波浪太大了,所以回想起來,他幾乎疑信自己還在那裡做夢,這一切的一切,都還不免是夢裡的悲歡。然而伸出手向枕頭邊上一摸。一張涼陰陰的長方小片,卻觸著了他的手指,拿將起來一看,正面還是黑黑的康葉秋心的四個宋字,反面仍舊是幾行纖麗的約他於今天午後去茶敘的傳言。
「還好還好,這一次的這一位黑衣神女,倒還不是夢裡的曇花!」
這樣的在腦里一轉,他的精神也就抖擻起來了,四肢仲了一伸,又縱身往上一跳,他那瘦長的病後的軀體,便從鴨絨被裡起立到了病室的當中.按鈴叫了一聲看護下男,換上衣服,匆匆梳洗了一下,他拿起立在屋角的那枝白藤手杖,便很輕快地從病室走上了迴廊,從迴廊走出到了眼光四溢的天空的底下。
這時候太陽已經升高了;薄薄的晨霜,早已化成了萬千的水滴,把山中的泥路,濕潤得酥軟可人。帶點辛辣味的尖寒空氣,刺激著他的露出在衣外的面部手部,皮膚上起了一種恰到好處的緊縮感覺;溲溜溜一股陰涼的清氣,直從他的額頭腦頂,貫穿了他的全身。他從低處的山道漸漸地走上山去,朝陽所照射著的地域因而也漸在他的周圍擴大了開來,而他的心神全部,也覺得一步一步慢慢地在鎮靜下去。到了一處聳立在一個小峰之上的茅亭里立定,放眼向山後北面的曠野瞭望了幾分鐘,他的在一夜之中為愛欲情愁所攪亂得那麼不安的心靈思慮,竟也自然自然地化入了本來無物的菩提妙境,他的慾念,他的小我,都被這清新純潔的田園朝景吞沒上去了。
面對著了這大自然的無私的懷抱,肩背上滿披著了行程剛開始的健全的陽光,呼吸了幾口深呼吸后,他的恢復了個時的冷靜的頭腦,卻使他取得了一種對自己的純客觀的批評的態度
以自己的經歷來論,風花雪月,離合悲歡,也著實經過了不少了.即以對女性的經驗來講吧,遠的姑且不論,單講近的,回國之後在北京游散著的幾年之中,除詒孫之外,新的舊的,已婚的未婚的,美的智的,高貴的溫柔的女性,也不知曾經接觸過了幾多……可是自己卻從沒有顛倒昏亂,完全忘卻過自己,何以這一回的與這一個漠不相關的女性,偶爾在歧路上的匆匆的一遇,便會發生出這許多幻想來的呢?難道是自己的病的結果?然而據主治醫生之所說,則不久之後,就可以完全恢復健康,安然出院去了。難道是這康葉秋心的財富在誘惑著自已么?可是自己父祖的遺產還未盪盡,雖然稱個得巨富,但也盡可以養活自己的一生而有餘;並且自己所有的教養,決不會使自己的心性墮落到這一個地步的。那麼大約是她的美麗吧,大約是她的肉體的美在挑撥引誘著自己吧?然而這康夫人之美,卻又並不是這一類玩弄男子,挑引肉感的妖婦式的美,況且對於這一層自己是曾經受過試驗,覺得很有把握的。
對自己的心理的批評分析,到了這裡,他卻漫然地想起了從歐洲回國的途中的一段浪漫史來。不自覺地再舉目向遠近四周的田園清景望了一望,他的對於這一段Episode(英文:插曲。——編者注)的回憶,尤其是覺得生動而活現了,因為那時候的背景,是熱烈濃艷的地中海里的炎夏三伏夜,而眼前的景緻,卻是和平清靜的故國的晴冬。
十二
正當那隻法國定期船將到蘇彝士河口PortSaid(英文:賽德港。——編者注)的前夜,在回國的途上的陳逸群和許多其他的乘客,卻在船上逢迎了法國革命紀念的那一天九月四日。自從馬賽出發以來,就招呼認識的那位同船的美國少女,對逸群的態度表情,簡直是旁若無人,宛然像從小就習熟的樣子。有時候倒弄得飽受著英國的保守的紳土式的教育的陳逸群,反不得不故意尋出口實來避掉她的大膽的襲擊。
她的父母本來是德國北部的猶太系的移民,五六十年前跟了他們的祖父移住到蜜士西畢河上流去開墾的時候,那一塊北美的沃地,還是森林密聚,人煙稀少的,冷僻到不可思議的地方,而現在卻不同了,水陸的交通,文明的利器,都市的美觀,農村的建設,無一處不在誇示著它的殷富了。因而貝葛曼(Bergman)的一家,也就成了米西根地方的豪富。然而巨富之家,族種不繁,似乎是天公裁斷定的制度,是以由貝葛曼兩代的辛苦經營而積下來的幾千萬財產,只有這一個今年才二十一歲的如花少女冶妮(Jenne)來繼承相續。雄心勃勃的她的父親愛杜華(Edward).貝葛曼自己,近年來也感到了老之將至了,將所有的事業都交給了可托的管理人後,他自己就帶了妻兒,走上了世界漫遊的旅途。他們三人的這一回的和陳逸群的同船,原是因為已經看厭了歐洲各大都會的頹廢文明的結果,想上埃及內部,非洲蠻地去尋點新奇,冒點小險的。
冶妮·貝葛曼,今年二十一歲了。不長不短的她的肥艷的身上,處處都密生著由野外運動與自由教育而得來的結實的肌肉。長圓形的面部,紅白相間到恰好的地步,而使她的處女美尤其發揮到極致的,卻是那一雙眼神藍得像海洋似的大眼,與兩條線紋彎曲得很的紅潤的櫻唇。本來就把全身的曲線透露得無微不至的歐羅巴的女裝,更因為是炎夏半裸的單衣的緣故,她穿在身上的服飾,簡直可以把她的肉色都映照得出來。而更是風情別樣,不得不教人惱殺的,是在她那頂銀絲夏帽下偷逃出來的幾圈條頓民族所特有的,金髮的絲兒,因為當她舉起手來整發的時候,在嫩紅的腋下與肉乳的峰旁,時時可以看得出來的,也就是與此同樣的幾縷淺軟的金毛。
大約是因為從小就生長在富庶的環境里的結果吧,到了這一個年齡,按理也應該是稍知稼穡,博通世故的時候了,可是她卻還同在大學學窗下的女青年一樣,除了尋歡作樂,學媚趨時而外,彷彿是社會的禮義,世間的生活,和她都絕不相干的樣子。
在微風邀醉的餐室外面的迴廊陰處,舉起兩手枕抱了頭,深深地斜躺上安樂的搖椅,朦朧地遠視著地中海里的白日青大,大約映寫到她的腦里來的風物人群,總還是那些由好萊塢特的明星等所模製出來的東方眾香之國,和又年青又勇敢,又多情又美貌的印度皇子,或老大帝國的最富華最偉大的貝勒與親土。所以也曾飽受過歐洲近代的教育,面貌也並不十分醜陋,行動舉上卻又非常嫻雅的陳逸群的出現,大約是正適合了她的妖幻的夢境,滿足了她的浪漫的嗜好。故而自從馬賽出發以來,短短的幾日地中海里的行程,竟成了她的演習幻夢裡的操練的疆場,而生來就有點膽怯,體格也不十分強健的陳逸群,倒變作了文衛囿內,在被追逐的小兔糜鹿了。
太陽在船尾西北的地中海里沉沒了下去,深藍的海面和淺碧的天空,同時都烘染上了一層銀紅的彩色。從東南面吹上船來的微風陣陣,暗暗地都帶著些海水的辛咸,和熱帶地方特有的那一種莫名其妙的濃香釅味,船上的九月四日,又這樣的慢慢地晚了。
這一天,冶妮從點心時候起,就拖住了逸群不肯放他走開,直到兩人在船欄邊看完了落日,她的曝露在外面的臂上胸上微有點感到了涼意,船上頭慶祝法國革命紀念的夜宴將就開始的時候,她和他堅約定了今晚的跳舞,眼角唇邊滿含著了招引他來吮吸的微笑,低徊躊躇,又緊握了一回長時不放的手,才匆匆地分頭別去,各回到了自己的艙室里上梳洗更衣,預備赴宴。
在燈光燦爛,肉色衣香交混著的聚餐室里,冶妮當然是坐在逸群的上手,於歡呼健啖之餘,她們倆也不曉得干盡了幾多杯的葡萄香檳。冷紅茶,米果,冰麒麟過後,就是小息的時間了,休息一二十分鐘之後,跳舞的音樂馬上就要開始的。
當小息的中間,逸群也因為多喝了幾杯酒的原因,被冶妮的眼角一挑,竟不由自主,大著膽跟她走出了眾人還在狂歡大笑的聚餐兼跳舞的廳室,到了清涼潔白的一處離餐室稍遠的前甲板的迴廊角里。
是舊曆的初八九的晚上的樣子,半弓將滿的新月,正懸挂在船樓西南面的黝蒼的天際。輪機仍在繼續著前行,不斷的海風搖拂在他們的微紅的臉上,穿巴黎最新式的、上半身差不多是全裸的夜會服的冶妮,走在他的前面,肩上背上滿受了月光的斜照,由他的醉眼看去,她的整個的身體,竟變作了凡爾賽由皇宮園裡的白石的人兒。他慢慢地走著看著,到後來終於立住了腳,不再前進了,在他的心裡真恨不得把這一個在前面蠕動,正滿含著爛熟的青春的肉體,生生地吞下肚去。冶妮似乎也自覺到了她在月光下的自己的裸體的魔力了,回頭來向他微微地一笑又很妖媚地點了點頭。這一剎那貫流在逸群的血脈里的冷靜的血液都被她煽熱了,同醉漢似地踉蹌向前沖了幾步,當他還沒有立定的時候,一個柔軟得同無骨動物似的微溫的肉體就倒進了他的懷裡。冶妮向後一靠。她的肥突的後部便緊貼上了他的腹下,一陣濃褻得難耐的奧虎(上內下比)貢特製的香味紅蒙地噴進了他的鼻孔,麻醉了他的神志。注目向自己的鼻下一看,他只看見了一張密閉著眼睛,嘴唇抽動,向後倒粘在他頰下的冶妮的臉。
「冶——妮——……我的可愛——的冶——妮——……」
緊抱住了她的腰部。這樣很細很細地拖長叫了一聲,他就覺得兩條微帶著酒氣的,同火也似地熱烈的嘴唇往上一聳竟吸上他的嘴邊來了。
在月光底下,在海浪高頭,保住了這樣的一個姿勢,吸著吻著,他們倆不曉得躕立了多少時候,忽而朦朧地幽遠地orchestra(英文:管弦樂隊。——編者注)的樂音就波渡過來了。治妮突然狠命地鉤舌吸了他一口,旋轉了身子,捏住子他的右手,張大了眼盯視住他的兩眼,就開始移動了起來,逸群也便順勢對抱住了她的腰圍和她半走半跳地走回到了跳舞的廳里。
這一晚的酣歌醉舞,一直鬧到了午前兩三點鐘的樣子。貝葛曼老夫婦早已回到了自己的艙室里去睡了,而冶妮當跳到了舞興闌珊的夜半,又引誘著逸群出來,重到了月落星繁,人影全空的那一角回欄的曲處。她獻盡了萬種的媚態,一定要逸群於明朝但和她們一道,同在PortSaid上陸,也和她們同上埃及內部去旅行。她一定要逸群答應她永遠地和她在一處作她的伴侶。但這時候,逸群的酒意,也已經有七八分醒了,當他靠貼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聽取她娓娓地勸誘他降伏的細語的中間,終於想起了千創百孔,還終不能和歐美列強處於對等地位的祖國;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經描寫過的那一種最喜玩弄男子,而行為性格卻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國的婦人型。
第二天船到了埠頭,他雖則也曾送她們上了岸,和她們一起在岸上的大旅館里吃了一次豐盛的大晚餐,兩人之間可終沒有突破那最後的一道防線。晚餐之後,她和他同來到了埠頭月下,重送她上船去的時候,雖則也各感到了一重隱隱的傷感,雖則也曾交換了幾次熱烈的擁抱與深吻,但到後來卻也終只堅約了後會,高尚純潔地在岸邊各分了手。
(原載一九三一年三月至五月《青年界》第一卷第一期至第三期)